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杜鵑

第七章 杜鵑

所謂傳言,千人千面千張口,紛紛議論莫衷一是,然而有關傅淵渟的傳言卻是例外,縱觀大靖萬里江山,隨便挑個地方問起傅淵渟此人,除了聾子和傻子,上至年邁老者下至垂髫幼兒,皆對此人面露鄙夷,恨不能生啖其肉。

因此,薛泓碧雖然沒見過這個人,卻也聽過這個名字。

二十年前,靖武宗第三次北上遠征烏勒,大敗單于呼延必,收復雲羅七州,一雪先皇之恥,舉國同慶。然樂極生悲,靖武宗於回師途中病逝,監國太子大悲之下暴病而薨,殷氏王室內亂,不得已扶持繼后之子為新帝,因其年幼,由蕭太后垂簾執政,改年號永安。

新帝登基,不僅方才平定的北疆再起風雲,東海、西域等地也波瀾頻生,內憂外患共同侵襲風雨飄搖的大靖江山,幸而蕭太后雖為女流,政見手段絲毫不遜於人,以龐大的家族勢力為後盾,聯合忠臣良將抗外敵、肅朝堂,堪堪穩住大靖國祚,也因此與貪墨弄權之流勢成水火,奈何其勢力盤根錯節,難以拔除。

永安九年,丞相宋元昭借北疆互市便利私通烏勒,後者背棄盟約再擾邊關,正當大軍開赴北疆、中都內虛之際,宋元昭趁機逼宮篡位,險些就改朝換代,所幸狼子野心功虧一簣,宋元昭因犯謀逆株連九族,權奸黨派經此一役元氣大傷,換得大靖這十二年太平盛世。

雖說江湖廟堂皆天下,可是朝野內外有分明,這件事原本只是朝堂之爭,與江湖武林無甚干係,然而在宋元昭倒台之際,官吏密探順藤摸瓜,發現他不僅在朝結黨營私,更是在野豢養死士,秘密創建了名為「飛星盟」的謀逆組織,收攬天下本能高強卻十惡不赦之徒為其辦事,過往無數勢力相爭、要員暗殺的無頭公案都在飛星盟內卷宗上有名!

飛星盟行事隱秘,人員名單又被銷毀,經過多番調查,密探只知飛星盟共有九名掌事,合稱「九宮飛星」,也是被天下人口誅筆伐的「九賊」,而傅淵渟正是其中之首,也是唯一暴露身份的逆賊!

彼時傅淵渟身為魔道補天宗之主,在江湖上不說隻手遮天也是翻覆武林,可他生得一副狼子野心,不甘在江湖泥潭中徜徉,妄想更進一步做那生殺予奪的人上人,為此不惜投靠奸相宋元昭,幫他組建飛星盟招攬屬下,不知做了多少傷天害理的事情,更是膽大包天到刺殺鎮北大元帥,協助外敵攻打北疆寒山關,險些就讓敵國大軍破門而入……諸般種種,罄竹難書!

事發之後,不僅官府發兵清剿逆賊,武林中人更是義憤填膺,十大門派聯合起來殺向補天宗總壇媧皇峰,那一戰打了兩天一夜,媧皇峰上下血流成河,最終是左護法周絳雲大義滅親,在傅淵渟啟動毀山機關之前將其重創,使正義之師長驅直入,也令補天宗免於給這狗賊陪葬。

然而,補天宗雖易主,傅淵渟的心腹屬下也被屠戮一空,這合該千刀萬剮的罪魁禍首卻逃出重圍,消失得無影無蹤。

武林黑白兩道對立多年,這次發了聯合追殺令,對於傅淵渟這魔頭,無論名門正派還是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誅之,若得人頭在手,當邀天下英雄共唾之!

可惜一晃十二年,傅淵渟的行蹤時隱時現,卻還沒有人能割下他的頭顱。因此,這臭名遠揚的魔頭也就成了能令小兒止啼的惡鬼,任何人都能罵他幾句踩上幾腳,他罪該萬死,多活一天都是老天無眼。

薛泓碧怎麼也沒想到,他今晚竟然就在這魔頭手裡走過了一遭。

他被杜三娘拖回了家,一路上魂不守舍跌跌撞撞,腦子裡只有兩道聲音,一個細數著傅淵渟的累累罪行,一個重說著剛才發生的所有,到最後竟然混淆一處,他聽不清也分不明。

杜三娘一腳踹開房門,也不急著打理自己滿身臟污,先把薛泓碧摜在凳子上,倒了杯涼透的茶水,從頭頂給他澆了下去。

冷水當頭,薛泓碧渾身一激靈,終於回過神來,怔怔地看著杜三娘。

他今年十三,按理說還是個大孩子,可杜三娘從未真正把他當個小孩,自然也不可憐他,寒聲問道:「你是怎麼遇到傅淵渟的?」

「我……回家的路上經過小巷,聞見血腥味,聽到裡面有人呼救。」薛泓碧的手指痙攣了下,說話中氣不足,「我進去查看,見到逃出圍剿的匪首陳寶山……我打不過,陳寶山要殺我,他救了我。」

話音未落,杜三娘的巴掌已經打在了他臉上。

這一巴掌不同於上次,用盡杜三娘僅剩的力氣,直接打得他趴在地上,臉上都不覺疼辣,只有眼前發黑耳朵嗡鳴,腦子裡全是漿糊,好半天才緩過氣。

「我上次警告過你,不要多管閑事。」杜三娘的聲音很輕,卻比以往任何一回都令人膽寒,「薛泓碧,你算個什麼東西、有幾分斤兩幾條命就敢去行俠仗義?如果傅淵渟沒有在場,我明天就該替你收屍,而他出現了,我們恐怕也要不得好死。」

她這樣說著,心裡漸漸生出一把倦怠,她知道薛泓碧從根子上就跟她這腌臢冷血的玩意兒不同,這一天早晚會來,只是沒想到來得這樣快,她做了十二年母子相親的夢還沒夠,現在就要醒了。

於是,她本來要踢出去的一腳也收了回來,坐在凳子上給自己倒了杯茶,一口下去冷徹心扉。

杜三娘不打也不罵了,她坐在那裡自斟自飲,除了茶碗磕碰外再無聲音,薛泓碧卻覺得難受極了,分明一口水都沒喝,五臟六腑先寒了起來。

他從地上爬起來,像被踹了一腳還要回頭討巧的小狗,低低地喊了聲「娘」。

「我不是你娘。」像是怕他聽不清,杜三娘又重複了一遍,「我不是你娘。」

薛泓碧向來是知情識趣的,這個時候保持緘默是最好的選擇,杜三娘對他向來寬容比苛待更多,只要他乖乖聽話,把今天發生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他們母子總會回到從前。

可他如何能忘?

生身父母,生辰忌日,縱使未見其面終究血濃於水,尤其他們不是不要他,只是走得太早,不能帶他一起。或許世上也有為人子女在聽到那番話后還能轉頭就忘,可那不是薛泓碧。

於是,他沉默了許久,輕聲問道:「那麼,我娘是什麼樣子的?」

杜三娘喝乾最後一口冷水,抬頭與他四目相對,少年站直身體才比她坐著高上一些,可他目光堅定腰背挺直,已經有了大人的輪廓,不再是那個對她言聽計從的小娃娃。

她以為自己會發怒,結果反而笑了,用手指輕輕擦拭他嘴角的血跡,溫柔地道:「我不會告訴你的……阿碧,你若要知道這些,就去找傅淵渟吧,別的我一個字都不會說。」

薛泓碧僵著身體,半天才啞著嗓子問道:「那我要是去找他,還能做你兒子嗎?」

「傻孩子。」杜三娘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親昵地颳了下他的鼻子,「你本就不是我的兒子呀,我一個斷子絕孫的惡婆娘,連個暖床的男人都沒有,哪來的母慈子孝?」

薛泓碧死死咬住牙關,壓住了差點衝口而出的哭聲。

杜三娘只給了他兩條路,要麼留在她身邊繼續做個好兒子,以後成家立業平安度日,要麼……他現在走出這個門,與她恩斷義絕。

十二年來她教會他很多東西,如今又上了一課,叫世事難兩全。

然而,這還僅是他要向江湖邁出的第一步。

薛泓碧越想就越覺得前路坎坷,呼吸都變得沉重起來,他還稚嫩的背脊撐不住這些重擔,還沒站起就要先被壓彎。

杜三娘看著他,忽然有些啼笑皆非,這小子向來是心眼兒多如馬蜂窩,從小到大沒少跟她耍小聰明,如今真正事到臨頭,他卻連個含糊之詞都不會說,也不知往日的聰明勁都到哪裡去了。

「很難選嗎?」杜三娘喟嘆一聲,「我也一樣。」

薛泓碧喃喃道:「娘……」

「我養了你十二年,對你可算知根知底,可你對我又有幾分了解呢?」杜三娘冷下神情,與以往慵懶可親的姿態判若兩人。

薛泓碧下意識地回想,杜三娘貌美性烈,貪杯好賭,雖有一身好武藝卻少出手,遇事從心能躲就躲,喜歡讀那些不著調的荒誕話本,為人處世八面玲瓏,只要她願意,就沒有不喜歡她的男男女女,可她看似好說話,實則心冷如鐵,對外人都有種不屑一顧的疏遠。

他在她身邊長大,對她的喜惡優劣了如指掌,可現在想來,他所了解的都是杜三娘刻意表現出來讓他知道,而要真正了解一個人,往往要看那些隱藏起來的細枝末節,可薛泓碧對此一無所知。

杜三娘就像是一張精心描繪的畫皮,他以為看在眼裡記在心裡,如今畫皮撕破,那些記憶也都變了樣。

「在養你之前,我是個殺手。」杜三娘輕扯嘴角,「適才傅淵渟說的話你該聽清楚了,他喚我『啼血杜鵑』,這正是我當年闖蕩江湖殺出來的名頭……我從十歲干到二十四歲,收割的人命能填滿閻王爺一冊生死簿,倘若沒有一時犯蠢養了你,我現在要麼殺人無數名利雙收,要麼中道失守不得好死,總歸來去無牽挂。」

她說起過往,有些唏噓感慨,臉上也有了笑模樣,薛泓碧卻覺得背脊發涼。

好半天,他才低下頭,喃喃道:「那你為什麼要養我呢?」

「我原本是想殺掉你的。」杜三娘笑容漸收,她原本還有些輕鬆的神情變得格外複雜,目光定定落在薛泓碧身上,又好像透過他看那已不在人世的影子。

薛泓碧怔怔地看她。

「我見到你的時候,你才那麼一丁點大。」杜三娘用手比劃了一下,「剛滿周歲,眼睛都不大睜得開,胖胳膊胖腿兒跟麵糰捏的一樣,輕輕戳一下就是一個坑,偏偏正發著高熱,臉蛋燒得滾燙通紅……大夫說,不好治,哪怕保住命也可能變成傻子。」

這些事情薛泓碧自然不知道,他屏息聽杜三娘絮絮叨叨,不像在聽自己的過去,而像是給空缺的圖紙添上幾筆。

「我那個時候可沒現在的好耐性,一聽治不好了,就想著乾脆送你下去見爹娘,湊個一家三口大團圓,於是我就伸出手,想把你給掐死在襁褓里。」杜三娘看著自己的左手食指,「可你大概是餓了,含著我的手指頭開始吮,明明什麼也吃不到還不肯放,乳牙就像小米粒,磨得我心都軟了……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必須要做出抉擇。」

掐死這個讓她心軟的小孩繼續做冷血無情的殺手,亦或者為這孩子金盆洗手,努力裝作一個雙手乾淨的母親。

除此之外,沒有第三條路可走。

十二年前杜三娘選了第二種,如今她把兩條路都擺在薛泓碧面前,放手讓她養了十二年的孩子親自選擇人生走向。

杜三娘的語氣始終平靜如常,薛泓碧卻已經淚流滿面,可他終是沒有哭出聲來。

有那麼一瞬間,薛泓碧真心想過把一切拋諸腦後,繼續過從前一無所知的日子,可如今雖只窺得冰山一角,他已預見了無底深淵,危機如附骨之疽始終存在,杜三娘已經不再年輕,他不可能在她的庇護下一輩子閉目塞聽,總有一天他要從她背後站到她身前,親生父母已經是薛泓碧此生無解的遺憾,他不能讓杜三娘也成為遺憾之一。

於是,在漫長的沉默過後,薛泓碧跪下向杜三娘磕了三個響頭,「砰砰砰」三聲過後,他頂著一腦門的灰塵和鮮血,頭也不回地走了。

杜三娘一動不動地坐在原處,直到少年的身影徹底消失,她那強裝的輕鬆無謂才垮了下去,如同一具坐著的屍體,死氣沉沉。

不多時,一道人影從敞開的大門走了進來,也不知看了多久,一屁股坐在杜三娘身邊,把晃蕩的酒壺輕輕放在桌上,笑道:「杜鵑,好言難勸該死的鬼,下令收網吧。」

「閉嘴,老烏龜!」杜三娘面寒如冰,「我現在很想殺人,不想死就消停些。」

倘若薛泓碧在場,一定會大驚失色,因為這不速之客竟是當晚在賭坊大發淫威的陸老爺,此時他笑眯眯地坐在杜三娘身邊,不見了那股市儈氣,反而有些高深莫測。

「想殺人?正好啊!」陸老爺眼中掠過一道精光,「取了傅淵渟的人頭,可不比你殺上千百人都要前途無量?你若再猶豫不決,保不准他就帶著你兒子遠走高飛,到時候竹籃打水一場空咯!」

「賭嗎?」杜三娘忽然冷冷地笑了。

陸老爺饒有興趣:「賭什麼?」

「我賭他會帶著傅淵渟回來,一日之內。」杜三娘將那壺酒澆在剔骨刀上,刀鋒映出她凜冽眉眼,「若我輸了,這次任務所得酬勞都歸你,我分文不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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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淘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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