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消霧散(四)
我毫不慌張的選擇和他對視。
我一直認為自己在「對他撒謊」這件事上不得要領,緊要關頭我卻蓬髮出超乎平時的伶俐,我的嘴角不受我的控制自己揚了起來,還有我的眼睛,我眯起來朝他微笑著。
「寫筆記當然是為了日後的生活方便。」
這可不算是假話。
「為了生活方便啊……」太宰乍看之下像是接受了我的說辭,他原本逼人的前傾姿勢解除,然後他輕鬆的翻開手中的本子,念道:「油鍋燒至七成熱、混合好的蛋液一定要記得過篩、刷油時如果控制不當就用廚房紙吸收一部分——」
青年將本子「啪」的一聲合上。
「你知道嗎?說謊的時候兩大要素,一是心態放平,切忌不攻自破,啊,這一點就給伊君打九十分吧。第二點則是對既定的事實用盡全力的去狡辯,並且要讓一切合情合理,這點伊君完全是——零——分!」他嘆了口氣,「本子上記錄厚蛋燒的做法和訣竅完全是面向初心者的,對料理熟手的伊君來說到底哪裡能提供『方便』了?」
我苦笑著。
「伊君的話,省略了主語呢。」太宰眼裡沒有笑意,他說:「是為了讓誰生活方便?讓我對嗎?」
「嗯,很可惜,你的算盤完全落空,你所期待的事情不會發生,不會有什麼『生活節制,作息規律的太宰治』出現。」
太宰說著,綻放出甜美的笑容,說出來的話卻給我一種慢刀子割肉的感覺——
「我這個人,完全不在乎自己的身體。如果喝到酩酊大醉,也許會就這麼倒在街頭哦,穿得稍微單薄一點就會被雪夜的冷空氣捎上通往極樂世界的特快車吧,所以不用給我寫什麼醒酒湯和治療宿醉的偏方——」
……別這麼說啊。
「伊君寫的東西,我不會用的哦——一·個·都·不·會。」
面對他的追問,我能做的只有咬緊嘴唇,繃緊唇線,我還沒有想明白自己要不要將情緒的閘門打開,於是按照我一貫的經驗做自己的保守派反應。
他托起我的雙手,問我:「看來,要讓伊君改掉這個自我飲痛的壞習慣,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呢。還是說,你已經可以平靜的接受退幕的結局了?」
心甘情願的從他的人生中退場?
我怎麼捨得?
我深吸一口氣——就連吸氣的動作都在發抖。
我說:「可是我……」
不等我開口,太宰又喋喋不休起來:「也就是說,無論我以後怎麼敗壞自己的身體,無論是入水還是弔頸、又或者是酒精中毒都無所謂了。」
他越說越離譜了。
每個音節拆分開來,都變成尖銳的錐子,音節結束后垂直降落在我心中,最讓我痛苦的是我分辨不出哪些是氣話,哪些是可能真的他會這麼做的事實。
「不要。」我抬起手,想要捂住他的嘴。
太宰反手攔住我的手,繼續說著更刺痛的話:「嗯,愛慕我的女性那麼多,有那麼一兩位志趣相投,願意和我一起共赴黃泉的我看也是有可能……」
「……別說了。」我像咬破了膽囊,舌根都是苦澀的,「太宰先生早就知道了吧?關於我可能會被大家遺忘,我也會將所有人都忘掉的事……」
像是一處峰迴路轉,他本是高亢的情緒倏地收攏,變成一句溫柔的:「我知道。」
房間的燈光就像被他堅毅的態度給撼動,在我頭頂,我感覺有一群飛鳥,他們吵吵鬧鬧讓我不知道該如何做出回應。我面前像落下了數千隻鳥的羽毛,織成了一道帷幕,我透過帷幕從中看見太宰的樣子,就是我心中最美好的模樣。
——包括他現在,說的每一句話,我逐漸不感到痛苦,我開始走向喜悅。
我心中遮天蔽日的憂思,好像在他孩子氣的怨言前雲消霧散。
我壓著聲音,道出素愛逞強的我罕有的真心話——
「……太宰先生,我也很痛苦啊。」
「一想到在某個明天,我睜開眼睛之後,變回那個一無所有,在街頭徘徊的『無意義』。哪怕建立起再多的羈絆和緣分,都是無用功,反正最後我還是那個『不存在的人』。」
我感覺自己的牙齒都在打顫,接下來全都是說的沒有經過大腦的話。
我突然滿懷一種「今天就是最後一天」的悲劇女主角的心態,我壓下舌根,沒空去斟酌自己的詞語。
「可是,我是個偏執又死心眼的人,唯獨被太宰先生忘記這件事,是徹頭徹尾、比什麼都絕望的噩夢。」
「我也不想自作聰明的去麻痹自己,做些掩耳盜鈴的事。」
可我要是不這麼做,不就只剩下絕望和醜態了嗎?
我從沒有這麼害怕過,就算是被綁架差點死掉那次都沒有。
假使謊話說一千遍就能成真,那為什麼我每天都將自己表現成不在意的樣子,如今還是會感到恐懼?
「太宰先生。」
我喊著他的名字,抬手用袖扣去擦拭眼下,我也不清楚我是不是流出眼淚了,但我感覺眼下的皮膚是乾澀的。
——我要做一些大膽的、出格的事情,這個想法佔據了我的頭腦,並且將我所剩無幾的理性被擠到了牆角。
我揚起手臂,是朝上舉起的,並不是索求擁抱的姿勢,我希望他能靠我近一點。
「……我想吻你。」
沒想到我也能說出這麼直球的話。
他向前半步,然後前傾身子,俯身下來讓我的手搭在他的肩上,修長的脖頸形如白鳥,我稍微改變姿勢就將其勾住,他倒也沒拒絕我。太宰只是低垂下頭,我便主動迎上,當雙唇觸碰上時,起初只是輕輕的啄吻,緊接著就像是在進行某種儀式,莊重又不失聖潔,唇部的貼合猶如天合之作。
我的後頸處被扶住,像是在鞏固這個完美的角度。
——他在回應我。
「唔——」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垂淚,但我的聲音如同在鐵軌上顛簸那般不平整。
感受到被抽空的空氣重新回到我們咫尺間的距離,我的最後一絲理智也徹底被我拒絕。
「……可以抱我嗎?」
他一言不發的低下頭,以吻回之。
這個距離彷彿能清晰感受到彼此的心跳——讓我明白,這不是在我臆想的夢境中才有的相會。
心中的情感正在復甦,在這關掉了燈的屋子裡,在沒關緊的窗戶中漏進來的几絲呼嘯的夜風裡。
雲彩擁抱朝陽,雲朵深深淺淺的每一層都被暈染上色,不曾遺漏分毫。最後,當整片天空轉入昏黃,朝霞與雲衣融為一體,我們便是藏著共同秘密的共犯。
而我在心中,千百次呼喊著他的名字,生怕被我不小心忘記。
「太宰先生。」
「……嗯?」
「太宰先生。」
「嗯。」
最後,他睡在我懷中,在我以為今日就將這麼收場時,太宰爬起來,然後在我側頸落下一個吻,我不自覺的弓起了身子。被我的反應逗樂的青年又在我額頭上落下親吻。
「很困嗎?」
「……很困。」我老實說,「我有點累了。」
「現在可不是放縱自己的時候。」青年溫聲笑道:「伊君,還沒見過凌晨三點的橫濱街頭吧?」
腦子還沒退燒的我差點沒回過神來他話中的意思。
現在?在這之後?出門?
「好啦,起床起床——」
太宰扶著我,把我拉起來,幫我整理衣服。
我揉著眼睛,困到面前的人都快出現重影了,我含糊的問道:「……現在是要去哪裡嗎?」
太宰親呢的揉了揉我披散的頭髮,對我說:「去一個能實現我們願望的地方。」
我雖然意識還不很清醒,感覺自己還尚在雲端,但察覺到他語氣中篤定和認真的部分,我也強忍著困意開始收拾自己,任由他領著我出了門。
凌晨三點的橫濱街頭孤獨得只有街燈,除此之外就只有我們。
身體的毛孔感覺還是放鬆的,一出門我就冷得直接清醒了幾個度,抱著他的手臂就往他身旁縮。
……我沒好意思說自己腿軟。
太宰領著我往前走,兩側的風景越來越熟悉,我的倦意也開始消退,疑惑卻逐漸增長。
「這條坡道……」
是從偵探社朝外走的那條坡路,對了,我曾經來過這裡。
「能實現願望的地方……是『店』嗎?」
說完,我自己都愣了。
為什麼我會記得這件事?
「到了。」
太宰無需回答我的話,眼前佇立的宅子就是最好的證明。
門緩緩打開,站在門內的是粉發和藍發的少女,還穿著睡衣風格的長衫,其中一民手持一盞小燈。
持燈的少女打著哈欠,看得出她儘力讓自己振奮起來,招呼道:「有客人來了~主人大人~」
「有客人哦~請進!」另外一位則是揮舞著袖子,示意我們進去。
也是,這個時間應該是睡覺的時間才對啊……
「走吧。」太宰牽著我的手。
感受到手心傳來的溫度,收到鼓勵的我點了點頭。
「嗯。」
庭院的綠松在夜幕下投出寬厚的陰影,我們踩著陰影和石子路走進了房間。
就在今夜,讓這一切結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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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先主動的人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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