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路的故事 尊嚴比生命更可貴
子路的故事
尊嚴比生命更可貴
雄赳赳,氣昂昂,
背起書包上學堂。
老師教我恭儉讓,
我跟老師死抬杠。
抬過去,抬過來,
老師罵我不成材。
成不成材沒關係,
行軍打仗帶誰去?
愛帶誰,就帶誰,
反正不能帶顏回。
阿回學問是見長,
哪如阿由是死黨!
我想去踏青
聽完子路的話,孔子笑了。
儘管不知道當時是春還是秋,但想來那天多半風和日麗,孔子的心情也不錯。每到這時,他老人家就會到戶外活動活動,或者跟同學們展開課堂討論。
這次也一樣,有四個學生陪著。
六十多歲的老先生便樂呵呵地提問了。
他說:不要因為我是老師,就不敢暢所欲言。我不過比你們大幾歲罷了,沒什麼了不起。平時,你們總是抱怨沒人了解自己,找不到工作。現在我問,如果有人願意聘請你們,你們都想幹什麼呢?
話音剛落,子路忽地一下就站起來了。
子路就是大弟子仲由。
仲是姓,由是名,子路則是他的字。
古人的名和字是分開的,功能也不同。
名是卑稱,字是尊稱。
比如孔子,姓孔名丘字仲尼。
他自己稱呼自己,就是丘。
別人尊敬他,便要稱仲尼。
學生們對他的稱呼,則是子,或者夫子。
子和夫子,就是老師。
總之,上級對下級,長輩對晚輩,老師對學生,自己稱自己,都要稱名,不能稱字。反過來也一樣,不但卑者對尊者,就連同輩之間,都絕不能直呼其名。
這就叫禮,否則就是失禮。
所以,孔子管子路叫由。
編輯《論語》的人則叫他子路。
那麼,子路為什麼會忽地一下就站起來了呢?
站起來是因為先前坐著,而且是按照年齡輩分排排坐的。四個學生中子路年紀最大,入學時間最早,是孔子招收的首批弟子,所以座位離老師也最近。
再加上性子急,說話直,便搶先發言。
這位老兄說:一個有千輛戰車的中等國家,夾在大國的中間,外面有戰爭威脅,內部有飢荒困擾,如果交給我來治理,三年之內,我就能讓人民英勇善戰,而且顧大局,識大體,懂道理,有辦法。
子路那些話,什麼意思啊?
這就需要講一點歷史知識。
孔子所處的時期,叫春秋。
春秋是霸權主義的時代。
那時,中華大地上有許多半獨立的國家,稱為諸侯各國,也叫邦國。邦國與邦國構成國際社會,維護國際秩序和世界和平的是那些超級大國,叫霸主。
霸主就是帶頭大哥,江湖老大。
中等規模的邦國,只能跟在後面做小弟。
小國則是馬仔,連選邊站隊的資格都沒有。
國家的大小主要看軍事力量。
超級大國至少得有上萬輛戰車,叫萬乘之邦。
中等規模的,戰車以千計,叫千乘之國。
至於小國,則叫百乘之家。
子路想做的,就是中等國家的總理。
這真是好大的口氣!
孔子聽了,便微微一笑。
然後問第二個學生:求,你怎麼樣?
求就是冉求,也就是冉有。求是他的名,有則是他的字。他是第二批學生,比孔子小二十九歲,比子路小二十歲,行政管理能力很強,特別善於理財。
冉有說:方圓六七十或五六十里的小國,如果交給我來治理,三年之內就能讓老百姓都富起來。至於精神文明建設,恐怕只能另請高明。
孔子又問:赤,你怎麼樣?
赤就是公西赤,也就是公西華。赤是他的名,華是他的字。公西華是孔子招收的第三批學生,比孔子小四十二歲,是這次課堂討論中年紀最小的。
公西華說:我希望穿著禮服戴著禮帽,在舉行祭祀接待外賓的時候學習做一名小小的司儀或者主持人。
現在來看這三個學生的發言。
一期的子路,想當中等國家的總理。
二期的冉有,想當小國寡民的管家。
三期的公西華,只想做司儀或主持人。
他們一個比一個年齡小,也一個比一個姿態低。
孔子最後問:點,你怎麼樣?
點就是曾點,也就是曾皙。
皙讀如析,意思是白,與黑色的點剛好相反。
古人的名和字其實有關係的。要麼意思類同,比如仲由的由跟子路的路。要麼相反,點和皙就是。
曾皙的入學時間不清楚,年齡應該比子路小,比冉有大。所以《論語》講這故事時,他排名第二。孔子最後才問他,是因為前面同學發言時曾皙正在鼓瑟。
瑟是一種二十五根弦的彈撥樂器。
演奏這種樂器就叫鼓。
孔子的課堂上是要有音樂伴奏的。
這次討論會的演奏員就是曾皙。
孔子問話時,曾皙的樂曲也正好接近尾聲,便鏗的一聲結束了演奏,然後把瑟放下站起身來回答說:我跟前面三位同學的想法不太一樣。
孔子說:有什麼關係?各言其志罷了。
曾皙便說:
我最嚮往的,是在暮春三月,換了春裝,和五六個青年人,六七個小孩子一起到野外踏青。玩得興起,先在沂水裡洗洗澡,再在祭壇上吹吹風,然後唱著歌兒回家去。
果然,完全不同。
那麼,孔子說什麼呢?
《論語》的記載是:
夫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
喟然嘆曰,就是長嘆一聲說。
那麼,什麼叫「吾與點也」?
要看「與」怎麼解釋。
可以是讚許,也可以是跟隨。
當然,這兩種解釋也可以並為一種:
我贊成曾點,我欣賞曾點,我和曾點一起去!
不是討論工作問題嗎?怎麼變成踏青了?
就連曾皙,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被誇,因此下課以後他就問孔子:他們三個講得怎麼樣?
孔子說:也就是各言其志而已。
曾皙問:那麼,老師為什麼要嘲笑阿由?
孔子說:治國以禮,仲由說話太不謙虛。
曾皙問:阿求講的不是治國嗎?
孔子說:當然是,冉求的志向也不小。哪有方圓六七十或五六十里還不是邦國的道理!
曾皙問:阿赤講的不是治國嗎?
孔子說:既有宗廟祭祀,又有外交活動,不是邦國是什麼?如果他只做小司儀,誰能做大的?
後面呢?
對不起,沒有下文了。
但是我們知道了以下幾點:
孔子的課堂上是有音樂伴奏的。
孔子的課堂上是能暢所欲言的。
孔子的學生是可以自由選擇職業的。
孔子自己是喜歡春遊的。
他也不怎麼勵志。
這樣的老師,大家喜歡嗎?
可以肯定的是,子路喜歡。
儘管他經常挨罵。
本節故事見《論語·先進》
治喪事件
子路又挨罵了。
說不清子路挨過多少次罵,反正孔子的學生中他是挨罵最多的。因為子路同學說話做事,都實在不怎麼過腦子,只是這次自己也沒想到會弄得那麼狼狽。
起因是孔子生病,還病得不輕。
但,人都是會生病的,有什麼大驚小怪呢?
關鍵在於子路沉不住氣。他腦子一熱,就慌慌張張地把一眾人等都召集起來說:同學們,同學們,我們的老師恐怕不行了,趕快成立治喪委員會吧!
哈!人還沒死,治什麼喪?
腦子進水了嗎?
倒也不是。
實際上當時的制度,是身份地位特別高的人,臨死之前就要成立治喪委員會。委員會的工作,除了提前做好葬禮的所有準備,還要請來入殮師,在病人彌留之際就給他洗澡、化妝、換上新衣服等等。
然後,團團圍坐在他身邊,等著他死。
這裡面的意思也很清楚:我們都很愛戴您!我們都很尊敬您!我們把您的身後事都安排妥帖了,排場體面風光無限,您老人家就放心地走吧!
這是中國古代的臨終關懷。
專業術語則叫為臣。
子路認為孔子應該享受這種臨終關懷,所以才提出成立治喪委員會。那時學生當中,子路輩分最高,是大師兄。他一號召,大家就都手忙腳亂張羅起來。
沒想到,孔子病好了。
同學們都很狼狽。
子路當然更狼狽。
孔子卻氣瘋了。
他說:
這就奇怪!
沒錯,子路這回做事,確實莽撞不靠譜,挨罵也是咎由自取。但他其實一片好心,罵罵也就算了,為什麼孔子要不依不饒大發雷霆?更讓人想不通的是,成立治喪委員會這事,跟詐騙又有什麼關係?
孔子卻說得很明確:
久矣哉,由之行詐也!
無臣而為有臣,吾誰欺?欺天乎?
翻譯過來就是:仲由這傢伙從來不老實,他搞詐騙可謂由來已久,這回居然還綁架了我來行騙,簡直做得太過分了!你想讓我騙誰啊?欺騙老天爺嗎?
孔子為什麼要這樣說?
原來,享受死前就成立治喪委員會的臨終關懷是要有資格的。按照禮制,只有國家元首才能。
孔子當然沒有這個資格。
所以說是欺詐行為。
但,這個規矩,子路難道不懂?
當然懂。只不過這規矩早就被破壞了,官員們都在死前就成立治喪委員會。何況孔子曾在魯國短時間做過高官,還領著退休部長的養老金。也就是說,他老人家的身份地位跟那些破壞規矩得到好處的人沒有區別。
所以子路認為,別人可以享受的待遇,我們老師怎麼就不能有?國家不成立治喪委員會,那就由我們自己來組織,反正不能讓先生死得窩囊寒酸。
這層意思,換成阿Q的話就是:
和尚摸得,我摸不得?
然而孔子的觀點卻是:
和尚摸了,也不能摸!
為什麼呢?
因為:
人在做,天在看。
所以孔子說:你讓我欺騙誰?老天爺嗎?
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思想。
我們知道,孔子的時代沒有宗教信仰,道德的約束主要靠制度和自覺。制度就是禮,禮規定了什麼是該做和不該做的,也規定了什麼是道德和不道德的。孔夫子終其一生都在維護禮,原因就在這裡。
可惜,制度是有可能被破壞的。
春秋,就是禮壞樂崩即制度毀壞的時代。
這樣一來,便只能靠自覺,靠良心。
但,制度都靠不住,良心就那麼可靠嗎?
更不可靠。
唯一的辦法,是讓人們心存敬畏。
心存敬畏,有些事情就不敢去做。
有不敢做的,就能守住道德底線。
什麼都不怕,才最可怕。
問題是,敬畏誰?
孔子的主張很明確:敬畏老天爺。
那麼,老天爺又是誰?
這就不大容易說清楚了。但可以肯定,老天爺不是宗教中的造物主,也不是科學中的大自然,又跟造物主和大自然有些相像,有些關係。簡單地說,就是老天爺不但創造了我們,而且監督著我們的一言一行。
由此產生了一個概念:
天地良心
也就是說,良心應該與生俱來,與人同在。
所以,它又叫做:
天良
喪盡天良,就不是人。
孔子是講天良的,也是有敬畏的,更對自己的人生選擇充滿自豪。他說:我為什麼一定要死在所謂「治喪委員」手裡?我死的時候有學生們在身邊,不是比什麼都好嗎?就算這樣不風光,難道會死在路邊嗎?
當然不會。
沒錯,作為老師,有學生就夠了,要什麼退休官員的特殊待遇,又何必去做出格非分的事情?
這很值得尊敬。
那麼,子路是詐騙犯嗎?
也不是。
實際上,他就是個愣頭青。
所以,子路挨罵,也不是一次兩次。
本節故事見《論語·子罕》
愣頭青子路
做事不過腦子的子路,常常惹得老師生氣。
有一次,衛國想請孔夫子去做官。我們知道,衛是個文明古國,在今天的河南省境內,建政時間跟孔子的魯國同樣早,但到春秋時期已經衰落。幫助衰落的百年老店實現復興,是老先生最最想做的事情。
所以衛國來請他,他很高興。
同學們也高興,尤其是政事科的。
且慢!什麼叫政事科?
原來,孔子培養學生分學科,共有四個:
德行科:道德品質。
言語科:外交辭令。
政事科:行政管理。
文學科:古籍整理。
很清楚,政事科相當於現在大學里的政治學系。
這個科的學生,最想當官。
子路想當中等國家的總理。
冉有想做小國寡民的管家。
他們這樣想並有沒錯。不當官,學來的知識就沒有用武之地。因此,聽說衛國請老師任職,政事科的學生便歡欣鼓舞,感覺看到了前途和希望,同時也很想知道老師當真做了高官,會有什麼樣的施政綱領。
不過,冉有為人謹慎,心裡再癢也不敢說。子路卻沒心沒肺口無遮攔。他衝到孔子跟前張嘴就問:老師到了衛國,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什麼?
這個問題並不難回答,因為孔子對自己的從政早有思想準備。在他看來,一個國家和社會,最重要的事情是要有秩序,要有規矩。沒有秩序,就是亂世。
亂世是不好的。
孔夫子不喜歡,大多數人也不喜歡。
那麼,怎樣才能不亂呢?
孔子的主張是:
正名
什麼叫正名?
名有三種:
名分:每個人的身份和地位。
名目:事物和事情的名稱。
名義:行動所依據的資格和理由。
這三樣,都是維持社會秩序的。
關鍵則在於,大家都認識到名分、名目和名義至關重要不可或缺,而且堅持其正確性和正當性。
比方說:明媒正娶。
守不守這個規矩,有什麼區別呢?
聘則為妻奔則妾。遵照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娶進家來的,名正言順是妻。私定終身後花園卻很危險,弄不好一輩子都只能做小老婆。所以《牡丹亭》里的杜麗娘做鬼的時候與情郎夜夜笙歌顛鸞倒鳳,復活以後卻強烈要求明媒正娶,就因為私奔的後果很嚴重。
名,是不是很重要?
難怪孔子說:
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
因此他認為,有序的社會就該是:
每個人都有名分。
每件事都有名目。
每次行動都有名義。
而且正確或正當。
不符合這些標準呢?
就叫師出無名。
或者太不像話。
奇怪!做人做事,為什麼要「像話」呢?
因為「話」就是名。
名分或名義出了問題,就會有人說閑話。
這就要正名。
所以子路問施政綱領,孔子便躊躇滿志地說:
必也正名乎!
這話的意思是:哈!我到衛國掌了權,第一件事情就是先要把每個人的名分,每件事的名目,每次行動的名義,都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端端正正。
聽了這話,子路差點就撲哧一聲笑出來。
子路心想,如今天下大亂民不聊生,當務之急可謂數不勝數,老師你整這些虛頭巴腦既不管吃又不管用的玩意幹嗎?於是難聽話便脫口而出:
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
現在看來,子路確實口不擇言。因為這話翻譯過來就是:嘻!老師當真這樣想嗎?那也太迂腐了吧!正什麼名?怎麼正?正得了嗎?何必呢?
孔子興緻正高,卻被劈頭蓋臉澆了一盆涼水,渾身氣都不打一處來。何況這些掃興話還是學生說的,豈非太不像話?便叫著子路的名當頭棒喝:
野哉,由也!
那麼,孔子的主張對嗎?
這就只能從長計議了。簡單地說,要求名正言順是有道理的。比如出兵他國是侵略還是維和,就全看是否得到聯合國授權。但名分、名目和名義由誰制定,像話不像話又歸誰說了算,則是一個必須討論的問題。
不過,說子路沒有風度倒並不冤枉。要知道一個有教養的人,比如西方的紳士或中國的君子,言行舉止都應該彬彬有禮,哪能像子路這樣,長輩和老師的話還沒說完就一頭頂回去,還說得那麼難聽。
於是孔子罵完,接著便教訓子路:
君子對於自己不懂的事情,就應該保持沉默!
可惜,這對子路來說實在太難了。
因為他原本就是野小子。
本節故事見《論語·子路》
孔門四科見《論語·先進》
野小子子路
子路是路邊撿來的學生。
那似乎是一次不期而遇,當時的子路則完全是街頭巷尾打群架的小混混:頭頂上插著公雞毛,脖子上掛著公豬牙,自以為威武雄壯,還公然挑釁羞辱孔子。
按照常理,接下來就該上演動作片。
這是有可能的。畢竟,當時子路二十齣頭,孔子才三十來歲,全都血氣方剛,還能不弄出車禍現場?何況孔子人高馬大,文武雙全,會駕車也會射箭。如果真要動粗,子路身上的牙,沒準就只剩下公豬的。
然而怎麼樣呢?
沒有這樣的劇情。
轉折也很離奇:孔子表演了禮樂,子路就服了。
當然,談話還是有的。
孔子問:你都愛好什麼呀?
子路說:長劍。
孔子說:哦哦,我問的是學習方面。
子路說:學習?學習有什麼好處?比如竹子,長在南山上,不用加工也是直的。砍下來做成箭,犀牛皮也能射穿。學習?學習有什麼好處?
孔子說:箭尾加羽毛,箭頭磨鋒利,不好嗎?
子路心悅誠服。這個粗野好鬥的小夥子立即拜孔子為師,成為他最早的學生,也是最忠心耿耿的。
事實上直到六十多歲去世,子路大部分時間都擔任孔子的警衛員和駕駛員。有他在先生身邊,估計再也沒有人膽敢前來挑釁,因為子路肯定老拳伺候。孔子自己也說,自從仲由跟了我,可就「惡言不聞於耳」了。
結果,難聽話便都是子路說的。
不過,老師的話也未必多好聽。
有一天,子路在孔子那裡鼓瑟。
前面說過,孔子的課堂上要有音樂伴奏,而且音樂也是必修課,所以他的學生大多會演奏樂曲。子路既然是大弟子,當然也要鼓瑟,或學習鼓瑟。
可惜這野小子的藝術天賦實在不敢恭維,或者他的演奏總不免殺伐之聲。總之孔子終於忍無可忍,便脫口而出說:仲由,你又何必在我的門前鼓瑟?
結果,同學們都看不起子路。
孔子自己也覺得過意不去,又打圓場說:仲由同學的學問和修養還是不錯的。他已經從庭院拾級而上走到了大堂,只不過還沒有進入內室罷了。
子路的面子這才挽了回來。
實際上,孔子對子路還是很欣賞的,子路的優點也看得很清楚,甚至不止一次誇過他。不過,其中最讓人意想不到的,還要算這樣一句話:
仲由是個好法官。
本節故事見《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孔子家語·子路初見》、《論語·先進》
好法官子路
子路做過法官嗎?
也許。我們知道,孔子做過魯國的大司寇。那時候公檢法不分家,大司寇既是公安部長,也是大法官和檢察官,還兼任司法部長。可惜老先生對法律事務既沒有興趣也不內行,幫他斷案的便多半是子路。
原來,子路是大法官的助理。
雖然只是助理,卻獨立辦案,工作效率也高,在他手上幾乎沒有積壓的案子。
那麼,子路有什麼過人之處呢?
片言折獄
什麼意思啊?
片言就是一面之詞。
折獄就是做出判決。
古代打官司,原告和被告叫兩造。
開庭審判,當然要聽兩造之詞。
子路卻只用聽一方的就行了。
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原因則據說是由於子路為人正直,原告和被告都不想騙他。兩造要陳述的事實既然不會有出入,當然用不著各自都說一遍。
另一種原因,則可能是子路的直覺好。他就像陪審團里那些不懂法律條文的陪審員,單憑人性和常識就能立即做出是非判斷。這種純樸的感覺往往是底層人民所特有的,卻未必不如專業人士可靠。
哈哈,野小子也有野小子的好處。
難怪孔子說:
片言可以折獄者,其由也與?
也就是說,能夠這樣做的只有仲由。
類似的話還有:穿著破舊衣服,跟穿著名牌皮草的人站在一起神情自若面無愧色的,也就是仲由吧!
接下來,孔子說了《詩經》的一句話:
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忮讀如至,忌恨的意思。
臧讀如臟,良好的意思。
因此,這兩句詩翻譯過來就是:別人再富再得意也不嫉妒,自己再窮再困難也不貪求,這樣的人怎麼能不成功順利,又怎麼能不平安吉祥!
子路很高興,天天念叨這兩句話。
孔子當然知道這人輕易表揚不得,表揚了就會忘乎所以翹尾巴,於是又說:就這麼一點道理,就這麼一點德行,值得天天掛在嘴上嗎?
子路只好把尾巴夾起來。
實話實說,子路非常值得尊敬。他是野小子,也是窮小子,更是真君子,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漢。他的內心是純潔的,也是坦蕩的,沒有城府,更沒心計。
於是孔子對他,便又愛又煩還擔憂。
本節故事見《論語》之《顏淵》《子罕》
男子漢子路
有一次,孔子跟子路還有顏回在一起。
顏回字子淵,所以《論語》叫他顏淵。他比孔子小三十歲,跟冉有一樣也是二期。孔子最喜歡顏回,把他看作得意門生。子路則對他最不服氣。因此,本次課堂討論,子路仗著年紀大資格老,又是搶先發言。
孔子照例說:何不各言其志?
子路馬上回答:我最願意做的事情,是車馬衣服跟朋友們一起使用,用壞了也滿不在乎。
顏回說:不自誇長處,不顯擺功勞。
子路說:老師也說說自己嘛!
孔子說:我的願景,是老一輩得到照顧,朋友們得到信任,年輕人得到關懷。
這裡最重要的是這句話:
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
這是孔子的名言。
現在不難看出問題所在了:
子路講義氣。
顏回講謙讓。
孔子講仁愛。
他當然更欣賞顏回。
讀者朋友更喜歡誰,可以自由投票。
子路卻不服氣顏回。因為顏回不但入學較晚,而且還是同班同學顏無繇(讀如由)的兒子。所以論資排輩算下來,顏回恐怕是應該管子路叫師叔的。
孔子卻偏要當著子路的面誇顏回。
又一次,孔子、子路和顏回三個人在一起。
孔子便對顏回說,有人用我就去做官,沒人用我吧就歸隱。天底下能這樣進退自如的,也就咱倆!
這當然是很高的評價。
其實,孔子這樣說是有原因的。原因就在顏回雖然品學兼優,是個不折不扣的好孩子和好學生,卻總是找不到工作,窮得叮噹響,得安慰安慰。
子路卻不高興了。
他想,顏回那傢伙哪裡是什麼進退自如?分明是啥也幹不了,只會死讀書,沒人要。
於是他問:行軍打仗,老師又跟誰一起去?
孔子當然明白子路的意思,馬上反唇相譏:
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
馮讀如憑。
暴虎就是空著手打老虎。
馮河就是光著腳過黃河。
這話翻譯過來就是:甭管我帶誰!反正不跟那種空手打老虎,光腳過黃河,死了也不後悔的人一起!
哈哈,賭氣啊?
是的。
氣話是不能算數的。
兩人也罵歸罵,吵歸吵,感情卻極好。
有一天孔子甚至大發感慨說:
如果主義不能推廣,主張不能實行,跟著我移民海外的,恐怕就只有仲由吧!
這回,可就只有子路了。
子路聽了歡欣鼓舞,恨不得馬上就走。
孔子卻立即收回成命說:
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
哈!仲由這傢伙膽子比我還大,哪敢帶他!
但,什麼叫無所取材?
拿不到簽證嗎?
當然不是。
有人說,意思是膽子太大不可取。
也有人說,是找不到做船的木材。
木材怎麼會找不到呢?託詞而已。原因嘛,可能是後悔說要帶子路去,又不能掃他面子。更可能還是孔子自己並非真心想走,移民海外只是說說而已。
不過,要說子路勇大於謀,恐怕是的。
他的樣子也挺嚇人。
某次,孔子和四個學生在一起休閑。
大孝子閔子騫侍側,誾誾如也。
侍側就是陪在旁邊,或坐或站,但側著身子。
誾讀如銀,誾誾如也就是畢恭畢敬,滿臉嚴肅。
年輕的冉有和子貢,侃侃如也。
也就是輕鬆隨意,談笑風生。
只有子路,行行如也。
行讀如沆,也就是雄赳赳,氣昂昂,拉開一副戰鬥架勢,愣頭愣腦,罡罡的,讓孔子看了直樂。
不難想象,那真是非常溫馨的場面。同學們盡情地展現自己的個性,老師則疼愛地看著,笑而不言。
啊!這是什麼時候,又在哪裡呢?
也許在陽光下。
也許在春風裡。
也許在細雨中。
孔子卻突然發出感慨:
若由也,不得其死然。
意思是:像阿由這樣的,恐怕不得善終吧!
這當然原本帶有開玩笑的意思,卻也不是一點道理都沒有。實際上,孔子總是敲打子路,就因為子路說話做事都太沖了,完全不顧後果,非常危險!
沒錯,他擔心子路會出問題。
孔子不幸而言中,子路也果然陣亡了,而且很悲壯很慘烈。但,正是在那喋血門樓的生死關頭,看似粗野和莽撞的子路,卻表現出偉大的人格精神。
本節故事見《論語》之《公冶長》《述而》《先進》
真君子子路
子路壯烈犧牲,是在孔子七十二歲那年。
忠心耿耿的他,戰死在衛國的內亂中。
當時,孔子的不少學生在那裡擔任各種職務。學習行政管理的子路,便在一位大夫的領地做大管家。
沒想到,那個邦國發生了政變。
消息傳到魯國,孔子心急如焚。
他最牽挂的是兩個學生:子路和子羔。
子羔就是高柴。
柴的意思是指柴羊,所以高柴字子羔。
高柴個子很矮,其貌不揚,智商也不高,看起來笨笨的。孔子對他和子路的評價是:
柴也愚,由也喭。
喭讀如燕。
就是說:高柴愚笨,仲由魯莽。
魯莽要比愚笨危險。因此得到政變的消息后,孔子這樣說:阿柴是會回來的,阿由可是死了。
事實也如此。
笨笨的高柴倖免,罡罡的子路慘死。
其實子路原本可以不死,因為政變發生的時候他並不在國都。當時,子路的老闆孔悝(讀如虧)大夫被叛亂者劫持,軟禁在家裡。子路得到消息匆匆趕來,在城門口一頭撞上正要逃離衛國國都的高柴。
高柴說:師兄快走!
子路說:不行,我得去看看。
高柴說:來不及,城門都關了。
子路說:那也要進去,我是領了人家工資的。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不能坐視不管。
正好,這時有使者要進衛都,城門重開。
子路便趁機沖了進去。
高柴只好獃呆地看著師兄進城。
其實衝進城,子路也可以不死,因為老闆家裡也是大門緊閉。子路卻要硬闖,還揚言要放火。劫持孔悝的人嚇了一跳,趕緊派兩個武林高手去對付。事實上直到這時子路仍然可以不死,因為他並未受傷,只是在搏鬥中被對方用戈砍斷了固定帽子的繩索——冠纓。
子路卻停止了戰鬥,他說:
君子死,冠不免。
於是,手無寸鐵的他面不改色,從容鎮定地用雙手系著冠纓,任由對方把自己砍成了肉泥。
孔子聽到這個消息痛不欲生,立即吩咐廚房倒掉所有已經做好的肉醬。他還捶胸頓足嚎啕大哭說:這是老天爺要滅我呀!這是老天爺要滅我呀!
四個月後,孔夫子與世長辭。
這樣看,一頂帽子竟然害死了兩個人。
帽子,有那麼重要嗎?
有。
不過,先得介紹一個文化制度。
這就是:
成年禮
當然,是周代的。
周人什麼時候算成年?
女孩十五,男孩二十。
每到這時,就要做三件事。
三件事,對人的一生都有極大影響。
首先是束髮。
因為未成年時,頭髮是往兩邊梳的。
男孩盤成獸角形狀,叫做總角。
女孩盤成樹椏形狀,就叫丫頭。
成年禮這天,頭髮要重新梳,統統集中起來盤在頭頂上,再用簪子固定。從今往後都是這樣,表示成年以後就得約束自己,不能自由散漫。
至於以後的事,過會兒再講。
其次是取字。
前面說過,古人有名有字。
名是百日那天由父親摸著頭取的。
字則要在成年禮這天由嘉賓來取。
名是卑稱,字是尊稱。兒童不需要尊稱,因此有字就意味著成年,也意味著加入社會。這位取字的嘉賓則類似於西方人的教父,所以往往還要發表訓詞。
第三是訂婚。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訂婚往往在成年禮。
如果沒有合適人選,女孩就只束髮,不取字。
這就叫待字閨中。
男孩則無論有沒有婚娶對象,都要有字。
如果束髮和訂婚同時進行呢?
那就叫結髮夫妻。
顯然,待字閨中不是沒有字,是沒婆家。結髮夫妻也不是把兩個人的頭髮捆在一起,而是頭髮集中起來盤在頭頂上時結為的夫妻。束髮,才是關鍵所在。
束髮之後呢?就有區別了。
女孩只插簪子。
平民則戴頭巾。
貴族才戴帽子。
所以,他們還要行冠禮。
冠禮就是束髮之後戴帽子的儀式,但是僅限於貴族男孩,因為這是他們的特權。也因此,冠禮不但要隆重地舉行,而且要有先後三次加冠的程序。
第一次,加緇冠(緇讀如資)。
這是參加政治活動的服飾。
第二次,加皮弁(弁讀如變)。
這是軍裝和獵裝。
第三次,加爵弁(爵讀如雀)。
這是參加祭祀活動的服飾。
如果是高級貴族,則還要加冕。
冕就是冠上面的平板。
板子前面有珠串,叫旒,讀如流。
旒的作用是擋住眼睛,叫視而不見。
這是所有高級貴族都有的,區別則在數量。
天子十二旒。
諸侯九旒。
大夫五旒。
同時還要在耳朵旁邊掛兩顆玉石。
玉的作用是塞住耳朵,叫充耳不聞。
意思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聽。
有冠有冕,就叫:
冠冕堂皇
子路沒有冕,只有冠,但是已經夠了。
不妨再來看一下三次加冠的程序:
一加緇冠,有參政議政權。
二加皮弁,有作戰狩獵權。
三加爵弁,有祭祀天地神靈祖宗權。
這說明什麼呢?
冠是權力和權利的象徵。
而且,這些權力或權利都是貴族的特權,平民沒有資格加冠。三國周瑜羽扇綸巾,那是因為這位帥哥故意穿了平民的服飾,就像美國總統穿牛仔褲。
因此:
冠是貴族的身份認同。
有沒有冠,區分了貴族與平民。
免冠,則等於免去身份和特權。
所以,古代大臣請罪時,都要自己免冠。
更何況,有權利就有義務。
比如皮弁,是軍裝和獵裝。它既意味著有權利使用武器,同時也意味著有義務參加軍事行動,為保家衛國英勇獻身。畢竟,參軍在周代也是貴族的特權。
所以,加皮弁的同時還要佩劍。
難怪,劍是最高級的兵器。
大俠都用劍,拎兩把銅錘的是馬仔。
現在知道為什麼「君子死,冠不免」了吧?
沒錯,不能放棄義務,不能失去尊嚴。
因此,即便倒下也不能免冠。
也許,這就是子路留給我們的精神遺產:
尊嚴比生命更可貴。
本節故事見《左傳·哀公十五年》、《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論語·先進》、《禮記·檀弓上》、《公羊傳·哀公十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