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生生術(中)
「那又如何?」黑衣人緩緩站起,陰沉沉地道:「不論真假,再殺一次就是。」
「哈。」白樸大笑道:「閣下好大的口氣,你殺得了么?」
「哼!你這臭人探我口風。」少女怒道:「先殺了你再說。」一腳挑起板凳,踢向白樸,白樸一掌拍開,卻見那少女雙手罩了過來,他知道這雙手一旦上身,摧筋斷骨,有如裂帛。當下退後一步,將摺扇插在腰間,一掌劈出。
這一掌看似全無花巧,卻好像刀劍破浪一般,透過少女幻影重重的手法,斬向她肩頭。
「看不出你還有些本事。」少女嬌笑聲中,二人各逞絕技,斗在一處,少女一雙手時如天魔幻形,時如佛祖拈花,時如揮動五弦、時如反彈琵琶,其變化突兀至極,直如水銀泄地,無孔不入。在眾人眼裡,面對如此攻勢,白樸就似驚濤駭浪中一葉小舟,隨波逐流,難以自主。
「啊。」德理不禁叫道:「白先生輸了。」
「難說。」李天德搖頭道:「你看那女子的雙手可能遞到他身前一尺之內?」他說話間,目光不時瞟向那黑衣人,只見他負手而立,悠然觀戰,不禁暗暗心急:「白先生被這少女困住,雖不至敗落,但若這黑衣人乘機殺過來,不知應當如何抵擋。」
德理聞言,仔細一看,果然少女攻勢如潮,卻始終被隔在一尺之外,而她攻勢稍弱,白樸的掌勢立時擴展開來,施以反擊。
「艷芳小心。」黑衣人微微皺眉,道:「這人用的是『須彌芥子掌』,所謂『放之須彌,收於芥子』,你若再攻不進他那一尺見方的『芥子圈』,只怕不妙。」
幾句話的功夫,「芥子圈」已經變為兩尺方圓。少女只覺壓力斗增,手裡漸漸有些施展不開,招式微微一滯。只在這霎息之間,「芥子圈」陡然暴漲,白樸的掌力奔騰四溢,化為無量須彌。攻守之勢頓時逆轉,不足十招的功夫,少女只有招架之功,再無還手之力,一個筋鬥倒翻出去,將一張桌子踢向白樸,口中叫道:「黃冷,快來幫我。」
黑衣人板著臉道:「你怎麼可以直呼我的名字,你要叫我師兄才對。」
「哼,你到底幫不幫我?」少女態度蠻橫。
黃冷哼了一聲,道:「你先退下。」
「我偏不,咱們一起把他做了。」少女撒嬌。
白樸震碎木桌,聞言不禁手上一緩,少女乘虛而入,狠招毒招盡往他身上招呼,邊打邊叫:「黃冷,你攻他背後,黃冷,你砍他左手,黃冷,踢他屁股……」白樸心有旁騖,頓時被她鬧得的個手忙腳亂。
「你這婆娘真是無恥。」嚴元破口大罵。
「你說什麼?」黃冷目光如刀,掃在他身上,「我本不想乘人之危,但你膽敢罵我師妹,我留你不得。」他邁步走向嚴元道:「不過,我還是給你一個堂堂一戰的機會,出刀吧!」隨著他的步子,殺氣洶湧而來,眾人無不心神震顫。
白樸放聲長笑,一掌逼開少女,閃身站在眾人身前,悠然搖扇道:「閣下的對手是白某吧。」
「喂,咱們還沒打完呢!」少女叉著腰叫道。
白樸微微笑道:「你不是要你師兄幫忙嗎,你們二人一塊兒上吧。」
「好呀!」少女眉開眼笑道:「你自己找死,可怨不得我們。」說著就要上前。「這女的真夠無賴的。」眾人皆是一個念頭。
黑衣人搖搖頭道:「艷芳,你不要插手。」他直視白樸道:「我用刀。」
白樸道:「我就用這把扇子。」心中卻想:我料得不錯,這人果然是那老怪物的徒弟,自負得可以,還好,還好,若他真與這丫頭聯手,只怕大事不妙。
「你應該用劍才是。」黃冷皺眉。
白樸微笑道:「摺扇足矣。」黃冷正要發怒。突聽少女道:
「我也用刀。」她從袖裡抽出一把藍汪汪的短刀。
黃冷眉頭大皺:「你要幹什麼?」
「他明明是我的對手,你偏要和我搶。」少女撇著嘴道:「上次神仙度殺人,你也是悄悄一個人做了,這次我也要殺人。」
「殺人放火是男人的事情。」黃冷哭笑不得:「師父只叫你跟著我長長見識,可沒叫你跟著我殺人。」
「哼,你和師父那麼喜歡殺人,殺人一定是件很好玩的事情。」少女說:「我偏要試試。」
「你……」黃冷不知從何說起。
白樸暗暗心驚,忖道:「這小丫頭武功了得,嚴元嚴子聯手也未必能勝,她若不守單打獨鬥的規矩,倒是棘手。」
「你竟然不聽我話。」黃冷有些惱怒:「不怕我動武么?」
「你敢?」少女似乎有恃無恐。
霎息之間,一點藍光從黃冷手中噴薄而出,除了白樸誰也沒看清楚他如何出手,湛藍色的刀鋒已從黑絲囊里吐出,在空中劃出一道詭異的弧線,定在少女的咽喉上。
少女粉紅色的衣袖翩然落地,露出雪白的小臂,一股冷氣直鑽進去,涼颼颼侵人肌膚,少女一張俏臉頓時變得慘白。
「我說到做到。」黃冷冷聲說。
「你有本事就殺了我好了。」少女氣苦萬分,眼裡淚珠滾動,不顧喉間刀鋒,硬是踏上一步:「你殺了我好了,反正師父不在,隨你怎麼欺負。」
黃冷本意是嚇嚇她,見狀趕忙縮手:「你不聽我話,我自然要管教你。」他雖然嘴硬,心裡卻已經有些後悔。
「誰要你管?」少女從小受人百般寵愛,從沒挨過這種氣,一時間氣得發瘋,但又偏偏打不過這位師兄,當下一頓腳,衝出客棧。
「你去哪裡?」黃冷一步跨出,好像縮地成寸一般,越過一丈有餘,便要追出。
「想逃么?」嚴元見他落單,豈肯放過,
橫身攔住,一刀迎面劈出。
「嚴兄不可。」白樸叫喊聲中,嚴元只覺藍芒晃動,森森刀氣直逼過來,頸上肌膚頓時僵了。
白樸飛身趕到,知道阻擋不及,手中摺扇一合,疾點黃冷背部四處要穴。這一下圍魏救李,黃冷不敢大意,足下微動,刀鋒迴旋。
金鐵交鳴聲中,三人兔起鶻落,一觸即分,嚴元倒退五步,一跤跌倒,握著半截九環大刀發楞。白樸與黃冷對峙而立,身上衣衫無風而動。
「好毒的刀法。」白樸緩緩道。
黃冷望了德理一眼,也不言語,大步走出客棧,追那少女去了。
「白先生,豈能這樣放他過去。」櫻木修道:「如不聯手取他性命,豈非後患無窮」
白樸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只聽噹啷一聲,他手中摺扇落下兩截扇骨。「要殺此人,談何容易。」他嘆道:「他若一心要走,聯手也攔他不住。」
「白先生,小老兒有一事不明。」李天德道:「這人既然如此厲害,白先生為何又說什麼李代桃僵,豈不是讓德理陷入險境?」
「原由有二。」白樸說:「其一,這人已經看出小兄弟與敬玄王貌似,就算不說,他也未必善罷甘休。其二,若讓吐蕃人知曉千歲死訊,對我
大唐甚是不利,若兩軍對峙之際,讓他們叫出此事,必然亂我軍心,惹人生疑,漏了小兄弟的底細。」他微微一頓,道:「李先生放心,那人武功未必一定勝我,有我白樸在一天,必定誓死保小兄弟周全。」
李天德將信將疑,但如今已勢成騎虎,也沒其他的法子。櫻木修則叫出渾身篩糠的店小二,著他安排數間上房歇息。
入夜,斜月如勾,掛在樹梢。一聲更夫的梆子響過,四周又入寂靜,只有極遠處,偶爾傳來寒蛩的鳴聲,好像幽人的太息。奚谷鎮的大街上空空蕩蕩,只有凄清的月色斜斜落到東邊的牆角,映一排檁子的影。
德理鬼鬼祟祟從一扇窗子里探頭鑽了出來,順著柱子緩緩下滑,滑到半路,忽聽一聲瓦響,心頭一驚,失足跌下,摔得他幾乎叫出聲來。
他爬起來,揉著疼痛不已的屁股,看看屋頂,月光下,露出一隻黑貓的影子,正望這小子張望。「哼,你這畜生也來欺負我。」德理自言自語:「我這就回華山找亨坤伯伯,什麼死鬼千歲,誰喜歡誰干去。」
他沿著大街跑出鎮外,還不放心,又跑出老大一程,方才停下,只覺一身上下說不出的輕鬆自在,做了個深呼吸,正想放聲大叫,忽聽身後有人「咦」了一聲,說:「原來你在這裡,好極,好極。」
德理聽得這聲音,頓時驚得魂飛魄散,拔腿就跑。
「哪裡跑?」身後響起一聲嬌喝。
德理跑得更快,但黑咕隆咚,景緻模糊,他一不小心,腳下被枯藤絆住,一頭栽進前方小河溝里。
「完了,完了。」德理心裡叫苦:「這下死定了。」想到這兒,心下一動,頓時摒住呼吸,就勢來個倒地不起。
來者正是白日里所見的少女,她當時一生氣,跑出客棧,黃冷卻被白樸等人阻了一阻,沒有趕上。少女有心讓這位師兄著急,便故意挑些偏僻地方閑逛,誰料正巧遇上德理,又驚又喜,那肯放過,一聲叫出,只嚇得對方屁滾尿流。
少女正在無聊,想玩玩貓捉耗子的把戲,沒料到這小子一跤摔倒,便一動不動,好像死了一般,心頭詫異,自語道:「這狗王難道這樣孱弱,一跤跌死了么?」失望之餘,有些惱怒,伸腳對準德理腰上就是一下。
德理頭浸在水裡,本來就有些憋不住了,這一腳踢得又重,頓時岔了氣息,骨嘟嘟喝了兩大口涼水,一下子跳起來,沖少女吼道:「明知死了你還踢?」
少女突然見他詐屍,嚇了一跳,道:「原來你沒死么?」
德理被她問的還過神來,機靈靈打了個寒戰,乾笑道:「本來已經死了,被你這一腳給踢活了。」邊說邊退。
「你這傢伙倒是有趣。」少女微微笑道:「居然還在姑娘面前耍花招,咦,你還跑?」
德理正跑得帶勁,忽見眼前一花,少女笑眯眯站在前面。趕忙掉頭向左,又見少女負著雙手,再向後跑,幾乎撞在少女身上,他一口氣換了四五個方向,只覺得滿眼都是少女的影子,重重疊疊,看得他頭暈眼花,又驚又怕,叫道:「活見鬼,活見鬼?」
剛說完,臉上便挨了一記,這一下打的沉重,把他摑倒在地!
「誰是鬼了?」少女怒道:「你才是個大頭鬼。」
「你不是鬼,怎麼滿世界都是你的影子。」德理不服氣地說。
少女眉開眼笑,說:「這你就有所不知了,這是我師父的『幽靈移形術』,乃是天下第一的身法。」
「幽靈移形術?」德理嘀嘀咕咕:「果然是活見鬼的功夫。」
「你說什麼?」少女耳朵甚尖。
「沒什麼,沒什麼。」德理急忙說:「我是說,你師父非常了不起。」
「這句話還說得不錯。」少女笑道:「我師父是天下第一的武學高手。」
「那姑娘你一定是天下第二了。」德理見她轉嗔為喜,害怕她再翻臉,只好違心地大拍馬屁。
「這倒算不上。」少女沉思道:「我大師兄、二師兄都比我厲害,我頂多算個天下第四。」
「哦。」德理問:「你還有一個師兄么?」
「是呀。我大師兄黃冷是蒙哥皇帝帳下第一高手,我二師兄伯顏是兀良合台元帥手下的大將,論武功,大師兄現在比二師兄厲害一點點,不過大師兄練功很勤,二師兄卻很聰明,無論什麼功夫練上一兩次就能上手,所以師父說,如果二師兄一心練武,再過十年,武功應該在大師兄之上,不過師父最喜歡的還是我。」少女本來就胸無城府,此時逛了半天,悶得發慌,只想找個人說話,聽德理問起自家最得意的事情,當然滔滔不絕了。
她一口氣說完,見德理瞪著一雙眼睛發傻,很是不悅:「你聽沒聽我說話。」
德理正在苦苦思索脫身之計,聞言忙道:「聽了,聽了,不過,我想,你如果再練十年,一定比你兩個師兄都厲害。」
少女格格嬌笑,說道:「這個自然,看在你還會說話的分上,我就讓你少吃點苦頭,乖乖跟我見師兄去。」她想到自己活捉了這個大唐的狗王,可以在黃冷麵前大顯威風,頓時歡喜不已。
德理突然彎下腰,開始呻吟。「怎麼?」少女皺眉問道。
「我有些肚痛,大概晚上吃了些不幹凈的東西。」德理蜷著身子往樹林里挪:「讓我先方便一下。」
「這個不成。」少女雖然天真,卻還不笨,說道:「你若是乘機跑了,讓我哪裡找你?若要方便,就在這裡好了。」
德理急忙說:「所謂男女有別,小可怎能如此放肆,污了姑娘的眼睛,我還是到樹林里去比較好。」說著提著褲子就往林子裡面鑽。
少女伸手將他拎了回來,好像老鷹捉小雞一般,丟在地上,說:「我是吐蕃人,你們漢人的那些臭規矩我可不懂,若要方便,就在這裡,我在溪邊等你完事。」
德理聽得冷汗直流,方便也不是,不方便也不是。眼睜睜看著少女走到溪邊,坐到一塊大石頭上。
德理彷徨無計,一咬牙,假裝要脫褲子,微微蹲下,忽然猛地一跳,向灌木叢里蹭。
就在他剛剛落地,立足未穩的當兒,屁股上便挨了一腳,跌了個野狗搶屎。
「臭小子,你果然在搗鬼!」少女一把將他揪住,杏眼園瞪,從袖裡抽出短刀:「我砍了你一條腿,看你往哪裡跑。」說著就要動手。
「慢來,慢來。」德理大叫。
「你還有什麼話說?」少女有心看他耍什麼花樣。
德理道:「你的武功天下第四,我的武功大概算得上天下倒數第四,可說天差地遠了。若是你向我這個天下倒數第四下手,豈不是有辱你這天下第四的名聲?」
少女想想,倒也有理:「那你說怎麼辦?」
「依我之見,咱們好說好散,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豈不是皆大歡喜。」德理搖頭晃腦,覺得自己這個辦法兩全其美。
「呸,你想的美,這裡荒郊野外,我就算欺負你這個天下倒數第四,又有誰看到了?」少女從小就是耍賴的好手,當然不肯上當。
德理慌了神,急忙狡辯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怎麼會無人
知道?」
「我從來不信什麼天地,砍了你咱們再說。」這丫頭心狠手辣,說砍就砍。德理看她舉刀,頓時兩眼一閉,發出殺豬般的慘叫。
眼看這一刀就要德理做一輩子瘸子,林子里突然飛出只破鞋,不偏不倚地打在短刀上,少女虎口欲裂,把持不住,短刀隨著破鞋飛了出去。只聽得一聲長笑,樹林中晃出個人影,后發先至,在半空中將鞋穿在腳上,大袖飛揚,如一羽鴻毛,翩然落下,卻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儒生。只見他身形頎長,意態黃疏,趿著一雙破鞋,儒衫破破爛爛,初看甚是邋遢,但細細一看,卻有一股子破衣蔽履掩飾不住的清華之氣,不自禁地溢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