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君心似我心
【緊趕慢趕,也花了不少時日。
等到三人趕到時,新洛城中已結綵盛典。洛無雙仔細詢問才知,這林、蕭兩家大婚,竟由皇帝親自擬旨。
不但如此,皇上還讓沈貴妃代替自己主婚,權當聊表心意。
如此,洛無雙這才明白秦淵所說的不簡單是什麼意思,依照目前的情況來看,秦策一派簡直是故意拉她林家下水,逼迫其站隊。
整個上午,了解了全情的洛無雙都氣憤不已。
當今天下,全亂了。
聖上病體沉痾,疾重難行,掌六宮實權的沈貴妃一手遮天—這對秦策一族來說無疑是一份天大的榮光,甚至這是給了朝中諸位大臣一個風向標。
新洛皆道,林家大公子和蕭家小姐的婚約是天賜良緣,而屆時,林家那個奪了花魁的大小姐也會出現。
一時間,有頭有臉的人都想來見見這個百年難得一遇的場面。各家小姐鉚足了勁梳妝打扮,倘若有幸入了貴妃法眼,那許配個王孫貴族豈不是綽綽有餘?而其他武林人士各人有各自的想法,無法一一細說。
可以說,這個婚禮,足以稱得上舉國盛宴。
蕭家出手闊氣,幾乎包下了整個新洛城,一面款待天下商賈,一面招待林家的江湖朋友。
而林家江湖上的朋友雖然名義上是觀禮,其實內心打的都是林家大小姐的主意。越是進城,洛無雙越是了解到更多的關於假林家大小姐的傳聞,這使她恨不得立刻就去撕掉假扮者的臉皮。
她一度懷疑,這次也是赫連真真假扮自己騙取了爹爹的信任。
大婚一日終是在各方的虎視眈眈下到來。
洛無雙三人也早已換上便裝,梳洗打扮一番,成功混進了林家所邀的江湖人士中。面對滿桌豐盛菜肴,他們誰也沒有胃口。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水落石出。
「沈貴妃到—」
一聲尖銳的公鴨嗓劃破了喧鬧的宴會。
一名雍容華貴又不失風韻的婦人被請進門。洛無雙被擋在後面,抻著脖子看不太清,而霍少謙倒是十分緊張,拉了拉她的衣袖:「低頭!」
洛無雙沒聽清楚,愣是聽成了「裡頭」,還皺著眉頭不停追問:「啊?什麼裡頭?」
她的聲音本不大,但在這會兒哪有人敢開口?
太監不悅尖聲道:「何人在喧嘩!」
眾人皆一顫,俯身緊閉著嘴。那女人鳳眸所睨之處皆是人心惶惶,洛無雙被盯著,也不知道怎麼辦,便照禮制行宮禮給貴妃請安。
沈貴妃淡道:「免了,你叫什麼名字?」
洛無雙目光一轉,矮身道:「草民洛無雙,叩見貴妃娘娘。」
沈貴妃若有所思點頭,也不喚她起身,直直衝霍少謙的位置高聲道:「那兒可是霍將軍?」
霍少謙見身份隱藏不了了,索性大大方方地站了出來行禮:「末將給貴妃娘娘請安。」
沈貴妃這才一隻手把洛無雙扶起來,對兩人道:「無須多禮,將軍為朝廷立下汗馬功勞,本宮不敢多承你的禮。」
霍少謙肩頭一僵,依舊雙手抱拳:「卑職不敢。」
沈氏眼底一沉,朱唇輕啟:「霍將軍這是帶著哪家的姑娘?若是有意,本宮大可為你做主……」
這話一出,嚇得霍少謙一身冷汗。
他忙道:「娘娘您多慮了,我同無雙姑娘不過是路上偶然遇到,結伴赴宴而已。」
沈氏不應,依舊是若有所思地在兩人臉上打量,不知看出什麼,而後竟笑著說道:「我瞧著這丫頭也好。不如宴會上,你就將她借予我解悶,如何?」
霍少謙握緊拳頭。他知道沈貴妃是在用洛無雙做威脅,人哪有借和賣的,這到底是沈家一貫風格。
洛無雙瞥了他一眼,心說不答應也得答應了。於是霍少謙把頭一低,便也只得如此:「是,謹從貴妃吩咐。」
洛無雙隨著金枝玉貴的女人進去。
喜宴的鑼敲盡,千呼萬喚,結親的兩家人這才出來。
禮樂聲中,林老爺子同蕭老爺一胖一瘦,表情比起辦喜事更像赴鴻門宴,同各位見了禮。
洛無雙坐在席間,從逃婚後許久不見林老爺,此刻望著對方,再也綳不住眼淚。她猛地站起來,出神地喚了一句:「爹……」
左右聊天的人都愣住了。
而前頭,林懿回過身,目光竟然十分冰冷,如同陌生人一般裝作聽不見的樣子,直接無視了。
而此時坐在洛無雙下首的一個模樣清秀的女子站了起來,越過洛無雙,在林老爺面前行禮:「爹爹。」
洛無雙望過去,女子的背影看起來倒同自己真有三分相似,這下洛無雙傻了眼。
爹爹?
自己的爹何時成了別家小姐的爹?難不成是認的乾女兒?
洛無雙不敢多猜,只在後面不甘心地喊:「爹,我是思渺啊,這些日子您……」
「放肆!」
林懿嚴厲呵斥,向洛無雙怒道:「哪來的野丫頭?竟這樣當眾認爹,還不快滾出去!」
洛無雙瞧著他目光,心口一寒。
往昔最疼愛她的爹爹此刻對她,棄如敝屣,這是怎麼了?難不成所有人都被下了蠱不成?她不甘心,還想再上前解釋。座上,那沈貴妃一副看好戲的嘴臉,向霍少謙冷嘲:「這是怎麼說?你這朋友方才還自稱洛無雙,怎麼這會兒見了人,又上趕著認爹?」
洛無雙嘴唇翕顫,吐不出話。她不知道若天底下有父母親不認兒女,又該如何。
秦淵,她想著,不知道秦淵何時會來。
她多希望秦淵在這兒,握著她的手說「不怕」。
…………
城內是盛世良辰吉時,而此時的新洛城卻被守衛軍圍了個水泄不通。
有兩撥人馬先後到達新洛城,左邊是臉色還有些蒼白的秦淵,右邊赫然是大鬧江南的唐家少主,唐凜。
這圍城的兵衛很明顯是拒絕唐凜入城,只是唐凜若這麼好擺平,也不會短短數月就手握半壁中原武林。他高坐馬鞍上,面無表情,身旁小廝沖後面的守城人喊道:「還不滾開,唐門的人你們也敢攔?」
守衛面面相覷,不敢玩忽職守,不料唐凜抬起手,輕描淡寫道:「打。」
唐門出手狠毒,那些侍衛單純是防守,根本防不住,秦淵怕這些守衛性命堪憂,率先出面—
汗血寶馬攔腰橫斷進城的路,鐵蹄嘶鳴。
秦淵盯著眼前的來人,假意道:「唐少主何必動怒?左右不過是個侍衛,難不成少主是把覆滅江南城的豪氣帶到新洛城裡來了?」
唐凜不屑冷哼:「看來殿下的意思是,江南如今已是我唐門的了。」
秦淵懶與他爭辯,揮退左右直問:「為何來新洛?」
唐凜倒也坦然:「自然是找我的未婚妻。」
二人爭執不下,前後到了府門前。當洛無雙六神無主之時,門口有人通報:「四殿下到—唐堡主到—」
這兩人怎麼會撞到一起?
洛無雙已經管不了許多,她抹了抹臉迎上去,不願讓秦淵瞧見自己難過的樣子,儘力揚起笑臉:「秦淵,你來得正好,他們……他們不知道怎麼了,定是被人……」
「鬆開。」
「……什麼?」
秦淵眼風掃來,落到洛無雙拽著的袖口上,像看一個怪物,皺著眉重複:「鬆手。你是何人?竟敢如此唐突與我,來人,把她轟出去!」
「秦淵,你說什麼?我是無雙,你怎麼了……」
「嘖!」青年不耐煩伸手,將洛無雙一張臉抬起來,端詳著道,「你這樣想攀附皇親的女人我見多了,長得倒是不錯……可惜,不懂尊卑。」
他重重一甩手,將洛無雙推開,冷聲吩咐:「讓外頭好好看著,不要什麼人都放進來。」
「是。」
人群分散讓開道,為的是當今陛下最寵愛的四皇子,而他今日蟒袍加身,眉目朗似星辰,就在眾人目光中從洛無雙面前,穩穩走過。
洛無雙面上笑意潰散,連伸出去的手都不好意思收,她忽而揚聲?道:「秦淵!」
沈氏身旁的太監見她搗亂,尖銳嚷嚷:「大膽,殿下名諱也是你能叫的?」
洛無雙仰起臉,極為難堪地發笑:「我為什麼不能?
「我在西丹軍營中捨命救過你,在山中書院不眠不休地照顧你……我們簽過契約、滾過斷崖、沉過一片湖底……秦淵,我憑什麼叫不得你?」
每一個字都被洛無雙咬得很輕,彷彿說過就能化煙飛走不見,而自始至終,前頭那個金枝玉貴的人物也沒有動容。他向沈貴妃道過喜,肩背端端正正,繼而走到林老爺與假冒的林思渺前寒暄致意。
在所有人眼中,他光風霽月,而洛無雙則是個胡言亂語的笑柄。
她踉蹌兩步,一時有些頭暈目眩,身後有人接住她,然後看見唐凜面無表情的那張臉,眼裡又黑又深,像一片夜。他說:「林思渺,我好像每次都能遇到你在惹麻煩。」
洛無雙愣了愣:「我是誰?」
唐凜把她拽至一邊:「如果你有藉此解除婚約的想法,最好打消。」
真可笑,竟然有這麼一天,除了唐凜沒有人站在她身邊,而那一紙婚約,從前她想盡辦法去逃避的婚約,竟成了她作為「林思渺」的證明。
門外有人點起了炮仗,洛無雙在唐凜懷裡掩著耳朵,有些不自覺打戰。喜婆隔著老遠大喊:「吉時已到!迎新人!」
敢情熱鬧了半天,主角終於要登場。
洛無雙木然地看著林凈川,可以預料到,他的目光自始至終也沒有分給自己半分。
當時林凈川斥責她離家太久、怨恨她的任性、安排她去江南花舟會……可他從未說過不要她這個妹妹。
洛無雙不明白,這一切究竟是噩夢,還是有人從中作祟。
「一拜天地—」
林凈川低下頭,闔起眼底悲憫,他不再看洛無雙。
「二拜高堂—」
洛無雙看到她的兄長握住紅綢的手在打戰。
「夫妻對拜—
「禮成—」
山呼海嘯間,有人鼓掌慶賀,有人作壁上觀。
直至最後,林凈川都沒有開口叫過洛無雙。就像原本就是陌生人,他的緘默比林懿更為傷人,他只是牽著新娘走開。
僅僅一年半的時間,怎麼就物是人非了?
在林老爺身旁的「林思渺」叫了一聲嫂子,喝過茶。她一直旁觀著一切,卻不言語。
洛無雙倉促地抹了一把眼淚,仔細盯著「林思渺」,少頃,忽而喊道:「茶茶?!」
雖然化過妝的眉眼調得與林思渺有三分像,可那就是跟她一起長大的侍女郁茶!
易容后的郁茶不再那麼活潑,一切都被遮在那層畫皮之下。她置若罔聞地扭過頭,只是在掠過林凈川的那一眼裡,有難以察覺的痛楚。
正是這一絲情緒讓洛無雙徹底肯定,自己沒有瘋。
茶茶的難過掙扎,是因為與林凈川在此叩首的人本該是她,而她現在成了「林思渺」……
一切都方寸大亂。
在大婚的傍晚,新洛落起冬雨,如絮絮綿上針一般,洋洋洒洒。當唐凜找到洛無雙的時候,她神色恍惚,走得搖搖欲墜。油紙傘罩下,唐凜擋在洛無雙面前:「跟我回去。」
洛無雙眨了眨眼:「你不該找我。
「你的未婚妻,林家大小姐在婚宴上……你不該找我。」
唐凜臉色沉鬱,一把將洛無雙拽著要走。洛無雙掙扎著,猛地摔在地上,就那麼頹唐捂住臉,半晌后,終於崩潰地哭道:「所有人都變了,我也變了,我不是林思渺,我究竟是誰呢?」
傘下蔽著,一片乾淨的人間,唐凜俯身沉在洛無雙眼前:「你是誰,只能你自己知道。」
無聲的雪崩在整座京陵城上。
唐凜與洛無雙吹了半天的風,正打算把人打昏帶回去,忽然街對面跑來一個少年。對方氣喘吁吁,見了洛無雙眼裡一亮:「師父!」
燕歲桐嚷嚷著,一腦袋雪,直愣愣走過來:「師父,我發現……」
洛無雙被唐凜攙著站起來:「什麼?」
大約是性子太直,燕歲桐沒有看出洛無雙的不對勁,興奮地說道:「我發現赫連真真就在城內,而且我有辦法讓她自投羅網。」
聽到赫連真真,洛無雙勉強打起精神:「你?只你一人去抓?」
—「還有我。」
追著燕歲桐,霍少謙揚聲,走到他們面前:「無雙兄弟,單打獨鬥,你不仗義啊。」
洛無雙像是忽然找到了發泄的口,堅定道:「好,去抓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洛無雙回頭去看唐凜,一臉警惕,「你……你不會還是要幫赫連真真吧?」
唐凜面色清寒,半晌才道?:「如果抓她能讓你心情好些……那你便去吧。」
唐凜再不言語,轉身離開。唐凜似乎早已經習慣了,在洛無雙孤身一人的時候來到她身後,在她找到故友後轉身離開。
他們二人,似乎從未交心,也不知是否能算得上點頭之交。
第二日清晨,天色蒙蒙亮。
大街小巷的告示不知被什麼人動了手腳,都畫上了日月符號,並且在旁邊用西丹文寫了一個「狩」字。
—西丹,以日月為神明。一個「狩」字自然指向城外,意思是:約赫連真真在城外一見。
這個點子也就燕歲桐能想得到,洛無雙是錦繡皮囊好看,腹內卻是一點就著的草莽。
日出不久,洛無雙帶著燕歲桐蹲在城外不遠處的斜坡上。他們看著新洛城進進出出一片繁華的景象,不由得心生感嘆。
千古都城,從來日升月落都是尋常,可若國破山河動蕩,那麼什麼都是彈指間了。
洛無雙忐忑:「歲桐,你說赫連真真會來嗎?」
「放心。」燕歲桐頭也不回,「知道你身上有另外半卷《蒼柏巡山圖》,她肯定會來的。」
果不其然。
一個漢人打扮的乞丐走過來。他體格消瘦,臉上有一塊碗大的疤痕,目光躲閃,四處探望著,向洛無雙所在的山丘走來。
洛無雙眯著眼,望著緩步走來的疑似赫連真真的人,一拍大腿笑了:「你瞧,赫連真真是個漢子,竟然敢一個人來。」
燕歲桐一時無語。
他略微停頓了兩三秒才說道:「或許她以為給她留信號的是他們西丹自己人。」
「……」
洛無雙放棄這個問題。
待赫連真真遠離人群,走得離自己更近了,燕歲桐向坡下扔出一枚銅錢大的石頭,咕嚕咕嚕滑下去。赫連真真一見,便知是走對了方向,她小心試探一步步走上去,而洛無雙卻悄悄從坡下繞到她背後準備行動。
疾風吹野上勁草!
洛無雙的身法並不那麼滴水不漏,赫連真真有所察覺。而前頭,燕歲桐突然出現在她面前,又是扭脖子,又是壓手指:「將軍,別來無恙。」
她的腳步一退,洛無雙已經逼上,活動著手腕面色冷凝:「想跑?」
洛無雙勾起拳,兩腳岔開,上前進攻。
赫連真真大驚失色,險險一彎腰躲過洛無雙的進攻,她趕忙向其他方向跑去,洛無雙和燕歲桐自然在背後窮追不捨—
只要赫連真真不往新洛城中搬救兵,燕歲桐就有信心憑藉兩人之力活捉了她。
前後夾攻,赫連真真見入城不得,便假意放慢腳步而一下子被他們抓住,這讓燕歲桐心裡有些愣怔。
他們沒能和赫連真真交過手,不知道水淺王八多,西丹套路深。一抓到手,洛無雙用身外罩衫上的腰帶將人綁了起來,她捏著赫連真真的臉?:「還想跑?快說!林家的動蕩究竟和你有什麼關係?」
赫連真真的確同唐凜聯過手,只是在中途,唐凜撕毀條約,歸順了秦策一黨,而林家的變故她的確不知。額頭上貼的刀疤現在因為汗水的浸染滑落蓋住了右眼,她強忍難受對洛無雙道:「我不知道,你找錯人了。」
洛無雙將一切的罪源都歸結在赫連真真身上,一句不知道就把之前的一切都抹掉了嗎?
洛無雙有些癲狂,抬手重重扇了赫連真真一巴掌,順帶把她臉上的假刀疤帶掉,道:「你撒謊!」
赫連真真的眼睛里似乎出現了重疊的人影,微笑時嘴角裂開的疼痛讓她意識到自己成了階下囚。不過右眼的阻擋少了,她重新凝聚好氣息,聚精會神地盯著洛無雙,準備使用幻術。
「別看她的眼睛!」
太遲了,隨著赫連真真幾句話,洛無雙與燕歲桐無一倖免。
赫連真真再次逃跑,而當霍少謙帶兵趕到,只看見兩人暈倒在冰天雪地中。
他趕忙命人從城中端來兩盆冰水,直接澆在二人頭上。一瞬間刺激,這才把兩人從幻術夢境中喚醒。
醒來后的洛無雙和燕歲桐皆是淚流滿面。
幻夢之中,虛假的天地與人生,竟令人如此真實地體會痛苦和甜蜜。
霍少謙有些無奈,俯身道:「沒事吧。你們二人定力尚算穩固,若是定力極差之人,就是大羅神仙也叫不醒你們了。」
平平常常一句調侃的話,卻已經讓洛無雙紅了眼。
她夢到了林家,那些當初作為林家大小姐無憂無慮的日子。她實在是太想回到林家,回到母親的懷抱之中,夢裡也是一晌貪歡。
霍少謙也大約能懂,他看穿了她的心思,無不感嘆一句:「你與其沒頭蒼蠅似的找原因,為何不直接問問林老爺子呢?」
洛無雙一愣,這才恍然大悟。
的確是做了太久的局中人,她竟然忘記這麼直截了當的方法。趕忙謝過霍少謙,她帶著燕歲桐直奔蕭家,而霍少謙自己則無奈嘆息搖頭,率領一小隊人馬繼續向城外尋找赫連真真的下落。
…………
是夜,洛無雙潛入府邸,去見自己的父親。
洛無雙站在林老爺房間門口,望著窗戶上燭火投影在紙窗上的影子,不自覺濕潤了眼眶。
父親依舊喜愛夜間作畫,只是脊背卻比以往更加佝僂。
她整理好心情,深吸一口氣,食指關節叩門,「咚咚咚—」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色下更顯突兀。
房中人咳嗽一聲,喚:「川兒?進來吧。」
哥哥……此刻他也不知如何了。
洛無雙低著頭進了門,略微上前走了幾步,同正在奮筆疾書的林老爺隔開些許距離,未語淚先流,出聲便帶著哭腔:「爹……」
脆生生的一句,愣是讓林老爺身形顫了顫。他手下筆桿陡歪,散了一片墨跡。
一時無話。
他抬頭望向洛無雙,儘可能地剋制:「小姐莫非認錯了人,進錯了房,老夫不是你爹。」
若不是,您為何手下發顫?
洛無雙以為林老爺還在氣頭上。
她回想自己當初所做,根本不顧父母親是否難過,一時悔不當初,膝蓋一軟,直接跪在青石地上。
「爹,爹……思渺知錯了!您看在往日的情分……不,就看在娘的面子上,您認了我吧。」
林夫人似乎是林老爺的痛點。
他僵硬轉過身,一巴掌打在她的臉上,指尖發顫:「不孝女!」
洛無雙被打得跌倒在地,聽著林父泣聲:「你既然走了,既然走了!又何必再回來?!為了你,你哥哥連一輩子的幸福都不要了,你……喀喀喀。」
由於情緒太激動,林老爺佝僂著身子猛地喘息,接著道:「你走吧,啊?走吧,林家你回不來了。」
洛無雙面色慘白,她哭得抽抽搭搭,挪過去抱住父親大腿苦苦哀求:「爹,是我不好,你不要趕我走……我想你,我想哥哥,還有娘親啊……」
一句話,林懿頹唐後退。
屋外有大風掀刮著窗子,洛無雙惶恐睜大眼。她見父親張了張嘴,好似在說:「你娘她,不在了。」
不在了。
—「她被沈家的人帶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短短的幾個字卻如晴天霹靂般擊中洛無雙的天靈蓋,踉蹌蹲坐在地上,難以置信地望著林老爺,喃喃道:「什麼……」似又緩過神來,拚命搖頭,拒絕接受這個事實,道,「不可能,不可能……爹,你在騙我對不對……」
林懿心如死灰,到現在洛無雙依舊像個沒長大的孩子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
他一把推開哭泣的女兒:「你走吧。」
洛無雙久久沉浸在喪母之痛中,精神恍惚:「為何?連父親都覺得我是多餘之人了嗎?」
林父面上流露的不忍,幾乎讓洛無雙有一瞬間認為,父親要一把抱住她。然而不是,林懿只道:「走吧,渺兒。
「走吧,你娘的心愿,便是你能安穩,現在的林家,你再回來,只是自尋死路啊!」
「沒了……什麼都沒了……」洛無雙喃喃自語,她如同一架行屍走肉的軀體,僅能機械地向外運動,但是自己已經感受不到外界對自己的刺激了。
至此,她富貴榮華的前半生便真正到頭了。
離開林老爺的房間,洛無雙不知道在黑暗中走了多遠,冥冥中有一雙手捂住洛無雙的口鼻,將她擄到另一個房間去。同樣溫暖的橘黃色燭光,同樣熟悉的林家常用熏香,洛無雙良久才能適應刺眼的光。
耳邊傳來的是大哥林凈川的聲音,依舊醇厚讓人心頭一顫:「思渺。」
洛無雙的清淚如同斷線的珠子,不停地掉落,她紅著眼眶:「大哥!大哥,我不是有意的……是我,是我的錯……是我害了娘,娘她……」
林凈川一雙手緊緊握住她的肩膀,咬牙切齒:「不!不是你!
「思渺,你是娘最愛的女兒,她怎麼會怪你?害死她的是沈氏!是一手遮天的沈家……」
洛無雙身子顫了顫:「可是……」
林凈川道出的話遠比父親更殘忍。
他說:「思渺,娘被他們抓走,是為了逼你出來。
「娘把半卷《蒼柏巡山圖》送給你了,就在你的寶貝匣子里。」
他說:「思渺……娘到最後,都沒有告訴他們匣子在哪兒。」
洛無雙的腦中閃過包袱里那隻漆紅鏡盒,心口卻好似有萬隻螻蟻在咬噬。
林凈川癱坐在凳子上,捂住胸口不願回憶過去,但他仍然要將自己憋藏許久的話向洛無雙說清楚。
「帶走母親的人是秦策。哥知道……你們可能有過幾日情誼,思渺,你不必想什麼復仇……只是以後你總是要防著他的。」
他啞聲笑了笑,捂住雙眼。
「他們總不會罷休,若是查下去—總會查出來的,所以,爹才出此下策……別再回來了,只當不認識我們,這是娘的心愿!」
洛無雙笑得有些艱難,她問:「哥……你和茶茶。」
林凈川閉上眼睛,痛苦哽聲:「來世吧。」
來世,到一個太平山河去,若有緣,我還去娶她。
秦策。
洛無雙攤開手,這雙手曾在懸崖邊拉起那個人,千鈞一髮,自己用這雙手救起他。
是不是就在那時候,他們綁走了母親?
是不是就在那時候,秦策逼迫母親說出《蒼柏巡山圖》的下落?
是不是……若不是自己,天都願他死在那天,死在懸崖之下。
洛無雙痛苦地埋下臉。
何其諷刺,她還曾同秦策有過一段情誼,他隱忍的錯愛,還曾讓她愧疚不已。
林凈川緩過一陣,將窗推開,外頭夜風寒涼。
洛無雙狠狠地抹了一把臉:「哥,我知道了。」
林凈川這才舒了一口氣,萬般不願意再回憶,只是感慨:「父親,他並非恨你,他只是無法面對……」
無法面對妻子被害。
亦無法讓女兒回來送死,這個女兒還與仇人有一番似有似無的情誼。
良久,他才嘆了一口氣,扶起洛無雙,道:「你回去,撕開包裝錦盒的綢緞,在背面就是一副完整的《蒼柏巡山圖》……秦策為增加逼宮的籌碼,已經殺紅了眼。」
便是心上人,他也不一定願意放過了。
這下一切都真相大白。
父親的冷若冰霜,只是為了遮掩悲慟,為了護住母親最後的記掛……
父母之愛子,必為之計深遠。
所以,所以她出嫁那天,母親抱著她哭了起來;所以林凈川背起她,送到了一片逍遙的天地外。他們原以為唐門能護她周全,誰知她逃了。他們處心積慮地保護著她,拼盡全力要她遠離這一切,她卻冥頑不靈,甚至自往死路上送,去了稷下書院。
洛無雙從林家書房出來,在門前就看到了秦淵。他眼中是止不住的疼惜,不置可否,他一把將洛無雙攬入懷中。
「對不起。」秦淵的聲音清淺,如羽毛般輕撫她的耳畔。她強忍在心頭的酸楚,忽然就冒出來,眼淚一顆顆掉下來,像是斷了線的珠子。
「你不知我那日忍得辛苦—攀附皇恩的野丫頭,天曉得我巴不得你攀附我,日日纏著,再不放手。」
「可你還是推開了我。」洛無雙嗡嗡地說著,像是想起那日這人的可惡,她一把推開人,氣鼓鼓地吸著鼻。
「唉。」一聲輕嘆,似是無法,他上前揉了一把她的碎發,這才道,「不讓你來新洛,就是我隱隱察覺出不對……我暗自讓人查探,這才知道林老爺的一番苦心安排。你可知,新洛大婚,一切都是沖你而來。」
「我?」洛無雙有些詫異。
「是江南花舟后,沈氏尋到了前朝舊臣,問出了一則秘密。武寧帝當日戰敗,一路南下,藏下金山銀山。他將兩卷《蒼柏巡山圖》分開,一送稷下書院,一送江湖。為的便是引起紛爭,伺機復國……可不久后,武寧朝徹底覆滅,武寧舊族也徹底失了消息。只這江山中覬覦寶藏的人,層出不窮罷了。」
「為什麼忽然說起這些?」洛無雙一雙眼赤紅,滿面不解地問道。
「因為—」秦淵耐著心思繼續解釋道,「你可知當日你父母為何忽然要將你嫁予唐門?是因為他們要換被唐門得到的半卷《蒼柏巡山圖》,獻給沈家,才能讓林家逃過一劫。」
「是我,是我對不起爹娘。」說到這裡,洛無雙更為愧疚,秦淵卻搖著頭。
「那你可知,為什麼沈家一定要向林家要圖?朝中一直盛傳,林家有圖,原本是無稽之談,沈貴妃也不過借力打力。誰承想,前日尋到的前朝重臣終於揭開其中關竅,林夫人便是武寧帝嫡子明華太子最小的女兒。當日流傳江湖的兩捲圖皆是假的,而真圖一直在林夫人手中。」
「什麼?」洛無雙震驚。
「林夫人被沈貴妃抓走,卻始終不肯說出那圖的下落,竟……」秦淵有些說不下去,他再一次將洛無雙攬入懷中,輕輕拍撫著她的後背,才繼續道,「那時,沈氏一脈全力搜查圖卷下落,已經查到了當日的唐林聯姻之上,林老爺為保你的安危和夫人苦心保下的圖卷,這才有了假的林二小姐。沈氏多疑,故意大肆張羅林蕭二家的婚事,為的就是一探林二小姐回家的虛實……大婚前一日我才知道這些,卻沒想霍子謙那個傻子竟帶你自投羅網。我當時身上都是冷汗,既怕你身份被拆穿,又怕沈貴妃看出你我二人的情誼,對你不利……這才……唉,若我能早些洞察這些,興許結果不會這樣……對不起,無雙。」
原來,她從不曾被捨棄,她才是被大家保護得最好的人。
縱然事情錯綜複雜,她卻忽然在迷霧中找到了方向。秦淵一下下拍撫著懷中的人兒,許久之後,才道:「無雙,朝堂巨變頃刻之間,我求你……求你一次好不好?離開這裡,將一切都交給我。待我平定山河,十里紅妝,我定親自接你回來!」
洛無雙久久無語,看著不遠處林凈川房中的燈光,又看著秦淵眼中的擔憂。
她是軟肋,束縛他們手腳的軟肋,因為關心她,所以不容她有失。
生平第一次,洛無雙這樣聽話。她認真地點點頭,然後踮著腳,在秦淵的眉心落下一吻。
這一眉間吻便是約定。那夜之後,洛無雙真的似雲邊月色般,帶著所有人的心意,不知所終。
上京,老皇帝在沈貴妃照料之下,病情不出所料加重。
秦策和秦淵等皇子全都被召入宮中,而在進宮前夕,沈氏再也坐不住,招來秦策商議對策。
秦策此刻也有些失魂落魄。
他不是不想做皇帝,也不是疲於征戰,只是那日在喜宴之上與洛無雙一別之後,他才發現自己始終是忘不掉她。
一心謀取國家大事,最初是為了沈家的榮光,為了自己的慾望,後來,卻不過是因為想讓洛無雙能夠在秦淵之外看到自己的存在。
可即便是走到現在的位置,洛無雙也絲毫沒有對自己有什麼改觀,反而更加厭惡了。
而自己手裡攥著的也不再是劍柄刀把,而是一條條鮮血淋漓的人命。
當日他綁林夫人,是想讓洛無雙來找自己……
當沈貴妃的手下帶走林母,秦策心底有一瞬驚慌。
他怕什麼呢?怕洛無雙的憎恨,還是他們從此再不可能了?
他明知道的不是嗎。
室內的熏香濃得讓人作嘔。那些味道,依舊按照宮中舊制散開,那是沈家特製的壓制蠱人的解藥。其實有某一刻,他曾受夠了這樣的牽制—在那個清涼如水的月夜,他告訴她那個秘密的時候,他其實懷揣私心。
他甚至隱隱希望,有一日她能將這個秘密公佈於天下,那時對他而言也未嘗不是一種解脫。只是他的女孩從不曾背棄他們之間的誓約,從不曾透露分毫他的秘密。
他是何其有幸,又是何其不幸。
正紅的朱漆大門頂懸黑色的金絲楠木匾額,上面龍飛鳳舞地題著「天下太平」四個大字。大殿四周裝飾著奇異的花朵,潔白,骨瓷樣泛出半透明的光澤,花瓣頂端是一圈深淺不一的紫色,給緊張的局勢平添幾分蕭瑟。
天下太平,何其可笑,而白花蕊亦如慘白骷髏。
沈貴妃端坐在榻上,看到秦策進了殿門,便急不可耐地拉他同坐,喜上眉梢道:「策兒,我的兒,你那便宜父皇就差一口氣了,我們沈家,不日便可真正坐擁整個江山!」
秦策木然點頭。
面前女人依舊在眉飛色舞,她道:「到時,我們來個裡外夾擊,直搗黃龍!」
香爐一捧灰無聲落下。
秦策張了張口:「母妃……兒臣有一事相求。」
沈貴妃完全沉醉在自己即將坐上太后之位,成為這個燕冀國最尊貴的女人的幻想之中,根本無暇在意秦策的神色,下意識地問:「何事?」
秦策直挺挺一跪,額首叩低,眼神炙熱而坦誠:「兒臣想娶洛無雙為妻。」
沈貴妃瞭然點頭。
作為他的姨母,自然知道他存什麼心思,只冷哼一聲,甩手丟下珊瑚串珠:「你給本宮住口!」
紅珠落地,滾在秦策面前。
早知如此。
他不敢強逼,只解釋?:「兒臣……兒臣只求一個人罷了,您放過她……策兒什麼都願意做!」
他越是說得信誓旦旦,沈貴妃就越是覺得荒唐、不可理喻。這是她一手拉扯起的人,是江山未來的君主,他現在說他所做的這一切只為一個女人?!
可笑!
秦策不肯起身,沈貴妃亦惱恨,劈手一掀,端起滾燙的茶杯盡數扔在地上。茶水濺了秦策一身,他依舊未吭一聲。
「策兒,好男兒志在四方!
「你為了一個女人就這般作踐自己,你可對得起沈家對你的栽培?對得起姨母的心?」
地上的秦策肩頭一震。
「母妃……到底是為我,還是為沈家?策兒,難道不從來就只是你填充慾望溝壑的一個傀儡嗎?」
滿室靡香皆苦。
這一天,沈貴妃反覆夢到了這一時刻,秦策親口說出了所有隱藏的不滿。沈貴妃氣得撫著胸口,連說了幾個「好」字,猝然發笑:「來人!二殿下抱恙不適,即日送回封地,無召不得來見本宮!」
一個秦策倒下去了,自然有千百個秦策爭著搶著要上來。沈貴妃顧不上,隨便找了一個沈家的公子來坐鎮新洛城,假借西丹人攻城之名,大舉揮兵反擊新洛,清掃秦淵的勢力。
可此刻皇帝隨時可能駕崩。秦淵人已經在京師了,分身不能,他無暇顧及損失的慘重,只派了霍少謙等人率領從京城調集的兵馬,馬上到達新洛。
眼看著天下大亂,在帝寢中,卻依舊沒有留下詔書的跡象。
而沈貴妃的爪牙卻步步緊逼,整個京師猶如瓮中之鱉,任人宰割。
朝野大亂,諸王爭勢,秦策與秦淵兩派的人馬各自佔據朝政要位,互不相讓。等秦淵帶著退位詔書回到新洛城時,已經失去先機。城中封鎖,秦淵等人只能在城外紮寨。
一連半月,連天烽火,民不聊生。
無人知道究竟黨爭走到哪步田地,因為一切都估算不了。沈貴妃因秦策臨陣卻步,退而立自己的小兒子秦簡為君。
她乾脆定都城新洛,並以洛無雙性命為威脅,要秦策稱攝政王,掌管軍機大事輔佐幼弟。
而此時的新洛根本就是龍潭虎穴。
次月中旬,陰雨一落十日,落得人心如浮萍難定。
秦淵的大軍兵臨城下,以「清君側,剿亂黨」為名,揮旗與秦策開戰。而同一時間,霍少謙曲線救國,在掃清江南勢力,坐鎮長江以南大部分區域后,他的亮銀槍終日所指,便是新洛宮中一干人的項上人頭。
軍行半路,霍少謙發覺,赫連真真一直在暗中追著自己。
因拿不準這個老對手究竟打了什麼算盤,他走走停停,試探出手,目的就是逼迫赫連真真同自己火拚,但發現對方似乎真的沒有要與他交手的打算。
最後一片驛道關口,天色昏暗。
霍少謙將軍旗一拉立在地上,沖不遠處的赫連真真喊道:「你……你究竟要追到幾時?!」
不遠處的樹後果然挪出一道娉婷玉影,期期艾艾地道:「我要跟你們一起走……」
霍少謙疑心有詐,十分謹慎地問道:「你如何與我們一起?」
赫連真真一雙鳳眼媚意天成,卻又凌然生威。較以往不同,她一頭青絲梳成華髻,更像個中原女人,只是姿容天生華貴。
她走近些,輕笑?:「你我二人一個霍家神將,一個西丹戰神,倘若聯手,無米之炊也可為。況且,這江山如今亂成如此,你不反天下,天下就會反你。
「不如我們一起起事,割據一方。進一步,可以圖天下,退一步,也能做你好兄弟秦淵的強援。」
她說的沒有半點不妥,只是太過輕易了。
霍少謙提高十二萬分的警惕。
事出反常必有妖,倘若是談個小小的聯手,自然沒必要穿得如此花里花哨。
可惜,赫連真真實在不知道他的心思。今日她穿了一身蓮藕色粉紗裙,正是在西丹最日常的裝扮—她也知,這是從軍,無須打扮,此次聯合正是各取所需。但不知怎的,站在鏡子前的她就想扮成漂亮姑娘,最好讓他看著眼底一亮。
她略一沉吟,接著道:「就算是最差的情況,也可以在一方戰火不利時保你妹妹霍雨萌的平安。我西丹大軍是有野心,也絕不是乘人之危的鼠輩。」
雨萌。
這兩個字,真說到霍少謙心中。
霍少謙的戒備卸下大半,只是心裡仍有些難以理解:明明好處是自己佔大多數,怎麼她卻興沖沖地主動相邀?
莫非……莫非她有意與燕冀二分天下?
說起來,這西丹公主赫連真真並不怎麼難理解。她看上了眼前的霍少謙,根據西丹人的習慣,敢愛敢恨才不負韶華一場。
世事洞察皆學問。
霍少謙驚異於赫連真真的全局觀,不由得問:「為什麼你可以看得如此清透,不為局勢所影響?」
被誇的赫連真真有些害羞,笑稱:「因為我是西丹公主啊。」
就這樣,兩隊人馬由對峙走向合併聯手。
夜晚駐紮,霍少謙難得有興緻地同赫連真真聊天。
久雨之後的天空有十分朗月,赫連真真卻丟了一壇酒在霍少謙懷裡,自己捧一壇,拔掉紅布塞,對他說:「喝吧。」
霍少謙捧著酒,露出久違的頗帶少年氣的困惑神色。
赫連真真笑道:「這是西丹國一絕的屠康酒,喝了能解百憂,就算是感謝你我多次交鋒,你卻不對我痛下殺手的回禮吧…」
說罷,赫連真真掀開酒罈,咕嘟咕嘟猛灌幾口,藉此證明酒中無毒。
霍少謙有些不好意思,因為他對赫連真真從來就沒有過同情。
可以說,她一個女子,能逃脫全憑自己本事。
霍少謙知道,赫連真真也知道,這隻不過是戰前最後消遣,藉此找個喝酒的由頭罷了。
他們肩搭肩躺著,望著那月亮。赫連真真戰甲之下的肩膀,竟然還是十分柔軟,她似沉醉在回憶中坦言:「你知道嗎……」
霍少謙微側過臉,這是個極好的故事開頭。
「我出生那天,滿天紫星。國師對父王說我是妖星,要將我殺了……可母親緊緊護住我,她願意以命換命,我就這樣活了下來。
「二十載,整整二十載啊,我忍辱負重,學習幻術……我保護西丹國疆土、護王臣百姓、護父王率土……二十載來,一次也沒停歇過。」
霍少謙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睛,一瞬間,竟有些於心不忍。
他從沒想過一個女孩子竟然活得比男人還心酸。
同是天涯淪落人,霍少謙仰頭也灌了許多酒,入口綿長,後勁火辣,只一口便知是邊牧人的口味。
見他飲酒,赫連真真莫名感到開心。她抬手一指,對著遙遠天際最亮的一顆星比畫:「告訴你,在認識你之前,我最恨的就是中原男人!
「我啊,總覺得他們陰險狡詐,不念恩情,不忠妻子……個個都是陳世美!」
霍少謙一樂,揶揄她?:「喲,沒想到西丹公主還能知道陳世美,不容易。」
赫連真真臉紅得有些不自然,俏皮地翻了個白眼輕鬆掩飾過去?:「那有什麼!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啊!」
風將醺然的酒意,在荒野夜幕下吹得潑開。
霍少謙看著她的眼神有些飄忽。
他突然很想伸手摸一摸她被風吹亂的烏黑的頭髮,但他沒有動作。他望見了遠處兵營的火,那是此刻燒在整個亂世間的火。
亂世需要的是兩個將軍,而不是一對愛侶。
「霍少謙。」
他聽到女子叫他,帶著一種異邦口音。
赫連真真重新回到自己的思緒中,看著他的眼睛,認認真真、一字一句道:「但你和他們不一樣。」
她喝到至滿,又說到情動,縱是再豪放的姑娘也有些害羞的情愫。
赫連真真的眼睛瞟到其他地方,小聲地說?:「我……我偷了你的虎符,你卻還願意答應我之前的要求,不傷害我,甚至有了危險,在第一時間護著我。
「光是這樣,你便是個好人。」
霍少謙從來沒有被一個女孩這般誇過,儘管是無心之舉,但被人記住總是一件十分愉快的事。
他有些羞赧地低下頭,輕輕「嗯」了一聲。
這一聲像鵝毛似的,飄飄蕩蕩落到女子心口。
赫連真真大膽地拉過他的手放在自己左心房的位置,道:「這裡,現在都是你。」
霍少謙哪裡見過這麼大膽的姑娘?
他一時清醒過來,想抽手卻被她死死地抓住,不知說些什麼好。
見狀,赫連真真也只是輕笑出聲,放了局促不安的他,似感嘆:「膽小的男人。」
時局!時局不可!
霍少謙實在覺得此刻是自己這輩子最不爺們的時刻。
習武之人怎能妄議兒女情長,他板起臉來嚴肅道:「我們……只是一盞酒的朋友,來日戰場相見,我定不會因此手軟的!」
……傻小子。
赫連真真也被他假正經的樣子逗笑,只是心底有些酸澀,是酒意嗎?她強忍淚花,嘴角上揚,盡量擺出不在乎的姿態,道:「好,來日兵戎相見,你霍少謙依舊是我最尊重的敵人。」
霍少謙也不矯情,兩人月下,拿著酒罈一人一口,一時無話。霍少謙酒量淺,再加上屠康酒是西丹國貢酒,百里飄香,素來有一醉天下人的美名。
霍少謙已經隱隱約約有了醉意,迷迷糊糊地昏睡過去。
赫連真真只聽到一聲悶響,再轉眼就是倒在自己腿上不省人事的霍少謙,晶瑩的淚水再也忍不住落在他臉上。她俯下身子,在他的臉頰上輕輕落下一吻,道:「愚笨的男人。」
愚蠢的……自己。
翌日天明,兩方的大軍整裝出發。
霍家軍和西丹大軍聯手,同秦淵的軍隊一道合力攻打新洛,新洛守軍節節敗退,沈貴妃怒而不發,嚴令關閉城門。
三道城門接連失防,貴妃震怒,請來攝政王一同商議對策。
「策兒,我們該如何是好?」沈貴妃從軍隊中歸來,沒了在外人面前色厲內荏逞強的樣子,朱釵凌亂,一時間竟憔悴了許多。
秦策無話可說。
雖是被迫而來,但面對這個自小帶著自己的女人,他終是不忍。他用手輕輕撩起她額間的散落的白髮,緩聲道:「母妃,不如就……投降了吧。」
「啪」的一聲脆響,沈氏打掉秦策正欲幫自己正發冠的手,眼窩裡露出兩隻空洞的眼睛,胸口猛烈喘息,厲聲尖叫:「笑話!你讓我投降?
「我做這一切還不是為了你和簡兒?現在稍有阻塞,你就讓我投降?你讓我如何對得起死去的姐姐……」
是了,他那不得寵的母親。若說天底下還有什麼沈貴妃真心愛重的,便是自己的長姐了。
他的雙手按在姨母肩上,沉穩有力,好生哄道:「母妃,歇息吧,等你一覺醒來,什麼都恢復原狀了。你依舊住在高高的大殿里同我母親說話,我和簡兒過會便去找你們用晚膳可好……」
他在茶中下了點東西,沈貴妃的神志時而清醒,時而迷糊。聽完這番話,她的眼神瞬間燃起了希望的光,如稚子一般,將信將疑道:「可是真的?」
秦策閉著眼狠狠點頭,眼淚順著側臉掉落在塵埃里,悄無聲息。
「那你可要記得你說過的話哦,我找姐姐說一會兒話,一會兒就睡著了。」
秦策用尚且溫熱的手摸著她消瘦的臉頰,勉強撐著笑道:「是啊,快歇下去吧,姨母……」
他一面勸慰,一面朝殿外大喊:「江嬤嬤!快扶太後下去歇息。」
門外一個婦人模樣的宮人小步快走,左手拉著一個五六歲的男孩,亦同樣淚流滿面:「公子!您何必如此……」
他無力地揮揮手,轉身不再看她,聲音帶著疲憊:「快走吧,往後餘生就拜託你把簡兒撫養成人了。切記……不要告訴他自己的身世。」
這裡的一切,就當作夢一場吧。
那婦人哽咽應允,帶著沈貴妃同小皇子秦簡快速從密道離開。
外面大軍廝殺震天。
大殿之上,秦策身著攝政王的紅袍坐在龍椅上。
這一刻,他才清醒地意識到—
原來耗盡所有大好年華所爭奪得到的,不過是這樣一把冰涼、梆硬的椅子。
留守的宮人全都逃命去了,偌大的宮殿只有他一個人,與殿外亮如白晝的火光,
他在等待,等待索命者的來訪。
秦策小時候一直不懂,為什麼自己要被練蠱,為什麼要被一次次蠱毒發作折磨,為什麼要寫自己不喜歡的字,為什麼要日夜不停練功?
他不懂沈家的門楣與他何關,不懂亡母的心愿與他何關,他只是單純地不喜歡。可是時至今日,他忽然就懂了,像是沈家人骨血里的孤注一擲,他忽然想計較一次,他也想試一試破釜沉舟的滋味。
緩緩地,由遠及近,秦淵大軍的鐵蹄已經清晰可測。他的血液卻絲毫沒有澎湃回暖的跡象,反而越發冰冷,如同這龍椅一樣。
秦淵穿著銀戈金縷衣,摩擦著關節處的獻合金甲胄,撓得人心裡痒痒的。他摘下頭盔,露出立體的五官,長槍斜指殿上之人。
「二哥。」他揚眉道,「你敗了。」
「敗?」
秦策似是惶惑一抬眼,眼神突然兇狠起來,大叫:「我如今坐在這兒!你說我敗了!」
霍少謙上前一步,掏出皇帝臨終旨意扔在他面前,道:「撿起來好好看看,誰才是天下真正的九五之尊。」
秦策不屑冷哼。
他不願低頭,肩膀卻不停地顫抖,暴露了他此時內心的恐懼。他呼吸急促,額頭上似乎有汗,道:「不……不會的!我……我們就一起到父王那裡去問問,可好?」
不對!
秦策轉動龍椅上的旋鈕,整個宮殿都被木門封死,根本無處可逃。
「秦策,你瘋了!把門打開!」
秦淵劍鋒上挑,輕而易舉地將秦策從龍椅上甩了下來,到處摸索開門的機關。
不知動了哪個開關,一支火箭直直地沖向秦淵的後背,眼看就要擊中了。
此時,殿外霍少謙正破門而入,他不加猶豫,飛身就要替他用身體擋下這一箭,可另一個身影卻比他快一步!
霍少謙大叫:「真真!」
可惜為時已晚。
飛出的箭頭直直插入她的胸腔,她如一隻孤雁,重重地墜落在地上,發出一聲悶哼。
霍少謙手忙腳亂上前,拍滅帶血火星,把赫連真真緊緊地擁入懷中:「你怎麼這麼傻?你這是做什麼?!」
此刻的赫連真真已經失掉三魂六魄,只剩最後一口氣。她半闔著眼,努力想看清眼前的霍少謙,泛白的嘴唇用力地蠕動,微笑著說?:「我……不想讓你死……」
「我不需要!我不需要你這樣!」
我不需要你的溫柔、關注,你捨身為我……你明知道,明知道……
赫連真真望著他,那唇口真軟,可惜她就算趁他酒醉,也只敢偷著吻。
她吃力拽住霍少謙,斷斷續續:「你……你可曾喜……」
「喜歡我」三個字尚未說出口,那隻傷痕纍纍的手就跌落下去。
霍少謙緊緊擁住她,最終吻了上去。
喜歡的。
我如何能不喜歡?你在烽火狼煙里與我送行,為我披甲,你做的那些,不就是要我這樣說?
「你真是……」
纏綿冰涼的血腥氣味在唇齒盪開。
這是赫連真真在這個世上留給他最後的念想,而那晚他亦沒有真正睡著,他記得那個帶著酒香的吻,只是今後,都無法再喝那種酒了。
皇座之上,秦策的胸口被秦淵貫穿,已然時日無多。
他到底不肯打開殿門,只一味低念著「父皇」「母妃」,而許多帶火箭矢從四面八方射來。頃刻之間,房梁倒塌,紅柱毀半。
滔天大火燒了大半個宮殿。
秦淵捂住嘴鼻衝下殿,霍少謙抱著赫連真真紋絲不動。秦淵低罵一聲,被煙霧嗆得無法直身。在這一刻,秦淵突然好想見到洛無雙。
再見一面,再死也好。
火煙熏人眼,不少煙霧沖入他的鼻腔,猛烈咳嗽間,他似乎看到自己的軍隊已然突破大殿上的木門,沖了進來,為首的那個,正是他日思夜想的臉龐。
許多人的聲音如浮世繪般在他腦海中閃現。
「來人啊……救火啊……」
「秦淵,你若不醒,我就與你死在一處……」
意識模糊時,秦淵只覺得有什麼溫熱的東西湊上來,覆在他的唇上。
縱是火勢漫天,都不如這一瞬,灼熱地落於心上。
我自然是要醒來的,醒來看著湖光山色,看著世間最好的你。
尾聲
新洛城外,這一夜無人入眠,戰火紛飛。
一月後,秦澄押解著大批金銀珠寶,回到安都城。
天下最終易主,新皇即位。秦渡坐在皇座上,承八方來朝。
新朝起始,為感舊部,皇家點將封侯:燕歲桐、唐凜、霍少謙等人赫然在冊……其中唐凜雖有獎賞,卻因之前的種種不法行為,又被扣押待審,秦渡治下的新朝,即使是江湖人士,也不允許肆意妄為。
縱然是死去的秦策,也有追封。
而那被天下爭逐的《蒼柏巡山圖》,據說葬於火中,世無可尋。
新洛城外。
剛挖空珠寶的山谷里,一處幽靜地,小茅屋下,坐著一對青年男女。
秦淵正在為洛無雙畫眉。
依舊是山花爛漫的日子,洛無雙巧目盼兮。如今她已梳了婦人髮髻,半揚著臉,一派笑意明媚:「好好畫,否則我可不饒你。」
「是是。」
秦淵滿臉寵溺,一把將洛無雙摟在懷裡,在她額頭上輕輕落下一吻。
「秦夫人。」
那日醒時所見,幸不是孟婆鬼面,而是嬌妻梨花帶雨的小臉。在大火之中、劫後餘生后,他才真正認清自己的心思。
他原以為他身在皇家,此生必定盡責為民。可那一場火,終於將他燒得明白,江山再好,哪裡比得上她的一顰一笑。
她是自由的鳥兒,那他為她卸去一身榮耀又何妨?這江山沒了他秦淵,不是還有秦渡?還有秦澄,還有……秦氏一族的萬千兒郎。
只要在位者賢明仁德,是誰又有什麼關係呢?
離宮之前,洛無雙問他:「你真不悔?秦淵,那些你都不要了?」
是了。
他都不要。
大好江山不要,萬千美人也不要。
秦淵此生—
只要一個美人思渺,只要一個公子無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