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舊三十五 奔逃吧
踩在漆黑的泥土上,洛爾蓋有一種莫名地在沼澤上跳舞的即觸感。似乎在一個地方站久了,就會陷入其中逃脫不得。只是緊緊跟在頭也不回的格里芬身後。
一切都是因為自己,洛爾蓋深深明確著這一點。
一個龐大的漩渦,風口圍繞著洛爾蓋,無時無刻不工作著,被牽扯的人與物越來越多,自己將其死死映入眼帘,接著發覺自己不能動彈。
先是那個祥和的氏族,
然後是格里芬和多明尼卡,
那艘運奴船,
那個不斷改變立場的運奴船魔法師,
十二門徒,
黑暗精靈族,
前來迎接自己而被啃食至白骨的無名的人們,
然後是——整個魔族。
但是……
自己到底做了什麼?
是做了什麼讓事態逐步失控?
只是存在而已。
自己什麼都沒有做,
只是冒出來幾個人,哇啦哇啦地說自己是強欲魔王,
然後讓洛爾蓋看著他們哇啦哇啦地鬥來鬥去,時不時輪流衝上來抽洛爾蓋一巴掌。抽完洛爾蓋繼續哇啦哇啦地鬥來鬥去,也逐漸提高聲調,試圖這讓更多人參與這個循環。
這就是洛爾蓋理解到的現實。
伴隨著真實感的無法理解的現實。
罪過是這尊名號,
罪惡是這份變化,
罪惡是這段記憶,
罪惡是這個權能,
諾爾蓋只是個捧杯者,手中的聖杯是吸引競爭的獎勵,除此之外,諾爾蓋再無話語權。
憤怒,絕望,如噎在喉。
——對,嗯,告訴你吧,為了能夠對抗他們,為了能救你出來……
我何曾需要!
——強欲魔王再生的消息——已經傳遍大陸的每一個角落。
到底於我何干!
——大陸已經徹底瘋狂了,神族也打算再次賜下權能,召喚新的勇者,就是為了斬草除根,各方勢力全部被驚動——強欲殘餘實力,已經被擺上了明面的刀口,
所以就讓我來負起責任?讓我?
——現在,這些門徒,全部自身難保,
我又能如何!
——他們為了你,可是同意將綁著自己的一大波人,推入地獄。
他們詢問過我嗎?我又算得了什麼?
——雖然你被救出來了,但現在,你要面對的,不只是那幾個愚蠢門徒了
我到底做了什麼行為,對觀者的你們算是曾經的面對?1
——你曾經認為的敵人,現在是你唯一的朋友了,強欲魔王。
何人能接受!?
這些悲哀,洛爾蓋沒法對面前那個疾走的朋友訴說,洛爾蓋明白與己不會有實質性的幫助。
你到底是為了什麼,
答者平靜地羅列著各種理由,一個又一個,一,如此,二,那般,三,即使。
一個內在理智到瘋狂的人,把周遭一切看成一塊又一塊利益匯聚的載物盒子
對這樣逐漸顯露自身的人,洛爾蓋只剩下了畏懼。
棋局是冰涼,棋手也永遠不會是自己,
不存在那個資格,
不存在那個能力,
也不存在那個——意願。
洛爾蓋輕輕地苦笑,
曾經身處奧特蘭克大森林的美妙感覺,與現在皮膚感受到的怪異灼熱,無時無刻不提醒著洛爾蓋這裡發生的變化。
抱歉,抱歉,抱歉,
我已經——什麼都不想擁有了——
不想看到慘劇,因為畏懼,
不想看到幸福,因為嫉妒。
如今只剩下對死亡的欲求了,請原諒我。
。
。
。
。
「你後面倒是安靜了些,我們到了。」格里芬轉過頭,向洛爾蓋伸出手,
回過神來的洛爾蓋,意識到兩人來到一道河流旁,可以明顯看到猛縮的水際線,裸露的海石失去光澤,枯萎的水草以為劇烈的乾燥以最殘忍的方式消亡著。
「到底發生了什麼啊……有這麼誇張嗎……直接改變自然生態?有必要嗎?」洛爾蓋說。
格里芬皺了皺眉頭,收回手,向前方走去。
殘餘的河水渾濁不堪,那裡有一艘船,船上一個慈祥的老者像兩人招呼著,有遮掩小屋的簡陋船艙也有幾道熟悉的身影。
畏懼嗎,如果畏懼的代價是自己的死亡,那就毫無意義了。
洛爾蓋低下頭,跟著格里芬進入。
「主上的精神,倒還是意外的好,」船艙內,漫不經心抽著煙斗的,是名為奧斯汀的樹妖。
洛爾蓋眼前的這個人,也正是一次又一次給予洛爾蓋無窮無盡絕望的罪魁禍首,諷刺的是,兩人要這樣去談論與洛爾蓋毫不相干又千絲萬連的未來。
「辛苦了,主上。」臉色誠懇,一臉正氣,像是那種萬眾矚目的難以想象式的騎士般,氣質高貴的英俊角色,對著洛爾蓋道,「我是劍卡,是您忠誠的下屬。」
「主上,門徒無法來齊還請見諒,但我和奧斯汀的到來,代表我們最大的誠意。」戎裝在身,煞氣騰騰,肩上站著一隻眼神犀利的獵鷹的中年人,「庫倫,算是門徒中的代表,旁邊這位是奧斯汀,門徒之一。撐船的是羅菲,也是門徒。」
「我不知道你們想了什麼,做了什麼,我也沒法原諒你們。」洛爾蓋搖搖頭,咬著牙,猶豫著站在船艙外。
格里芬看了看洛爾蓋,走到撐船的慈祥老人那裡幫忙划槳。
「不是說……出面很難嗎,所以——格里芬才把我放出來。」洛爾蓋面色有些灰暗。
抽著煙的奧斯汀仍是漫不經心地眺望遠方,庫倫笑得有些僵硬,劍卡則是尷尬地不知道該不該跟著洛爾蓋站著。
「奧斯汀擁有傳送的權能,我,撐船的羅菲,奧斯汀很快就可以離開。」庫倫說,「所以說——門徒沒有來齊——的確是——有很多原因,但我們會解釋的。」
「我是代表威廉姆斯家族前來討伐——那個——的,所以在這裡出現有正當的理由,」劍卡道。
「所以說——目的是什麼,那個有夠瘋狂的計劃又是誰提出的,我又會怎樣?」洛爾蓋退後了幾步,發現自己其實也沒有多少移動的空間。
「主上——應該感謝那個計劃吧?」奧斯汀抬了抬煙斗,目光移轉過來。
「……」洛爾蓋壓抑著情緒,避開奧斯汀的目光,「你知道我很恨你。」
「所以如今我也格外欣慰。」奧斯汀道。
「還是這樣的話,就不要說話了。」劍卡皺眉。
「想討好人的能力還是太生硬,劍卡。」奧斯汀笑了笑。
「主上,關於您的未來,我們會保障您未來的平靜,引發的問題我們也會想辦法解決。事端會結束,您的身份將被所有門徒認可,但需要時間,主上靜候即刻。」庫倫道。
總覺得怪怪的,卻又說不出什麼來……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只是覺得肯定不會是這樣。
洛爾蓋看了看划著船槳默不作聲的格里芬,暗自搖頭,
肯定不是這樣。
「抱歉……如果……如果強欲權能真的可以被奪取的話,為什麼現在不進行呢?」洛爾蓋閉上眼睛,發問。
一片沉默,
窒息般地沉默,
「權能是罪惡,也是責任。」划槳的老人輕輕地說。
「我可以承擔罪惡死亡,我不要承擔責任活著。」洛爾蓋握緊拳頭,顫抖著說。
「何必呢?」奧斯汀眯著眼睛抽了口煙,側過頭去。
「我退出,就這樣,」洛爾蓋低下頭,「我退出,為此……我放棄權能,必要的話,放棄生命作為賠禮。」
格里芬驚訝地轉過頭,洛爾蓋避開他的視線。
「主上……」劍卡的表情有些難堪。
「也許你經歷了一些相對曾經殘酷的事實,暫時地感到疲倦,」庫倫搖頭道,「但請相信,當你選擇活下去,你會經歷更多必要的事物,聆聽奧秘。漫長卻短暫的旅程會讓你明白,這個世界的真相,以及我們到底在思考的事物。」
奇奇怪怪的話,洛爾蓋莫名想起了莎洛姆的話,
————當您選擇活下去,去看到更多,清楚更多,那些疑惑都會明晰。
不也是逃避的話嗎,兩者有何區別。
「我堅信,主上不是那種脆弱矯情的人,」庫倫頓了頓,伸出手指來,在空中勾勒著什麼,「如今的世界,魔族暫時地退出明面的生存,曾經的人魔兩界各成為人界和新人界,六個龐大的對峙帝國,全部由人族統治,精靈族,矮人族,全部退居角落,但遊離在外的特殊組織仍存許多。世界的表面已經沒有了激烈的武裝對抗和全面衝突,但血肉磨盤仍有多處——」
「別說了……」洛爾蓋咬牙,「不覺得很突兀嗎?」
「主上是年輕人,應該是有朝氣的時段,想必會很有興趣。」庫倫頓了頓。
「……」洛爾蓋陷入灰暗的沉默。
「您應該去了解,有關於這個世界的殘酷真相,」奧斯汀抽了口煙,「會如何呢。您害怕覺得憤怒?少數人像是操縱提線木偶般操縱著整個世界,無數人因為零星者的決定而傷心、絕望、悲憤、失去重要的事物乃至失去生命,如同您一樣,您自認為的悲苦不特別,也不唯一,無需為此莫名其妙地憤怒而自暴自棄,因為,麻木后再成為新的操縱者,這就是您的事業。」
「不是那樣,」洛爾蓋搖頭,「不是。」
「那就……再給主上,一點時間吧。」劍卡看了看幾人,提出折中的建議。
「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啊,連說出口都……很難……」
「我只是……想放棄而已,為什麼就不能有這個機會?就像,連死亡都辦不到嗎……」
「什麼也沒有做,然後被四面追趕,惶恐之間被變成小丑的模樣四處奔逃,到死也握不住意義——我討厭血淋淋的事物,不想總從怨恨詛咒絕望中汲取力量,我想跟善良單純的人打交道,不願被迫地和殘忍血腥的生物待在一起!因為大家不管偽裝得多麼優雅美麗,骨子裡那漠視己外的淡然已經讓我受夠了!」
「我不愚昧!不無知!我知道我會發生什麼,但我沒法以那種姿態去思考問題!我知道什麼是力量!什麼是特權!什麼是敬畏!什麼是由資源而起的區別!所以將這一切建立在蔑視、踐踏他人的基礎之上吧!為了你們崇高的未來去奮鬥吧!讓我死啊!」
凝固著,凝固著,空氣中的一切都變得那樣富有稜角而傷人。
掙扎,決裂,求索,明明只是在做著這種事……
劍卡埋著頭,一副灰心喪氣的模樣,
庫倫撫了撫肩上獵鷹的羽毛,叫喚幾聲的大鷹張開雙翅,飛向天空。
坐在船頭的和藹老人一如既往地少於言語,
格里芬撿起船上的幾顆小石子,往水面扔去,一言不發。
「不懂得反抗和努力的人,終究會被稱之為弱者,」
果然……
什麼用都沒有……
什麼用都沒有……
「而弱者沒有選擇死法的資格,他們只能祈求強者的憐憫,」奧斯汀眯著眼睛,站起身來,「以這種幼稚方式妄圖藐視我們的您,覺得自己又在做些什麼呢,我的主上?」
連死亡都做不到的自己……
永遠是那個必須麻木著神情,捧著吸引眾人爭鬥的獎品,不能說話——無法棄權的雕像。
他們永遠都有自己的一套說辭。他們永遠都有自己的一番執念。
這註定會是孤獨的掙扎,期限是自己消亡的那刻。
不會的,
不會的,
在暌違數百年的光景中
洛爾蓋絕望地笑出聲來,
我不會放棄的。
我不會放棄的。
奔逃吧。
奔逃吧。
奔逃吧。
洛爾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