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漠狄對涼州的鷹隼常年進行捕殺,處在漠狄,「十步」一直記恨木措當初將它射下的那一箭。但它只能如它的主人一般藏頭藏尾,直到來到涼州地段,「十步」才敢真正展翅在空中騰飛。
雲層下方,涼州軍全衣胄甲,黑鱗赫赫。鐵馬如彎刀照月,以玉廷關為起點,在漠北大原上一路北上。騎行中,漠狄樹立的角樓開始出現在他們視野中。大批涼州軍的出動,讓漠狄偵察兵錯愕不已。不等他們彙報,這些兵馬中的先行兵,已勾出鐵索,攀沿登上角樓,向漠狄發出了攻擊。
前鋒、中鋒緊隨而上。
涼州軍人們人在馬背上,就已將彎刀抽握在手中。烽火狼煙,壯其蒼涼,軍人鐵血在戰爭中蘇醒——涼州被漠狄壓了多少年,忍辱負重多少年,而今,新狼王終帶領涼州軍,向漠狄開始反擊戰。
這場戰爭,從原霽去年臘月南下長安找關幼萱時開始計劃,到如今四月出頭……戰局終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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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狄暫時不知自己邊關所受的威脅,漠狄王的所有精力,被牽扯在王都的將軍府中。木措想讓原霽有來無回,原霽一門心思非要帶走李泗。
將軍府中戰爭酣暢。
被綁在大堂床榻旁邊的阿爾野已然嚇傻,沒有人來營救他,而今他也迫切希望沒人注意到他。除了他被綁在這裡不能動彈,將軍府已經沖為了修羅場,成為人間煉獄。
原霽和李泗戰鬥不止,周圍圍困涼州狼的圍堵之戰,於此同時展開。原霽同時面對四方敵人,但他眼睛緊盯著李泗,他對李泗勢在必得之心,讓漠狄人也莫名——
一個內賊罷了,涼州狼深陷重圍也要帶走此人,是否太過執著?
然這種執著,對漠狄是有好處的。只要原霽不走,他們會捉住原霽的!
刀戟、槍劍、弩鎖、鏈條……全都向那一百名涼州武士們身上招呼。原霽與李泗激戰時,不可避免,身上也受了傷。漠狄人獵捕他的鐵網從頭罩下,原霽拖著李泗在地上翻滾向外。
他擦身擦過鐵網,李泗被按在身下,鐵網在背後頭頂。原霽躬身半蹲,李泗一把刀從下向上掠來。原霽一把摘掉身上的胡服,露出自己藏在下面的一身鐵甲。鐵網即將罩住人,原霽臂肘斜斜向後刺出兩把尖刀,隨著少年手臂揮舞,尖刀刺穿鐵網。
李泗喘著氣,一張口,齒縫皆是被原霽打出的血。李泗笑:「準備得挺充足啊。」
原霽盯著他:「為了你,不惜一切代價。」
李泗目中浮起冷笑,他不言語,一拳向前揮出,揍向原霽。原霽手掌相托時,李泗按上原霽臂肘上的尖刀,挺身躍起,再戰!
關幼萱即將離開庭院時,身後阻擋漠狄人的己方人失措間,木措迎接而上,一把拽住了關幼萱手臂。木措陰聲笑:「涼州狼的老婆,來了還想走?」
關幼萱心驚,她被拽到木措身前,木措緊扣著她手腕拖走她。木措語氣暢快:「有你在,不怕原七不低……」
話沒說完,他多年戰場上養成的對危機的敏銳讓他猛地放開女郎的手腕,身子向前猛躍。木措一回頭,見關幼萱手中握著一柄匕首,匕首刺來的架勢,竟還有模有樣。若非他躲那麼一下,匕首當真劃破衣袍。
木措目眥欲裂地盯著女孩兒雪白的面容:「你會武功?」
關幼萱握緊匕首之時,身邊在外的女郎們全都奔過來援助。而關幼萱仰著面,學著她夫君一樣嘲笑這個漠狄王:「多稀奇!」
木措冷笑:「好!」
他眼神冷了下來,盯著在場的大魏軍人、大魏女郎們。漠狄的熊獅子眯起了眼,忖度著如何打這場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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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府中的戰鬥持續了大半日,傍晚的時候,關幼萱得到了束翼傳來的訊號,知道人已經找到,她才和女郎們尋找地道,逃離這裡。離去前,她回頭看原霽那些人。
浴血奮戰,面容模糊,氣勢兇悍。
關幼萱心中一痛,卻扭頭在女郎們的催促下,眾人開始撤退。同時原霽那邊,人員已然分開,各自尋著撤退的方式。原霽扣住李泗,持續的戰鬥讓他精神麻木,也知再殺下去,自己體力被消耗盡,也只會死在這裡。
箭只、刀傷,都不能讓原霽倒下。原霽吐掉口中的血,在自己視線看不到關幼萱時,才道:「兄弟們分開,各自準備退路。」
趙江河與他背對著背,面對著四方的殺戮:「兄弟之間,不說這個。」
李泗:「原霽,你非要帶走我,不划算……」
原霽和趙江河齊聲:「閉嘴!」
他們眼觀四方,目光銳利。他們重新投入戰局,心知今日一戰,百人隊伍能活著出去一半都極為不易。趙江河為的是兄弟義氣,而原霽、原霽……為的是用自己來牽制住前方的戰場。
他人在這裡,木措的精力會對著他,漠狄的眼睛會盯著他。
而涼州需要一場大勝。
涼州狼王需要一場勝利,來告訴天下人——狼王回歸了。
為此……原霽步步計算,步步入陷阱。中間發生很多意外,但事情最終,是按照他的預料發生。他帶著一百人來搏命,他心知自己帶不回去所有人。
但他必須心狠。
原霽目中血絲瀰漫,爆在眼睛四周,絲絲入骨,儘是仇恨。原淮野在戰場上失去信仰,原讓重塑涼州的信仰,原讓親手將這把刀交到原霽手中……原霽嘶聲:「兒郎們,與我殺!」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活著我們回頭吃肉喝酒,死了諸位在黃泉下等著我——原七給你們賠禮!」
兒郎們大笑:「我等記著原七郎的承諾——殺!」
修羅場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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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幼萱與女郎們在地道中奔跑,百人隊伍中的人也各自跳下來。漠狄的獵殺不停,不斷有人死,不斷有後面的人補上。關幼萱始終沒見到原霽,她知道原霽必是墊底的那個人。
她在奔跑中,也與追來的漠狄人對招。血濺在她的面上,滾燙,灼熱……麻木。關幼萱不能回頭,心中焦慮,眼眶中裹著淚水。
她無數次見過原霽與敵相殺的一往無前之勢,她亦跟隨著原霽看過許多次戰爭……但她是第一次見到這般慘烈的殺戮。
她知道會兇狠,但真實見到的仍比她想的更可怕。她忍不住地去想原霽,去擔心自己的夫君……然她不能回頭!
回頭不是幫他,她做別的,才是幫他!
出了地道,零零散散的逃出來的人已經偏到了王城不知道哪個偏僻的巷子。而追殺沒有結束……出了王城不算結束,非要逃到涼州才會結束!
關幼萱問侍女:「我要大家拿的東西都拿了么?」
跟著她的年輕女郎們也是第一次經歷慘烈之戰,各個面色蒼白,為了活下來又不得不堅強起來。她們拿著自己提前備好的那些胡服、披風、鐵甲給關幼萱看。
關幼萱頷首:「把馬繩全都砍斷,馬朝四面八方走,繞著王城走……大家都分散開,讓漠狄王判斷不出大家方位。」
有女郎憂心:「分開更容易遇難。」
關幼萱抿唇:「本就是逃,能多活一個算一個。」
關幼萱聽到身後地道被堵住的大石開始被撞擊,她緊張:「漠狄王追過來了,大家快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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束翼一整日都在高處沿著牆壁、樹木奔跑。之前在將軍府中是他一人,他一把將被自己打暈過去的殷三娘扛在肩上后,逃出將軍府,依然在街巷間的牆頭樹影間奔跑。
他的輕功發揮到前所未有的地步,又蹦又跳,身後箭只如密雨般追隨,幾次險險與面頰擦過。
身後追兵緊迫,束翼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力氣已快耗盡,懷中兜著的「不留行」嚶嚶叫了兩聲。束翼喘著氣:「不行,你不能出去……漠狄人會獵殺鷹,出去你就回不來了。」
束翼手搭在膝蓋上,跑得大汗淋漓。他累得再跑不動,但身後漠狄人的追殺……忽而,前方一間屋子的房頂上,射來箭只,緩而准,堪堪打落身後漠狄人的箭只。
束翼抬頭,愣住。
他怔怔地看著那個房頂上站著的黑衣青年,黑衣青年與他一般裝束,竟是一模一樣,不知是如何得知他的打扮。那個人一身武袍赫赫臨風,身長巍峨,冷靜地從身後箭筒中抽箭,對準漠狄人。
束翼目中熱氣熏眼,喃聲:「束遠哥……」
束遠冷冷地瞥來一眼,皺著眉:「你還是小孩子么,哭什麼哭?」
束翼一噎:「……」
束遠:「我與你兵分兩路,替你引開追兵,你出城去。」
束翼:「你為什麼會在這裡,你怎麼知道我今日穿的什麼衣服,你是一直在這裡等著我嗎,你怎麼知道我們計劃是什麼。束遠哥……」
束遠厲喝:「還不跑?!」
束翼被他吼得一個哆嗦,瞬間回憶起自己以前習武時被束遠整日在後面催著打催著教育的練武日子,束遠既像嘮嘮叨叨的老媽子,又是最嚴厲的老師……束翼小心翼翼:「束遠哥,我再問最後一個問題……」
束遠不耐煩:「問完快滾!」
束翼:「束遠哥,你什麼時候回涼州啊?」
束遠一怔,看向他。束翼充滿希冀地、傻乎乎地看著他,笑得非常高興。這個少年額頭上滿是汗,身上背著一個束遠不認識的女子……束遠配合原霽的計劃,幫助原霽他們逃出去,束遠自己都沒想到,會和束翼見面。
還會被問這麼一個傻問題。
束翼嘟囔:「我們都挺想你的……雖然你很兇,但是你走後,我練武已經勤快多了,你可以試一試我的……」
束遠:「束翼。」
束翼:「啊?」
束遠對他笑了一笑,轉身躍下了牆頭,留下一句:「你可以保護你想保護的人了,不必總問我。我再也管不了你,也不會管你了……你已經長大,我也有別的要做的事。
「阿翼,好好活下去。我不回去了。」
束翼獃獃地看著青年的黑影掠入黑暗中奔跑起來,而束翼身後的追兵即將追到,束翼也沒想到去想更多的,少年深吸口氣,重新奔跑起來。他和束遠沿著兩條相反的路,在王城混淆敵人的視線。
束翼想,雖然束遠那麼說,但是自己總能等到束遠回來的那一天吧。
只要自己再強大些、再厲害些、武功再高些……大家都會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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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霽太過強悍,一身血,一場奮殺,他始終不放過李泗。他不禁不放過李泗,他還頂著大將軍不勒的追殺,出了將軍府。雖然所有人都與他失散,雖然他手裡只有李泗這個人……但是身後的追兵,仍不敢小看這頭狼。
不勒大將軍憤怒至極,想不到這般嚴苛的環境,都能讓原霽逃出去。
木措追殺關幼萱之間,封閉城門想將所有人困在城中。他不開城門,這些人便都逃不出去……然而來自前線的消息,讓木措臉色鐵青,知道自己上當。
不開城門……如何指揮前方戰事!
原霽用自己做了一個誘餌,換取了涼州軍進攻的大好機會。
同時間,不勒大將軍羞愧地來彙報:「大王,原七逃出將軍府了……但是大王放心,我們不開城門,在王城中,遲早把他們都揪出來……」
不勒大將軍看木措面色難看,眼神陰冷,不覺得說話聲低下。
木措盯著他兩刻,冷聲:「開城門。」
不勒大將軍:「啊?」
木措吼:「開城門!」
不勒:「可是原霽……」
木措:「本王要去戰場,涼州狼是你的任務!捉不到涼州狼,就殺了他!殺不了涼州狼,本王殺了你!」
木措轉身,大步躍馬而上,向王庭疾馳而去。他囑咐幾位將軍派人繼續追關幼萱,但他現在最關心的是戰爭。不勒大將軍弄丟了原霽,那就親自把原霽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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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關幼萱和束翼匯合,身後的追兵已經非常少,倍快被甩開。一百來個女郎們,活著跟隨關幼萱的,剩下了七十來人。束翼安慰關幼萱,說這個人數已經很不錯了,七郎那裡必然沒有這般多的人。
關幼萱一句話都說不出,甩開了追兵們,她和女郎們宿在野外。大家輪流巡夜,逃亡路上,第一次有了休息的時候。關幼萱用斗篷罩住自己,埋於膝蓋。她有一腔的話想問殷三娘,想知道殷三娘和李泗的關係……
但是這些都等天亮了再說吧。
她太累了,她需要養足精神才有力氣。
黑夜幽黑,為了逃離,他們不敢燃火。黑魆魆中,野外環境簡陋,眾人竟睡得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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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匹跑死一匹又一匹,老當益壯的不勒大將軍,對逃跑的涼州狼緊追不捨。連續兩日,無論原霽怎麼逃,都不能將不勒甩開。原霽身邊能跟上的人越來越少,不勒王能召集的追殺的兵馬越來越多。
天幕黑幽,胯.下的馬匹口吐白沫,噗通倒地,將騎著它的原霽和李泗甩了下來。原霽帶著李泗,李泗已經對原霽無話可說,完全將自己當成一個死人。原霽再要向前,前方懸崖,斷壁下江濤洶湧,無路可走。
李泗噗嗤一聲嘲笑。
原霽懶得理他,他回頭,面對身後包圍他們的不勒大將軍等人。不勒大將軍盯著原霽,分外佩服這個少年。一身鮮血,周身是傷,竟依然眼神兇悍不畏,不肯認輸……
不勒大將軍和原讓打了一輩子交情,倒是第一次碰上原霽。他起了惜才之心,道:「原七郎,你不必逃了,逃也逃不掉。我們也不會殺你,相反,我們還會好吃好喝地供著你……你這樣一個人才,我們漠狄不是不識貨的。」
原霽:「我不會為漠狄所用。」
不勒大將軍還要再勸說,就見那扣著李泗的少年站得筆挺,向後退。不勒大將軍臉色一變,他要收縮包圍圈時,原霽抓著李泗搶步,一躍而下懸崖:「我寧死也不為漠狄人所用。」
江濤洶湧,瞬間吞沒二人。
不勒大將軍咬牙切齒:「射箭!跳江,找人!不抓到涼州狼,誰也見不到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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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磅礴,原霽抓著李泗跳下的瞬間,頭頂的箭只便緊隨而來。大片血花在黑夜中的江水中鋪展開,原霽緊扣著李泗,二人被水流和箭只包圍,一同向下方沉去。
身上沉重的鐵甲、涼州人對水性的不熟練,在奔濤滾滾中,都是致命。
李泗連連罵髒字,卻解不開原霽將他和自己的手綁在一起的布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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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昏沉沉中,連續三日未曾睡眠的原霽,做了一個夢。
夢中鐵馬金戈,戰爭連連,他騎馬在混亂的城池中找著兵馬,指揮百姓們逃出城去。攻入城的敵人尚未見到,城中百姓慌亂無比,混亂中,原霽忽然怔住。
隔著人群,他騎在馬上,看到逆流而行的關幼萱。她不斷地在人群中向後尋找,口中大約喊著「阿父」「師兄」這樣的字眼。慌亂的人群中,她讓他一眼看到。
原霽定定看著她。
夢中的原霽,疲憊地看著她;
旁觀自己夢的原霽,茫然又驚喜地看著她。
原霽:「萱萱!萱萱!」
他扭頭,看到夢中自己那雙眼神,微地怔住,緩緩收了見到關幼萱的驚喜笑容。
他的夢,在夢到原讓死後,繼續向後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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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中,關幼萱也陷入一個夢境。
她夢到原霽救了她,將她交給她父親后,她仍去武威郡想找他。她想弄清楚,自己那個未婚夫,要拋棄她的未婚夫,是怎樣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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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幼萱的夢繼續向前走。
原霽的夢追著關幼萱的夢,也在向前夢。
他即將追上她的夢——他已經夢到關幼萱最開始那個夢了。
他們的夢,會相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