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玄武
「玄關告急!」
蒼茫大地,黑色深淵,深淵之前跪著的士卒身披殘甲,渾身鮮血,像是剛剛從地獄中爬出來。
「明關出現大批妖族,明關十里,陣紋磨滅過半,請將軍速援!」
在他們的身後,有一隻巨大的黑色手爪,被人斬斷,筆直豎在地上,如一座高山插入雲霄,黑煙滾滾,吞吐繚繞其中。
「鉅留法文崩潰,朱雀營悉數戰死,請將軍支援!」
地面上包裹著那黑色深淵的巨大法陣再一次爆發出耀眼的光芒,然後建造在法陣上方的城池又有無數崩碎,最後只餘下十三座勉力支撐。
「將軍,來不及了!是走是留,給個話啊!」
有人忍不住上前進言,高台上端坐著的那位老將終於睜開了眼睛。他掃視著高台之下的兵將。
人人惶惶不安,眼中透露出懼怕,恨不能立刻逃離這個地方,這個正在有惡魔往外爬的地方。
他沒有說話,百里之外突然有一道劍光筆直刺向天空,有人聲嘶力竭吼道:「世人謂大德大威青龍,大凶大煞白虎,而今只見白虎探爪,不見青龍現形!白虎自我始死絕,青龍有何面目存世!」
話語聲悲憤,隨著劍芒在天空爆碎成四道,分送四方天地,聲音逐漸消失,最終只留下那座深淵。
老將目光疲倦,「青龍依舊沒有消息么。」
「全無消息。」
他把目光看向眼前的十三個人,輕聲嘆氣道:「起來吧。」
他一個一個看了過去,目光像是刀子一樣要把他們的容貌刻進自己的心中,「朱雀亡,白虎絕,青龍藏,三千玄武也只剩下我們十四個了。」
「浮池之淵是決計守不住了,你們走吧。」
「將軍!」眾人驚呼一聲,拜伏在地,涕淚四下,一個都不曾動彈。
老將閉上眼睛,「將軍百戰死,我早料到有這一天。我能戰死沙場,為守護人妖兩屆通道而死,死得其所,死得好!此生再無遺憾,你們帶上我的幼子,趕緊走吧。」
在台下距離老將最近的那位突然笑了,他大咧咧站起身來,回頭吩咐道:「我乃玄武營右都尉!將軍赴死,我豈有苟且偷生的道理,你們保護好將軍幼子,我留下。」
此言一出,惶惑,驚恐,全都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坦然赴死的勇氣。
又有人笑道,「我雖然不才,也領一個百夫長的稱號,手下無兵,愧對這名頭,不如跟著一起死算了。」
「茂才年紀最輕,天賦最好,不應當死在這裡,讓他帶著未濟走吧,我們這些老骨頭,即便走了又能去哪裡。」
「玄武禁絕封以我等十三人的性命獻祭還差不多,就憑將軍一人,只怕遠遠不夠啊。」
老將沒有推脫,洒脫大笑,「百年大唐,千載玄武,我玄武今日當滅,諸兄赴死從容!願以我等遺骨,再為大唐爭取二十年歲月。」
「願以我等遺骨,再為我大唐爭取二十年歲月!」
他們齊聲吼著,面容肅穆,看向最後一人。那人眉眼稚嫩,卻已滿臉風霜。
他並沒有推辭,甚至連推辭的念頭都不曾有過,他只是鄭重行禮道:「諸兄走好,茂才必不辱命!」
剩餘十三人,包括將軍在內,鄭重還禮,「茂才珍重,玄武遺脈便交給你了!」
茂才抹了把臉,離去背影決絕,不曾回頭。
只是在出了玄武營的時候拜了三拜,一拜朱雀玉石俱焚,人人面朝深淵而死,背後無傷;二拜白虎死守國門,寸土不讓,死前殺大妖三十八頭,舉世無雙;三拜玄武三千袍澤兄弟除他之外無一人生還,三千人黃泉道上長歌而行,瀟洒恣意,不曾抱怨半句。
只當自己已經死了罷!
他在心中默默告訴自己,最後抱緊懷中躺在殘甲之內昏睡的三歲小兒,看了一眼全無動靜的青龍營,狠狠吐了口唾沫,扭身便走。
在他身後,十三人的血脈之力顯現,化作十三具棺槨,懸浮在浮池之淵上方,鎮壓!
生命氣息在這片禁地上面消逝,茂才腳步加快,像是要逃離這裡。
有的時候,活著要比死去需要的勇氣更多。
時天元二年,妖界大舉進攻,浮池之淵崩碎。
不久之後,有消息傳出:鎮守浮池之淵的四大營中,玄武逢戰不出,畏畏縮縮,以至貽誤戰機,讓妖族攻破通道。朱雀白虎才不配位,與妖界交戰半柱香便潰敗而逃,全營死絕。幸得天佑大唐,青龍一營力挽狂瀾,斬大妖三十八頭,后鑄造十三具石棺鎮壓其上,為我大唐續命二十年。
這是寶貴的二十年,可以讓人族做好充足的準備。
這個消息傳出之後,青龍營名聲大噪,守營大將弘光封鎮國大將軍,名垂青史,為萬民敬仰。
玄武一脈獲封「龜奴」之名,遺臭萬年。
……
素雪落雨,冷月孤星暖河漢。
淡煙昏草,破廟寒燈請朔風。
這是一間建在半山腰的破廟,廟中間的武聖老爺的泥胎塑像已經塌了一半,金漆不知道被哪個膽大包天的破落戶囫圇颳走了,剩下一堆藏在光鮮外表下的醜陋泥團。
北地苦寒,廟外大雪紛飛,銀裝千里。
冬夜裡的破廟門關得嚴實,縱然風雪使勁敲門,也被死死擋在了外面。
破廟正中間的位置生著一堆火,柴禾快要燒完了,只剩下零星的火點在燒紅的木炭上翩翩起舞。
光暗明滅不定,武聖老爺的影子便在牆上不斷被拉長縮小。
寂寂的破廟之中,這詭異的景象一直持續著,那火堆就像是永遠燃燒不完,躍動的火苗也永遠不會停息。
這一切直到某一個詭異景象的出現方才被打斷。
那武聖老爺沒了頭的影子突然間便有了腦袋,不僅有腦袋,還是帶著鬍子的側面。
在火苗起舞的瞬間破廟裡突然多了一個人出來。
那人穿著一身薄薄的青衫,一雙袖子被挽到手肘處,露出一雙黑紅如火熔岩的臂膀,猙獰可怖。
火炭上跳舞的火苗像是突然僵住,緊跟著似乎一縮脖子,矮了半寸,從火堆上連滾帶爬地跳走,鑽進了破廟某一個角落。
於是破廟內便只剩下火炭暗紅色的光芒,光芒正對面,無聲息出現的那人開始說話了。
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像是含著一枚燒紅的炭,一個字一個字吐字含糊,「青城柳,百枚金,己亥,乙亥,癸卯,寅時,柳二公子拜了道。」
這般沒頭沒尾的話語若是落到了尋常人的耳中,只怕會以為這人是白痴,然而若是落到了懂行的人耳朵里,只怕瞬時間就要嚇得面無人色。
這是大唐最古老的殺手行話,又稱「鬼切」、「切口」、「隱語」,只是近年很少有人用了,只有殺手之中那最尊貴神秘的一等人才會用這種切口說話。
方才那人說的話意思就是說青城柳家答應的百兩黃金已經到手了,己亥年十一月一日凌晨三點柳老太爺已經死了,但柳二公子找上門來了,是怎麼回事。
他說完了之後,破廟裡面依舊寂寂,除了火炭偶爾碰著了旁邊濕潤的柴草發出的「噼啪」聲,再無一點聲音。
這就很尷尬了,然而那人卻像是絲毫未曾察覺,或者說他真就是一塊石頭,只是一動不動站在那邊,耐心極好。
空無一人的破廟裡面終於有了動靜。
武聖老爺的身後鑽出一顆躍動的火苗,火苗散出的火光投射到牆上的側面多了一個影子。
那影子懶洋洋伸了個懶腰,在火苗的投射下便似乎要把這破廟撞破。
他說話都是懶洋洋的,聲音卻極年輕,「拜了道的不上道,青山綠水走一遭,官府衙門打個滾,幽冥地府點柱香,心點心,面碰面,折了腿再拜蒼天。」(找上門來的這傢伙做事不地道,我甩開他們一次,送他們去衙門一次,最後沒辦法殺了幾個人,他們知道怕了,才磕頭求饒滾了回去。)
雙臂黑紅如岩漿的那人卻絲毫不驚訝,似是早知道他在這裡,繼續生硬說道:「砸了碗,撞了牆,鬼打鬼,魂轉圈,三星兩點雨水。」(你這麼做容易砸飯碗,等到你碰著硬茬子我也救不了你,到時候哭都來不及。)
武聖老爺身後的那道影子「噗嗤」一聲笑出聲來,「魂轉圈,頭點地,睜眼還看天,青山依舊笑滄海,任誰跺不動腳,放不了屁。」(我死了也不怕,有你在誰敢動我,他們動不了,最多也就過過嘴癮。)
那雙臂赤紅的人影便突然安靜下來,不說話了。
武聖老爺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只聽那道年輕聲音換成了正常說話方式,不慌不忙地說道:「茂叔,等我一下啊,我穿個衣服,你知道,這天氣一熱,我就喜歡光著身子睡覺的。」
這年輕人說話簡直就是匪夷所思,外面大雪紛飛,廟外檐角冰稜子掛了一串,他居然還嫌棄熱!
然而事實似乎便是如此,年輕人很快便穿好了衣服,從武聖老爺的泥胎後面鑽了出來,頭上頂著方才跳舞的火苗,滿頭大汗,紅光滿面,敞著懷,像是喝醉了酒。
黑紅臂膀的中年人古井不波的眼神一個恍惚,有了些憂傷,但他很快便醒過神來,再次恢復成了冰山一般的冷硬。
面前的年輕人今年十八,十五年前他才三歲。
十五年前發生了很多事情,十五年也足夠改變很多事情,比如把一個什麼都不懂的稚童精心雕琢成了一柄殺人利器。
那年輕人撩起衣擺扇著風,看著中年人傻笑,眼中暖意正濃。
到這時才看清他的模樣,面容普通,但一雙眼睛極亮,就像是兩顆烏溜溜的黑珍珠,倒是那眉毛本是劍眉的形狀,偏偏在尾端往下彎了彎,那股子銳利的感覺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油然而生的親近。
任誰看見他也不會想到他便是大名鼎鼎的殺神「枕邊人」,傳聞中他之所以有了這麼個稱號,是因為那些死去的目標臨死前都能感受到他輕輕噴在脖子上的呼吸。
細思極恐。
那中年人很滿意地看著他,盤腿坐下,絮絮叨叨說道:「方寸山上的水墨雲台下壓了三寸,周遭可能有妖族出沒,你需要多注意。」
「嗯。」
「南宗佛子放出話要找你談談佛經,我看他想要藉此殺你倒是真的,別放在心上。」
「六根不凈,還號稱佛子,我看是佛門棄子還差不多,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放心,我不會理他的。」
「雪裡山後天又有一場儆尤會。」
唐未濟正掀起袖子扇風,聽到這裡,動作便突然僵住了。
殺雞儆猴,以儆效尤,是為儆尤會,暗地裡又被人促狹叫做鞭屍大會,鞭的自然是十五年以來人族最大的罪徒玄武。
他沉默半晌,最終苦澀道:「與我說做什麼,儆尤會年年都有,你從來都沒有允許我去過,那些靈龜血脈的人,就活該去死!誰讓咱們玄武一脈是靈龜血脈的祖宗,誰讓我們見不得人呢。」
「往日你去了也是無濟於事,每屆儆尤會背後都有人坐鎮,你去了救了不人不說,怕是要白白送死。」
唐未濟聽到這裡,眼睛卻是一亮,他聽出了其中三味,激動之餘又有些忐忑不安,「茂叔,你的意思是?」
「對,這次儆尤會有所不同,你可以去。」茂叔給出了肯定的答案,「主持這次儆尤會的是方寸山的一名內門弟子,境界不高,口氣大得很,說是只要有人能打敗他,這次儆尤會便就此作罷。」
「我聽著怎麼像是請君入甕呢。」唐未濟冷笑道:「還是方寸山對此人抱有極大信心,這是要殺雞儆猴?」
「兩者都有,方寸山派出的那人是宗門雪藏的天才,境界不高,但實力不小,我打聽到消息,很可能是專門沖著你來的,有人猜到了你的血脈之力了。」茂叔看著他,輕聲道:「我建議你不要去。」
唐未濟陷入了沉思。
夜雪無聲,銀月隱輝,暗渡星漢的幾顆大星緊跟著晦了光亮。
天放白,通紅的火炭上多了一層薄薄的白灰,也沒再那麼亮堂。
一直到雄雞高唱,日出金光,早霞染紅萬里,天地大放光明。
唐未濟終於抬起頭,一雙眼睛不知不覺布滿血絲。
他看著對面一直看著他的茂叔,狠狠點了點頭,果斷而急促地說道:「去!豈能不去!我玄武為小人所害,陷足泥坑,玄武正統只剩餘我一人,父輩榮光不該由此湮滅,我必將洗刷他們所受到的冤屈,以平諸叔伯在天之靈!」
「十五年了!五千多個日日夜夜,茂叔你知道我是怎麼度過的么?我沒有一天不在想著復仇!我的腦子裡就像是有人在凄厲慘嚎!」
他忍不住站起身來,雙目赤紅,面頰燒得火熱。
他一把扯掉了身上剛剛披上的衣服,露出滿是傷痕的上半身,用力推開破廟的大門,面朝著北風,面朝著雪地,面朝著這片冰冷的世界,模仿著腦子裡的叫聲,聲嘶力竭地嘶吼,向著天地宣洩。
「報仇!報仇!報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