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義結草廬
北方冬天,雖然千里冰封、萬里雪飄,但室內卻是如春可人;家家戶戶或多或少都會盆栽一些常青植被,一年四季都是翠綠欲滴。
小隨緣歡快地在爺爺、奶奶的身邊繞來纏去的,時不時地還叫上兩句。可老兩口怎麼都高興不起來,尤其是老太太。
俗話說:手中有糧,心中不慌。把十二萬的積蓄都給了出去,這雖然不能說就是家徒四壁了,可往後要是再碰著個大災小難的該咋整?老太太不能不尋思。
「這錢都沒了,你還成天尋思個啥?吃喝不犯愁就得了唄。」老爺子心煩、說了她一句。
那還能尋思啥?老太太只是心裡想。又怕老東西接著又會說點兒啥更不中聽的,於是抱起小隨緣:「小東西,自打你來后,這家裡發生了多少事兒你知道嗎?你啥時候能長大喲?長大了奶奶就不愁啦。」她自言自語、把小隨緣晃悠地「咯咯」笑個不停。
江河水回來了,他把脫下的大衣往自個屋裡一扔,就搶過小隨緣好一陣兒親昵。這些天來可把他折磨的要死,強大的生活壓力曾讓他怎麼都無法去面對未來。思來想去,他最終決定放手一搏。與其躲在屋裡唉聲嘆氣,還不如出去找點兒啥事兒乾乾。於是他把想法說了出來。
老兩口看了他半晌,「你就消停點兒吧?我是擔心你能幹點兒啥?現在下崗的恁么多,還有啥事兒能輪上你喲?」老爺子十分擔心。
江河水沉默了,覺得老爺子說的也在理兒。「小隨緣將來用錢的地方會越來越多,懷軍的事兒我連想都不敢想,總覺得找點兒事兒干心裡踏實。我不跟別人搶什麼,咱干點兒別人不樂意乾的總還行吧?比如當個門衛、打個更啥的?」他說的似乎太輕鬆。
「想得美!」老爺子不屑地看著他,「眼下當門衛、打更的都是搶手的差。再說了,你跑的還沒有老娘們走得快,誰能用你嘛?」
老太太一聽急眼了,「你個老東西說啥哪?有你這麼埋汰自己兒子的?!」
「我幹嘛埋汰我兒子?天天在老頭樂混我啥不知道?」他又對江河水說:「你現在就是撿破爛都不好使,沒看見么?那撿破爛的滿街都是。」
江河水不再說什麼,老爺子的話句句都讓他無不感到心灰意冷。
晚上他又失眠了,說啥也不甘心,不相信滿世界的就找不到屬於自己的位置。要真像老爺子說得那樣,還不知道得餓死多少人哪?
第二天一大早,他披上那件破大衣,就像賊似的溜了出去。
北方的冬天雖然寒冷,但白晝的陽光卻充足暖人。一些行人一邊走著嘴裡還叼著根冰棍兒,對此膛目結舌的準是初來乍到的南方人。
江河水並非急於求生,故一瘸一拐、不緊不慢地走著。他夢想能在離家近點兒的地方謀份兒差事,哪怕工資低點兒都可以;沒放過任何一家途經的工廠,還有那些五花八門的招聘啟示。
不知碰了多少軟釘子,吃了多少閉門羹……到了中午依然無果。他去一家小吃店兒填了一碗麵條后又繼續轉悠,一直到了下午近三時許才萌生了一種絕望感。一切都應證了老爺子說的那番話:下力氣的活兒他幹不了,就保潔員的差、人家都嫌他腿腳不利索;五六百元一個月的門衛一職更是趨之若鶩……他渴了,就買了瓶礦泉水,坐在商店門口的膠椅上又點燃一根煙,心裡開始焦躁起來。
遼河,北面起源於河北平泉縣,南面是一望無垠的渤海灣;南北全長1430公里,西面是延綿起伏的丘堎帶,漫山遍野都是蘋果樹;東面則是車水馬龍的鬧市區,江河水鬼使神差地走上了河堤。這正是那晚與小林子一起尋找鄭淑君的河段兒,不管啥時候都挺熱鬧。
江河水想起了鄭淑君,一時忘了自己是幹啥來著。兩岸的河堤上都是些休閑散步的人。河中央的冰面上有很多溜冰的年輕人,間或也有老者與少年。他們玩的瀟洒飄逸,腳下的冰刀在太陽光下一閃一閃的……
他順著河堤往東走,留意著過往的每一個人,特別是女人,幻想著鄭淑君能奇迹般地出現在眼前。不知走了多久?恍然間他已走到了遼河大橋的北一端,欲將西沉的太陽帶走了他心中的念想。
正當他欲改道回家的時候,突然看見左方沿河一溜有許多的工廠,一家挨著一家,於是決定再去碰碰運氣。
一片工業區,正值下班的人很多,河堤與廠區之間是一條水泥路。一個廢品收購站被兩家企業的圍牆夾在中間,院子里堆了許多散亂和已分撿成捆的不同類別的廢品:大致分為塑膠、紙品和金屬類。一個簡易棚正朝馬路、相對河堤,被一些草皮子、草墊子緊緊地裹著。這裡是拾荒人的集散地,他們利用不同的工具,將拾來的廢品從四面八方彙集於此進行交易……
卧在門口的一條黃狗突然狂吠起來。這狗也很勢利,沖著既陌生又不咋順眼的江河水竄了過來。他自小就不怕狗,知道叫的越響的狗越不咬人。
「大黃!」主人把狗喝住了,「不礙事,它不咬人。」他朝江河水笑了笑,極憨厚。
一聽口音,就知道這是個山東漢子,看上去六十有餘,古銅色的臉上雋刻著苦難兩個字。
「大黃」懶洋洋地又回到了原處,面朝江河水卧了下來,兩隻眼睛死死地盯著他。
江河水彷彿來到了另一個世界,對這裡的一卻都覺得新奇。他沒有機會與這裡的任何人搭訕,於是就像個孩子似的撩起閑來:朝著離大黃不遠的一個長條凳挪動著身子,以肢體語言向它百般示好。大黃開始哼哼地發出警告,漸漸露出滿嘴的獠牙。還好,當他膽突突地坐到了凳子上時,大黃也沒有向他發起攻擊。他鬆了一口氣,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點燃了一根煙。
忙碌中的人們似乎從來也不曾感受過嚴冬的殘酷,衣著單薄卻渾身冒著熱氣。他們是這個社會不可或缺的一個群體,很龐大,每天都面對著無數萬個垃圾生產者;儘管早已被這個無恥的社會壓在了最底層,但卻彷彿永遠都置身於秋天收穫的季節里。
太陽西沉的時候,整個院子才安靜了下來。除了老漢還有一個女人,這一定是老漢的女人。江河水猜中了。他遞給老漢一根大前門,並主動作了自我介紹,簡單說明了來意。當地人都很牛,從來就瞧不上外鄉人。老漢已拾荒二十多年了,江河水的造訪可以說是絕無僅有。山東漢子自古就揣著一副熱心腸,看著天冷就把江河水讓進了屋。
江河水著實被眼前的情形驚呆了:靠著牆角的一張雙人床上坐著三個孩子,沒有一個是正常的——清一色的智障兒,宛如一個胚胎孕育出來似的。他們看見大人們進來都笑了,全然不知天地有冷暖、人間多悲傷,傻傻的笑彷彿就是他們生命的全部。
大黃早已蹲在了孩子們的床前,生怕眼前這個不速之客將它的小主人掠了去。
整個棚屋被隔成了三部分:北頭是一間比一張床大些的小卧室,靠門口、貼著北屋是一間小灶屋;東頭就是孩子們的那張床,床對面是個不知哪兒撿來的卧式櫃,上面擱著台二十英寸的電視機;一個生鐵爐置於棚屋的正中央,其長長的鐵皮煙囪、順著孩子們的頭頂一直伸出東牆的窗戶外;一個小方桌帶著幾個小木凳緊挨著生鐵爐。
女人開始做晚飯了。她先是打開電視機,然後又往鐵爐中加了一些煤……
屋裡漸漸地更暖和了一些。
江河水一根接著一根地向老漢遞著煙,這讓老漢覺得十分過於不去。他看著眼前這個瘸子不像是個歹人,放下心后才向他報了家門。
老漢姓張,五十多歲,沒有江河水想象的那麼老。
「她是俺老婆,不愛吱聲,可勤快咧。」
「往後,我就管你們叫張大哥、張嫂,你們叫我瘸子咋樣?」
「中!」老張一高興便泡起了茶。
兩人圍著小方桌、挨著火爐子,嗑嘮的是越來越近乎。老張也當過幾年的兵,把人生最精彩的那一段著實在江河水的面前賣弄了一番。當他聽說他也當過兵時,說啥也不相信,以為他是在吹牛不打稿。最後他還是將目光移到了他的腿上,「你這腿是咋地咧?」
「打仗打的」,
「讓誰給打成這個樣?」
「越南人。」
「俺的娘呃!」老張恍然大悟,「那往後俺可不能叫你瘸子咧,忒不敬——那你不是立功咧?立的是么功啊?」
「好漢不提當年勇,都是些陳糠爛穀子啦。」江河水好多年了,一般不輕易提及那段往事。
老張非讓他說出立的是幾等功,江河水無奈告訴了他。他知道,當過兵的都在意這個。
「么?一等功?俺的娘呃,那你可是個大英雄啊!今天俺算是見識咧!」老張顯然有些激動,沖著廚房的張嫂喊,「孩兒他娘,你過來。」
腚門大的地方,他們的談話其實都被張嫂聽見了。她走到老張的面前,「俺這兄弟是大英雄,聽見咧。你想做么?」
老張仰著臉對張嫂說:「是英雄俺就得敬著。屋裡還有么送酒地?」
「白菜、豆腐、肥肉片子。」
老張起身就想往外走。江河水知道他想要幹啥,一把拽住了他。倆人推來讓去、最後還是一起出了門。
沒多大功夫,兩人回來了。兩隻熏雞、兩瓶燒酒,還有孩子們喜歡吃的水果,都是江河水強行買下的。夫婦倆一番感激自不必說。
屋外天色已黑。張嫂將燉好的豆腐、白菜加肥肉片子連鍋端上了桌。江河水讓張嫂把熏雞撕開,把幾個大腿分給了孩子。
幾個孩子吃得很滿足,江河水看著就想起了小隨緣,於是便掏出了手機。自打離休后,他的手機沒事兒總是關著,一百元的話費不知道能用上幾個月。一大早就出門了,還不知家裡該有多著急呢?他連忙打開手機報了個平安。
哥倆邊喝邊聊好不愜意。老張在江河水面前自慚不如,說自己那幾年的兵白當了,啥也沒撈著,連個黨員都沒混上。江河水也謙虛,說亂世才能出英雄,自己的運氣好、碰上了。
江河水沒有很快離開這個是人都不願意光顧的地方,其實都是因為眼前這幾個孩子,覺得他們不是一個淡涼的故事、便是一個美麗的傳說。他不敢貿然地問這問那,生怕犯了人家的禁忌,只能用異樣的目光關注著。
老張似乎也看出了他的心思,「你猜猜這幾個孩子有多大咧?」
江河水饒有興緻的辨別了一下,按面相分出老大、老二和老三:「那個最小的頂多也就是十一、二歲吧?」
老張一陣悶笑,就連張嫂也露出了難得的笑容。老張忍住了笑,「你說的那個最小是最大的,都二十咧!奶奶的,怎麼喂都長不大。」他說完便唉嘆了一聲。
江河水傻傻地微笑著,不知說啥才好了。瞬間,他對張嫂起初的感覺完全被刷新了:她並不像小說、影視中所描繪的那種刻板式的農村婦女,淺淺的微笑中卻肆意流露一種異常的、也是最容易被人們遺漏的美麗。她確實是一個地道的農村婦女,雖然五十多了,可皮膚一點兒都不比城裡的那些女人顯得粗糙。
幾個永遠也長不大的孩子,註定他們來到這個世界的那一刻起,一生都要被人關愛。
老張的話匣子一打開就關不上了,把自己二十多年來那些刻骨銘心的事兒和盤托給了江河水。
二十多年裡,兩口子光拾到的棄嬰就有十六個。把最早的兩個不僅撫養成人,還供上了大學。可他們學成自力后就人間蒸發了,再也沒有回來過。兩口子也有一雙親生兒女,一個上大學的都沒攤上。兒女故此耿耿於懷,成家立業后便與父母漸行漸遠、不相往來了。兩口子對此傷心之至,特別是張嫂。好在她的心胸軒朗,只是言語越來越少。
傷心歸傷心,可每每遇到那些有人生沒人養的小生命時,他們的心又軟了。期間,沒毛病、有點兒樣的孩子都被別人搶著領了去。領養的人無不想給點兒錢啥的,但兩口子始終不敢收留絲毫,生怕落下個拐賣兒童的壞名聲,覺得這些孩子能像樣地活著比什麼都強。
剩下這三個越來越大,人生的路還很慢長。雖然他們對這個世界沒有什麼奢望,只要吃飽穿暖就行了,可將來該咋辦?兩口子常常為此隱憂犯愁。
曾經一度,老張欲回山東老家去男耕女織,重拾清貧安靜的日子,可張嫂死活不隨。原因很簡單:她怕那兩個孩子要是回來了找不著家。
江河水又一次被真實的生活徹骨地感動了。多麼淳樸、善良的張嫂啊,一個痴心的守望竟成了她一生的念想。那兩個孩子無疑是為了所謂的尊嚴而活著,可憐的是他們還不知道,沒有道德的尊嚴即是無恥的虛偽。面對張嫂,他不知該說些什麼?原本以為自己已經很高尚了,可在這對再普通不過的農民、拾荒者的面前,自己卻是如此的渺小與可憐。他又一次堅信了一條以往疑惑不解的哲理:偉大出於平凡,幸福源自苦難。他又想起了一位不是名人的彌留之言:生活原本是沒有快樂的,我們通常所說的快樂,其實就是對別人的奉獻。
論母親,張嫂是最偉大的;論朋友,老張是最可信賴的。江河水暗自慶幸自己結識了這對夫婦。
老張還告訴江河水,自打消了回山東老家的念頭后,去年就在這裡頂下了這家收購站。
江河水想起了林主任曾經說過的、那個條件還不錯的福利院,福利院不就是為這樣的孩子而設立的嗎?「張大哥?起初咋不把這些孩子送去福利院呢?」
「咋不想囁!有人也常這麼勸過俺。」老張顯得有些無奈,「可民政局非要管俺要證明—證明上還非得有四個見著俺拾孩子的人簽字才行,不然就說俺是超生游擊隊。老天爺啊!俺拾孩子一般都是天蒙蒙亮的時候,除了俺哪還有別的人哪?還有好多手續啥的,非得回俺山東老家才能辦,折騰不起啊!那個辦事的公務員還跟俺弄了個假設:說沒有相關證明,他完全可以認為這個孩子是俺跟別人的老婆生的。他奶奶的,俺就是有那份心,也沒那個條件兒是吧?」
老張把話說開了、直白豪爽,江河水不停地笑。看來這張大哥也真把自己視為朋友了,他心裡想。
「後來俺也想明白咧:這羊一隻是放,兩隻也一樣放,再也不弄那些個沒用的咧。」老張又說道。
「你兩口子真的不容易,讓人敬佩啊。」江河水由衷地說。他看著三個孩子,心想小隨緣無疑是幸運的,在爺爺、奶奶的悉心呵護下儼然生活在天堂里,這個世界真的太不公平了。人在生活中還就真的不能往上比,否則你就可能永遠都是一個可憐蟲;只有往下比,你才會覺得殷實而快樂。
「張大哥,趕明兒我跟你當學徒行不?」江河水問老張。
兩口子一聽這話,就算被人打死都不敢相信,面面相覷了好一陣子。
「我學著撿破爛,每天都往你這送,咋樣?」
老張看他不像是兒戲,使勁吸了口氣,「這活兒可下賤哪,你就真的不怕掉了身份?」他還是將信將疑。
江河水笑了笑,「那有啥?這垃圾要是沒人撿,那滿世界不都是垃圾了嗎?再說,這麼一來咱哥倆每天都能見著不是?」
老張折服了,決定幫幫他;憑著幾十年的拾荒經驗,給他指明了一條適合他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