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你找不到
四十七你找不到
我一直說服自己把下面這件事看成一個夢。夢中的主角是我的侄女,可憐的笑月。她骨傷痊癒后考入大專,只是畢業后不願出國去父親那裡,寧可在北京漂一把。這次馬楠去北京把她帶回家是要張羅一次相親——據說男方是一個博士,雖年齡偏大,但相貌、身材、性格等方面絕對上乘。當姑姑的已去對方的公司踩過點,狗仔隊一樣拍回了很多照片,正面和側面的,遠景和近景的,只差沒雇一私人偵探去審查帥哥的婚戀史。
我相信這是一個夢,是因為博士似曾相識,倒是笑月的模樣難以辨認,事情一開始就這樣顯出幾分蹊蹺。她瘦得全身冒出更多銳角,耳邊掛了兩個三角形大耳環,牛仔褲的兩個破洞暴露膝蓋,腳上的鞋子支一個倒翻的鞋頭,像古代波斯人的海盜船,怎麼看都是疑點重重。更重要的,是她說話時我幾乎聽不到聲音,她感冒時我幾乎在她的額頭上摸不到溫度,她沖咖啡或噴香水時我幾乎聞不到氣味……至少在我的記憶里是如此。那麼這種記憶怎麼可能是真實?一個大活人,不是紙人,不是激光造影,怎麼可以沒有聲音、溫度以及氣味?如果水果刀劃破了手指,她會不會出血?
她的房間還保留以前的模樣,連書架上的卡通書還排列整齊,連牆上那些她貼的小紙花也保存如舊。她最喜歡的大絨兔和大布熊也由姑姑洗乾淨了,放在它們經常出現的床頭,手裡各有一面小紅旗,上面分別是:「歡迎月月回家!」和「月月姐要好好吃飯哦!」但笑月對姑姑一心守護的這個童話毫無反應,從頭到尾不曾笑一下。這怎麼可能?
她像一個幽靈飄來飄去,不是把自己倒鎖在閨房,就是外出很晚回家,一天下來難說幾個字,頂多是含含糊糊地「嗯」一下或「不」一下。這怎麼可能?
「我身上有猶太血統嗎?」她突然問我。
這個問題無比怪異。
類似的疑點還有:
「明天不會發生地震嗎?」
「你們怎麼不住到愛爾蘭去?」
「以後的基因技術,會不會讓歌手們長出八張嘴?胸口長四張嘴,背上長四張嘴,一個人不就把八部和聲全唱了?」
……
這些沒頭沒腦的話只能使人發愣,不知該如何應對,如同兩個沒法兼容的軟體,一撞上就是死機。談話的重啟也很困難。
這樣吧,讓我撥開記憶里這些來歷不明的聲音,把剩下的印象碎片儘可能拼接,以形成接下來的大致情節。我終於找到一個機會,與她談了談往事,包括再一次解釋當年為什麼沒讓她去電視台,為什麼說那是一個凶多吉少的陷阱。電視台台長貪腐窩案後來的東窗事發,大概證實了我以前的估計。
她一直沒說話,最後只有一句:「姑爹,我沒怪你。」
「你以後有什麼打算?還準備在外面漂嗎?郝志華你是認識的。她那裡最近剛好需要一個助手,我想……」
「姑爹,我真的沒怪你。」
她眨了一下,眼皮垂落得稍有誇張,沒回答有關應聘的話。
相親似乎不順,博士生那裡一直沒迴音。儘管馬楠成功地勸說小侄女換下了波斯海盜船,把大耳環換成小耳環,把牛仔褲換成了花長裙,把黑唇膏換成了紅唇膏,再加上一件橘色束腰風衣,甜甜的,暖暖的,一種淑女風格逐漸成形,但另兩場相親也沒什麼下文。笑月閉門不出的時候更多了,據說糖尿病也加重——她三天兩頭給自己注射「胰島素」,我居然信以為真,不知道糖尿病患者大多胃口好,不會像她這樣厭食。我也沒想到她的冒虛汗、打哈欠、全身撓癢等情況同樣反常。
馬楠有點急,建議我帶孩子出去散散心。正好我要去C市參加一個研討會,於是駕車出城取道西南,前往一片最新發現的風景區。一路上,笑月說這家飯店的湯太辣,說那家旅館的被子太潮,說我的老捷達她開不順手,車載音響設備也是垃圾檔和侏羅代的……反正沒幾件高興事。好容易到了一個她略感興趣的鱷魚園,她嫌觀眾太多和環境太臟,剛入園就不願走了,讓我一個人去檢閱鱷魚——否則繞道這一百多公里算怎麼回事?兩張入場券不成了愛心捐贈?
回到入口處,我發現她頭戴耳機坐在樹蔭下,一隻小皮鞋踩出節拍,全身骨肉盪出節拍,把一支什麼曲子聽得很High。我懷疑她是一心High給我看,一心在沮喪的姑父面前炫耀得意,偏偏要在這一刻搖頭晃腦和手舞足蹈。
「我要去看鱷魚!」等我看完了,她倒興沖沖地要去了。
我在汽車駕駛座打盹。不料她沒去多久,忽然慌慌地撲回來,一把拉開車門奪走後座上的手袋。「你剛才翻我手機了?」
「來過兩次電話,我沒接。」
「你一定翻了!」她幾乎叫起來。
「我只是看了下來電號碼,看是不是你姑姑來的。」
「我討厭!」
「笑月,你沒事吧?」
她走到不遠處檢查手機,打了一陣電話。
我以為事情就這樣過去了。我以為這個我以前抱得最多的孩子不過是脾氣壞,不過是心結太深。我以為世上很多傷口不過是需要時間來平復和彌合。第二天,我們去看了附近一個天坑,是她從網上查到的,不算很出名。一道地縫長約幾百米,最寬處約三四十米,藏在老山裡黑森森的深不可測,扔一個石頭下去很久還沒聽到聲音,不能不讓人悚然心驚。靠近天坑處的氣流很涼,一浪一浪的幽幽逼人。大概是遊客們很少,石徑上已密布青苔,兩個粗糙的路標東偏西倒,幾個泥沙半蓋的空瓶子和包裝袋也無人清掃。
我選定一個老樹蔽日的景點拍照,用鏡頭聚焦逆光中的笑月。我突然發現有一顆黑斑在取景框里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奇怪,越來越逼近和壯大——總算定焦了,看清了:竟是黑洞洞的槍口。
「你——」我的眼睛離開取景框。
「姑爹,對不起了。」她的聲音有些顫抖。
「你哪來的槍?」
「這你就不要管了。」
「你瘋了嗎?你確定這不是開玩笑?」
「沒辦法。我是被你逼的。與其讓你把Roger送上死路,不如你先走一步。這個選擇對於我來說很殘酷,但我別無選擇,對不起了。」
「Roger是誰?我怎麼聽不明白?」
「你裝吧,裝得更像一點,就當我還是一個傻子。」
我突然想起了什麼,「笑月,我昨天真沒翻你的手機。我不明白你說的Roger是誰,也不知道你們有什麼秘密。相信我,哪怕有天大的事,姑爹也願意幫你。我們談一談,好好地談一談。」
「幫我?」她發出一聲冷笑,「姑爹,你自己說過的,八年前你不是幫過我嗎?我太了解你這種人了。關鍵時刻你丫的出手多狠!你毀了我的初戀,毀了我的前程,逼得我在河邊一直哭到深夜,最後被四個流氓拖到林子里輪姦。輪姦——在兩個垃圾袋邊,就枕著垃圾袋——你知道嗎?」她突然咬牙切齒地大喊一句。
我腦子轟了一下,「對不起……」
「其實輪姦也沒什麼。」她哈哈大笑,「也是一種玩法。你參加過輪姦沒有?對不起,你從來就不想強姦我?」
「笑月,你胡說什麼!你就不能說些人話?」
「人話?」她的一張臉猙獰得完全變形,一步步黑下去,「你要我說人話?你和我那個爹,都是這個世界上的大騙子,幾十年來你們可曾說過什麼人話?又是自由,又是道德,又是科學和藝術,多好聽呵。你們這些傢伙先下手為強,搶佔了所有的位置,永遠是高高在上,就像站在昆崙山上呼風喚雨,就像站在喜馬拉雅山玩雜技,還一次次滿臉笑容來關心下一代,讓我們在你們的陰影里自慚形穢,沒有活下去的理由。」
「笑月,這裡有很多誤會……」
「不準動!退回去,退回去!」這個黑臉人用槍口指揮我,「你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無所不會無所不能,活得很得意是吧?你們左右逢源牛頭馬面,精英感覺超爽是吧?告訴你,你們也是一些人渣,只是運氣太好了。你們沒有餓得眼珠子發綠,所以你們躲過了殺人,用不著去超市偷麵包,不會在夜店裡被人扇耳光。你們沒有被高利貸老闆派人用板刀追殺,所以你們躲過了販毒。你們有爹,有媽,有朋友,一路春風一路笑,也沒遇上殺人不眨眼的高考。你們甚至沒遇上過一次沉船,沒有撅起屁股只顧自己逃命,沒一腳踹掉你老娘,再一腳踹掉你老婆,奪走最後的一塊救生的木板。不是嗎?難道不是嗎?」
「笑月,我不知道你心裡有這麼大的憋屈,你不妨慢慢說。我承認,你的尖刻里不是沒幾分道理。每個人其實都很脆弱……」
「這個世界太不公平了。」
「這個世界任何時候都會有不公平,但不是任何時候的人都在沉淪,都有毀掉自己的理由。你說我們是人渣,這沒關係。但你痛恨人渣,是不是?這說明你在心底里並不願當人渣——這是你的意思?」
「人渣不人渣,我根本不在乎。」
「笑月,這不是你的意思,不是。你這樣說讓我太吃驚了。我同你楠姑幾乎一直把你當自己的孩子。我們當然不是最合格的家長……」
「放心,我以後保不準心血來潮,也會想念你們一下。可惜你們不習慣K粉,要不我上墳時可以帶上一點……」
「你得想清楚,你眼下在幹什麼。」
「姑爹,別廢話了,再見吧。」
「你要明白這件事的後果。」
「姑爹,我愛你。」
「笑月……」
「你不要上來,不要上來,不要上來——」
叭——槍響了。
我覺得槍聲很不真實,似有似無,如同綻開了一顆小花苞,掉下了一顆小露珠,冒出一個小泥泡,在這個老樹蔽日的風景里完全微不足道。一片濃淡相疊的綠色一動不動。一片濃淡相疊的綠色靜止如常。一片濃淡相疊的綠色看來將地久天長萬世永存下去——只是正在漸漸失去聚焦。
但我發現聚焦仍然清晰,發現自己並沒倒下,倒是黑臉女孩把燙手一般的手槍丟在地上,捂住了臉,雙膝開始彎折,身體癱軟下去。顯然是聽到了我的腳步聲,她突然跳起來,驚魂失魄兩眼大睜,沒命地扭頭就跑。
我太無知,不該去追她,不該大聲呼喊她的名字。我不知這種緊張感只能加劇她的心亂,使她腦子裡一片空白,幾乎無意識狂奔向前。這位動不動就給自己割肉放血和稍不如意就爬窗跳樓的姑奶奶,眼下有什麼不敢幹?她毫不猶豫地翻越欄杆,一頭扎向了她心目中最安全的地方——那一道無限幽深的天坑,一張輕易吞下她的大嘴。
「笑月——」我喊塌了、喊碎了、喊黑了黃昏時的全部天空。
只有一瞬,事情就這樣發生了,已經發生過了,無可挽回的在那裡了。只有一瞬,在欄杆的那一邊,一道橘色曳光在我眼下的電腦鍵盤前迅速微縮,在讀者們的目光下頃刻湮滅,在今後的書架或書庫里倏忽而去,在今後的塵封故紙或翻騰紙漿中無影無蹤,久久地沒有聲音,沒有聲音,還是沒有聲音……只有兩三隻受到驚擾的蝙蝠飛出坑外,旋繞在我久久不動的滑鼠四周。
坑邊的灌木叢中掛一塊橘色布片,像一隻巨大的蝴蝶停棲枝頭,大概是她風衣上被掛破的一角。
一朵留給人間最後的微笑。
媽媽,我們開始捉迷藏,
媽媽,你睜開眼把我尋找。
我躲進了東邊的肥皂泡,
我躲進了西邊的彩虹橋。
你找不到,找不到。
媽媽,我們開始捉迷藏,
媽媽,你睜開眼把我尋找。
我躲進了南邊的百靈鳥,
我躲進了北邊的小花苞。
你找不到,找不到。
……
在今後塵封的故紙和翻騰的紙漿中,這一曲笑月常唱的兒歌也必定消失無痕,再也不會咿咿呀呀飄來我的窗前。
原諒我,孩子。
原諒我,我甚至不知道這是不是你。
我多少次咬痛手指,想把自己從這一個噩夢中咬醒,但還是只能看見停棲枝頭的那隻橘色蝴蝶。對不起,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