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第 8 章

鬧市坊巷,煙火人間。

賣茶聲、打鐵聲,燈籠鋪、油紙鋪,混著胭脂、汗水,一股腦地撲向一對少年男女。關幼萱大大方方地說完自己的秘密,她粉靨藏笑,往後退一步,手也負到自己身後。

斜陽鋪在她的絲羅裙上,而她瞳眸幽黑,既羞窘、又好奇地觀察著原霽。

原小七郎沉默是金。

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沒有作出反應。他用若有所思的眼神盯著關幼萱,企圖證明是自己聽錯了——

她想嫁他?!

她所有怪異行為,和敵情、細作,都沒有關係。原霽威猛好戰氣勢昂然,他可以毫不猶豫地將一個年齡幾倍於自己的男人壓在沙下揍,可是面對一個柔弱的說著「我想嫁給你」的妙齡少女,他如同踩在雲端一般。

昏昏然。

關幼萱拽他衣袖,將他從恍惚狀態中拉回來:「你沒話說么?」

原霽憋出來一個字:「……哦。」

關幼萱不滿了。

她把腮兒向上一抬,向他發表意見:「你要說『謝謝』。」

原霽一下子有了小霸王的生氣,瞥向她:「我為什麼要道謝?」

關幼萱聲音綿軟,卻自有自己的一番道理:「旁人家女郎說想嫁你,難道不是出於對你的欣賞么?你一個『哦』字好沒誠意,你若沒有態度的話,起碼也要說聲『謝謝欣賞』之類的話呀。」

原霽俯臉,壓迫性十足:「原來你知道跟一個男的說我想嫁你是什麼意思。你好意思!不……怕羞!」

關幼萱扭過臉,撅起了嘴。

身旁少年突然正兒八經地:「謝謝啦。」

關幼萱一愣,她重新偏臉去看旁邊的少年,見原霽低著頭,正在觀察她。

和她眼睛對上,他忽然眼神飄開。

他手背後,往前走兩步,又低聲彆扭道:「你不怕我么?」

涼州的混世魔王,恣肆霸道,氣勢雄偉,煞氣十足。

哪個外地來的女孩兒見到他,不嚇軟腿肚子呢?

原霽模糊地想:女郎們都更喜歡二哥那樣風度翩翩的。

關幼萱搖頭。

她追上他,乖巧補充:「你像頂天立地的英雄。我怎麼會怕?」

原霽低頭,看到她烏黑髮頂,垂下的玉色脖頸。他嘴角顫了下,像是想笑,又像強忍。

他道:「你不能嫁我的。」

關幼萱:「為什麼?」

原霽傲慢解釋:「我二哥和你堂姐是要成親的!我們兩家聯姻是真,但是你和你堂姐不能都嫁進我們家來。你的想法是白搭的。」

這般說著,原霽心裡一頓,竟有些同情關幼萱——

一個小淑女對一個郎君這般說,定然是十分喜歡這個郎君。

哎、咳、嘖……她怎麼就喜歡了他呀。

他洋洋自得,覺得現實和夢境反著來,自己是被追的那個。

原霽浮想翩翩,既自得又不好意思時,聽到關幼萱非常隨意的:「那我們成親了,你二哥和我堂姐不要成親,不就好了么?」

原霽震驚:「婚禮都要辦了!都定在一個月後了!」

有行人擦到兩人中間,分開了他們。原霽沒注意到,關幼萱手抓著他的衣袖,執拗地將他往自己身邊扒拉。

她慢吞吞的:「只是改一下人呀,沒關係的。」

原霽側臉看她,眈眈垂視。

傾而,原霽耳根紅了,他望天:「你就這般喜歡我么?」

關幼萱迷茫片刻,將自己真正的心虛含糊過去:「我不要告訴你。」

而她如此表現,更讓原霽覺得她對自己情根深種。

原霽皺起眉,幾次看她。

涼州的女郎們都彪悍,原霽見得多了,可是關幼萱還是這樣嬌滴滴的一個人……她定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氣,才向自己訴情的吧。

原霽糾結一會兒:「……我想起我有事忘了。」

關幼萱見原霽一拍掌,「突然」就有了事情要忙。他將袖子從她手中拽走,看也不看她,換個方向就急急忙忙要離開。

人聲鼎沸,他步伐極快,幾步便要追不上。關幼萱也不追,只喊他:「你晚上不來陪我吃酒釀圓子了么?」

原霽回頭。

他目光閃爍:「……我有事。」

關幼萱沒說話,眸子幽靜望他,眼中水波瀲灧,星光流連。那星火般的光,一點點暗下去……

胸口如被刺扎,原霽悶聲道:「我讓束翼去。」

關幼萱得寸進尺:「讓束翼哥帶『十步』來,好不好?」

十步,便是那隻啄她眼睛的大鷹。關幼萱已經知道,那鷹是原霽親自養大的,以後要跟著原霽一起上戰場的。「十步」在原霽心中的地位,不比朋友和親人低。

還沒嫁入原家,關幼萱已經美滋滋地打算要征服「十步」了。

原霽眼神詭異地看她一會兒,不說好也不說不好,掉頭就走了。

少年郎很快混入人群,背影仿若崖岸高峻,關幼萱笑盈盈地望著。改變了想法后,她已覺得他就是自己的。

她心中雀躍歡喜:未來夫君的背影真挺拔。

未來夫君好英武呀!

--

燈火達旦,原讓忙完一整日的庶務,深夜時回府。

他一路往明堂走去,原讓的貼身衛士束遠,跟他報告小七郎這幾日的事:「……除了審了那幾個從并州逃來的人,小七郎也沒做別的。對了,小七郎和未來夫人的堂妹關幼萱,倒是打得火熱,經常在一起玩。大家都調侃他二人,因為之前七郎和關小娘子那什麼未婚夫妻的傳言,百姓們都開玩笑讓小七郎娶妻……」

盤腿坐在堂中、擦著一把長刀的原霽耳朵一動,聽到了堂外束遠對自己的詆毀。

芳草生,春雪融。木廓角檐鐵馬聲撞,風聲獵獵穿堂。

原霽抬目,見哥哥和束遠進來,他刷一下站起,不忿道:「是誰這般詆毀我名聲,束遠哥告訴我,我去教訓!」

原讓見到他就沉臉:「坐下!讓你找小娘子道歉,你道成這個結果?你這不是耽誤人家小娘子好名聲么?」

原霽咬牙:「不是我的錯。」

原讓:「那為何百姓們都這樣說?」

原霽本想脫口而出說是關幼萱的錯,但是他驀地想到關幼萱妙盈盈的眼睛,她悄悄在他耳邊說「你要保密」……

原霽耳朵瞬間酥了一下,憋屈冷聲:「我不知道。」

原讓對他又氣又無奈:「你呀!」

家裡有這麼一個喜歡闖禍的七郎,讓人頭痛。好在原讓已經習慣,束遠麻利地倒了涼茶來,原讓卸下腰間刀劍,入座后,開始苦口婆心地教育弟弟。

左右不過是說慣了的那些話——「不要闖禍」「不要亂跑」「不要欺負人」「不要逗小女孩」。

原霽立在兄長面前,分明站得筆直,但眼神漸漸渙散。

等原讓停頓一下,原霽迫不及待地開口打斷:「你什麼都不讓我做我才覺得無聊,像這一次出城抓那幾個并州軍人的事,你多交給我,我就不會給你惹麻煩了。」

原讓耐心道:「等你及冠了,上戰場的機會多的是。」

樹葉簌簌聲落,原霽側頭,看向堂外,耳邊堂哥的諄諄教誨又開始了。

燭火輕搖,重影明光照在少年長睫上,又與他晦暗的眸色混在一起。

婆娑松柏已長成,偏有高堂古樹擋。

他今年才十七歲,等他及冠的一天,那得猴年馬月。

原霽淡漠地:「那幾個并州軍人我審完了,是并州梁王派來的。他們說這麼做是想和我們做生意,只是怕我們不肯,才裝成漠狄人。我不信他們的話,但是將軍是你,不是我,我的話不算數。

「梁王是當今陛下的親弟弟,他的人也不能亂殺。我審完了,剩下的交給你了。」

原霽邁步向外走,腰桿筆直。

束遠進明堂,看主人一人坐著喝涼茶。

他忍不住嘮叨:「七郎脾氣還是一點不改啊……但是主子,你看小七郎都開始和小娘子一起玩了,你的婚事是不是也該上上心?當然我們知道七郎和關小娘子就是小孩子打鬧,和外人說的不一樣。但是以防萬一,主子也該多和關大娘子走一走……」

束遠啰里啰嗦:「下個月就要辦婚事了。過兩日老丈人就要來了。」

原讓咳嗽一聲:「我們的婚約不一定能成。」

束遠:「那說不定也有主子不積極的緣故?女郎嘛,都喜歡男人待自己好一些。說不定關大娘子不願成親,是覺得郎君你常年征戰不顧家。那你就要……」

被衛士念得耳朵生繭,好在已經習慣。原讓便遲疑道:「……代我送一隻簪子給妙儀娘子吧。」

--

關幼萱和原霽你追我趕的捉迷藏,成為涼州百姓茶前飯後一道獨有的靚麗風景。小娘子活潑可親,只原霽東躲西藏,頗不爽快。百姓們看著小兒女遊戲覺得有趣,關妙儀卻是看得暗自焦急。

在和妹妹談過話后,關妙儀心中的恐懼並沒有因此減輕多少。

隨著她阿父要到來涼州的時間越來越近,她的婚期恐也要在阿父暴怒下提前……關幼萱和原霽的感情,真的能拯救關妙儀么?

若是不相見,若是那日沒有看到那個人,關妙儀無法退親之下,也許她就會選擇嫁給原讓,聽話地去做原讓的妻子,成為涼州和長安兩大世家關係的紐帶。

可是那日她分明見到了薛師望……

他立在人群中,淡漠地看著這一切。

只想著看一眼就好,看一眼就放下。但那一眼是魔障,是毒刃。

造化弄人,舊日愛侶今成陌路,只是為了聯姻,為了家族。關妙儀心中藏物,百爪撓心。

月明星稀,玉露徐降。

人煙罕至處,關妙儀走向那些常年在涼州和塞外之地往來的馬賊。

在他們古怪的露骨的笑容下,女郎雙手攏於胸前,握緊自己懷中的匕首。許久,天人交戰後,她清如冰雪的面容抬起來,告訴他們:「我想和你們做一樁生意,想讓你們帶我去找一個人……

「這把匕首,就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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