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酷仙境(二)
私以為,那日所見到的青年,有種「聖人」的特質。
我口中的聖人,並非指的是對世間萬物皆報以柔和、友善、寬容的態度之人。而是擁有某種大無畏精神,會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去達成某種目的,為其奉獻的人。這種人在我看來,通常是因為他們無欲無求,所以才會被某種定好的「目的」所驅使,他們會平靜的將自己的生命投入到籌碼池中。
這種無欲無求的人,可以成為「聖人」,也可以成為「惡人」,全看他站在好的那一方,還是惡的那一方罷了。既然他身在偵探社,為了社會治安而奮鬥,證明他是被「善」這種枷鎖給關著的,遲早有一天會為了別人口中的「善」所獻身。
……
……
我再次遇到那位青年是在兩日後。
今日橫濱不知為何升起了絢爛的煙花,掙扎在溫飽線的我自然是不知其中緣由的。我打工的這家家庭餐廳,在未來港這片,即使是夜裡,也熱鬧非凡。我竭力避開喧鬧的人群,靠著圍欄邊緣走,一路只顧著腳下,背後被擁擠的人群一推攘,我就踉蹌了兩步。
很遺憾的是未能發生愛情連續劇中和命定的戀人撞個滿懷的場景,但我抬起頭時,正見到那位青年仰頭望著夜空中的璀璨的煙火。
我正打算繞道走,他卻像側邊長了眼睛似的,上一秒還在看天,下一秒就自然的側身過來朝我打招呼——
「晚上好。」
……這下就沒法若無其事的繞開了。
我硬著頭皮說了句:「晚上好。」卻怎麼也沒有勇氣抬頭看他。
說實在的,我不是太過內向的類型,我的這番羞怯,只是因為前幾日我們共處一室的畫面還在我腦中揮之不去,一旦想起來,我就沒法正眼看他,這份害羞伴隨著一種自我羞恥感,而羞恥感的來源,是我對這位青年所產生的那麼一丟丟異性好感。
正因為他是美青年和「聖人」這二者的結合體,作為和他是極點反差的我,會對自己的這份「好感」產生不自量力的憤怒。
但我明白,一旦我將他忘記,當做我生命中的一個過客,不出一周,這種對異性的自我意識便會煙消雲散。
通俗的說,我有點喜歡他,但我覺得自己不太行,所以想離他遠點,等這份衝動淡去,我就能直率的面對他的臉了。
他沒說話,我又想不出該說點什麼,可什麼都不說又顯得我像個不識好歹的人。
好在聖人文豪先生比我想象中還要善解人意十分——不愧是聖人,他又主動朝我搭話了。
「無伊實小姐也是來看煙火的嗎?」
不,才不是,我只是在這附近打工。
可是,直白的這麼說又顯得很沒面子。
我就乾脆順著他的話,說:「是啊。」
真糟糕,我不太懂得和異性談話的技巧。也不知道這氣氛說點什麼比較容易給自己加分。煙花升空時發出「咻——」的聲音,就像有誰在我腦中拉繩子,升到頂端時,那團火花在空中炸開,我腦中也一片空白。
他問:「一個人嗎?」
「是啊。」
我怎麼只會說這兩個字,像個傻子。
「……太宰先生也是一個人嗎?」
很難說,我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心裡是不是期待他說「是」。可是現實通常是事與願違,他輕緩的搖了搖頭,燈火的焰光和街頭的燈光折射在他的頭髮上,成了焦糖一樣甜蜜的顏色。
「和同事一起。」
原來是同事。
我高高提起的心又放下來了半截,但仍然浮在空中,搖搖欲墜。
「是偵探社的同事嗎?」
該死,我怎麼又沒話找話,我連忙嘗試補救:「他們沒在您身邊嗎?」
「嗯……」他沒有第一時間回答我的問題,視線投到了遠處的高樓頂端,「我想一個人待一會。」
啊,我懂,就是宴會上大家都窩在一塊兒談笑風生時,分明都是叫得上名字,對的上臉的熟人,卻讓人想從那個不得了的氛圍中離開。
可是人家都說想一個人待著了:「……我離開比較好吧?」
「想要待在哪裡都是無伊實小姐的自由。」他說,「我沒有那個意思。」
借著煙火和人群的噪音,我小聲說了一句:「謝謝。」
我是期待他聽到的,如果沒聽到,那也不要緊,或者說聽到了不想回答我,那也沒關係,我可以當做是噪音太大了,他沒有聽見。
我就這麼等了一秒、兩秒、然後第三秒。我就聽見了他回答我的聲音。
「不用謝。」
他搞不好只是客套一句。
畢竟他當時給予我的關心只是很簡單的一句話,說不定當事人都不記得了。
那我這麼說,就顯得太過刻意了。
什麼啊……搞得像是我很想和他產生什麼關聯,故意沒話找話。
真羞人。
我又偷偷看他,他看向煙火時,也是聖人模樣——無欲無求的。搞不好他在想什麼,但我看不懂罷了。也對,我只是個普通人,並沒有窺探他人內心的能力。他不說話時,那副「聖人」的面孔就更加清晰。
果然不可以,聖人我還是不可以。我不希望喜歡上一個聖人,因為我是俗氣的人,我能夠無節制的把我的愛意貢獻給我的愛人,卻無法接受我喜歡的人是個隨時會撇下自己的性命去完成某種使命的人。
但同時,心中又會有一種名為「浪漫」的魔鬼在嚎叫——
「不是的!你不是討厭聖人!你只是想成為他的唯一!」
好,他說得對,我不否認。人類就是喜歡去奢望一些不可能的事情,並且在這個自虐的過程中用浪漫這個理由來麻醉自己。
「無伊實小姐?」他的聲音打斷了我的自我陶醉,「有心事嗎?」
夜風吹進腦子裡的時候,我還沒清醒過來,被他的聲音一帶走,我就坦誠的說出了自己方才在想的事情——
「……我覺得太宰先生像聖人。」
哇……我怎麼說出來了,這下怎麼辦?
「我像聖人嗎?」
我飛快的組織語言:「像。總覺得會為了達成某種目的而自我獻身。」
「你覺得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我不知道啊。
「大概是好事吧。」
「原來不確定啊?」他笑了兩聲,再沒說話了。
我躊躇片刻后,選擇了同他一起仰望這片夜景。
畢竟煙花是很短暫的,這麼點兒時間,能夠奢侈的待在他身邊,倒也不賴。我的此任人生中,還未留下過什麼值得回味的東西——總之,絕不是今日端了幾個盤子這種無關緊要的小事。
人是靠記憶活下來的,否則「感覺撐不下去時,就想想那些美好的事情」這句話是怎麼來的?我認為是非常有道理的。
我想將這件事作為美好的回憶留下來,這樣,我就能在深夜裡咀嚼著這一小塊甘美的記憶入睡,並且從中榨取面對新一天生活的勇氣。
真奇怪,人想死不需要理由,想活著卻得找盡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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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我流。
禿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