第 68 章

第 68 章

原霽和關幼萱在長安城中再未過夜,他們在黃昏時跟著出城的人溜出了長安城,當夜便重回了鐘山腳下。

二人回到住舍的時候已然深夜,回去后匆匆洗漱,原霽跟關幼萱招呼了一聲,掉頭就睡。他多年養成的習慣,永遠是沾枕就眠,閉上眼就思緒瞬間停止……雖然原霽今年才當上將軍,但是軍旅生涯已然成為了他生活的一部分。

而在他婚後,關幼萱也成為了他生活的一部分。至少……當他睡眠時,手臂側蜷縮著一個柔軟的、嬌滴滴的小女郎,他不會驀地驚醒,立時提刀便上。

他習慣了關幼萱蹭挨著他,睡著前與他涇渭分明,醒來后她在他懷中睜眼。

黑暗中,關幼萱卻沒有那麼快地入睡。她躺在原霽身側,輕輕地蹭過去,細白柔長的手指,以極輕的力道落在他臉上,勾勒他冷峻、鋒利的眉眼弧度。

女孩兒總是比男孩兒心細。

原霽至今不明白關幼萱在氣什麼,他只無畏地等著她回涼州查,自認為自己沒有不能告人的,他也許還在等著她因為錯怪他而跟他道歉。

關幼萱的心卻起起落落,已經走過了一個完圓輪迴。她看到原霽的理直氣壯,看到原霽巴巴地討好她,拉著她去看他曾經看過的風景,想要帶她在長安城中玩;他還有他藏著的痛苦,他說理解他阿父,可是永不原諒。

這樣的原霽,不應該會是她想象中那般欺騙她、背著她玩女人的可惡壞人。也許原霽未來會變成那種壞人,但他此時的心態,仍是純粹專一的。

小淑女心中空空蕩蕩,可她知道誰對她好。

關幼萱想,她要試著去相信自己的夫君了。在回涼州前,她便要問清楚那個女郎是誰,與他說清楚自己的疑惑……原霽應該給她一個答案,而她自己也要證實。

想通了這些,關幼萱心裡堵了許久的氣才咽下。她放心地閉上眼,這才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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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上午,關幼萱跟著原霽牽馬散步。她遲疑著想挑選時機與原霽談心,又記掛著明日便是他生辰,他們顯然要在這裡錯過。關幼萱想得心急,便顯得沉悶。

原霽正興高采烈地與她說話,說著自己小時候的故事:「長安城中有一座最高的酒樓,他們家開業時,我就去過。我當時和他們家兒子起了衝突,還把他們酒樓砸了。那個時候束翼可膽小了,我們說好砸了酒樓就跑,結果我跑出好遠,一回頭髮現身後沒人影了,我還得回頭撈人,被那家掌柜抓了現行,提著我去找回家門算賬。長公主那時候那個臉拉得……」

他幼時長在長安,不知自己的身世,只將母親當做父親的寵妾,還因為父親喜愛帶他四處玩而自豪得不得了,四處與公主的兒子蔣墨起衝突。

原霽:「蔣墨從小就是個小女孩兒!嬌滴滴的,說上三句話就被氣哭……大家都說他長得好,但是我才不在乎……」

原霽回頭,見到關幼萱柔婉微蹙的眉目,妙盈盈,苦泠泠。

他一怔。

原霽說:「我錯了。」

關幼萱一愣。

她抬目問:「你哪裡錯了?」

原霽笑:「我也不知道,但是你不高興,一定是我哪裡又惹你不開心了。」

關幼萱乜他一眼,分外嬌嗔:「你才沒做錯事。」

原霽明顯感覺到她今日願意和他說話了,他心中歡喜,只怕自己將她嚇回去。他倒著走路,眼睛朝向她,他觀察著她,沉思后建議:「我覺得我們夫妻生活問題挺多的。」

關幼萱認同點頭:「是。」

她鼓起勇氣:「我是想與你解決的……」

原霽舒展長眉,笑道:「這便好說了。我給你個建議吧,以後你覺得我哪裡不對,直接讓人打我一頓好了。打完了你就消氣了,就好好跟我說話唄。小淑女是不記仇的,對不對?」

關幼萱:「……」

她瞠目結舌,說:「我怎會讓人打你!那怎麼行……而且打你有什麼用,你都不知道問題在哪裡。」

原霽說:「可我二哥就是這麼教我的啊。他見我不順眼就揍我,你看我與我二哥不是感情挺好的嘛。」

關幼萱搖頭,她輕聲而堅定:「不。」

她凝視著原霽的面孔,溫溫柔柔:「我不覺得是那樣。在我看來,夫君很多時候都沒有錯……你是有自己想法,有自己計劃的。但是你沒有跟人解釋的習慣,沒有想與別人分享你的想法。原二哥將你當不懂事的小孩兒,可是在我眼裡,夫君早就長大了。

「夫君心裡太能藏事,太能裝著故事。你格局開闊胸襟寬廣,不與許多人計較,又專心攻克著許多事。夫君在我眼裡,是很了不起的英雄。

「我想和英雄平等對話,而不是用武力去制服。」

原霽倒著走的腳步停了,他牽著韁繩,韁繩另一頭拴著的馬鼻孔噴氣,四蹄亂刨土地。它催促著主人走,原霽卻止步不前,定定看著關幼萱。

他凝視著她,心口滾燙,熔漿滾滾。他骨肉下的血液顫抖,一顆心全向關幼萱飄了過去。心神受震撼,被人理解又尊崇的感覺,全轉換成愛意,讓他變成了傻子,只顧著獃獃看她。

人的感情這麼複雜,誰能判斷愛和喜歡的區別!

他忍不住想問:

你是喜歡我的吧?你不喜歡我,怎麼會崇拜我?這種感情,是愛吧?

如果不是愛……就讓它變成愛,好不好?

原霽喉結滾動,他半晌乾巴巴地顫聲:「萱萱……」

他伸手來拉關幼萱的手,不顧忌周圍人的目光便將她摟抱到懷中,要抱一抱,再親一親。關幼萱臉紅推拒,不肯如此,她胡亂推拒時,眼睛從他肩頭越過,看到了原淮野。

原淮野目中帶著幾分笑,望著這邊。對上關幼萱的目光,他向她招了招手。

關幼萱駭然。

她大力推開原霽,趕緊站好。關幼萱心亂如麻,按照她自小的好教養,她是一定要禮貌跟公公打招呼的。自來到這裡,她便沒有跟公公請過安,已然難過不安了許久。而今公公還對她招手……可是原霽在!她怎能不站自己夫君!

原霽眸子微微一縮,跟隨著關幼萱慌張的視線,向身後看去。

他沉默無言,握著韁繩的手指骨用力,竟活生生將馬向他的方向扯近了一步。

原淮野目光輕輕地從自己那眼底無波的兒子身上掠過,再一次地盯著關幼萱。原淮野再次向關幼萱招了招手,他對這個方向笑了笑,轉身便在護衛的追隨下走了。

立在原地的關幼萱出神地看著公公的身影遠去,她抬頭看一眼原霽,猶疑道:「……我、也許應該跟去看看,看公公有什麼囑咐。」

她怕原霽不悅。

原霽卻抬頭,綳著下巴,目視前方。他淡聲:「你去吧。我不與他說話,你不許和他好。但你可以和他說話。」

原霽垂下眼,低聲:「萬一兵部侍郎,是有秘密任務安排給我這個小將呢?」

他與原淮野不願有父子之情,但上峰與下屬的關係,原霽顯然遵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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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幼萱到了原淮野等候她的府邸大堂,略有些局促,她結結巴巴地請安,又拿捏著分寸不與人太親密。

原淮野饒有趣味地看著她,見這位小女郎可憐巴巴,夾在兒子與他之間,他都有些不忍心了。

原淮野心生感慨,他之前一直認為封嘉雪那樣的巾幗女將,才是最適合原霽的。但是現在想來,剛極易折,原霽這樣的性情,身邊有一位柔和些的女郎,也許能更好地調和他的性情。

一味地向前走、不回頭,只看著山頂,不看身後覆蓋席捲的雪暴……最終,不就與他一樣了么?

原淮野看夠了關幼萱的窘迫,才從旁側的桌案上拿了一封信,遞給她:「……找你其實也沒什麼事,只是你既然做了小七夫人,未來的原家女君,有些舊事,我是希望向你說個明白,希望你心中有數的。」

關幼萱懵懵地接過信,正要拆看時,原淮野伸手攔,示意她先聽自己說。

原淮野盯著她,目中有些追憶:「你知道關家和原家兩家聯姻,但是關家嫡系明明在長安,我原家在涼州經營。按說我們這樣的武人世家,是無論如何也擠不進去長安那般貴族世家圈的。」

原淮野:「兩家之所以結緣,最初源頭,其實不是關氏長安一脈,而是你父親。」

關幼萱瞠目:「我阿父?」

原淮野笑:「是的,我認識你阿父。二十年前,你阿父阿母來到涼州,希望原家通融相助,讓你父母能夠出關遊學。那時漠北是我原家天下,漠狄不如如今勢大,漠北原家在,胡人漢人進出邊塞,我們都可給予保護。

「那時去見你父母的人,正是我。」

關幼萱乖巧狐疑,眸子水盈盈閃爍:「我不知道這些事,那時我還沒有出生……我不知道我阿父出過關,啊,我想起來了!」

若是阿父沒有出過關,師姐怎會去西域遊學呢?師姐分明是受阿父的影響。

原淮野頷首:「是,所以一開始,與我原家建交的,便不是關氏長安一脈,而是你父親。那時我見你父親,你父親與我年歲相當,你母親還未曾嫁於你父親,是以師妹的身份相隨。當日我與、與……玉瑰,招待他們。雙方相談甚歡,我敬你父親學問,你父親也對涼州分外好奇。我還曾託付你阿父為涼州寫本書……不過事情過去了那麼多年,如你阿父這般的大儒,應當是不記得了吧。」

關幼萱很慚愧:「因為、因為……托我阿父著書的人太多了,我阿父忙著養我,根本沒時間,對不起……」

原淮野道:「無妨。因我也看出你阿父只是迫於出關的需求而應下,他本就應得不痛快,事後未曾記得與我之約,也是正常。我想與你說的,是另一件事。

「當日你阿父阿母出關,招惹了漠狄人追殺。我帶兵相助,你阿父阿母救下了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孩子。那孩子我本是要殺掉的,但你阿父阿母心慈,不願殺生。他們請求我放過無辜孩子性命,說要自己養大。」

原淮野輕聲:「狼崽子被人扔在外頭不要,抱回家也依然是野狼。農夫掏心挖肺,養大那個孩子,是否最後會被野狼一口咬死……這是我與你阿父打下的賭。我們拭目以待。

「你阿父阿母為了養孩子,立即成婚,為了避免多生事端,從長安搬去了姑蘇,只願離涼州越遠越好。二十年後,到底是血緣重要,還是養恩重要。這個答案,不知今日我能否知曉?」

關幼萱臉色煞白,隨著原淮野極輕的講述,她向後退步,眼睛越睜越圓。

她初時以為那個孩子是自己,彷徨茫然許久,但隨著故事展開,原淮野的話,直指一個人——

她的大師兄,裴象先。

她那仙風道骨、清逸瀟洒的大師兄,全然看不出胡人血統的大師兄,整日在家養養花看看茶樹、烹酒種草打算給父親頤養天年的大師兄。

關幼萱抿唇,分外堅定,又警惕地看著原淮野。她說:「師兄就是我師兄。我不會將師兄交給你的!」

原淮野看著她,緩聲:「如今你師兄留在涼州,真的只是為了你么?你要知道,十幾年前到現在,漠狄不再是我那個時期的漠狄。因為原讓對胡人開放包容之策,涼州的胡人和漢人,分不清血統,一家好是好,但是內應、細作,也變得多了……

「你要知道,朝中對涼州是舍是棄的爭執從未停止……若被大魏舍掉,夾在大魏和漠狄之間的涼州,會變得何其艱難,百姓要如何自處……涼州承受不起任何損失了。」

關幼萱道:「我知道!你放心,如今涼州,原二哥在管,我夫君也在一點點接手……我師兄,絕不會是內應!我師兄對你們的事根本不感興趣,他是為了我才留在涼州……所以我絕不會將師兄交給你們。」

她的聲音帶了幾分強忍的哽咽,自然是因感同身受,彷徨萬分。

原淮野盯她片刻,收回了目光,他淡聲:「所以小七夫人心中有數便好。我該提醒的所有都提醒過了,你師兄的真實身份,那個連你阿父阿母都不清楚的身份,我也寫在信中,你出去后便可看。

「你們這些孩子各自有各自的想法,隨你們吧。」

見原淮野並未態度強硬地非要她交出師兄,關幼萱心中的大石落地。她向原淮野屈膝感激,冷靜下來,輕聲辯解在她來涼州之前,師兄從未離開過姑蘇。

關幼萱喃聲:「我師姐出關遊學……師兄卻從未說要去遊學……」

她腦中驀地一頓,想師兄為什麼不出去遊學?

他是……知道自己的身份,怕說不清?

關幼萱心中亂糟糟,再次謝了原淮野一聲。她打算回去研究一下此事,轉身便走時,回頭忍不住再次看了他一眼。

原淮野坐在幽暗中,日光輪替,他的面容一剎那被吞入了角落的陰暗處,看不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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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幼萱出去后,心亂如麻,見到原霽在原淮野府邸外等著她。小七郎背對著府邸,仰頭看著伸探出牆頭的冬日紅梅。聽到動靜,原霽回頭:「你們談什麼了?」

關幼萱盯著原霽,心中想到在黑暗中坐著的原淮野。

原霽的父親,從始至終都坐在那裡,任由黑暗吞沒。他平靜地與她說了很多事,語氣都死氣沉沉,只有提起原霽,他目中才有一些光。原霽深恨自己的父親,可是關幼萱想著,也許原霽是原淮野活著的唯一期望了吧。

哪怕父子不言不語,也不相見,老死不相往來。

哪怕原淮野給自己判了死刑,與妻子離心,與兩個兒子都不親近。日後原淮野,必然也是孤零零一人……坐在幽暗中,被陰暗吞併。

關幼萱心中登時酸楚,她從自己懷中拔出匕首:「夫君,你低頭。」

原霽不解地低下頭,關幼萱仰頭,鋒利的匕首向他發頂刺去,他眼睛盯著她,一目不閃,絲毫不信她會殺他。關幼萱用匕首割了他一綹長發,握在手中,她對原霽說:「夫君,我去去就回。」

原霽目中閃了一下,見關幼萱轉頭重新跑回原淮野府邸,他沒有阻攔。他微微側頭,看到巷口出現的蔣墨,蔣墨目如毒蛇般,陰沉著臉站在那裡。

對上原霽目光,蔣墨似想上前,但想起什麼,又忍耐下來,掉頭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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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重新回來的關幼萱跑進大堂,在原淮野詫異下,她將一綹被自己系好的兒郎長發,放在了桌案上。

關幼萱低頭,不好意思:「是夫君的頭髮。」

她愧疚道:「……我只能給你這個……當念想了。」

她是這般溫柔的女孩兒。原淮野看著她,目中光輕輕閃爍。關幼萱不敢多看,匆匆轉身往外跑。

即將奪門而出時,關幼萱聽到身後原淮野突得說了一句:「當年我與玉瑰,你阿父與你阿母,我們曾戲言,若是日後各自婚娶,就給孩子定下親事。」

關幼萱錯愕回頭,目瞪口呆。

原淮野終於輕輕笑了一聲。他說:「已經過去很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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