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逾白*蕭無瑕
元福三年。
這是蕭無瑕嫁給京逾白的第一個年頭。
「您醒了。」侍女青雁聽見屋中的響動,連忙打了帘子,快步走了進來,她一邊把兩片綉著金邊的帷幔挽到金鉤處,一邊扶著人又拿了個軟枕放在人身後,然後遞了一盞蜂蜜水過去。
長平接過喝了一口,等到喉嚨漸漸潤了,美眸便掃到窗子處,瞧著那邊一片明晃晃的白,皺了皺眉,「昨兒夜裡下雪了?」
青雁笑著回道:「今早才下的,不過下得大,沒兩個時辰,那地上就積了雪,奴婢剛才還讓人去清掃乾淨,免得您過會走路不便……」她說著,又悄悄看了一眼她的臉,小聲添了一句,「今日一大早,駙馬就著人給您送來了冰糖葫蘆,說是前幾日見您看戲文的時候喜歡,今日上朝經過便買了一串送過來。」
聽到這話,長平微微愣了一下。
她跟京逾白是皇帝哥哥賜的婚,她那會年紀也有些大了,皇帝哥哥把京中的青年才俊搜羅一通后問她的意思,她最終選了京逾白……一來,自然是因為京逾白無論是品性還是相貌都是拔尖的,二來便是因為他同李欽遠要好。
方便她嫁人後和表姐往來。
如今嫁給京逾白也有一年了,無論是京逾白還是京家待她都很好,尤其是她的婆婆白氏,幾乎是拿她當親生女兒看的,既不會因為她的身份過度諂媚,也不會因為她的脾性而冷落她。
便是幾個妯娌,待她也格外的好。
她知道這樁親事是好的,比起許多女子而言,她這日子過得實在算是舒坦……即使她一個人住在公主府,他們也不曾說過她。
偶爾回京家吃飯的時候,他們也沒有拿她當外人看。
青雁說的戲文便是前幾天她婆婆白氏大壽,她跟幾個妯娌一起操辦了一個盛大的宴會,那日京家很是熱鬧,她平日是一點都不喜歡看戲文,總覺得坐在台下,一看就是幾個時辰,十分無趣,可那日念著婆婆喜歡,自然不好拂她的意思,看著看著,倒也有些入了迷。
糖葫蘆是她隨口同嫂嫂說的,沒想到……竟然會被京逾白聽了去。
青雁見她神色鬆動,忙又說道:「公主,駙馬待您的好,咱們這些做奴婢的看得真真切切嗎,便是皇後娘娘也時常誇讚駙馬。」
長平沒說話。
她自然知曉京逾白待她是好的。
可這一份好,究竟是因為喜歡她,還是只是因為她是他的妻子,有待考量……她跟這個男人相處一年,卻始終看不透他。
他性子溫和,為人也大度。
她從前跟沈紹那樁事,京城沒幾個人不知道,京逾白娶她,私下會被旁人如何說道,她不是不清楚,成婚後,她又要求搬出京家,自己住在公主府,外頭的人會議論什麼,她也不是不知道。
可即便如此,京逾白還是同意了。
沒有怨言,不曾生氣,每回同她見面,永遠都是笑著,半點都不會把外頭的情緒帶到家裡。
只是他們兩人相處,到底是和旁的夫妻不大一樣。
就像是兩人面前蒙了一層薄薄的屏障,若他們只是做一對相敬如賓的夫妻倒也無礙,可若是想同表姐和李欽遠他們一樣,卻要差許多。
不過這也沒什麼好糾結的,她需要一個夫君,讓皇帝哥哥和母后他們放心,而京逾白正好是最合適的那個人。
至於她,
也會盡好一個妻子的本分。
青雁還要再說,可長平卻不耐聽了,她把手中的茶盞放到桌子上,語氣淡淡地同人吩咐,「過會用完早膳,替我準備馬車,我要去看錶姐和承禧。」
「……是。」
青雁知她不願聽了,也不敢枉顧她的意思,輕輕應了一聲便要退下,還沒走出簾外,又聽到身後女子猶豫著說了一句,「那串糖葫蘆,過會,給我拿過來吧。」
「哎!」
青雁笑著退下。
而長平獨自一人坐在床上,看著窗外那一片白,又是沉默半響才起身。
……
將軍府。
長平手裡握著撥浪鼓,笑逗著還只有兩歲半的小承禧,見他猶如黑葡萄般的眼睛一直跟著她的手轉,時不時還要伸手來搶,搶不到就眨巴著大眼睛,一副要哭不哭的委屈樣子。
「哭什麼,你小姨同你鬧著玩呢。」已是婦人打扮的顧無憂,看著李承禧往她懷裡鑽,笑著伸手點了點他的額頭。
李承禧今年兩歲半了,已經會說一些話了,這會小嘴張著,毫不猶豫的告著狀,「姨,姨姨壞,不,不跟她玩。」
「呀,你這臭小子,前陣子還扯著我的袖子要同我回家,如今又不肯同我玩了?」長平佯裝氣呼呼的樣子,「那以後我可不給你帶吃的和玩的了。」
豎起的耳朵一聽到吃的和玩的,李承禧頓時又變了樣子,從顧無憂的懷裡鑽出來往長平懷裡撲,扯著她的袖子,仰著小臉蛋,也不哭了,甜甜的同人撒著嬌,「姨姨好,跟姨姨玩,我最喜歡姨姨了。」
這幅變臉的速度惹得屋子裡一眾人都笑了起來。
長平笑得最是開心,她伸手輕輕點了下李承禧的頭,嘴裡笑罵道:「你這小搗蛋,變臉倒是變得快,也不知像誰。」
又鬧了一會,顧無憂眼瞧著快到他睡午覺的時間了,便讓嬤嬤把人先帶了下去,免得過了時間再睡,夜裡又不得安生了。
長平看著他被人抱著離開,手裡還握著撥浪鼓,嘴裡笑著同顧無憂說道:「小孩子長得可真夠快的,明明之前還是個連話都不會說的小東西,現在居然能扯著人撒起嬌了。」
顧無憂正在剝橘子,聞言,頭也不抬地笑道:「你若喜歡,自己生一個便是。」
話音剛落,
長平臉上的笑意便是一頓,就連屋子裡的氣氛也好似沉寂了一些。
顧無憂察覺出來,她抬頭看了一眼長平,又看了一眼青雁等人,皺了皺眉,把她們都打發了下去,而後才同長平說道:「你跟京逾白現在怎麼樣?」
「就那樣……」長平有一下沒一下轉著撥浪鼓,聲音有些輕,也有些漫不經心,「他待我挺好的。」
「那你呢?」
顧無憂跟長平從小一道長大,旁人不好說的話,她卻是沒有忌諱的,這會她把剝了一半的橘子放在桌子上,問人,「你嫁給京逾白也一年了,你是怎麼想的?」
「你,」
她擰了眉,「難道還在……」
話還沒說完,就被長平打斷了,「我沒有。」她看著顧無憂,說道:「表姐,我沒有再想沈紹。」
沈紹剛剛離開的第一年,她是日思夜想,倒不是因為有多喜歡他,便是從前沈紹在的時候,她待他的感覺也不過是……這人長得好看,才學也高,性子也好,她很樂意他做她的駙馬。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卻讓她丟盡臉面。
她從出生便是大周最尊貴的公主,父皇母后寵著,幾個哥哥疼著,打小就活得隨心肆意,被沈紹那般對待以前,她就像是被人保護在一個象牙塔,即便身處爾虞我詐的宮闈,也還是活得很天真。
沈紹是她第一個有好感的男子,也是她第一個想嫁的人。
甚至在和人定親之後,她還幻想過他們以後的生活……可偏偏這第一個被她用心對待過的男人,卻傷她最深。
她至今還記得沈紹跪在她面前說,「抱歉,公主,我不能娶你了。」也記得他跪在父皇的宮門前,額頭滿是鮮血,抱著寧可得罪天家的份上也要取消賜婚的執著。
本來幾分的愛,也因為這個緣故,變成十分的恨,反倒讓她在沈紹走之後,開始對他「念念不忘」起來。
可時間是個好東西。
沈紹走後的第二年,她終究還是知曉了他心裡的那個人是誰,顧家的二小姐,她曾經也喚過姐姐的人,她知曉他們的感情,知曉他們蹉跎過的年華和歲月,知曉他們其中的誤會……或許是因為時間,也或許是因為長大了,她這十分的恨也就逐漸散去了。
嫁給京逾白不是為了報復。
可她終究也不是從前那個天真爛漫的小公主了。
受過傷的人,會開始懼怕,會開始變得不願付出,她寧可只跟京逾白做一對相敬如賓的夫妻,也不希望等到自己付出之後再受一次傷。
「表姐……」
長平纖長的手指輕輕劃過撥浪鼓的鼓面,半響,她低聲說道:「我是怕了。」
這話說得不清不楚,可顧無憂卻知曉她在說什麼,她同長平一樣,也是在感情中受過傷的人,輕輕嘆了口氣,她把人攬到自己懷裡,撫著她的長發,輕聲說,「別怕。」
外頭風雪很大,拍著窗木發出響聲,而她攬著人,緩緩道:「感情這回事,旁人說道什麼都是沒用的,得靠你自己去體悟,但我還是得問你一句,咱們還有幾十年要活,難道你真希望這樣不冷不熱的相處著?」
長平神色微動,她當然不希望這樣。
她希望像表姐和李欽遠這樣,也希望像太子哥哥和嫂嫂那樣,還有京家幾個嫂嫂和兄長的感情也是極好的……她見慣了這麼多好的愛情,當然也希望能跟人知冷知熱,希望能變得和幼時期盼希冀感情時一樣。
可她……
「表姐,」
長平想起今日那人冒著風雪送來的糖葫蘆,突然抓著顧無憂的手,抬頭看她,「我應該怎麼做?」
顧無憂笑著撫她的頭髮,嗓音溫軟,「感情這個東西,說起來複雜,其實最簡單不過……」看著她怔怔的雙目,她繼續說道:「不過是將心比心。」
「他待你好,你也待他好。」
「兩個人把心裡的想法全都說開,有什麼話就全說出來,不要藏著掖著,也不要胡思亂想。」她說完,頓了頓,而後才又補了一句,「長平,京逾白不是沈紹,他的心裡沒有別人,只有你。」
「別讓喜歡你的人冷了心。」
「心若是冷了,再想焐熱就不容易了。」
……
走出將軍府。
青雁看著神色怔忡的長平,輕聲問道:「公主,我們現在回府嗎?」
「不,」
長平看著這漫天飛雪,沉默一瞬,說道:「先進宮。」
「是。」
青雁輕輕應了一聲,扶著長平上了馬車后就同車夫說了一句,很快,馬車就往皇宮的方向駛去……半年前,太上皇因為身體的緣故已經駕崩了,自他走後,王太后的身體也大不如從前。
好在後宮事務都由如今的皇後娘娘操持掌管,她便在壽康宮好生頤養天年。
長平到壽康宮的時候,王太后還在午睡,屋子裡燒著地龍,腳步剛剛邁進去,那股子熱氣就迎面撲了過來,清如迎上前,接了青雁的活替她解了斗篷,又壓著嗓音同她說,「睡了快有兩刻了,估摸著也該醒來了。」
長平點點頭,又看了一眼裡頭,見王太后側卧而眠,便又壓低聲問,「母后這陣子怎麼樣?」
清如嘆了口氣,「還是跟以前一樣。」
長平抿了抿唇,看著王太后的身影,須臾才猶豫著問了一句,「清如姑姑,你說母后她……到底喜歡父皇嗎?」
若說喜歡,
她記憶中,好像從來沒見母后同父皇親近過。
可若說不喜歡,當初父皇中毒,母后得知消息的時候第一次驚慌失措摔碎了平生最愛的一隻茶盞,父皇駕崩后,母后更是變得越發沉默起來,有時候看著窗外,一看就是半日。
這樣的話,她以前從來不曾問過。
可今日聽了表姐那一番話,她卻不由想深思一回。
清如似乎沒想到她會問這樣的話,一怔之後剛要回答,就聽裡頭傳來女人慵懶的聲音,「誰來了?」
長平一聽這話也連忙收了心思,轉身進了里殿,「母后,是我。」
王太后聽到熟悉的聲音,睜開眼,又看了一眼窗外,「外頭風雪這樣大,你怎麼來了?」
長平笑著纏過去,「我想母后了。」
「你呀——」
王太后笑著伸手點了點長平的額頭,倒也沒說旁的,等接過清如奉來的茶盞喝了一口溫水,才又看向長平,見她眉眼微鎖,便問,「想說什麼?」
長平吃驚的睜大眼眸。
王太后便笑道:「你打小就是這樣,臉上藏不住事……」她說著,把茶盞擱到一旁,「想說什麼就說吧。」
長平看了一眼清如,等她退下后才同人說道:「我今天去看錶姐了,表姐同我說了許多話。」
「關於你和逾白的?」王太后問她。
「……嗯。」
長平點點頭,也沒瞞她,「表姐說做夫妻不該這樣,人心都是肉長的,不應該因為自己受過傷,就拒絕旁人的好……她還說不要冷了別人的心,不要等到失去了才知道後悔。」
王太后笑道:「蠻蠻成了婚,心智倒是越發成熟了。」
說完又看向長平,「你表姐說得沒錯,不能因為受過傷就拒絕別人的好,也不要冷了別人的心,免得有朝一日失去了才知道後悔。」
「那您跟父皇……」長平看著她,終於還是問出了自己的疑惑,「為什麼會走到這一步?」
她不相信他們之間沒有情意,母后喜歡梨花,父皇就在自己的宮裡種滿了梨花,就連死前,他也一直念叨著母后的名字,念叨著他們初見的情形……
他說,「我第一次見到你母后的時候,是個梨花盛開的日子,她從蜿蜒小道一路朝我走來,我還記得那日她穿著一身白,頭上簪著一朵梨花樣式的絹紗花。」
至於母后,更不必說。
王太后沒想到自己的女兒拐了幾個彎,倒是把話拐到她這了,輕微的錯愕之後,她又恢復如常。
「我和你父皇,不一樣。」
她說著,把目光轉向覆著鮫綃紗的窗子,這扇窗子的外面便是梨園,天氣好的時候,她最喜歡坐在這看著外頭的梨花……她打小就喜歡梨花,母親同她說,梨花梨花,註定是分離的花,意頭不好。
她卻不以為意。
和蕭定淵的第一次見面,就是梨花盛開的日子。
那日,她跟從前一樣,吃完午膳就去院子里消食,卻沒想到居然會在那邊看到蕭定淵。
那個時候的蕭定淵還只是一個王爺,他穿著一身綉著祥雲金邊的黑色長袍,站在簇簇梨花之下,長身玉立,聽到聲響便轉過頭……彎腰的梨花遮掩住他一半的面容,卻擋不住他身上清貴的氣勢。
他就那樣負著手站在那,不言不語,卻一下子戳中了她的心臟。
後來——
宮裡下了旨意,把她許配給蕭定淵。
她這樣喜怒不形於色的人,那日也還是失了眠,再後來,她揣著滿懷的愛意和希冀,從琅琊一路嫁到京城,幻想著她們日後的生活……蕭定淵性子清冷,她也是個不愛說話的,其實這樣的性子並不搭。
但為了蕭定淵,她那陣子也學著做好一個妻子。
替他操持內務,幫她籠絡旁人,為他布置飯菜,她哪一樣沒做過?
蕭定淵每回都會對她說「辛苦」,除此之外卻也沒有旁的話了,那會,她是真的以為蕭定淵就是這樣的脾性,可後來她才知道,原來蕭定淵不是性子清冷,是只對她清冷。
他把所有的熱情都給了他的表妹。
墜入愛河的女人都是昏聵的,無論旁人說什麼都是沒有用的,可當你不愛那個人的時候,身上便自動多了一件刀槍不入的盔甲……她一直不喜歡自己的性子,太過清明也太過透徹。
這樣性子的人,註定活得累。
可那時,她是真慶幸她是這樣的人,讓她即便還愛著那個男人,卻也不會為他昏了頭腦,她肆意哭了一場,然後便收起了自己的軟肋,豎起盔甲。
把她所有的愛意都藏了起來。
王家女一向驕傲,既然別人不愛,那就自己愛自己,這世上從來都不是只有愛情這回事,沒必要為了別人變得不像自己。
這些年,她一直都做得很好。
她看著蕭定淵娶了她的表妹,看著他封她為宸妃,看著宸妃去世,看著後宮又來了一個又一個的新人……她始終不曾說過什麼,她就像是廟宇里的一尊菩薩,無悲無喜,做好她該做的一切。
那日,蕭定淵和長平說起他們的初見,她就站在外頭,她聽到他話語中的後悔和悲傷,若說沒有觸動是假的,可她跟蕭定淵的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她做不到和他從頭開始,也無法枉顧年少時的受傷。
她只能做好他的皇后,做好大周的國母,卻不願做好他的妻子……即使,她還喜歡著他。
王太后臉上的神情還是那樣的平靜,面前還是白茫茫的一片,可她卻好似看到那一簇簇燦爛奪目的梨花……她跟蕭定淵的相遇就註定了分離,可她卻不希望她的女兒也跟她一樣。
她轉過頭,看著長平,柔軟的雙手撫著她的長發,嗓音溫軟,「逾白是個不錯的孩子,趁著你們還年輕,把事情說清楚,別冷了對方的心。」
除此之外,
她卻什麼都不肯說了。
長平自知不可能從母后口中問出什麼話,抿了抿唇,也只能輕輕應了一聲,「我會的。」
她也不想再這樣下去了。
京逾白待她的好,她沒有辦法視若無睹,她也不希望有一天冷了他的心,把他送給別人。
……
辭別母后,她便出了宮。
路上的時候,她就同青黛說,「過會,你找人去大理寺說一聲,就說我準備了飯菜,讓駙馬散值後過來。」
她第一次,這樣迫切的想見到京逾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