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殺賊
風聲,人聲,火燒聲,聲聲在耳,聲聲催急。
王幺娘與落魄書生一前一後,如兩隻豺狼般穿過烈火,踏入叢林,將那熊熊燃燒的烈火與哭嚎嘶吼的人都遠遠拋在了身後。
縱使夫妻同林鳥尚且大難臨頭各自飛,如今到了緊要關頭,誰能怨得了誰背信棄義?
山寨起火之後,八名匪首心知不好,也不再多做糾纏,當即就地分贓,老大陳寶山倚仗本事自然拿得多,剩下七人迅速搶得錢財,轉頭各奔東西。
他們沒有想過一起逃,一來人多目標大,二來提防彼此反目,有了剛才那番殺雞儆猴,哪怕是與陳寶山廝混過的王幺娘也不會對這些兄弟報以信任,奈何火勢太大,山寨亂成一鍋粥,兜兜轉轉后她又與這斯文敗類狹路相逢。
落魄書生排行老四,也不知怎的放著讀書人不當要來落草為寇,武功更稀鬆平常,勝在腦瓜好用,算山寨里的狗頭軍師,王幺娘先是不悅,繼而想到他的用處,自忖能將其拿捏住,便也應下了帶他一起逃跑。
兩人憋著一口氣跑出數百丈,終於到了半山腰,堪堪抵達一處未被烈火吞噬的林子,落魄書生喘著粗氣辨認周遭,指著右邊道:「走這裡,有條小溪!」
有水就有下山路,王幺娘心下一松,抬步就要走,眼角餘光冷不丁被一線寒芒割了下,步子下意識頓住,卻已經來不及叫住那書生了。
溪水離他們不出十步遠,先瞥見水流的落魄書生已經欣喜若狂地撲了過去,被烈火烤了這麼一會兒,他顧不得許多,掬起一捧水仰頭就喝,那清涼溪水入口生甜,卻沒能咽下肚去,反而從喉間竄起一股腥甜味道。
他愣了一下,後知後覺地想起這是血的味道。
書生出身貧寒,爹娘面朝黃土背朝天地供養他讀書,可惜他生性憊懶又貪財好色,正經功名考不到,反而跟著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做偷雞摸狗的勾當,一次趁酒玷污了良家女子還將人打死,對方家人找上門來要把他送官,他嚇得鑽狗洞跑了,從此沒了家也不見爹娘,只能落草為寇。
血的味道就是從那以後被他習以為常,書生已聞過很多血腥味,卻還是頭一回嘗到自己的血,從喉嚨里發出不成調的氣音,人就已經倒了下去,溺在溪水裡。
一道血線沿著刀刃滴落,李鳴珂身著一身黑衣,卻比這夜色更暗沉,她已經在這裡等了好一會兒,終於等來了亡命之徒。
王幺娘駭然看著李鳴珂,對方年紀雖輕,適才那一刀卻可見功夫,下意識退了兩步,顫聲問道:「你是誰?」
「找你們討血債的人!」話音未落,李鳴珂腳下一蹬,身如離弦之箭殺向王幺娘,後者當即後仰下腰,將將避過撲面一刀,身上的包裹卻被刀風割斷,金銀珠寶落了一地璀璨。
王幺娘顧不得這些,單手撐地旋身側踢,一霎那腿腳相撞,雙雙飛退。
李鳴珂年紀不大,與王幺娘硬碰硬落不得好,交手百十個回合后心生一計,故意賣了個空門給她。王幺娘果然中計,兩人擦肩掠過的瞬間,一柄袖中刀滑落到她掌心,反手向李鳴珂咽喉割來,後者不閃不避,左手倒握刀鞘格擋,右手長刀反轉,從腋下斜刺出去,若非王幺娘及時扭頭,這一刀就不止割傷她的肩胛,而是洞穿她的脖頸!
饒是如此,王幺娘受傷吃痛,行動難免遲滯下來,李鳴珂抓住時機,拼著硬挨她一掌,刀芒在夜色下乍起如虹,眨眼間穿過王幺娘肩胛骨,將她整個人釘在了樹榦上!
「咳咳……」李鳴珂輕咳兩聲,只覺得右胸疼得厲害,恐怕被那一掌傷到骨頭,她不敢耽擱,握緊刀柄厲聲喝道,「你們二當家在哪裡?」
王幺娘被她一刀貫體,痛得眼前發黑,聽到這聲喝問,睜眼看到這少女腰間縞素與滿目恨火,終於明白過來:「你是那鎮遠鏢局的……」
話沒說完,李鳴珂出手如電,將她還能活動的左手腕生生擰脫了臼,幾枚針掉落在草地里。
李鳴珂冷冷道:「我只給你一次機會,他在哪裡?」
最後的暗器脫手,王幺娘再無餘力,她實在是不想死,顫抖著望向李鳴珂:「我……我告訴你,你就放我走嗎?」
「你沒資格跟我談條件。」李鳴珂握刀的手暗暗發力,「你只要知道,讓人生不如死的辦法有很多。」
李大小姐是家中獨女,也就是鎮遠鏢局的下任當家人,什麼大家閨秀小家碧玉從來與她無緣,就連那點初出茅廬的心慈手軟也在三天前目睹那場劫鏢血案后消失殆盡。
對敵人仁慈,才是對自己人最大的殘忍。
聞言,王幺娘臉色慘白,嘴唇張合幾下,終於想要說什麼,然而話未出口,李鳴珂只覺得腦後風聲突起,下意識往旁邊閃躲,一把飛刀幾乎擦著她的臉釘入王幺娘咽喉!
「小賤人,你爺爺就在這裡。」
陰影幢幢處,一道沙啞難聽的聲音響起,李鳴珂拔出長刀轉身看去,只見一個獨眼男人從林中小道走出,身上散發著煙熏火燎后的焦糊臭味,頭髮衣角都被燙壞了好幾處,顯然是不久前才從火場內逃出來,渾身上下骯髒狼狽,唯有一隻陰鷙鷹眼亮得駭人。
李鳴珂呼吸一滯,腦子裡瞬間掠過三天前此人殘殺鏢師的那一幕,她當時躲在草叢裡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知道點翠山這個二當家使得一手好爪功,十指靈巧如鷹,骨肉堅硬似鐵,鐵劍被他鉗住時紋絲難動,而那持劍人更是被他活活擰斷了脖子。
她知道自己武功不如他,可人生在世,誰能不做幾回自不量力的事?
然而,當二當家的身影全然暴露出來,李鳴珂拔刀的手生生一頓,整個人目瞪口呆——原來二當家並非一個人來此,他手裡還抓著一個披頭散髮的小少年,正是本該躲藏起來的薛泓碧!
「你——」
「老子逃命的時候,撞見這小子正在上風口點火……」二當家森然一笑,鷹爪般的手掌牢牢鉗住薛泓碧肩膀,以單臂之力將他舉了起來,「本想生撕了他,轉念想到一個小屁孩成不了事,便讓他帶路——呵,原來是你這小賤人,那天就該把你一起殺了!」
他說話間,手掌下發出「咯吱」幾聲響,是骨頭被強力擠壓時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音,疼得薛泓碧滿頭大汗、面容扭曲,卻死死咬著牙沒哭出聲。
「放開他!」李鳴珂斷喝一聲,話剛出口,人已持刀殺來,雪亮刀鋒自下而上斜劈過去,不為梟首,只逼他鬆手放人。
然而她的刀雖快,卻快不過那隻手。
刀鋒未至,李鳴珂的右腕已經被二當家抓住,那五根手指就像鐵水澆鑄而成,任她如何掙扎也難撼動,腕骨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疼得整隻手都在瞬間失去知覺,幾乎握不住刀。
李鳴珂疼得冷汗直冒,抬腿踹向他命根子,孰料二當家雙腿一錯,提膝與她腿腳相撞,登時膝蓋發麻,下盤也失了力氣,被他順勢一拽拉入懷裡,肆意在肩窩處咬了一口!
這一口見了血,更叫李鳴珂嚇得亡魂大冒,左手屈指插向二當家雙眼,終於逼迫他鬆開自己,當即連退數步,伸手一摸肩頸處,指尖血珠暈開。
「細皮嫩肉,不錯。」二當家笑出滿口染血的牙,「我改主意了,不殺你,斷了你手腳帶走,好生伺候大爺兩天。」
此言一出,李鳴珂滿腔恨火竄得更高,胃裡翻江倒海俱是噁心,可她顧忌薛泓碧還在敵手,出招難免有所顧忌,本就處於下風,如今更險象環生。
很快,李鳴珂的刀被二當家打飛出去,脖頸落入他右手五指間,整個人被往後摜去,後腦勺重重撞在樹榦上,只覺得腦袋一嗡,差點被撞暈過去。
「呃……」喉嚨里發出不成調的氣音,李鳴珂的脖子被他扼住,一時難以呼吸,眼前陣陣發黑,雙手死命想要掰開那隻鷹爪,卻如蚍蜉撼樹。
二當家絲毫不把這點掙扎放在眼裡,也知道此地不可久留,左手將薛泓碧鉗在懷中,右手微微發力,就要把人掐暈帶走。
就在此刻,全程抖似篩糠、一言不發的薛泓碧突然伸出雙手,不顧右肩快被生生捏碎,強行側身攬住了二當家的脖子,將頭埋了上去。
李鳴珂只覺得喉間一松,那隻索命之手驟然鬆開,她一下子跌坐在地,差點把肺管子都咳出來,好不容易才喘過氣。
與她同時栽倒在地的,還有兩個人。
二當家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手指摳著草地不住痙攣,嘴唇還在翕動卻發不出聲音,喉嚨被割開一道大口子,鮮血汨汨流淌,染紅了半片衣襟,散發出令人作嘔的腥味。
薛泓碧從他身上爬起來,彎腰吐出一口血水,裡面還有一截指甲大小的刀尖。
李鳴珂看了好一會兒才認出來,這該是自己送給他的那把匕首,不知被這少年用何法子給截斷,只留下這最鋒利尖銳的一點藏在嘴裡,所以他不能哭嚎不能出聲,只能等到那轉瞬即逝的機會降臨,於咫尺之間割喉奪命。
李鳴珂從未見過這樣的殺招,更遑論施招者還是一個沒長大的孩子,頓時連大仇得報的快意都被壓了下去,只覺得不可置信。
她這廂驚疑交加,薛泓碧更不好過,那刀尖實在太小了,他含在嘴裡一不小心就會咽下去,二當家下手又重又狠,讓他的右肩也疼得厲害。
李鳴珂武功不如二當家,薛泓碧相去更遠,要想殺之,唯有出其不備,一擊斃命。
因此,他故意暴露在對方面前,先後拿自己和李鳴珂做餌釣魚上鉤,才得到這僅有一次的機會。
好在這人總算是死了。
薛泓碧吐出最後一口血沫子,察覺到李鳴珂的注視,擔憂地問道:「李大小姐,你還好嗎?」
他一邊問,一邊抬手用袖子擦臉上的血跡,還扯了根草莖把滿頭亂髮紮成一股,很快又是初見時那個乾淨弱氣的讀書郎了。
李鳴珂這次卻只覺得背脊發寒。
「……你到底是誰?」她問。
「我就是薛泓碧。」
李鳴珂腦子裡一團亂麻,她坐在地上望著眼前的少年,半晌又問:「你做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麼?」
薛泓碧沉默了一下,眼裡露出不該屬於他這年齡的森寒,一字一頓地道:「殺賊!」
犯惡應誅,賊子當殺。
李鳴珂默然許久,山風攜卷喧囂呼嘯而至,那些慘叫怒罵與三日前的廝殺聲重疊在一起,恍惚間有了交錯之感,她不覺惻隱,反而有種因果報應的快意。
於是,李鳴珂的目光終於從薛泓碧身上移開,探手入懷,取出了一支竹筒,點燃引線。
「轟」的一聲,煙火衝天直上,於夜幕中炸開璀璨火花。
不遠處,盤根老樹之上,重重陰影遮蔽身形,一個人坐在枝幹上垂下望,已不知看了多久,原本暗沉如枯井的眸子緩緩亮起精光,恍若死灰復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