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燦爛的,孤獨的
「這個世界上,沒有完美的人,但有完美的團隊!正是我們大家的努力,讓我們的團隊在過去的一年裡取得了優異的成績,也希望大家再接再厲,一起見證我們的業績,成為業界的奇迹!謝謝!」
齊思悅帶著幾分微醺推開家門時,腦海中還迴響著在領獎台上聽到的掌聲。
四年前因為懷孕被調崗,三年孩子剛滿周歲出哺乳期她就毅然辭職,從舒適閑散的文員衝進了血雨腥風的銷售圈,從單打獨鬥到帶領團隊,從旁人冷嘲熱諷到羨慕嫉妒的眼光中一路走來,終於走到了這個圈子的最高處。
BIG的年度銷售冠軍,下一任營銷總監,全國最年輕的女性高管……鮮花與光環,榮耀與未來,盡在眼前。
儘管因為穿著貼身小禮服餓了一晚上的胃部稍稍有些痙攣,齊思悅在玄關脫下高跟鞋的時候,還是愜意地舒了口氣,這些束縛身體的「武裝」,雖然會帶來種種不適,卻也是提醒她處於戰鬥狀態的利器,唯有真正到家,才能放下。
「你還知道回來?你到底當這裡是家還是賓館酒店?」
一個尖銳的女聲從裡屋傳出,拔高的聲調狠狠地刺入齊思悅的耳膜,讓她皺了皺眉,抬眼望向一年前來看病就住著不走了的婆婆,按下心火。
「媽,小聲點,安然該睡了吧?」
「你還知道安然?成天不著家的,連孩子生病都不知道,你還像個當媽的嗎?」
婆婆趙桂蘭將手中的病歷狠狠地朝齊思悅砸了過去,順勢坐在客廳的大沙發上,開始嚎啕大哭。
「我們老林家這是做的什麼孽啊,娶個媳婦回來不著家,把好端端的寶貝孫孫都養成了傻子……」
「傻子?」
儘快接住了病歷,那牛皮紙袋尖銳的硬角還是碰到了額頭,可那生理上的疼痛遠不及這兩個字帶來的心理上的震痛,讓齊思悅如聞霹靂一般,連拆開病歷的手都有些發抖。
「安然怎麼會生病?之前不是還好好的……」
「之前?之前你有管過他嗎?成天在外面跑跑跑的,除了回來睡個覺,你有當這裡是你家嗎?你管過孩子嗎?」
婆婆一張口就如同炮仗般,噼里啪啦地數落個不停,在公司裡面對成百上千人都毫無壓力的齊思悅此刻的脊背卻一點點彎了下去,先前獲得成績榮譽的喜悅感蕩然無存,連視線都被濃重的愧疚感壓得模糊,霧蒙蒙地一層,卻依舊可以清晰地看到診斷書上刺目的結論。
「診斷:孤獨症譜系障礙」
「孤獨症?怎麼會?安然……安然!」
齊思悅腦中嗡嗡作響,依舊聽不清婆婆在一旁吼叫的內容,只是死死地抓著那張紙,連拖鞋都忘了穿,踉踉蹌蹌地衝進兒童房。
「安然?」
剛推開房門,看到裡面一片漆黑,齊思悅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差點忘了,慶功宴散席的時候已經是零點,現在孩子早該睡了……
太冒失了,這樣失去理智只會讓情況變得更糟。
齊思悅站在兒子的房間門口,借著門口透進的光線,看著兒童床上那一小團身影,心頭又酸又痛,赤著腳慢慢地走了進去,在床頭的地板上坐下,伏在他的枕頭上,幾乎臉對臉地,看著自己十月懷胎生下的小生命,門外的吵鬧叫罵聲,似乎都在這一刻遠離。
哪怕僅有門縫裡那一點點光,他的小臉依然白得發亮,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緊閉著的雙眼,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著……顫抖著猶如蝴蝶的翅膀,忽閃著張開,露出裡面黑白分明的眼眸,靜靜地看著她。
安靜,冷靜,冷漠……不帶一絲兒感情,彷彿一個毫無生命的玩偶。
齊思悅只覺得咽喉處一梗,像是被什麼東西塞住了。
「安然……」
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忙於工作的時候,看到兒子安靜地自己待著,會誇他乖,誇他聽話……甚至在和其他媽媽談起自己的孩子時,都會因他的「聽話」和「乖巧」而自豪,自以為是個家庭事業兩手抓的成功女性。
可現在,事實狠狠地打了她一耳光。
孩子不是聽話而乖巧,而是根本不聽話,也聽不到她的話,走不進她的世界。
他就在眼前,卻又遠在天邊。
孤獨症,自閉症,星星的孩子……曾經在影視劇和網路上看到過的相關信息一股腦地浮現在腦海中,齊思悅不敢相信,這些原以為遠在天邊的傳說中的病例,居然會落在自己的孩子身上。
「安然……別怕……媽媽在這裡……陪你……」
她心酸地伸出手,想要抱住他,剛碰到他的肩膀,卻聽到一聲無比刺耳的尖叫聲,接著就是一腳踹了過來,不等她反應過來,孩子一邊聲嘶力竭地尖叫著,一邊像只受驚的小兔般手腳並用地拚命掙扎。
「啊——啊!啊!——」
「你惹他幹什麼?」
趙桂蘭從門口沖了進來,一把拉開齊思悅,三兩下就把她拖出門去,重重地關上了房門,「大晚上的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讓我進去!」齊思悅掙脫她的手,用力推門,「安然一定是害怕了,我要去陪他!」
「陪什麼陪?你早幹什麼去了?他現在根本不讓人陪!」
趙桂蘭看著她狼狽的模樣,莫名地有種快意。從她住進兒子家,知道這家裡一大半的收入都靠著兒媳婦,就有種說不出的憋屈感。成天不著家不算,她說兩句人家就乾脆花錢請家政,壓根不在乎她婆婆的權威。
尤其是當她生病時,齊思悅毫不猶豫地拿出十幾萬手續費,還專門請了24小時護工照顧,生生用錢砸的她在這個家裡矮了一頭,聲音大點兒子都會勸她,媳婦工作忙壓力大,讓她多擔待……
現在好了,工作忙工作忙,賺再多的錢,兒子病了傻了,就是她的錯!
她惡狠狠地瞪著齊思悅,帶著幾分幸災樂禍地說:「就算你進去了,他也不認識你……醫生說了,他這種病,根本認不得人,也不會認人……要怪就怪你,早不陪著他,現在他傻了,再也不要你了!」
「不!——」
齊思悅一把甩開她,推開房門,卻因為用力過猛栽倒在地上,撞得膝蓋生疼,只能向前爬了幾步撲到床邊,不顧一切地抱住安然,任他拳打腳踢在自己身上,都不肯鬆手。
「安然,安然!我是媽媽啊!你看看,我是你媽媽啊——」
孩子依舊不管不顧地尖叫著,被她緊緊地抱著無法動彈,就叫得越來越大聲。
齊思悅心痛的無法自已,根本感覺不到他打在身上的痛,甚至連他張口就咬在她的胳膊上,她也不肯鬆手,生怕一鬆手,就徹底抓不住他了。
「啊啊啊啊——」
他叫著叫著,忽然抽搐起來,翻著白眼,一個勁地往後梗著脖子,小小的身體抽得一抖一抖,嚇得齊思悅抱著他立刻起身朝外跑去。
「安然安然,你怎麼了?你別嚇媽媽啊!」
趙桂蘭正罵的起勁,一見齊思悅抱著兒子慌慌張張跑出來,也嚇了一跳,「安然怎麼了?你又怎麼嚇著他了?」
齊思悅方寸大亂,哪裡有心思去跟她爭辯,急急地朝門口跑去,「我要送他去醫院——」
剛跑到門口,房門正好被打開,林翔宇拖著行李箱走進來,迎面看到她這幅模樣,也嚇了一跳,「怎麼回事?」
齊思悅看到丈夫終於回來,忍不住哭了起來,「安然,安然病了!媽說他得了自閉症……」
林翔宇從她手中接過兒子,看了眼他身上穿著的睡衣,再看看身上小禮服已皺得不成樣,胳膊上還留著血色牙印,光著腳頭髮亂糟糟的齊思悅,額角的青筋狠狠地跳了跳。
「你去換身衣服,穿上鞋,開車去醫院。」
齊思悅慌亂地點了點頭,以最快地速度沖回卧室去換了身簡單的衣服,把頭髮紮成馬尾,再跑回門口穿上球鞋時,正好看到林翔宇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拿著病歷,正在聽趙桂蘭嘰里呱啦地說話。
不用聽,不用問,她也能想象到婆婆在跟他說些什麼。
是她,都是因為她的疏忽,她的大意,才會讓兒子患上這樣讓人無力無助的病。
她無法反駁,無從申訴。
到了車庫,林翔宇抱著兒子正要上車,忽然看了齊思悅一眼,「你喝酒了?」
齊思悅點了點頭,「今晚是公司年會,我拿了年度銷售冠軍……」可這些榮耀帶來喜悅的心情如今已蕩然無存,甚至有種說不出的難受,尤其是看到被包在小毯子里縮成一團的兒子,更是心疼得無以加復。
「你抱著安然坐後面,我來開車。」林翔宇示意她先上車,然後將林安然遞給她。
這會兒的安然似乎已經喊得累了,抽搐的也輕了許多,只是依舊眼神空洞冷漠,木然地啃著自己的指甲蓋,根本無視她的存在。
以前的她,欣慰於他的安靜聽話不黏人,可現在看到他彷彿獨立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與她隔離,卻寧可他哭著喊著黏著自己,好像從前那個一分一秒也離不開她的寶寶。
可是,世上從來沒有賣後悔葯的,也正如如果永遠只是如果,昨日從不會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