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化煙
所謂光陰,一時飛逝如流水,一時煎熬若涓滴。
杜三娘一大早就坐在了院子里,罕見地穿了身絳紅衣裳,頭髮挽成高髻簪上一朵拳頭大的緋色絹花,畫眉描紅,塗脂抹粉,手裡還捧了本《戲風塵》。
院門外逐漸有了來往人聲,左鄰右舍並不知道這對母子昨晚經歷了怎樣的驚心動魄,依舊過著自己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日子,有人還來叩門送點糖餅,杜三娘不開門也不吱聲,外面的就當她家中無人,很快就走了。
杜三娘從清晨等到黃昏,周遭人聲都寂了,她要等的人卻還沒來。
好在她的耐心還沒告罄,只是等待終究難熬,那些令人臉紅心跳的悱惻詞句入眼不入心,到後來僅是她手裡的擺設,她的目光穿過字裡行間,看到了那樣遙遠的從前。
薛泓碧是她從死人手裡搶下來的孩子。
彼時她還是杜鵑,刀鋒過處無活口,哪怕四個殺手皆非等閑,對她來說也只是砧上魚肉,等她踩過鮮血浸透的草地,翻過那身首異處的老婦人屍體,就看到一個仍被死死護在懷裡的嬰孩。
那孩子就像是先天不足的雛鳥,只要她動動手指就能扭斷細莖似的脖子,他被困在襁褓里,死人的手臂是保護也是鐵索,箍得他喘不過氣,一張小臉都憋得發紫,杜鵑只好斬下了那條手臂,把他抱進自己懷裡。
誰也不知道,杜鵑對這個孩子是厭惡至極的,他太脆弱了,像極他斯文羸弱的父親,而不像強勢明艷的母親,兩隻沒骨頭似的小手蜷在身前的時候,就像雛鳥畸形稚嫩的羽翼,等不到翱翔九天,就能被人輕易折斷。
然而,當嬰孩執著地吮吸她指尖鮮血時,杜鵑忽地明白了白梨的心情——殺手這一生奪走了無數生命,天理報應不到她們身上,卻讓她們敏感易傷,連觸碰鮮活都會被火光灼烤,她們憐憫的不是弱小,是比他們更不堪一擊的自己。
因此,白梨有了敢為天下敵的勇氣,而杜鵑成為了杜三娘。
杜三娘對薛泓碧沒有所謂血濃於水的母子親情,卻有一種令人戰慄的佔有慾,打她從死人手裡搶過這孩子,就沒想過讓薛泓碧先於她轉身離開,她不能忍受第二次的背叛與失去,任何可能把薛泓碧帶走的人都是她不死不休的仇人,哪怕她心知自己只是個卑劣的掠奪者,仍不堪忍受得而復失。
如果傅淵渟沒有出現,或許再過十二年,杜三娘就真把薛泓碧視如己出了。
可惜凡事沒有如果。
餘暉接地,紅霞傾倒,緊閉的院門終於被人推開,杜三娘抬起頭,看到最後一縷陽光從天邊落下,一大一小兩道人影站在門口,如站在光與影的分界。
薛泓碧臉上的巴掌印還留有紅痕,小心翼翼地看了她兩眼,輕聲喚道:「娘,我回來了。」
杜三娘覺得他真傻,又認為他傻得可愛,緊抿的唇角就忍不住緩緩上揚。
她放下書站起身,與傅淵渟對視了一眼,半晌長嘆了口氣,綳直的背脊慢慢垮下,道:「進屋吧。」
進了屋,杜三娘關上門又點了燈,三人圍桌坐下,先是沉寂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杜三娘開口問道:「吃過了嗎?」
薛泓碧搖頭,杜三娘起身去廚下拿出和好的面和肉餡,端回屋裡當著他們的面開始包,她手藝很好,包子均勻滾圓,褶也漂亮,渾然看不出這原是一雙殺人的手。
她一邊包,一邊問道:「你跟他說了多少?」
傅淵渟的目光從包子上挪開,看了看薛泓碧,這才道:「只是有關他父母的一些往事,有些還得問你才知詳細。」
杜三娘嗤笑了一聲:「哦?」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傅淵渟漠然與她對視,「據我所知,你並未叛出擲金樓,甚至在白梨滅門之前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下任樓主,她背叛了你,又毀了你半生拼搏的一切,你該恨她入骨才是。」
麵皮捏成了一團,又慢慢在掌心拉開,杜三娘繼續往裡面填肉餡,聲音卻冷了:「還有什麼,一併說了吧。」
「白梨屠盡擲金樓滿門,即便過往感情甚篤,她也不可能留你活命,除非那時你不在場,而這就是第二個問題。」傅淵渟的手指輕輕敲擊桌面,「身為下任樓主,擲金樓暗中投效朝廷、清剿飛星盟之事你必然知情,那個時候的你在哪裡?同理,薛海心細如髮,哪怕大難臨頭也不可能將唯一骨血託付於你,你又是怎樣才收養了他們的孩子,又因何流亡十二年?」
拇指點中,兩指轉動,一隻白胖的包子就出現在杜三娘手裡,她將包好的擺在一起,拿帕子擦了擦手,這才看向傅淵渟道:「你還有一個問題,怎麼不說?」
傅淵渟皺眉不語,薛泓碧卻意識到了什麼,放在膝上的雙手驀地攥緊。
「傅老魔,這十二年你本事進退如何我不曉得,倒是這性子綿軟婆媽了不少,你既然不敢問,我便直說了。」杜三娘的目光落在薛泓碧臉上,語氣平靜無波,「十二年前擲金樓滅門之際,我遠在寧州帶人捉拿飛星盟餘孽,有錯殺無放過,終於抓到了薛海,得到擲金樓出事的消息時已經晚了,否則我親手送他們夫妻牢里團圓。」
薛泓碧抬起頭,眼中血絲瀰漫,嘴唇翕動了幾下,發不出任何聲音。
「薛海雖未名列九宮,卻是飛星盟與宋元昭之間最重要的聯絡,抓到他可是大功一件,只要從他嘴裡撬出點東西來,廟堂江湖都要翻天覆地。」杜三娘不閃不避地迎著薛泓碧的目光,神情漠然,「他城府深重卻不會武功,密探們準備了上百種刑罰伺候他,可惜只來得及拗斷他的腿,白梨的死訊就傳了過來……他人還活著,魂已死了。」
所有人都知道薛海是在裝瘋賣傻,偏偏無計可施,在得知白梨死後,他將自己的魂魄也一併丟下黃泉,徒留行屍走肉被困在地牢里,不知冷暖饑渴也不覺痛苦,哪怕銀針貼著指甲縫扎進去,他連眼睛都沒眨。
唯獨那天晚上,杜鵑走進地牢,看著這個披頭散髮的男人坐在牆角編乾草玩,冷不丁說了一句「我把她火葬了,挫骨揚灰,吹到天涯海角去」。
乾草在髒兮兮的掌心斷成兩截,當杜鵑準備離開的時候,她聽到男人輕聲道:「多謝你,能送我一程嗎?」
他想要一個痛快,想要馬上去黃泉與白梨團聚,若是緣分未盡,說不得來世又做夫妻。
杜鵑心想,我怎能這樣便宜你呢?
可她還是出了刀,見血封喉,飛花濺壁。
「我只是成全了他。」
杜三娘的手掌覆在薛泓碧額頭上,掌心一片濕冷,喃喃自語般道:「我大概是瘋了。」
那時宋元昭已在獄中自盡身亡,黨派之爭或能順藤摸瓜,牽連江湖的飛星盟卻斷了線索,薛海是他們手裡緊握的最後藤蔓,而在他斃命剎那,九宮飛星便如魚入海,從此隱沒江湖。
杜鵑對諸般利害心知肚明,卻還是給了薛海一個痛快,在鮮血濺身之際,她知道自己勢必要為此事承擔代價,開弓沒有回頭箭,既不能坐以待斃,就只能逃之夭夭。
「我們都知道薛海與白梨生有一子,而他在落網之前將這個孩子送走了。」杜三娘緩緩直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薛泓碧,「那是薛家的忠僕,將薛海當做自己的兒子,她帶著你逃出了城,想要去鄰縣坐船離開,儘管行事小心異常,可你當時生病高熱,她帶你去醫館看了診,也因此泄露行蹤,在城郊小路上被殺手截住了……我殺光他們,把你從死人手裡搶下來,原也打算送你去見爹娘的。」
薛泓碧只覺得渾身乏力,每一處骨縫都透著寒意,分明還沒吃過什麼,胃裡一陣翻江倒海,令他想要嘔吐。
半晌,他的手指才有力氣痙攣起來,聲音沙啞如蚊吶:「原來……你這樣恨我。」
如果杜三娘把他當作親生兒子一樣愛過,他本應更像她。
杜鵑恨白梨,恨薛海,這樣澎湃強烈的仇恨從來不曾因為他們的死去而消泯,她養大了自己最恨之人的孩子,為他變得越來越不像自己,看著他日益長大成人,看著自己成為杜三娘,心裡的恨意也如野草般瘋長,除非她親手殺了薛泓碧或了結自己,這憎恨都永無止境。
「我本就不必愛你。」杜三娘輕輕拭去他眼角的淚水,「因為你活著,我才生不如死。」
「……那你為什麼不殺了我?」
「因為我不要解脫。」杜三娘轉過身,「我這一生若連恨也留不住,那就真正一無所有了。」
她端起包子,自顧自地進了廚房,生火燒水,將籠屜放了上去。
廚房中白霧裊裊,薄皮肉包的香味很快瀰漫開來。
屋子裡,薛泓碧把頭埋進了掌心裡,他冷得渾身發抖,正當傅淵渟想要說點什麼的時候,他忽然抬起頭,急促地道:「帶我走吧!」
傅淵渟看著他:「現在?」
「對,現在,馬上走!」薛泓碧站了起來,他知道杜三娘都能聽見,卻不想再壓抑自己,「我不想再留下來了!」
「好。」傅淵渟半點遲疑也沒有,「我帶你走,遠遠離開這裡,以後你不會再見到她了。」
他向薛泓碧伸出手,就在十指即將交握的時候,薛泓碧又像摸火似地縮了回去,重新跌坐回凳子上。
傅淵渟也不意外他的出爾反爾,又坐了回去,給自己倒了盞白水沒滋沒味地喝著。
錯過了不告而別的機會,杜三娘不一會兒就端著兩大盤包子回來了,她對剛才的話置若罔聞,擺好了三副碗筷,還拿了一壺自己平時捨不得喝的好酒。
他們彼此清楚,且不說薛泓碧八成會跟著傅淵渟離開,就算他當真懦弱到選擇留下,與杜三娘也回不到從前了。
杜三娘把第一碗酒倒在了地上,又給自己和傅淵渟都滿上,酒碗相撞水花四濺,他們仰起頭,一飲而盡。
「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
傅淵渟喝了酒,蒼白的臉上也有了些血色,他提醒杜三娘道:「這些年來,朝廷跟武林始終對我緊追不放,找到南陽城是早晚的事。」
「我自然也會離開,只是不跟你們同路。」杜三娘摩挲著酒壺紅封,被酒水浸潤的唇紅如胭脂,看著竟有幾分驚心動魄的美。
薛泓碧原本沉默地吃包子,聞言抬頭看她:「又去做殺手嗎?」
「你管我呢,小兔崽子!」杜三娘好似沒察覺到他話里傷人傷己的刺,拈起筷子敲了他一下。
這頓飯終是維持住了表面和睦,勉強算得上賓主盡歡了。
杜三娘給薛泓碧收拾了行李,親自送他們出了門。
此時天色已黑,夜風涼如水,薛泓碧跟著傅淵渟走出小院,就在跨過門檻的時候,他終究沒能忍住,回頭看向了杜三娘。
那紅衣簪花的女人倚在房門邊,靜默地注視他的背影,在他回望時微微一笑。
她輕聲道:「走吧,別回來了。」
傅淵渟攬住薛泓碧的肩膀,向她微一頷首,大步離去。
院子里只剩下杜三娘一人,她在原地站了許久,等到那兩人走出了很遠,風把身上最後一縷酒氣也吹散,她才突兀地笑出了聲。
一炷香后,城南梨花巷裡某戶人家走水,火勢熊熊,四鄰驚起。
人們大驚失色,敲鑼聲傳出了老遠,紛紛前來救火,及時阻斷了火勢蔓延,幸未殃及無辜,然而那屋子已經面目全非,其間種種俱不可辨。
萬般過往,煙消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