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章
虎頭崖,險峻之峰,山上遍布荊棘石礫,在西北是少有的石峰。石峰嶙峋,山間有數道蜿蜒河流,盤旋山道一徑流下。湍流水聲在崖下匯聚,波濤澎湃,聲勢磅礴。
水流再向東、向南分叉,匯入戈壁、沙漠,與其他河流一道養育著西北之地上少有的綠洲。
關幼萱一行人深入虎頭山上后,便遭遇了一波敵人。一行人中只有殷三娘毫無戰鬥力,靠一名女郎保護。但幸好漠狄人分不清楚她們中身份重要的人是誰。
有一隊女郎進山,漠狄人意識到應該是婚宴上那批和假新娘一起的人。他們急於向大將軍不勒彙報——
他們無法尋到大將軍。
殺退了一隊敵人,關幼萱等人繼續上山。束翼在前探路,回頭來扶關幼萱。之後再遭遇兩撥敵人,敵人來勢洶洶,比束翼以為的人多。
連他都開始憂心:「山中敵人不少……不知七郎有沒有來這裡。」
關幼萱:「來的。我們約好在這裡見面。」
束翼抿唇:「夫人……」
關幼萱裝作沒看到他的表情,她越過他往前走,手抓著一叢灌木攀沿石壁。束翼忍不住加重語氣:「萱萱!」
關幼萱回頭,烏漆分明的黑眼珠子盯著束翼。
束翼後悔了:「不然我們撤吧……」
比起找人,關幼萱的性命更重要。
關幼萱微微笑起,她向束翼招了兩下手。束翼過去,她讓他俯身過來,在他耳邊悄聲說:「我知道夫君會來。我夢到過夫君會來,我們可以幫到夫君的……你別怕,我們都會活著的。」
束翼抬頭看她,靜靜的,他在她眼中找到了自己經常能從原霽那裡得到的讓人心生安定的力度。強硬有強硬的安定,溫柔也有溫柔的力道。
束翼點了頭,重新露出笑,心生豪情:「不就是敵人多嘛,我們一路殺過去就好了!」
他回頭招呼女郎們:「快點,婆婆媽媽的,讓七夫人等你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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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幼萱這隊人,便不斷在山中遭遇敵人。敵人梭巡整座山找原霽,關幼萱他們又堅定地非要上山。越往山中走,遇到的敵人軍隊越多,他們應對得越吃力。
但依然繼續。
關幼萱手中沾了再多的血,她手中匕首捅入敵人身體時,已經麻木得不像最開始那般害怕。疲憊、緊繃、防備……不斷的戰鬥,看不到盡頭的敵我之爭。
關幼萱想,這便是夫君平時遇到的么?
只要見到漠狄人就覺得是敵人,一句話不多說雙方就開打……連她都殺人殺得麻木,原霽整日過的,都是什麼樣的日子?他在戰場上遭遇的那些,是否養成了他嗜殺的性情,讓他變得漠視生命……
關幼萱心尖一點點發麻,一點點疼起來。
她開始明白為什麼原霽那般喜歡睡覺,為什麼每次從戰場上下來,他都睡得昏天暗地、人事不省。身體的疲累尚能通過睡覺解決,那麼精神上的呢?
關幼萱要見到原霽!她有好多話想告訴他,她要好好待他。當她一點點了解他,她和他的相遇,跨越前世今生,才真正變得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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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江河為了執行他們的計劃,早早帶人出去與漠狄人對上。他們已在山中數日,對敵人數量大概清楚。趙江河將大部分人手帶走,便是為了麻痹不勒,讓不勒放心地被李泗引入山洞,成功被獵殺。
待趙江河解決了一波敵人,他不戀戰,反身便回他們的山洞,去幫忙李泗和原霽。
山洞中,戰鬥正酣。
留在這裡的涼州兵都是傷員,無法動用戰力。而跟著不勒進來的漠狄武士,都是勇士。進入陷阱后,原霽和李泗一同暴起,武士們大喝一聲,拿起了武器。
不勒被原霽和李泗夾攻,他大怒,當李泗從后撲躍而來,膝蓋夾他肩膀從上攻下時,他反掌而握,擰住對方將人摔下。聽到身後少年撞上山壁的沉悶聲音,不勒大笑:「小兔崽子,敢玩我?!」
他的放肆話沒有說完,原霽從前攻來。不勒不敢小看原霽,前方刀鋒襲來,他冷喝一聲,用足十成精力來對付原霽!原霽攻勢猛而迅疾,他的攻打風格是威猛那一路子,力道強狠,不勒哪裡敢硬接?
然而不勒不愧是不勒,他很快發現:「小子們,攻原七!他受了傷,氣血不足,他比我們著急!」
原霽仰面,漠狄武士們果然見到原霽眼底幽黑,臉色卻微微發白。他們之前對原霽的忌憚,這時才消散——原霽的受重傷不是謊言!原霽攻勢迅疾,是因為他撐不了多久!
原霽淡漠:「來!」
他後背、腰部、腹部、大腿、肩頭,皆有重傷。之前的一路折騰,從漠狄王都到虎頭崖,他的傷一直在加重。原霽全身都一陣麻痛,然這種麻痛擠壓著神經,反而變得麻木。
他知道自己後勁不足,卻不能在同伴和敵人面前承認。
一個不倒的狼王神話,才能信服所有人……原霽身上的汗與血混著,他渾濁又清晰地想:我不能倒。這是我真正意義上指揮的第一場戰鬥,我輸不起。
涼州輸不起——
原霽握緊長刀,向前盯著不勒:「來戰!」
今日哪怕倒下,也必須帶走不勒!
而李泗眼見原霽陷入困境,他顧不上自己的傷,奮力襲來,再次躍向不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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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片山被血包圍,風中混著血味,再經一戰的女郎們變得疲憊。周圍草木簌簌地響,女郎們圍在中間,不敢放鬆警惕。周圍的黑影極快地躥過,讓眾人精神緊繃。
關幼萱握著匕首的手心的汗漬已經幹了,但手仍是濕的。
這一次,是血。
束翼背靠著關幼萱,感受到她身體的顫抖,他微低頭:「還能撐得住么?」
撐不住的話,他哪怕只救關幼萱一人,也要帶她離開。
關幼萱壓著呼吸,她手臂已經發麻,但她撐著點頭:「我可以。」
束翼低聲:「敵人來了。」
果然,此話一了,草木中低伏著的黑影撲來,殺向這些年輕的女郎們。
而原霽那一處,不勒很快肩膀被劈中,若非他快速躲避,整隻手臂都要斷掉。傷勢是原霽所傷,不勒心中驚駭,方才的勇氣退去。
他已年老,冷靜下來,自保變得更重要。他退出戰場中心,讓武士們擋住原霽,自己奮力向山洞外殺去,要逃出這裡。
李泗心裡一寒:「少青!」
被十幾個武士圍著的原霽,抬頭看到了不勒逃跑的身影。原霽這般一看,武士們合力襲來,槍頭卷向他將他轟起,撞上山壁。原霽咳嗽著吐血,李泗再次:「少青!」
原霽額頭上儘是汗,他咬牙握緊刀:「我們追——」
好不容易到這一步,不勒必須死!
不勒回頭看身後風聲,冷笑一聲,當即逃得更快。有武士們阻攔,不勒跳出山洞,當即向自己的同伴找去。他吹起哨聲,讓更多的兵聽到自己的聲音。
而一轉彎,不勒看到自己援助兵馬的時候,目光一凝,看到了趙江河和五十多個大魏武士。
不勒回頭,見到原霽和李泗從後方山洞、壓著他的武士們上來。
不勒算了算雙方人數,自己已召來百來人,原霽那裡不過五十來人。自己仍佔上風。但不勒眼皮直跳,總覺得不安。他回頭看向全身浴血的少年郎,張口想要商量時,原霽已道:「殺不勒!」
不勒怒吼:「原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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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幼萱此方戰得困難,哨聲響起時,和他們對面的漠狄人卻猶豫一下后,快速後退,撤入林中。關幼萱不解,她看束翼。束翼凜然:「是漠狄將軍的哨聲。不勒在召喚自己的兵——是不是七郎和他遇到了?」
關幼萱聽到自己夫君的名字,心口一跳。
她抓住束翼的手臂:「我們追上!能攔一些算一些。」
束翼低頭看她,再回頭看女郎們。連關幼萱身上、臉上,都沾上了血。束翼踟躕著是否應該上前,關幼萱聲音加急:「夫君需要我們幫他攔住一些人!不是說夫君身邊沒多少人手么?」
束翼當即點了頭:「我們追上。」
原霽那邊是沒多少人,確實不能正面和漠狄人對上。但是如果原霽一心一意要殺一個人,拼著再多的傷,他也步步上前。其他人迎戰敵人,原霽和李泗只殺不勒。
原霽生平作戰,第一次不得不藉助武力以外的東西。例如兵器、繩索。他和李泗用繩索拴住不勒,為了不讓不勒逃脫。他們一人非要不勒死,一人視不勒為自己最大的恥辱……趙江河領著兵與敵廝殺,回頭看自己兄弟們,也被兩個兄弟的殺性駭得一個凜然。
原霽和李泗合作,纏鬥上不勒。他們將不勒放倒,不勒看到二人的眼神,便知自己今日危險。人老了,怕死,怕失去功名利祿,怕很多東西。不勒失去了年輕時的血性,他今日只想著逃!
寒風凜冽,血性味在空氣中飄散。
不勒的拳腳和武器一同反擊,不斷地將原霽和李泗打倒在地。兩個少年人多有不足,但他們只要一心要殺一人,那人如何能逃?混打、撞擊、血腥……
這場戰爭極為短暫,又極為漫長。
無數人的仇恨夾在雙方之間,不勒的眼睛被戰意逼紅,原霽又豈放鬆?
人知道自己危險,膽怯之後,反而生了勇猛之力。不勒一改之前的躲藏,迎上原霽:「小浪子,你以為我那麼好殺么……我和你父親作戰時,你還沒生出來!」
鼻斷刃風襲來,原霽身子後仰躲避,手中刀卻遞上。他道:「試一試。」
李泗:「原霽!」
原霽深吸口氣,頂著不勒的刀影,全力猛跳。他飛躍而來,風聲赫赫,不勒的刀刺中他肩頭,原霽目中摻著風霜,溫度微涼,氣勢不退。不勒的目中生起恐慌,他嘶吼:「你怎麼敢——」
李泗手中繩索收緊,將他絆倒。骨頭斷了幾根,少年人卡住不勒咽喉,腦中先前故事歷歷在目。不勒喘不上氣,雄偉的身體被按倒,這一次原霽從前迎上,他再沒站起來。
不勒手臂上前攀,他青筋遒勁,努力扒著原霽手臂。二人四目相對的短暫順金,原霽拇指擦過刀尖,舔血后,他手中刀舉起,沖不勒笑了笑。
不急不躁。
勢在必得。
不勒瞪大虎目,心中充滿前所未有的恐懼。他哆嗦著:「原……淮野……」
原霽眼神安靜。
林中木嘯,山嵐空曠,風聲過境。那是來自涼州的風。
沙漠中的狼王戰無不勝,曾讓漠狄恐懼萬分。狼王臨淵而站,眼如冰霜。狼王從深淵中走出,身形、面容,越來越清晰。
不勒再沒有發出聲音,原霽擦掉自己面上的血,他道:「我不是原淮野。」
原霽撐著刀站起來,半邊身子都被血染麻。他身子在風中晃了晃,卻沒有倒。他凝視著場中還活著的敵人,手中刀柄再次握緊:「我是原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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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幼萱面前這波敵人終於盡數被殺,女郎們均疲憊萬分,也有受傷的。有人直接脫力倒地,有人喘著氣閉上眼。關幼萱也是靠束翼扶住,才勉強站定。
風中的血腥味讓人噁心欲吐。
細微的風中仍在空氣中流竄。
這一次,不用束翼提醒,女郎們都感覺到危險還未離去。關幼萱仰頭,看向前方向上延伸的山壁。山壁上草木稀疏,風中的血腥味卻來自那裡。束翼等人綳起身子,關幼萱調整狀態,心中生起焦慮。
她回頭看身後女郎們的狀態,再仰頭看頭頂那還未看到的敵人方向。
她祈禱這一波敵人能夠數量少些……大家已經撐不住了。
靜謐中,所有人如臨大敵,等著敵人現身。關幼萱一目不錯,手心的匕首捏得快劃破自己的掌心。前方頭頂的峭壁上,終於出現了身影。關幼萱的神經綳到極致,但在看到出現的人時,她目中突得一空。
渾身浴血的原霽、李泗、趙江河,領著三四十個人出現在那裡。半人高的蘆葦搖晃,郎君們手中持刀,同樣警惕地準備迎戰來自下方的敵人。
雙方四目相對。
原霽和關幼萱目光對上。
沉靜的風在山林中飄動,呼吸聲混著鐵鏽,誰也沒說話。關幼萱大腦一空,她忽地反應過來,她抬步就向前跑。原霽看到她動,目光跟著輕輕一晃,他從高處向下跳,然後奔跑向關幼萱。
關幼萱跌跌撞撞地跑向他,看到他在自己眼睛里的輪廓越來越清晰。
她腦中混亂,一會兒是他全身血的樣子,一會兒是他在自己夢中站在山頭,背對著自己、拒絕自己婚事的樣子。
關幼萱丟掉了自己手中的匕首,她跑得搖晃,喘不上氣。
原霽向她跑去,他幾番跳躍,從高處不斷向下跳。他身上的傷影響戰力,卻不影響他跑向她。長刀在此時成為累贅,原霽丟掉了長刀,眼睛緊盯著視線中的小小淑女——
就如他在夢中常日望著她的時候。
在他夢中,她非要去軍營,非要去救死扶傷,非要報答他的救命之恩。原霽不願搭理她,不敢靠近她。他剋制自己的所有情緒,唯恐只要靠近她,自己就此淪陷,害她一生。
他愛極了她,可是原家人都是短命鬼,戰場神話少有善終。夢中的原霽已經明白,他背負著那麼多人的希望,他生在涼州戰場,他也會死在那裡。
他愛極她,可他要裝一輩子不愛她。
每夜天黑了,萬籟俱寂的時候,原霽坐在軍帳中,坐在戰場上,坐在山巔處。累了的時候,他就想一想關幼萱,想一想明月下,樹影婆娑,淑女纖纖從自己軍帳前走過的影子。
「待月亮升上來,他就向天神禱告。願她平安,願她順遂,願她一生與他無關,一生不愛他,不走入他的生命。
他許願她永立月明下,許願她走到哪裡,黑暗就退散,月光為她照路。
若他不幸死在戰場上,他願化為清風,化為月光,化為星辰。若他有幸追隨,便是三生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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蘆葦叢中,原霽和關幼萱抱在了一起。
混著血味,現實中,原霽緊緊抱住了關幼萱。
關幼萱哽咽:「我做了一個好長的夢……」
原霽良久沉默,好一會兒,他才啞聲:「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