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2章 人心
中平二年正月末,前豫州刺史王允的囚車到達京師洛陽,隨後這個有名的漢末諍臣,在大太監張讓的授意和皇帝的默許下,被關進了廷尉詔獄。
皇甫酈知道王允的牢獄之災要堅持將近一年,隨後就是出走洛陽,四處隱居的生活。而傳說中的四大美人之一的貂蟬,此時尚在宮中為達官貴人歌舞,根本不知道世上有王允這麼一個人。一直到了十常侍之亂,宮闈劇變的時候,十五歲的貂蟬才從宮中逃出,拜了王允為義女。再然後就是連環計,離間呂布和董卓……
真的有必要讓歷史發展到那麼凄慘的地步嗎?皇甫酈走在去廷獄的路上,心事重重。見了王允這個註定要悲劇的人物后,自己是單純的做個樣子給儒家名流們看好呢,還是順便拉攏一下好呢?
廷尉卿雖然是二千石的朝廷大員,但是聽聞了廷吏的通報,知道來探獄的是車騎將軍皇甫嵩的侄兒皇甫酈后,立刻跳起來下令通行。這位爺前些日子沒少給他添亂,要不是大皇帝劉宏存了看更大熱鬧的心思將小熱鬧壓了下去,他這廷尉卿就算不給四世三公的袁家打死,也得給左車騎大將軍踹飛。
食六百石俸祿的廷尉左監一邊引路,一邊偷眼打量皇甫酈。別的世家子弟對廷尉府如畏虎狼,這位爺卻是把廷尉府當成了自己的家,一點兒不拿自己當外人。皇甫嵩大將軍那麼正直守節的一個人,怎麼就慣出來這麼一個飛揚跋扈的侄子呢?
廷尉獄的門口,三個男子帶著粗布衣裙幾個丫鬟,正焦急的滿地亂轉。丫鬟們的手裡有的提著食盒,有的捧著衣袍,望著面前滿目紅腫的幾個男子,同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
「那是何人?」皇甫酈望著幾名男子,隨口問道。
一個廷尉的小吏急忙躬身上前幾步,回稟道:「那是前豫州刺史王允的幾個子侄,想要入獄探望,被拒絕之後不肯死心,一直在這裡糾纏。」
「喚他們過來。」皇甫酈心中一動,暗道自己剛想打瞌睡,就有人送來了枕頭。這王允不見也罷,自己在諸位朝臣面前擺明了姿態就足夠了,沒必要非要給死太監們心裡紮上一根刺,畢竟現在還不是與他們正面為敵的時候。
小吏應了一聲,匆匆上前,將幾個人領到皇甫酈面前,一路上不停的在幾個男子身邊說些什麼,想來是關照他們不要唐突了貴人。
「前豫州刺史長子王蓋,攜幼弟景、定,見過皇甫公子。」一個年紀略長的男子揖了一禮,望向皇甫酈的目光中有幾分熱切。
皇甫酈思索了一下,說道:「本是想親自去廷獄探望老大人,四下里打點一番,免得老大人得罪了小人,多受囹圄之苦。既然幾位公子在此,酈就不便越俎代庖了。」
那王蓋目露感激之色,低聲道:「公子高義,蓋銘感五內。公子施手之恩,王家必不敢忘。蓋攜幼弟此來探獄,也帶了些許浮財,不敢再承公子恩情。」
皇甫酈點點頭,示意身後的親隨將準備好的吃食和衣物一併交給王家的下人,囑咐道:「進去見了老大人,莫作傷心情狀,徒惹老大人掛心。人生之不如意者,十有**。讓老大人留待有用之身,寬懷等候,相信總有否極泰來之時。」
王蓋紅了眼睛,狠狠點了點頭。皇甫酈示意小吏帶他們進去探獄,見人都消失在視野中了,這才返身回府。身後的親隨望著他的背影,心想少爺明明說跑來探獄,如今人未見著就這麼走了算怎麼回事?送人情不必送到人家面前嗎?不過總算是省了一筆打點費,這一趟應該算不虛此行吧。
皇甫酈返回槐里侯府時,家將皇甫藏鋒正脫了鎧甲,赤膊在庭院之中練武,一桿虎頭金槍如長蛇出海,左突右沖,嗡嗡作響,端的是威勢凜然。十二個帶著彪悍血氣的軍旅老兵在一側齊聲叫好。
數日前,車騎將軍皇甫嵩赴冀州,正式出任冀州牧一職。臨去前請旨減免冀州一年田地租稅。一向吝嗇的皇帝,似乎是被「天下大亂兮市為墟,母不保子兮妻失夫。賴得皇甫兮復安居!」這樣一首民謠感動了,竟然就同意了皇甫嵩的請求。皇甫酈知道皇甫嵩的冀州牧當不了幾個月,也看穿了皇甫嵩想要帶他去冀州就近看管的意圖,於是及時的「抱病在床」。
皇甫嵩無奈之下,留下了以皇甫藏鋒為首的十二個精悍老兵,命令他們平日里陪同皇甫酈練武,出行時則隨從左右,以免皇甫酈在亂世里再出意外。皇甫嵩的親生兒子皇甫堅壽對此不但不嫉妒,反而深感老爹想的周到。因為在他的眼裡,皇甫酈實在也是個安靜不下來的主兒,整日里東跑西顛的,不策以周全實在讓人放心不下。
皇甫酈對皇甫嵩留下來的這些百戰精兵,發自內心的喜歡,每日晨起時不再練自己的觀賞性劍法,改練皇甫藏鋒教給他的軍中槍法。
「見過少爺。」十二名家將見他回來了,同時行禮。他們在軍營中養成了習慣,平日身上都披著甲胄,這一躬身甲葉之聲不絕於耳。
皇甫酈望著赤著上身向自己揖禮的皇甫藏鋒,目光有點兒複雜。這個傢伙雖說是皇甫嵩留下來指點自己武藝的,但是也在一定程度上有監督自己的意思吧。若是自己行了不軌之事,只怕第一時間消息就會傳到皇甫嵩的耳朵里。自己要做的很多事,都隱秘之極,容不得出現半點兒差錯。這個武藝高強的家將,是斷然不能將他長久的留在身邊的。有他在,這十幾名家將就會抱成一團,讓自己沒有辦法挖自己叔父的牆角。只要趕走了他,其他家將群龍無首,被自己一番軟硬兼施后,收服為自己所用的可能性就大多了。
皇甫藏鋒被皇甫酈瞧得渾身發毛,硬著頭皮問道:「少爺可有吩咐?」
「你可知道劍術聞名的燕山王越?」皇甫酈問道。
皇甫藏鋒想了想,回道:「前一段時日聽說他名滿京師,近日卻不知道去了哪裡,忽然沒了消息。」
「你去將他擒來,有段恩怨我還不曾跟他了結。」
皇甫藏鋒呆了一下后,連忙應是。隨著他一個眼色,四名家將俱都武器在手,隨他一同出了槐里侯府。
皇甫酈看了看天色,正猶豫著要不要去馬氏那裡問候一聲,就見小丫鬟景兒小心翼翼捧著個錦囊,從西院里輕聲輕腳的走來。
「捧得那般小心,是什麼好吃的?」皇甫酈好奇了。
景兒微微一福,道:「是奴婢年節以來攢的一些銀錢,正要請人捎回家去,貼補一下家用。」
「去吧,待少爺我熬過了這一段艱難的日子就給你們漲月錢。」皇甫酈心中生出幾分憐惜,「不過要小心所託非人,昧了你的錢財。」
「不會,奴婢所託之人是奴婢的同族堂兄。」
景兒輕聲輕腳的出了府,直奔東城外的一條古舊的衚衕。一個身穿粗布的衣襟,眼角斜斜的帶了一道疤痕的漢子站在衚衕口正等得焦急,見她來了,急忙迎了上去,一把將景兒手中的錦囊奪在手中,怒斥道:「你這丫頭怎麼磨磨蹭蹭的,不是告訴你了嗎,你娘病的重,正等著這錢救命呢!」
「我娘的病到底如何了?」景兒眼圈泛紅,急急的問道,「上個月不是才捎回去六百錢嗎,這麼快就花光了?」
那漢子滿臉的不耐煩,嚷嚷道:「現在的葯多麼貴,你自己心裡沒數嗎?再這般拖延下去,你娘就要病死了。郎中說了,要想根治,必須得有人蔘。人蔘你懂嗎,你這點兒錢哪裡買的起?」
「那、那怎麼辦?我一個月的月錢也就四百錢,這已經是少爺格外開恩了……」景兒雙手捂住臉,淚水順著指縫流了下來。
「就知道哭,哭有個屁用!」那漢子四下里瞧了瞧,見無人關注,就湊上去壓低聲音道:「你在槐里侯府當差,人家都說槐里侯府隨便一件玉器古玩就值個萬兒八千的,你若是順手拿一件出來,你娘的病不就根治了嗎?」
景兒嚇了一跳:「那怎麼行?」
「不開竅的蠢丫頭!」那漢子惡狠狠罵了一聲,「做不做由你,反正死的是你娘!可憐你娘養你這麼大,養了一個眼睜睜看著他病死而無動於衷的白眼狼!可憐你哥哥整日里劈柴捉魚,那次差點兒掉進冰窟窿里淹死……」
「別說了,別說了!」景兒緊緊地攥著衣袖,淚水流了滿臉,「你先拿著錢回去救急,其他的我會想辦法的。」
那漢子哼了一聲,拔腿就走,很快就在拐彎之處消失不見了。景兒站在風中,抽抽泣泣的哭了一會兒,然後拿出手絹擦乾淨眼淚,一步一步地向槐里侯府挪去,腳步沉重無比。
拐角處,那漢子的頭突然露出了出來,望著景兒消失的方向,他的眼睛里露出幾分鄙夷和不屑。裝著錢幣的錦囊正藏在他袖口裡,那金屬特有的冰涼,此時此刻卻給了他無比的溫暖。
「這下子又有錢賭了,哈哈!這蠢丫頭一個月的月錢竟然有四百錢,我呸!救你那死娘老子,不如讓王黑我逍遙幾天!」他四下瞅瞅,視野里再也無人,這才大搖大擺的露出身形,奔著東城的賭坊如飛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