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風起雲暗涌
【嘴上說得天花亂墜,但說話的如果是洛無雙,那實際操作起來困難萬分。
既然暫時解決了有家難回的問題,又跟兄長見過面,消了念想,洛無雙就有些心猿意馬起來。進了別院的第三天,她就想起自己好像有什麼事兒忘了。
是什麼呢?林凈川奔波在外,根本沒空顧她,徒留她獨住。她深思輾轉,忽而坐起!
唐凜!
她當初私自逃出書院,原本想著若半路被抓也是命數,沒想到唐門的人等不到,倒是自己的事辦得差不多,可時間耽擱這麼久,按那人陰沉性格,是不是又在想著如何對付她?
莫不是又要逼著爹爹將她趕出家門?別啊……她在這別院才安穩沒幾天。
越想越怕,洛無雙決心,這一次自投羅網,最好是能與唐凜把兩家事說清楚,除了避毒玉。
於是,趁林凈川短日內不會回來,洛無雙結束來之不易的高床軟枕安逸生活,深夜收拾一些行李,趕往京陵。
三日後。
唐家堡大廳之前,氣壓極低。洛無雙坐在一把花梨太師椅上,一面吃葡萄一面整理衣裳,而殿前橫七豎八地躺著許多人,正被陸續拖走。
這些人大多數被她用手刀敲暈,最後餘下小撥見勢不好要逃,被暗器放倒。
誰能想到以用毒聞名的唐家堡,也會有被人下毒的一天?
真是小鬼戲弄了閻王爺。
洛無雙到唐家時,本來還在考慮敲門對方會不會開,會不會把她捉進去毒打,誰承想唐門門庭大開,暢通無阻。
而裡面更奇異,唐家堡圍著一夥黑衣人,卻都不出手,場面一度非常尷尬。
路見不平,自要拔刀相助。於是洛無雙仗義出手,給那幾個黑衣人好一頓揍。
事後她才知道,原來包括唐凜在內,唐家堡的人都中了一種類似軟筋散的葯。而最丟人的是,這種毒唐凜竟然叫不出名字。
洛無雙吃過葡萄,等著去溫泉解毒的唐凜收拾出來。對方走出來一身素服,瞧著倒是好模好樣,只是不知為何,洛無雙總覺得唐凜的一雙眼也像是淬了毒一般,令人生寒。
她舔了舔手指上甜味:「話說,那些人—不好!」說話間面色一變,人就飛了出去!
唐凜眼前過去一陣風。
當唐凜看清楚這陣風源自他那該死的寶貝未婚妻時,洛無雙正使勁掐著一個黑衣人,緊接著粉拳緊握,狠狠揍在對面臉上。
那一拳是直衝面門的,所以對方痛呼都來不及,當場就昏了。
而施暴者毫無察覺,甩了甩指節上不屬於自己的血,向他粲然一笑。
「我看到他想……不能讓他死得這麼容易。沒事兒,搞定了。」
唐凜:「……」
若她當初沒逃婚,這就是他的夫人了?
這行事做派,唐凜隱約覺得牙疼。
或許是洛無雙的拳頭實在讓人膽寒,在他們說話的間歇,另有幾個黑衣人動作乾淨利落,袖裡銀針一翻,當即自裁。洛無雙有些懊惱自己的莽撞,而唐凜只掃了一眼就擺擺手。
「拖下去,沒用了。」
從來打人沒下過死手,洛無雙摸著胸口嘆氣。地上散落的刀劍被人拾起,透過前廳的光一晃,她發現一件古怪的事:那一把刀短而窄,刀背有一塊顏色,卻不是血,好像……好像什麼魚形?
金色游魚!
洛無雙忽然心底一驚。金色游魚,似乎是四皇子府的標誌……難道這些人都是秦淵派來的?
難道是秦淵了為她,竟然要唐家人的命?
一時間,洛無雙眼前閃過臨走那日,秦淵繾綣含情的眼神。他對自己在乎,真的到了可以出手搶人的地步?但是他又怎麼會摸透自己何時到唐門,何時不在?如此分毫不差,踩著點來。一番思索下,洛無雙覺得可能是自作多情了,呵呵。
一旁有人冷聲:「你在看什麼?」
唐凜的目光瞥來,分明是無事的,卻總讓洛無雙覺得,他對自己心裡所想一清二楚。
「刀,我瞧這刀不錯。」洛無雙信口胡謅。
唐凜再不言語,轉身走開,語氣不置可否:「那就好,不該看的不要亂看。」
洛無雙向他的背影翻個白眼。
那人好像背後長眼睛似的,忽而頓步。洛無雙愣住,因為唐凜這回說話有些不自然,挽留似的:「好不容易來一趟,那就多留幾天吧。」
由於事情牽扯到了秦淵,洛無雙也覺得不簡單,便乾脆答應留下來,待查明事實再走不遲。
與此同時,唐家被襲的消息傳回京城,引起一片訝然。
唐門掌握了天下四分之三的葯田,這塊肥肉大家一直覬覦著,但誰也不敢輕舉妄動。如今出此變故,秦淵同秦策比肩而立,擰眉思索。
他們都覺得此時京陵出事,有聲東擊西之嫌,只不過幕後黑手是誰,用意何為,暫時看不出眉目。
秦淵、秦策、唐凜。
於是,這三個與洛無雙糾葛的男人各出人馬,在此夜奔入一個巨大的暗涌中。
…………
夜深,唐門卻仍有燈亮。
唐家堡葯湯池雖有解百毒功效,但也只是緩解,並非對口良藥,洛無雙得知這事也是幾日後。她夜半無事逛到園裡,一不小心就撞見臉色不好、清水出芙蓉的唐堡主。
撞到兩回,洛無雙就乾脆大方地打招呼,單方面閑聊后,得知原來那日的毒,唐凜一直潛心研究:是西域的青陀羅花,取汁液與七星海棠煉藥,遇火燭無色無味,可以使人神經麻痹,筋軟如泥。
最重要的是,這種毒藥從藥理到配製方法,都不是中原手段。
這樣一來也算是為秦淵洗了罪名,以洛無雙與對方廝混多時的了解,那人倒是沒有那麼遠的交際圈。她望著迴廊下潺潺明池,微微舒一口氣。唐凜眉峰蹙起:「你覺得這樣,你那姘頭就可以安然無事了?」
洛無雙當即一愣,條件反射反駁:「什麼姘頭?你說話注意一點……秦淵與你素無仇冤,又為何會帶著自家的兵刃來害你!」
唐凜神色微慍,伸手一掐對面人的軟熱小臉,掰過來瞧著:「林思渺,你這副著急否認的樣子,只會讓我遷怒於他。
「關於你這麼蠢的腦子,加上那個全無防備的浪蕩子,為何能躲過唐門,順利入山門,我不多加評價。但是有人打我唐門的主意,事情就沒那麼簡單。對方打著誰的名號來,我都不在意,但你要明白,對方針對的是唐門和秦淵。」
洛無雙像個兔子一樣被拿捏得無所遁形。
她的腮幫子被掐著,不疼,倒是發不出聲,只能乖巧點頭。等唐少爺大發慈悲鬆開手,她趕緊捂住自個兒花容月貌的臉蛋,想了想,不再繞彎:「你說得對。但這件事既然我碰到了,我定然不會不管。你與秦淵,都是於我有恩的……這事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暫且緩一緩,待我問清楚,這件事我自然會讓他給你個交代。」
唐凜手指相搓,懶得嘲諷她這面子剛才還被自己攥著。
冬月庭院霜露都冷,洛無雙等著唐凜給個答覆,等得手腳都凍麻了。對方忽說?:「不是我要找他麻煩,我只在想,若我這裡是冒名頂替的人投毒,他那裡又會是什麼?」
幕後的人渴望兩方互斗,好坐收漁利。可若是唐門不曾注意或中間出現紕漏,豈不是白費心機?最好的方法,是冒名頂替兩方,從中作梗,若不出唐凜所料,此時已有人提刀備馬,將去天都。
洛無雙本就是為秦淵之事才留下,如今這事越鬧越大,不解決如何心安?
唐凜給了她兩個選擇:一是在唐門留下,聽從他的安排,而秦淵一邊自然會相安無事;二是她不再干預其中,三兩日之後,他就派人送她回川城。
洛無雙心道:這又哪裡是選擇題?她心掛秦淵,又如何能棄他不顧回川城去。
十一月二十四,小雨如針,好夢中的洛無雙並不知道,當夜天都城門前死了十數人。黑衣蒙面不知名姓,身上還藏著「唐門令牌」。
…………
「果然是同一隊人。」
影衛將令牌呈上,唐凜半邊面孔在燭火間,不屑發笑:「做得倒費功夫。」
「可惜,我手下的唐門從不用令牌。」唐凜的眉目間儘是煞氣,隨即大手一揮,吩咐下去,「按我說的去查,背後的人,我已經有眉目了。」
時如逝水。
「林思渺—
「這次花舟會,我需要你去,並且奪冠。」
清晨日光被推門而進的人帶進來,洛無雙眯著眼,蒙著被子翻個身,莫名其妙:「嗯?」
「我說。」唐凜一把掀開她的被子,「你還要睡到幾時?你得訓練一下,下個月的花舟會,我需要你奪魁。」
洛無雙捂著腦袋,隱約覺得……這話在哪裡聽過。
從川城溜出來前,林凈川讓她參加的就是那個比賽,且說過為何天下人會蜂擁爭搶麒麟扳指。唐凜也要這寶藏的鑰匙?
洛無雙存有心思,明知故問:「什麼會?我什麼都不會,怎麼奪冠?」
果然,唐凜冷冰冰地看過來,並不像哥哥那樣解釋,只是一副讓你去你就去的樣子,並說:「本次花舟會若不出意外,秦淵會是主政人。」
洛無雙眼底一亮,將信將疑:「秦淵?」
這人到底有沒有點身為他未婚妻的自覺性?!
唐凜不耐煩點頭,欺近洛無雙:「怎麼,不願意?讓你和你的情郎哥哥見面不好嗎?」
「也不是不好啦……」洛無雙下意識接話,一見唐凜臉黑了,趕忙改口,「呃,我是說,老同學。倘若我能一舉奪魁……那扳指算我賠給你的行不行?屆時我爹大約就能讓我回家了。」
唐凜:「……」
這個願望,還真是質樸。
正午暖陽當頭,宜出行。
唐凜一直是個實幹派,這頭洛無雙剛剛同意,那邊唐凜已經不由分說地著人安排車馬把洛無雙送往江南。
對此洛無雙倒有些不快活,她試圖以回家報信為由,暫時溜走,再逍遙一段時間。而唐凜卻道,他早修書給林家,她大哥林凈川回了修書一封,上面只有一句:「好,勞煩照料。」
最終洛無雙只能認栽,朝著江南而去。
唐凜看著洛無雙上車后,將一大包錦盒遞給了隨行侍從?:「看好她……讓她按時吃藥,否則唯你是問。」
此次護送洛無雙下江南的正是唐凜的貼身小廝,憑藉跟隨唐大少行走江湖多年的狗鼻子經驗,他完全嗅得出來,那一錦盒葯儘是溫補療傷的上品。
洛無雙在車裡昏昏欲睡,忽然面前有光。她睜眼見唐凜撩簾進來,一時有些茫然:「你……你也一起去嗎?」
唐凜不答,只是在狹小車廂內靠近些。他身上的冷香讓洛無雙思緒清明了許多,沒等她再開口,他就伸手將她的額發撩起。
那道疤被人摸著又涼又滑,洛無雙問:「是什麼?」
唐凜低著眉眼,像個細緻畫眉的郎君:「葯。
「花舟會上全是美人,你別丟了臉面。」
洛無雙頓覺沒趣,只憑他塗。
唐凜認真地上了十八種膏藥,但好像也沒什麼好效果。
摸著腦門上依舊明顯的傷疤,洛無雙沒心沒肺地樂呵:「小心白忙活一場。」
正是她這不經意一笑,惹得發間七寶珊瑚簪搖搖欲墜,面若芙蓉,一雙鳳眼媚意天成。她本就生得極好,且是美而不自知。
唐凜在這一刻忽而愣住,這一刻的她,像極了她少時的樣子。
十二月中,大雪嚴冬。
霍少謙在邊塞已經打了近三個月的仗。
邊境的大雪封路時,西丹餘孽也才清靜,統統到了邊塞外。
此刻,花舟會迫在眉睫,霍少謙率領的燕冀大軍也正準備班師回朝,回朝受賞。
此次要說唯一的遺憾,那就是西丹女戰神赫連真真,一次都沒有同他交鋒。
好似真的挺信守承諾,霍少謙打了三個月,愣是沒見著這位女戰神。依照霍少謙對此事的判斷,真見不著,他心裡反倒打鼓。
「報,將軍,赫連真真帶了部分精銳部隊連夜趕路。看著方向是朝著江南去了,不知道是有什麼圖謀。」軍中探子來報卻讓霍少謙眉頭一皺,只輕聲回了句:「知道了,繼續觀察,有消息隨時彙報。」
江南?
霍少謙戎馬一生,為人謹慎刻板,江南並非西丹人該去的地方。
除非……
思及此,他連夜寫了急件,信中囑託秦淵、秦渡小心行事,命人快馬加鞭送過去。
沒想到,他的信還沒發出去,家裡的信就送來了。
原來,自家那個寶貝妹妹霍雨萌,一身男裝離家出走了。
聽到這個消息,霍少謙再也坐不住了。霍雨萌雖被他從小庇護,但哥哥的關愛終究與父母的有所不同—霍雨萌童年喪母,父親久戰,終究養成了個古怪的性格。
整個將軍府都是霍少謙一力撐起來的,要說唯一的牽挂只有親妹子霍雨萌。
而他這個哥哥,似乎總是在好心辦壞事。
洛無雙與自家妹子,「始亂終棄」是真,陰差陽錯也是真。
而如果非要往上追究,他這個當哥哥的就脫不了干係。他也不是那般絕情之人,更何況洛無雙是個女人,就是真想著去找她給霍雨萌負荊請罪,似乎也不太可行。
霍少謙像被釘在帥位上,一時有些難以理解。洛無雙是個女人的事,霍雨萌當然知道,可她一身男裝又為了什麼呢?
霍少謙想不通,招來送信的家奴再一問:「你可知小姐去了哪兒?」
那家僕倒也誠懇,恭恭敬敬答道:「回將軍話,小姐臨走之前嚷嚷著似乎要去江南,說什麼登花舟,為霍家奪寶藏。」
這不是胡鬧嗎?
一連數日,霍少謙都無法屏氣凝神在軍事上。思前想後,他決定親下江南,一為探西丹人究竟意欲何為,二也是為了尋負氣出走的妹妹。
當夜帥營,燈火如晝。
「將軍,無詔離職可是重罪!」左副官是個二十齣頭的青年男子,此刻正雙手抱拳請求霍少謙三思。
「是啊,將軍,西丹人狡詐,若是調虎離山,您豈不是落入圈套中!」右副官跟隨霍少謙出生入死多年,亦師亦友,同樣勸道。
可霍少謙怎麼聽得進去?
他的心早就隨著霍雨萌飄到江南去了。
他回道:「諸位追隨霍家多年,該知道我性格,此事,我意已決,不必多勸。」
霍少謙謀算,十四天後,他定然回歸。
只是這十四天註定不能平靜。策馬而去的路上,他心內不安,這個赫連公主真是讓人難以捉摸。他害怕西丹人提前一步找到霍雨萌,以此威脅自己。
…………
千里之外天都,不見月照。
沈貴妃不知在皇上面前吹了什麼枕邊風,竟然把內定的花舟節主政人臨時換成了自己的弟弟—豫章王,也就是秦策的叔父。
而此事,秦淵自然一百萬個不樂意。但事已至此,便只謀划著利用花舟一事狠狠打擊秦策。
以秦淵的判斷,秦策肯定不會做什麼蠢事,但那個草包叔父就不一定了。秦淵的盤算是,激怒豫章王讓他來行刺或者為難自己。總之,雖是自導自演的戲,但只要豫章王夠草包,不怕秦策不會被拖下水來。
於是年末,江南城中,一片張燈結綵。
洛無雙雖是不甘願來,可到了此地,又痴迷於江南風景。這段時間,她日日上街賞美人兒、話西廂,至於什麼接受唐凜派來的嬤嬤教導,她才不會真學。
表面一派安穩,實際上的江南已經是風雲四起。花舟花船已經到了許多,江湖中的各位絕代佳人紛紛至此,一爭天路。
這次奪冠的熱門,不外乎薛小小和柳畔畔。
柳畔畔是京陵城中有名的花魁,琴棋書畫詩書,樣樣精通;薛小小則是冠絕京城,書香之後,博古通今。
於是,坊間賭場也自然以此二人開盤,至於洛無雙這號不知名人物,根本排不上號。
知道行情后,洛無雙怒而出手,花重金讓賭坊為自己單開一欄,然後壓上了自己大半家當。
為何不是全部家當?
因為剩餘的均分兩份,投在柳畔畔與薛小小身上,以保萬一她自己名落孫山,不至於賠得傾家蕩產。
洛無雙以此為借口,潛伏於民間市坊,一邊打探各位參賽選手的底細,一邊玩得樂不思蜀,幾乎要忘了秦淵是此次主辦人一事。
眾所周知,柳畔畔是秦淵眾多花柳中一枝,而那薛小小是秦策的人,與沈貴妃庶弟之子沈淮有那麼一段過往。
暗潮洶湧,多方盤踞下,花舟會終於要揭開帷幕!
江南城中,豫章王高坐。
兩邊的百姓自五更起就開始在河堤兩岸佔座,商人擺台,府家觀賽。
一時間,夜晚竟比白晝還要燈火通明,熱鬧幾分。
洛無雙作為參賽選手,自然一大早就隨著眾人來到自己的花舟中。
按照慣例,來參加花舟會的姑娘都須宿在花船上。此舉只為保留神秘感,而這船不靠岸、不泊人、笙歌不起……直到比賽開始。
洛無雙蒙著紗巾,坐在船艙里,透過窗戶向外看。各色花舟形態不一,設計風格也絕無相同,或樸素或豪華,總之各有各的優勢。
反觀唐凜為自己準備的船,外觀看起來算是豪華中的中等偏上,比不上薛小小的宏偉壯觀,也比不過柳畔畔的精雕細刻。說起來,柳畔畔的船還真像皮影戲里說的天宮花船。
等等,柳畔畔?是她認識的那個柳畔畔沒錯吧……可對方這是在幹什麼?!
洛無雙遙望去,此時船上,柳畔畔一襲紅衣坐在外頭,面色沉靜,配上夜晚湖中靠彩燈撐起來的山光水色,是一片美景。
洛無雙氣得跳腳,誰說保持神秘感的?柳畔畔在甲板上這一坐,豈不是公然拉票?!
洛無雙正想著,破空幾聲箭響。
不遠處幾個黑衣人在燈火通透的照耀下,點著湖水而過,在柳畔畔的船上落定,與船上眾人打成一團。
丫鬟和護衛自然不禁打,而柳畔畔一身武功,是秦淵親自教導,打起來倒像是跳舞一般,行雲流水的。相鄰的花舟之上,不少手無縛雞之力的美人兒小姐,因為一艘船的動蕩,重心不穩,紛紛掉落水中。
而因為船停在湖中,湖邊許多公子官兵眼見著美人落難,卻因為距離離著太遠,無法救人,只能看著作罷。
不過倒也有許多人在這驚險中,連連讚歎柳畔畔身姿漂亮。黑衣人和柳畔畔各自酣戰,誰都不能佔上風。
最終,失算的黑衣人甩手一丟。火烈隨風起,一艘花船霎時變成了火船,又因花船前後鎖連,前後船隻也跟著遭殃。火光映天,生生將半面湖映得通紅。
洛無雙見狀熱血湧上頭,自然是不能坐以待斃。
熱心百姓林小姐運功而起,攔腰抱住人,就拎著后衣領扔到最大的那艘主船上。眼看官兵跳水,半天救不上來一個人,她的急脾氣上來,什麼雲岫披風,什麼曳地七彩流紗裙,統統能脫的脫,能撕的撕。連熱身運動也來不及做,一個猛子扎進水裡,開始搜索不懂水性的美人兒們。
等到洛無雙氣喘吁吁地爬上主船,早已手軟腿無力,狼狽不堪。
而那柳畔畔赫然站在一眾公子中間,除了鬢角稍顯凌亂,其餘連個頭飾都紋絲不動,美得十分顯眼。
正是在這種情境之下,洛無雙濕漉漉地喘著氣,竟見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秦淵。
兩相對視,洛無雙心下漏跳一拍。
而秦淵面上已然沒有當初那樣濃烈的醉意,狀似無意,挪開了臉。他在躲著自己。
洛無雙的心陡然一落,雖然離開時曾放話,希望他將自己放下,但到了再見時,隔山隔水的一眼,原來放不下的永遠不是別人,只有自己罷了。
那一邊,秦淵雙手抱拳,對高坐的豫章王道:「開幕式上遇襲,簡直是百年來花舟會上最大的失誤!此次差點讓花舟娘子們喪命,必然要徹查。」
柳畔畔是秦淵的人,因而秦淵為她討要個說法,於情於理都說得過去。
可望著被秦淵擋在身後的嬌小的柳畔畔,洛無雙捂住臉暗暗咬牙,他倒真是關心!
豫章王不曾表態。
秦淵揚聲:「本次花舟會的安保工作一向是二哥所安排,臣弟敢問二哥一句,固若金湯的保護怎麼會讓刺客鑽了空子,除非……」
秦淵沒有再說下去。
這話已將秦策擺為眾矢之的。
豫章王擺手和事道:「來人啊,宣江南城最好工匠,連夜趕工,製作一條規模最大最豪華的鳳船,補償柳娘子。」
此舉倒也可行,洛無雙抱著胳膊點頭,心說搗糨糊還是皇家會一些。未料不等手下人去辦,柳畔畔率先發問:「小女斗膽,敢問這鳳船重新造好前,小女宿住何處?」
「這……」
這下可把豫章王難住了,按說選手都該住在各自的花舟之上,若下榻尋常酒樓,出了事也不好交代。
眾人沉默不語尷尬之際,柳畔畔表示自己願與薛小小同住。
洛無雙喃喃:「跟薛小小同舟,這下就再也不怕花舟會還沒正式開始就喪命了,這樣就算秦策的人下手,也要有所顧忌……怎麼之前上山救人的時候沒看出來,這柳畔畔還有點腦子。」
「你以為,這裡參賽的都是你這樣?」
身後冷不丁有人搭腔,洛無雙一驚,險些被嚇得又掉進水裡。對方伸手一撈就給她拽進懷裡。撲面冷香,洛無雙隱約有種栽進寒梅林里的錯覺,而不等她說話,一顆藥丸就拍進她口中。她條件反射一咽,緊張不已,感覺那葯順著喉嚨下去了。
唐凜目光掃下來,順著她濕漉漉衣擺,晦暗不明。
「你……你給我吃了什麼?!」
唐凜淡道:「抑制蠱毒的葯。」
洛無雙:「……」
等一等吧,我什麼時候中毒了?
看她一臉不解,唐凜竟然笑了笑。和那時在西丹人的營帳外一樣,洛無雙雖然滿心惱火,卻也不得不說……偶爾笑一下,倒有些人氣兒了。
她後退兩步,拍著胸口反應過來:「你給我下毒了,什麼時候?還有……你既然也要來船上,為什麼不同我一起?」
唐凜負手立在舟前,此刻外頭一團亂,沒有人注意這兒的一點變故。他想了想,望著對岸火光與忙碌的人群?:「毒融在藥劑里,你三番五次逃走,我不得不防。
「至於我為什麼來—」
順著唐凜目光,洛無雙無意一瞥,卻見那兒正是秦淵所在的方向,只是那人此刻正與人商議著,無暇顧及她。唐凜不動聲色挪開眼。
「大約是怕你故態復萌,跟老相好再跑一回。」
「……行吧,隨你。」
洛無雙覺得自己不能跟唐凜溝通,夜風吹得她渾身冰涼。她終於想起來比賽早打斷了,現在回去愛怎麼休息怎麼休息,於是撇下唐凜,一臉麻木扭頭跑進舟中廂室。
而岸前原本毫無察覺的秦淵,忽然之間抬頭,隔江風水霧,花舟前青年的目光像水下蟄伏的異獸。
他們對視一眼,隱約劍拔弩張。
可惜都十分湊巧地,刻意瞞過了洛無雙。
一夜無人打擾,洛無雙的船舫又恢復一般寧靜。唐凜大約真不是為自己所來,她想著,站在舫前伸著懶腰。
這日晴空尚有暖和的日光,洛無雙眯起眼,忽而愣住。
遠遠的水岸邊站著一人,似是穿甲,可這光天化日哪有在城中穿甲的人?
對方正在走著,見此處有異,便也一望。
這一望,二人皆愣怔。那穿甲的人竟然是霍少謙!
他瞥見洛無雙,身形微晃,竟一路踩水踏波而來。洛無雙向他揮手:「霍兄,你怎麼來了?」
話還沒說完,洛無雙就被霍少謙凌厲的掌風打斷。
他雙目微紅,咬牙切齒地向她道:「洛無雙,你受死吧!」
洛無雙連手都來不及放下,對方就打了上來,十足的力氣,比之前所有比武都狠戾。她一時阻擋不敵,胸口重重挨了一掌,順著勁風就被掀出去!
自從柳畔畔花舟被燒之後,主辦為防止餘孽來襲,加派三層兵力層層保護,原本情況該是有個風吹草動就全員出兵。可能是洛無雙名氣太低,加上這一下變故太快,等到人被打出去,保護的侍衛才姍姍跑來。幸好是趕上霍少謙剛想乘勝追擊,他當即被蜂擁而上的衛兵隔了開來。
「什麼人?!」
洛無雙咳得眼前發黑,她被一年輕侍衛扶起來,胸口疼得直犯噁心,而幾步外霍少謙依舊怒目相視,這會兒他好似瘋了,連朝廷也不懼!
洛無雙試探問:「霍大哥?你……有話好說……別驚動官家了。」
「少啰唆,洛無雙,你沒資格叫我!」
霍少謙儼然不管這些,上手打得毫不留情。很快面前侍衛就一個個被丟進水裡,可洛無雙生受了一掌,此刻提不上力氣逃走,眼看著他提劍劈頭就要殺來,絕望合眼—
「無雙!!」
腥風間有人大喊,她聽著像是秦淵,卻一時不敢認。秦淵,秦淵,你要是有些良心,多燒些紙錢給我便是了,我這死得冤枉,說是為你也不為過。
她胡亂地想,不爭氣地渾身發抖。預料中那一劍卻沒有直刺咽喉,反而是有人將她穩穩摟在懷間,氣息清冽乾淨。
「洛無雙,你怎麼樣?說話,他傷到你哪裡了?」
聽聲音,也像秦淵。
洛無雙茫然睜眼,原本該是天幕的地方,此時是一張熟悉的臉。原來他早認出自己了,原來他早知道了。不知為什麼,洛無雙心頭有些酸澀。
見她看過去,那人眉心緊緊蹙著,手下卻十分溫柔,擔心碰到哪兒是傷處,只用灰青大氅裹著,又問了一遍:「說話啊?打……是不是打壞腦袋了?」
洛無雙緩慢眨了眨眼,確定面前這個錦衣玉飾的救命恩人,真是她心裡的那個人。她長舒一口氣,捂著胸口鈍痛處,搖頭又點頭:「我好像有些不清楚。」
秦淵一愣,捧寶貝似的把人橫抱起來,斗篷擋住了大半的風,保證他懷裡暖如三春。他不知想著什麼,忽低聲道:「那你……記不記得我?」
……不是,他以為我失憶了嗎。
洛無雙抿了抿唇,配合道:「你是誰?」
秦淵臉色陡然一變,然後眼底光亮轉動,又抱穩了一些,坦然柔聲道:「我是你夫君,你冷不冷,夫君抱你回去。」
洛無雙:「……」
一聲慘叫驚動了周圍船坊……
晌午時分。
侍衛將五花大綁的霍少謙拖上岸,洛無雙喝過秦渡配的葯,面色還有些難看,被一張雪白狐裘裹著,旁邊陪站恬不知恥騙感情的四殿下。
兩邊侍衛哪敢多看,目不斜視地站著。
洛無雙抱著手爐,措辭委婉:「霍……將軍,我自知對不起你,今天在這兒,我們解釋清楚可好?」
霍少謙已是階下囚,目光帶火燒著洛無雙與秦淵,切齒道:「呸!我與你還有什麼好說?洛無雙,你對不起的又豈是我,只怕你現在攀上高枝,早不記得被你耍弄了的雨萌!」
雨萌……洛無雙愧疚點頭:「雨萌,我定會當面謝罪,只是我現在還有私事未了……」
霍少謙冷嘲,抬起頭來卻忍不住噙淚:「賠罪?呵,雨萌她現在已經不認得你了……呵,怕是連我也認不得,你惺惺作態又有什麼用?」
在霍少謙的控訴下,洛無雙大約知曉,原來在她走後霍雨萌傷心不已,便離家出走,想來到江南,卻不想,半路遇到西丹人……命是保住了,只是當霍少謙追回自己的妹妹,卻發現她驚嚇過度,狀態已經不正常了。
那樣好的姑娘,洛無雙想,一時間不知責怪自己還是恨西丹人。而在狐裘下,一隻手輕輕捏著她的手,只聽秦淵旁若無人,低聲道:「別自責,總會好的。」
洛無雙面上發燙,原先和秦淵關係多親,也沒有如今這樣眾目睽睽的。她也不動,只默默讓他握著。這時下頭傳話,說剛才出手相救的武林人士求見。
秦淵正竊玉偷香,擺擺手讓人帶過來。那小侍衛紅著臉跑開,沒一會兒帶上來許多人,衣衫襤褸,面目熟悉。洛無雙這兩天接二連三地遇事,一時沒認出來,打人群間躥出個少年,抱拳拱手一跪:「師父!」
隨那少年一跪,眾人紛紛恭敬隨禮。洛無雙驀地睜大眼睛,驚喜道:「燕歲桐!怎麼是你!」
「師父,我可找到你了。」燕歲桐揚起臉,又沒有了剛才那股子氣勢,大約是在親近的人面前放鬆些,他向洛無雙樂道,「徒兒若不來,您今兒可就要跟四殿下做一對亡命鴛鴦了。」
燕歲桐大約是洛無雙除卻秦淵外最樂於見的人,不過他帶來的消息可不輕鬆—在這城中分佈的丐幫勢力極大,而近期有許多弟子反映,好像幫內混入了西丹人。起初,這只是一個小弟子的猜測,但逐漸地幫內矛盾激化,眾多弟兄要自立門戶,證實了這個猜測。
燕歲桐在尋洛無雙的同時分擔起部分幫務,就這麼到了花舟會中。
而隨著同樣追赫連真真而來的霍少謙出現,他可向洛無雙肯定,西丹人已經暗中動手了。
這些人都是沖著麒麟扳指而來,而洛無雙身在其中,頭一回不是看客。她不能明說自己也為那東西,只留下燕歲桐做隨侍。見他歡天喜地的樣子,她心道真算收了個好徒弟。
唐凜、秦策、赫連真真。
這三人牽動著江湖、政權與敵國勢力,讓洛無雙想得頭疼。
她下意識看向秦淵,這才發現對方一直注視著自己。洛無雙忽然垂下頭,低聲道:「你—你不怪我了?」
這話問得奇怪,但是秦淵聽懂了,想到洛無雙剛離開那些日子,秦淵醉酒終日。那時秦淵總在想,他怎麼會這麼傻呢,枉他自詡非凡,在朝堂上洞察入微,竟是連女子與男子都分辨不清。明明是失察,可不知為何,秦淵心中卻生出歡喜,似是心中有一顆大石終於落下,也似是有什麼終於塵埃落定—原來,他是可以喜歡她的。
想到這處,秦淵只覺得老臉一紅,乾咳兩聲,別過臉岔開話題,道:「這兩日出了太多事,比賽必然要延後,下面的人已經對選手與各家族逐一進行安撫,你想做什麼,大可以放手去做,只是—」
他這關子賣得好是時候,洛無雙難得存著耐心,聽秦淵笑說:「只是,比賽我不能偏心你。」
煩人!
事情暫時安排下去,洛無雙表示必然會盡到責任,清理丐幫中的西丹人,其他人跟著下去。洛無雙讓燕歲桐同她一道上花舟,燕歲桐點點頭,忽而開口:「師父,其實我有兩個問題……」
洛無雙:「你問。」
燕歲桐的目光在她身上上下下打量,「師父,你為什麼穿女裝?」
怪不得這小子從進來到現在都不驚訝!
洛無雙從狐裘里艱難抬起臉,憐惜地看著自家傻徒弟,一字一句道:「我不是女裝,我就是女人。」
遲鈍如燕歲桐,此刻恍然大悟:「哦哦!我說呢,你……你穿女裝還怪好看的!」
洛無雙已經不想問他為什麼接受得如此之快了,她長嘆一口氣:「還有什麼問題?」
底下少年抓了抓後腦勺,有些不好意思:「那個……我從進來就想問來著,你們兩個,為什麼一直牽著手啊?」
雖然再見面並且成功牽手的第二天,秦淵就被洛無雙打得左胳膊青了一大塊,但從她邊下手邊紅著臉的樣子來看,他真不是一廂情願。
這就夠了,挨打不算什麼。
事後,為秦淵包紮的秦渡在接受燕歲桐暗中訪問時坦言:「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這樣,但戀愛一般不會讓人變傻,請大家不要恐慌。」
年輕的燕歲桐也不太清楚,只跟著洛無雙在花舟中休整了一天。第二天,沉浸在喜悅中的四殿下就帶著點心和一個消息大清早造訪。他問洛無雙,有沒有想好如何對付赫連真真,洛無雙睏倦地搖頭:「沒有。」
秦淵的神情頗為得意,他告訴洛無雙不必憂心,因為昨夜城中上下已經戒嚴。
換言之,這個情竇初開的殿下為愛弄權,選擇了最直接果斷的方式—封城。
這城中並非是秦淵為尊,上面還有二皇子秦策和豫章王壓著,只是秦策他一向不放在眼裡,豫章王雖然毛病多,但好在膽子小,且花舟開幕式後為了平息兩位皇子的怒火,可謂是極盡「狗腿」之能事,有求必應。
秦淵只是想要封城,也不算太過分,他們便就睜一隻眼閉一隻吧。
這邊一封城,丐幫中早已反了的分舵主段無涯就失了後路。段無涯他們怎麼也想不到官府的人會插手,於是赫連真真不得不安排暗中勢力提早行動。
後面的事就如推倒一排骨牌,原本江湖內鬥因秦淵插手當即變了味。這一次入江南,赫連真真是獨行,除了她言語煽動有些厲害,其他人都是一盤散沙。
封城令下,反者草木皆兵。不過幾日,洛無雙已經借著秦淵的人將那些無頭蒼蠅般的弟子抓住,最後一日,由燕歲桐帶著人直搗黃龍,抓了段無涯一個現行。
燕歲桐不是洛無雙,據說當場手起刀落,連著那老東西的人頭一併將反旗斬斷,擁少主,反手一指地上的屍體—
「如再有二心者,當如此。」
這些事都是新幫主陶讓來道謝時說的,洛無雙當話本聽,滿心對小徒弟這麼硬氣感到欣慰。她這兩日被唐凜的人扣著學琴,秦淵也救不了她,日子苦不堪言。所以她見到陶讓便強留對方說話,把一句「燕公子辦事十分利落」就能誇完的事,分章連載,說了大半日。
窗外日暮西山,陶讓望著遠處最大的那艘花舟,忽而失神。
洛無雙最近和秦淵的氣氛不錯,對這種眼神再熟悉不過,輕咳兩聲:「少幫主認識柳姑娘?」
陶讓連連反駁:「不……不……我,我只是……」
他低下頭,十分不好意思?:「我們曾經認識。我知道她心思在別人身上,可那人對她不好,前幾日我被段無涯的人慫恿,想燒了她的花舟再來搭救。」
洛無雙臉色一黑:「是你燒了人家的船?!」
陶讓頭垂得更低。
「原先在她落水時,我便能去救,沒料到她……武功甚好。」
這真的很丟人了,兄弟,比想假造英雄救美還丟人。
說起這事,面前少年也十分羞愧,只深刻剖析了一番,最後說:「若是有機會,我想讓您帶句話—
「丐幫少夫人的位置,我為她留著。」
應該,沒有機會。
洛無雙不知怎麼答他,只含糊點頭。
他對柳畔畔、柳畔畔對秦淵、秦淵與自己……
當真問世間情為何物,只是一物降一物。
…………
由於分舵主之位無人接任,陶讓單方面宣布洛無雙暫時掛職,並且看起來十年二十年的沒什麼人敢再造反,她可以在這個位子上做到骨灰級元老。
但是洛無雙有點不願意,理由是她聽了少幫主的追愛故事後,對該門派的未來發展開始存疑。
對此,燕歲桐始終堅持:「這個分舵主,師父你必須得做!」
洛無雙好奇,趁練琴休息的工夫,偏頭有些調侃似的問他:「為何?我升了官,你也跟著雞犬升天?」
燕歲桐自然知道雞犬升天不是什麼好詞,師父分明是在羞辱自己,止不住紅了臉,但胸脯還是挺得高高的,一口咬定:「沒錯!師父做了分舵主,徒兒也跟著雞犬升天,至少也能落個六袋弟子。」
聽聞此話,洛無雙哈哈大笑,說:「這有何難,不過掛個閑職罷了。不過……為師真沒想到,你這傢伙居然還是個官迷。」
燕歲桐不答,只是摸著後腦勺傻樂。
洛無雙就是喜歡他這份率真,在江湖之中,這簡直是少年人最彌足珍貴的東西。
水面上不知誰家唱起漁歌,而前路仍長,似無盡頭。
學習的時光好似受刑,等洛無雙好不容易能自由出去,第一時間找到秦淵問起霍少謙的事情。
當時抓段無涯,怕燕歲桐被赫連真真暗害,洛無雙放霍少謙去對付那個妖女,沒想到兩人糾纏著就不見了。燕歲桐猜測必是霍將軍窮追猛打,妖女又詭計多端,可不管如何,總該有個下落?
面對並不是來找自己的洛無雙,秦淵興緻索然,表示:「沒看見,不知道,你能關心一下我嗎?」
洛無雙便陪著他吃過早點、午膳、晚膳,最後撐得一臉茫然被送回花舟。
這麼吃了兩天,左右都等不到,她不禁擔憂起來,霍雨萌的事還沒了結,這霍少謙萬一再有個什麼意外……別的不怕,萬一咱們忠勇無雙的霍將軍被敵方妖女收編,那可就不妙了。
自古溫柔鄉是英雄冢啊。
各種千奇百怪的可能性,都想了個遍,只是洛無雙唯獨沒想到,霍少謙會遇到叔父霍城。
叔侄相遇,自然多有耽擱,其中情狀那便是后話了。
風波過去,洛無雙終於有心思顧一顧自己。她已經大半月沒見過唐凜,而上一次見,她才知道自己又被下了毒。這麼久時日了,上一回的解藥也不知壓不壓得住?
她想得頭痛,決定丟臉就丟臉些,去找秦渡好好看看。於是,說干就干,當夜她就悄悄地潛入了秦淵的府內。
他們兄弟住在一處,倒不是什麼新鮮事,新鮮的是,她剛一溜進去,就聽到一些趣事—秦淵竟然派人打聽自己,且由於曾經有跟蹤被發現前科,他這次讓人打聽得很小心。
洛小姐今天去哪兒了?
洛小姐今天做什麼了?
洛小姐今天見了什麼人?
聽了一串,跟夫君查崗似的,洛無雙嘴角藏笑,仍是要罵一句,這廝真不害臊!
聽夠了,笑膩了,洛無雙還記著自己的要緊事,她不是頭次來這別院,進到秦渡院里,秦渡還未休息。
見小皇嫂夜半翻牆,秦渡的臉色都白了:「姑奶奶,讓四哥看見,咱倆一起沉水底了!你有什麼事兒非要翻牆來說?」
洛無雙手腳利落,拍拍袖口一伸手:「幫我看看。」
秦渡:「四嫂,我不會看手相。」
「誰是你四嫂!」洛無雙耳根一紅,瞪著他,「我說看看脈!」
一天到晚那樣了,叫個四嫂還不好意思了。
秦渡強忍著孤寡心酸,搭過洛無雙脈象,忽然「咦」了一聲:「你脈象虛浮,似乎真是中毒之兆。」
洛無雙哭喪著臉:「竟然是真的。那你快給我治吧,我被唐凜下了毒蠱。」
秦渡一愣,問:「這事要告訴四哥嗎?」
洛無雙搖搖頭。
她跟唐凜的一筆亂賬,自己都理不清,若是將秦淵牽涉其中,只會更當局者迷,不如等花舟會過後,好好清算。
秦渡也不細問,只讓她坐正身體,重新切脈,沉吟片刻,說:「這蠱毒應該是唐凜研製出的新品,恐怕解這個毒需要半年左右,而毒發也就三個月左右。沒辦法,解唐凜的毒總得有幾隻小白鼠。」
洛無雙一聽,立時大罵:「唐凜這個王八蛋,居然拿我試藥。」
秦渡無奈,他也不知情,只好依著自己的認知分析道:「不過……唐凜極少用這種慢毒。他出手不愛留活口,練出慢毒也用不上。想必,他也不一定是想要你的命。唯今之計,只能按他的意思做。」
秦渡話裡有話,洛無雙也不細問了,她現在身如浮萍,多問多錯,不如不知道。
正在兩人細摸那毒的藥性時,就聽得外面傳來動靜。洛無雙屏息,聽秦淵叩門:「還不休息?」
秦渡臉色一變:「正準備呢,四哥有事?」
他這邊說著,洛無雙那邊條件反射開溜了。她對秦渡使了個顏色,然後一個人悄悄從窗戶溜出去。後頭迴廊四通八達,洛無雙記不大清哪兒是哪兒,隨便找了間房間跳上樑。
偏是,好巧不巧,洛無雙進的正是秦淵的書房。
不一會兒,門外就有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推門,正是秦淵……和柳畔畔。
洛無雙屏住呼吸。
她準備好了,若這兩個人一會兒孤男寡女發生什麼,她就跳下去教訓這對狗男女。
屋內,柳畔畔穿了一件蔥綠織錦的皮襖,那顏色十分挑人,穿不好則跟水蔥似的,偏她細腰款擺,像只翠玉的瓶子。洛無雙想,她像要把秦淵收進去一般。
只聽柳畔畔問道:「主上,你為何要把洛姑娘的事都探聽清楚?可是對她有防備?」
秦淵的表情難以看清,只是聽聲十分悵然。他說:「那倒不是。無雙氣性大,我怕這裡人生地不熟,她被別人欺負。」
稍頓,他又補充道:「或者欺負別人。」
洛無雙暗暗點頭,深以為然,又聽底下聲音傳上來。
「況且,我不在她身邊,總是記掛。」
總是記掛。
洛無雙攥緊木樑,心下一片鼓聲在敲,原本有什麼繁茂生長的,經此一句,恨不得溢出胸腔。
她不好動,不然下頭就是個火坑,是閻羅殿里滾油,她也樂意往下跳!
秦淵對她的好,從不挑明,總是春風化雨,哪怕他在經歷生死之後十分動情,也只抱著她說:「很是想你。」
他們此時一在房中一在樑上,正是咫尺。
而她,何嘗不是刨出肝膽與君見了?
而她,也敢在他生死未卜時,當著赫連慎的面橫劍向風雨處,說一句「值得」。
「啪嗒。」
水聲落下去的聲音極輕,而洛無雙後知後覺抬手,才發現是淚,這大約是她在求不到救命葯的每一日、在守著秦淵不知道哪天會醒的每個夜裡,強忍著未落的眼淚。
屋內燭火搖曳,所幸,柳畔畔的確未在此與他春宵一度。
正巧兩人說著,霍少謙同一男人走進。
正是他的叔父霍城。
僕人新添了一遍茶水,柳畔畔是外女,即刻退下,叔侄二人道:「給四皇子請安。」
秦淵親自將霍叔父扶起:「不敢當,霍大人現在是京畿紅人,連我都要仰仗大人多多提攜呢。」
霍少謙的叔父霍城,正是上任沒多久的江南提督。
「卑職盡職盡責,一心效力皇上,老了也只想含飴弄孫,經不起多少折騰啦。」
秦淵明白,表面上好商好量的人大多非善茬,只笑眯眯地問:「如何?提督大人此次前來,可是帶來什麼好消息?」
霍城捋鬍鬚,同樣笑意盈盈地答道:「自然。這幾日封城后,愚侄日夜追殺那妖女赫連真真,竟探出一些底細。」
洛無雙聽得恍惚。
底下悄聲道:「回四皇子,末將因功力大損,追逐三日三夜后讓那賊人跑了,卻得到一個重要消息,西丹人或許同二皇子、沈貴妃一黨有不齒勾當。」說完還有些心有餘悸,靜觀他反應。
室間俱是緘默。
秦淵好似冷哼一聲,再三確認:「此話當真?構陷皇家可是死罪。」
霍少謙低頭:「自然不會冤枉他。」
如此說來,沈貴妃等人為了得到帝位,當真什麼都不顧了。
秦淵不齒,一掌拍上雕花紅木桌:「這個沈家,當真以為天下在握!幸得你二人相助,不然東窗事發就追悔莫及了啊!」
秦淵已有打算,立刻聯繫朝野老臣共議對策,連夜加急上書呈報前朝,讓皇帝早做準備。
霍城見目的已達成,便誠惶誠恐地退了出去,連帶著霍少謙一起。
洛無雙聽得雲里霧裡。
秦策不是素來不願做些偷雞摸狗之事?更何況,通敵叛國可是重罪,他不會不知道其中要害。
神思縹緲間,秦淵已經躺到搖椅上,正眉眼帶笑地往嘴裡扔著葡萄:「下來吧,梁上君子也該歇歇了。」
洛無雙聞言一愣。
她抹了抹臉,若無其事地向下看:「你故意要讓我聽?」
秦淵向她敞開雙臂:「下來,我接著你。」
擅闖皇子府邸的小賊像片雪花,落入秦淵懷裡。抱著這兩日明顯重了的洛無雙,秦淵打趣:「偷聽了皇室秘密,感覺如何。」
洛無雙挪開臉:「一般。」
她不僅臉紅,連帶著額頭上的疤痕紅得發艷。
秦淵驀然有些心疼,伸手去摸卻被洛無雙打掉:「別亂摸我。」
她怕秦淵嫌棄,雖然明知道若是那樣,他就不值得自己如此。
「你怎麼這般傻。」
秦淵拉著她坐下,案前八仙桌上擺開筆墨紙硯,秦淵毛筆蘸了朱紅雪泥,巧妙地在她額間開出一朵蓮,襯得膚白勝雪。
洛無雙睫毛輕顫,筆觸的涼意惹得她面頰發燙,口乾舌燥。
洛無雙拍掉他手裡的小狼毫,伸手環住他。額上亂紅蹭花,在兩人身上都留下印記。隱隱約約地,青年感覺頸窩間一片溫熱,秦淵伸手掰過洛無雙的臉,動作不重,指腹摸到處有些滑膩,他怎麼也想不到洛無雙為什麼哭了。
她還在意秦策嗎?
因為聽到秦策謀逆,為他難過?
秦淵知道自己不該揣測,卻忍耐不住。他手下收緊,使洛無雙有些茫然想避開。
這份躲避在此刻,倒更像緘默。
秦淵醋得要命。
燈花啪的一聲。
於是,在這冬月的最後一場雪夜裡,他們交換了人生的第一個吻。
四方亂事拖延,蕭家的造船廠居然仍在很短的時間內造好了柳畔畔的花舟。
聽聞這個消息的洛無雙不由得感慨,這便是蕭家,果然在財力上,無人能出其右了。
於是花舟大賽繼續。
第一天,不出意外,就上演了雙姝鬥豔。
鳳舟上的柳畔畔不見其人只聞其聲,說崑山玉碎,鳳凰清啼,也不為過。她的曲調唱悲,咬字卻不纏綿,而是脆生的,不覺幽怨,只讓人想永久留在此間。
而和柳畔畔分庭抗禮的薛小小自然也不遑多讓。
懷抱琵琶,玉指輕揚。薛小小的落音比之鳳凰,更幽怨,好些世家貴女為她落淚,卻也不知愁從何起。
只是這一切,都敵不過另一艘花舟的出現。
那花舟比所有的都要大而華麗,說是天家官船也可,其上一聲起弦,繼而嗩吶聲驟響。
百樂無顏色,不得不說,嗩吶真是樂器中的山賊代表。
燕歲桐女裝蒙面,真像個小丫鬟,他被壓著撐場,再不情願也沒辦法。他深吸一口氣,手指在琴弦上飛速抖動,修長而優雅的雙手所到之處,皆盪起陣陣漣漪,泠泠清音彈出一曲《漁樵問答》,令所有人側目,瞬間俘獲了所有聞者之心。
岸上的人都猜不透這花舟主人的心思,這姑娘的情懷當真與他人不一樣。
洛無雙也被琴音所打動,遙遙相望。她看到水雲間的舒遙、霍雨萌,還有主台上的秦淵和秦策……也看了許夫子,看了山長,看到了許許多多的南山同窗。
若如當初。
若如當初。
碎玉聲一轉如入秋後竊竊私語,洛無雙滿眼都是曾經的書香年華,在座世家公子均讀過書,都被這一曲撥動了心弦。
於是當尾音濺落,主船上有人高聲宣布:「壹拾柒號龍舟,林家大小姐林思渺勝。」
評判聲落,人群頓時炸了鍋一般!
林思渺,這花舟主人竟然就是當初鬧得沸沸揚揚、逃婚唐門的林家千金?
相傳,那《蒼柏巡山圖》就在她身上。席間紛議,無外乎是對這傳言更加信服。若《蒼柏巡山圖》真在她身上,那她此次比賽,必然是志在奪魁。
只有奪得魁首,拿到麒麟扳指做鑰匙,她那寶卷才能真正成為寶卷。
洛無雙出了船艙,起身向岸上之人躬身行禮,而當她面向秦淵那處時,不由得一驚。
人群中,她一眼就看見了舒遙。
只是對方好似未認出自己,或是不願相認。
可憐自己這個曾經的稷下全民相公,居然要拋頭露面爭魁首。
洛無雙哀嘆。
而與之相比,燕歲桐則更加窘迫。不知出於什麼原因,當洛無雙說台上有舒遙的時候,他恨不得能整個人都塞到洛無雙身子後面。
洛無雙一把拽住他,莫名其妙:「你躲什麼啊?今日你的妝畫得極好,沒人知道你是男的。」
燕歲桐拚命低頭,差點就要把脖子擰下來。他咬牙切齒:「不是這個原因!」
洛無雙心直口快,根本想不起來什麼其他的理由,疑問道:「那是什麼啊?」
燕歲桐哀號:「哎呀,你別問了,時機成熟了,我自然會說。」
第一輪比賽結束,洛無雙的花舟上迎來的第一位客人竟然是舒遙。
洛無雙正想著,也不知道該不該見,便向燕歲桐求助:「你說,我是見還是不見?」
燕歲桐一口咬定:「不見!不糾纏!」
嗯?事出反常必有妖,在她離開稷下書院的這幾天,究竟發生了什麼她不知道的事情。
不見?
洛無雙大手一揮:「快快請進。」
在洛無雙的幻想里,舒遙見到自己總是諸多尷尬,是先問她吃沒吃飯好還是先問她玩得如何?要不要問問秦淵安排的嚮導好不好?
但等到舒遙真的踏進洛無雙的閨房,不但沒有尷尬,出人意料的是,她還十分親昵地抱住洛無雙哭了起來。
舒遙道?:「無雙,我早該看出你是個女孩。都怪我,讓你徒增許多煩惱。」
唉,這真是個好女孩,洛無雙嘆道,才情心思,簡直是居家過日子的賢妻標配。
見了她,洛無雙又回憶起當初,習慣性不停地哄她:「好了好了,也是我不對,不該……生得好看又去招惹你。」
「喀!!」
一直躲在衣櫃里暗中觀察的燕歲桐,這時真的忍不住咳嗽了一聲。洛無雙眼刀一掃,沒用的東西。
舒遙有些害怕,詢問:「什麼聲音?」
洛無雙自然不能說是躲在柜子里不敢見你的燕歲桐,忙道:「無礙無礙,不是咱屋裡的聲音。」
舒遙若有所思地點頭,左右看了看,問:「燕歲桐……他是不是在你身邊?」
洛無雙沒想到她會問這個。
「是啊,他是不是哪裡做得不對,讓你們多費心了。」
舒遙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道:「沒有。其實,他只是模樣生得小,他同你我差不多年歲……」
洛無雙「哦」了一聲。
每日聽著燕歲桐師父來師父去,還真是把他當孩子一般看待,但仔細想想,自己哪件拿得出手的事情不是他頂替自己做的。
洛無雙突然有些惆悵:「嗯,是我總把他當成孩子。」
舒遙貝齒輕咬,似乎不太想過多討論這個話題,皺著眉頭忍不住替他辯解:「他比一般人早慧,同樣也更懂生活,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我跟著他學了不少東西。藝術源於生活,他卻過著高於藝術的生活,更何況他心性善良,待人接物寬厚有度,除了出身貧寒,沒人能說出他什麼不好來……」
洛無雙靜靜地聽著,嘴角的微笑越發深。就算她反應慢,把所有事連在一塊想了也該知道。好嘛,原來燕歲桐與舒遙兩情相悅,只是還沒捅破那層窗戶紙罷了。
舒遙就這麼自顧自地說著,洛無雙聽得著急,張口問了一句話:「你喜歡他?」
舒遙當時一愣,道:「他很倔強,也很要面子,我……我只是支持他所做的一切。」
這麼一說,洛無雙明白了,門第觀念在舒遙這種大小姐心裡根深蒂固,舒遙所追求的幸福,必須要經過世俗的恭祝。
洛無雙突然想起自己和秦淵,對方是四皇子,自己則是江湖機關術家的小姐,財力上講只算勉強登對,身份地位上講,則是千差萬別。
想那麼多有的沒的作甚,今朝有酒今朝醉,若是真愛又何必在乎那些個世俗眼光,喜歡便就是好的。
舒遙見她沉思許久,以為是在思考燕歲桐的事情,臉臊得慌,忙表明自己的來意:「你……你大約不懂呢。陛下有意,若是誰人能取了赫連真真的人頭,便將我嫁與誰……」
又是萬惡的指婚!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將軍。
洛無雙趕忙問道:「此事可有其他人知曉?」
舒遙搖搖頭,柔聲道:「不曾,陛下沒正式下聖旨之前,誰也不敢妄揣聖意。」
洛無雙撓撓頭。
她不想舒遙成為彩頭,若真是迫不得已,那麼,最終手刃赫連真真的人也只能是燕歲桐。
捋清思路,洛無雙長舒一口氣,對舒遙說:「你放心,此事我自然會上心周旋,寧拆十座廟,不破一樁姻,這忙我幫定了。」
正在此時,柜子里「砰」的一聲,燕歲桐朝洛無雙大吼:「我不需要你們好心!」
說著奪門而出。
少年人的心思,真是捉摸不透。
洛無雙和舒遙兩人面面相覷,都不知道自己哪句話不對得罪了他。
難道結果不是最重要的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