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冰清紅暈
星期天的一大早,江河水就出了門。一個多月了,他每天都是早出晚歸,小隨緣也跟他都漸漸地生分了。自從和老張一起拾荒的第二天開始,他就一直獨居以前的老地方,極少回家。
他和老太太鬧鉚了。
那天晚上,他一到家就把老張夫婦倆的事兒、像說書似的演繹得淋漓盡致,當時小林子也在場。可當他說要與老張一起拾荒時,一家人都變了臉。特別是老太太,實在是丟不起這個人。
「二哥,你這是圖個啥呀?」小林子十分不解,「咱也不差那點兒錢。再說了,小隨緣現在是我親閨女,也用不著你花費啥的。」
「你別臭美啦,憑啥呀?」
「咋的、哥?你反悔啦?」
江河水沒再說什麼,理解老兩口的心情;為使他們眼不見心不煩,於是就搬了出去。
第二天晚上他特意把小林子叫了過來,「咋樣?咱媽好點兒沒?」
「拉倒吧,讓你氣的上老火啦。老爺子還行。」小林子告訴他。
江河水想了想,「老太太一時磨不開,過些日子就好了。哎,我告訴你,我可不是存心跟你搶孩子啊?你還年輕,帶個孩子是個拖累,以後找對象都難。」
小林子對江河水的良心用苦不知說啥才好?不禁想起了鄭淑君。
江河水知道他在想著啥,「淑君到現在還沒回來恐怕是凶多吉少了,你可得有個心理準備。」
小林子點點頭,「行,咱啥也別說啦。等過了年,我和圈裡的同行聯絡聯絡,看看能幹點兒啥?到時咱哥倆一起上。」他早有此意,只是讓鄭淑君的意外事件給耽擱了。
一個多月就這麼過去,江河水又是一個多星期沒回來了。老太太的心境早已恢復如初,這些日子反到心裡欠得慌。只有老爺子知道,她是在想兒子了。
這些日子,小林子有事兒沒事兒都會過來和小隨緣膩上一會兒。小東西把他粘的美滋滋的。對此,老兩口是看在眼裡、喜在心上。
「媽,你看我和二哥誰像孩子的親爹?」小林子似乎有點兒得意忘形。
「要我看哪?誰都不像。除非你倆誰先說上媳婦誰才是。」老太太心情一好,居然開上了玩笑。
小林子嗬嗬一笑,「那我得趕緊找,可別讓我哥搶了先。我要找啊,也得找個有模有樣的,就像小隨緣的親娘似的,說啥將來也不能委屈嘍我閨女。」他說的就像真的似的。不過,他這時又想起了鄭淑君,多麼希望她能突然、出人意料的走進門來啊。
「咱小林子夠條件兒,我看找個大閨女都不用愁。」老太太此話一點兒都不虛,小林子確實有實力。
小林子笑開了,「媽你說啥吶?我是鬧笑話吶,你就別涮我啦。」
「說不定淑君啥時候就回來了?」老爺子又湊上一句。
「唉—」小林子突然想起來了:「爸,你可別說,我昨晚上還就真的夢見淑君她回來了。」
「真的?」老太太好迷信,「這可是淑君託夢來啦。咱等著,錯不了!」
小林子的心情好極了,看著光芒四射的窗戶外:「爸、媽,你們看外面兒的天有多好,要不咱帶著小隨緣出門溜溜?順便看看我二哥現在是個啥德行?」
此話正中老兩口的下懷。老太太雖然沒有馬上答應,可心裡卻有說不出的高興。片刻她囑咐小林子:「他那個張大哥兩口子可是菩薩人家,說啥都得敬重著點兒。別忘嘍,給那幾個孩子買點兒啥。」
小林子滿口答應。
……
江河水的拾荒生涯真可謂一個順字。起初,他按照老張的點撥,沿街收購了一些店鋪的紙皮和飲食垃圾。有一天碰巧一家店老闆認出他來,說自己上小學時就認識他:在一次英模報告大會上,被他感動的淚如泉湧、沒齒不忘。從那時起,一個高大偉岸的英雄就在他幼小的心靈里築起了一尊永遠都不會坍塌的雕像。英雄事迹,至今仍左右著他的人生觀和價值取向。這位老闆姓郝,深為英雄的落寞與窘境忿然不平。因此,郝老闆死活要請江河水吃頓大餐,期間允諾:往後店裡的所有廢品均無償奉送,只要他江河水按時收集便可。之後,在郝老闆的遊說下,竟有十幾家店鋪均表示願意效仿。作為回報,江河水每每離開店鋪前,都會將店面的裡外清潔一遍,還為這些店鋪標配了垃圾桶。他很知足,手上的活兒啥時候都能讓他忙碌一個整天的。
不論是寒風襲面還是大雪紛飛,他每天照常蹬著三輪車穿梭於大街小巷、往來於老張的廢品收購站。雖然很辛苦,有時累得直不起腰來,但每天都有百八十元的進賬。在民間,這無疑是筆不菲的收入。他暗自算了一筆賬:照此下去,一年幾萬,十年就是幾十萬,小隨緣將來的成長費用全都結了。夠了,只要再能活上十年,這就成了他一生最大的奢望。
活兒干順了也就有了規律。一有空,他就忙裡偷閒地拿上了個編織袋,去拾些零七八碎的東西。特別是離收購站不是很遠的遼河大橋的下面,那些憑欄觀光的男男女女,總喜歡往橋下的冰面兒上扔下一些他需要的玩意兒。他突然想起來啦,今天是星期天,橋上的人會比以往更多一些,絕不能錯過這個好機會。
上午十點多鐘,陽光鋪滿了整個院子。老張像往常一樣分檢著各種廢品,張嫂在屋內打理著幾個孩子。
小林子來過這裡,所以把車直接停到了院內。他與老張打了招呼,又把老兩口作了介紹。老張一聽是江河水的父母來了大喜過望,趕緊把張嫂從屋裡叫了出來。一陣寒暄后,小林子將一大袋的果品遞給了老張。兩口子受寵若驚,身在他鄉這麼多年了,還是頭一回受此禮遇。屋裡有點兒煙氣熏熏的,還沒有外邊暖和,老張就把小飯桌搬出來擱在了陽光下,開始沏茶待客。
「我二哥今天還沒來過嗎?」小林子問老張。
「來過又走咧,才走不多會兒。拿個編織袋也不知去哪咧。」老張告訴他。
小林子聽后就給江河水打電話,「這也太會過了。」他嘟囔了一句。江河水手機處於關機狀態。
大黃很聰明,好像也明白來人與它主子的關係,沒吠一聲。
一幫人進屋看了幾個孩子后又回了院子,圍著小桌喝起茶來。小林子怕累著老太太,便將小隨緣抱了過來。小傢伙東張西望的覺得啥都新鮮,特別是那條大黃狗。
張嫂老是看著小隨緣,對老太太說:「這孩子長得怪好的,真招人稀罕。」
「掉進蜜罐子里了能不好嘛。」老張接著說。
老兩口非但敬重老張和張嫂的愛心義舉,而且對他們幫助江河水更是感激滿懷。「大侄兒啊,我兒子多虧你兩口子的幫襯,謝謝啦!」老太太發自肺腑地說。
「說啥咧?」老張覺得受之有愧,「他姨你可千萬別這麼說。俺兄弟是個大英雄,就是敬還敬不過來囁。」
大約坐了半個小時,都怕耽誤了老張兩口子的生計,小林子看著老太太,會意地告辭了。老張打心眼裡想挽留客人吃頓午飯,可看了看周圍怎麼也開不了口。
此時,江河水正在橋下的冰面上,撿著橋上扔下來的食品垃圾。當然不是他一個人,還有其他的拾荒者。
當他弓著腰,將一個飲料瓶正往袋裡塞的時候,奇迹發生了:幾張百元鈔陸續地飄落在了周圍的冰面上。他不敢相信眼下的這一幕,下意識地緩緩仰起了臉。橋上幾乎所有的人都在看著他,其中一位身著貂皮襖,懷抱貴婦犬,脖圍一隻完整狐狸皮的女子向他微笑著擺了擺手。她姿態娉婷、春色撩人。
有錢人施捨無可厚非,可這種方式讓他實難接受。頓時覺得這是一種赤裸裸的挑釁,自己的人格正遭受著曠世無情的蹂躪。也許這個女人真的出於一片善意?只是身在高處無法選擇適當的表達方式?他反而又這麼想。
「謝了,姑娘!」末了他還是向橋上的女人喊了一嗓子。
他看著腳下的真金白銀,說什麼也彎不下自己的腰。此時有幾個拾荒人正向這邊走過來,都是些上了年紀的。
「瘸子快撿哪!」橋上有人急著喊。
就在這時,只見一個身著藍色運動套裝的男子,想一陣風似的颳了過來,在江河水的身邊戛然而止。他身手十分敏捷地將鈔票都撿在了手裡,然後又向來的方向滑去。
「把錢給人家,別臭不要臉啊,混蛋!」橋上的那個女子見狀可勁兒怒斥那個男子。
男子生相標誌,大概三十來歲,看上去不像是個貪財之輩。他只滑出幾步便停了下來,躬身仔細看著冰面,似乎有所發現?少頃他又滑了回來,將錢如數塞進了江河水的手裡。他滿臉堆著笑,仰臉看著橋上的女子大聲道:「老妹子,看來昨晚兒沒少賺唄?今晚兒哥我請你吃大餐咋樣?」
「王八犢子!」女人爆了句粗口便悻然離去了。
江河水把錢分給了幾個上了年紀的人,「往後和姑娘家說話別太損嘍。」他不屑地瞥了那個男子一眼說道。
男子爽朗而笑,「哪兒來的恁些大姑娘啊?我認識她,那是個吃雙糧的主。對付這號的就得像我這樣才好使,不然她真以為自己是個活菩薩吶。不過,這娘們兒心眼挺好使、特豪氣—現在的好些爺們兒都趕不上她。」
看來他和那個女人可不是一般的熟悉?江河水不打算再理會像他這樣的人,肩起編織袋欲將離開。
「等等。」男子叫住了他,「你這位叔不僅夠爺們兒,而且運氣也忒好:不僅天上掉票子,這地上啊、還年年有餘(魚)吶。」
江河水聽不懂他在說什麼。男子不容置疑的將他拽到剛才自己觀望的地方,指著腳下的水面說:「你看?這下邊兒是啥?」
江河水起初啥也沒看見,可仔細瞧后,卻發現冰層里隱隱泛著一塊紅色的暈。
男子十分自信地看著江河水,「這條魚要是不超過三十斤,我就算是白活了。你趕緊找個傢伙什兒把它鑿開,管保你全家一個月都用不完。」他拍了下江河水的肩膀便飄然而去。
江河水是地道的本地人。他知道,在那個物資極度匱乏的年代里,這條河面上不像現在這樣光鏡,到處是被鑿開的冰窟窿。人們為了有口肉吃,在鑿冰之前首先得花功夫先找到一塊泛紅的暈。河裡的魚,多半都是些紅尾金色的大鯉子。想到這,江河水有些興奮,隨即就給老張打了個電話。
沒多大功夫,老張肩著鎬、拎著鍬就到了。他在江河水的指點下看見了那紅暈,於是便動起手來……這時圍上來一些看新奇的人,越來越多。
冰十分堅硬。老張一鎬一鍬地刨著、鏟著……紅暈隨著破冰漸漸清晰起來。「這哪是么魚啊?」老張自言自語,一發覺得不對勁,「俺的娘呃—!」他驀然大驚失色地叫了起來,連滾帶爬、儼然夢裡的一隻野狗猛然間咬住了自己的襠。
圍觀的人不知所以,一個膽兒肥的男子湊近仔細一瞧,頓時也一屁股坐在了冰面上。他定了定神兒、對走過來的江河水說:「是個死人,女的。」圍觀者個個魂飛魄散、四處亂竄。
江河水起初也難免一陣毛骨悚然,但很快就鎮靜下來,並且立即聯想到了鄭淑君。
女人溺亡后,屍體一般都是仰著的。江河水清楚地看見了一隻煞白的手,還有那件熟悉的大紅襖;不敢遲疑,伴著陣陣痛楚報了警。他看著還坐在地上、驚魂未定的老張,走過去將他攙扶了起來。
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警車拖著刺耳的尖叫聲停在了橋端的河堤上,後面跟著輛救護車。
江河水認識出警的隊長,兩人曾經有過很多次合作,故向他講訴了事情的大概經過。他想象著鄭淑君此時的模樣,不打算將噩耗立即告訴小林子。
老張也跟著江河水前後忙乎著,午飯也省了。幸虧被雇傭的那幾條漢子,艱難地將鄭淑君安頓在了殯葬場。江河水要求殯葬場的負責人,對鄭淑君採取最高規格的整容術。
小林子得知噩耗后,整個身心都癱軟了,臉色慘白、一句話都說不出。好在許多事情早有預料,他的神智很快也就清醒了過來,起身就朝門外走去。
江河水一把拽住他,「淑君現在的模樣不好看,等哥好好給她收拾一下,這樣你會好受一些,往後也能給留個好念想。」他盡其所能的安慰著他,「你現在給淑君娘家打個電話,還有你姐。」
小林子自小什麼都聽他的,深情地望著眼前這位非嫡至親的兄長,不禁潸然淚下。
出殯的那天,經過整容的鄭淑君,安詳地躺在松柏與花木叢中。由於她投河的第二天整個河床均封凍了,所以她的容貌並未受到任何水下生物的侵害。此時的她依舊是那樣冷冰冰的美,致使許多前來送殯的人並沒有過度的感到陰陽兩隔的悲傷。更多的是人們對一個生命的惋惜,和對她死因發出的頻頻感慨。
小林子又一次跌入了情感的危谷,一家人成天都在守候著他。江河水也忘卻了拾荒的艱辛,經常看著小隨緣良久犯楞:本想小林子兩口子能給孩子一個美好的未來,無奈這些又成了過眼煙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