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沉寂

第172章 沉寂

青鸞沒有動,有些哀婉的盯著年羹堯,唇邊帶笑,百無聊賴。

片刻后,「哥,你這一生可有悔?」聲音清淺空洞,幾不可聞。

年羹堯喉結微動,深深地埋下了頭,他雙手哆嗦著緊握成拳,半響,才低低道:「有,我此生只對一人有悔,如有來世,我定護她左右,寸步不離。」

青鸞的心坎劃過一抹劇痛,眼眶也漸漸濕潤了,她別過頭去從衣袖裡取出一封書信,雙手遞給了年羹堯:「前些日子,明秀姐姐來找過我,這是她托我捎給你的。」

「明秀?她,她來找過你?」年羹堯瞪了瞪眼睛,囁嚅了一聲,話語間有些許的混亂,遲疑了一下,才動作僵硬地接過了書信。

「嫂嫂她一直記掛著你的安危,擔心你會出事,也許,你應該先回家一趟,給她一個交待。」青鸞極輕極輕地看著他,眼神里有一絲憐惜更多的卻是傷感和無奈。

年羹堯搖搖頭,突地笑了笑,將書信隨手塞進了懷裡,似乎並沒有要看的慾望。

青鸞略微詫異,卻聽到他說:「我終將一死,見,不如不見。我狠心對她,待我死後她也不必難過。」

青鸞搖搖頭,站起身來,望著窗外熹微的陽光,嘆道:「你和他,終是不了解女人。」語罷,不再多說什麼,隻身往門口走去,在獄卒開門的剎那,她背對著年羹堯,幽幽地道:「哥,望你珍重!」

年羹堯望著她離去的背影,眼神黯了又黯,許久之久,遲緩的將袖口的信件取出來。

紙張展開,裡面只有四行詩:

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

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

兩眼直直地盯著書信的內容,年羹堯踉蹌著後退了兩步,呼吸漸漸變得沉重起來,他猛地閉下了眼睛,嶙峋的雙肩在斑駁的光線中不受控制地簌簌發抖。

——

正午時分,養心殿里,雍正有些坐不住了。

退朝後,他在暖閣里來來回回的走動著,像一個患了多動症的孩子。小寇子歪著腦袋,兩隻眼睛隨著萬歲爺晃來晃去,時不時打著哈欠。

雖然是他下的令,命她去見年羹堯一面,可是他們到底說了什麼,還要獨處多久,他卻無從得知,此刻,他心裡生氣又煩躁,既是在氣自己胡亂下令,也是在怨她,怨她為何不知反抗,只乖乖地聽命行事。她,她分明還是想見年羹堯的,真是該死。

這時,九門提督、步軍巡捕、五營統領李衛突然進來打個千,上報:「川陝總督岳鍾琪以用兵失利,奪公爵,削職拘禁,近日腰疾複發,疼痛不堪,奏請假釋回鄉治理腰疾,萬懇皇上御准批行?!」

雍正腳下一定,猝然回過頭來,眼光冷冽地道:「這岳鍾琪素來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決不可放虎歸山!」說完,踹了一腳旁邊眯眼打盹的奴才:「小寇子,你去把年妃送來的萬搥吊膏給岳鍾琪送去些!」

「喳——!」小寇子嚇得渾身一機靈,撫著太監帽,連滾帶爬的退了出去。

雍正微提口氣,定了定神,轉身大步走至御案前坐下,眼睛也不抬,很隨意的翻弄著案上的奏摺,半響,有些恍惚的又問道:「擴建軍護營的事辦得怎麼樣了?」

李衛聞言很是興奮,目光明亮,字字鏗鏘地稟道:「回皇上,這次選入軍護營的各個有武術底子,我們又換了一百五十支德造毛瑟槍,拳腳快,火力強,大內防護,固若金湯!」

雍正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又道:「弘曆最近常往外跑,尤其愛去圍場一帶人煙罕至的地方,你撥二十個人給他,好好跟住他,別讓他出事。」

「臣遵旨!」

「你在朕的身邊時日也不短了,做事機敏有條理,朕很是欣慰!切記,日後也要實心做事,別給人落下把柄,讓人說朕的閑話。」

李衛心中竊喜,忙拱手道:「萬歲爺知遇之恩臣萬死難以回報,日後定當恪守慈訓,肝腦塗地……!」

「好了,你退下吧!」雍正挑眉,忽然有些煩躁的樣子。

李衛站著沒動,似是還有話要說。

雍正抬起眼打量著他,李衛把心一橫,如實稟道:「粘桿處有暗衛來報,年妃娘娘並未與年羹堯久談,已經自行出宮去了。」

「什麼?」雍正驚怒地起身。

李衛把頭埋得更低,眼睛的餘光卻看到對方神情慌張,快速向殿外奔去。

——

初冬時節,寒風凜冽,城郊的山坡上,筱蝶的孤墳前。

青鸞一襲素衣,默默地跪在那兒。身後不遠處,有一匹黑色的駿馬原地踢踏著,哀嘶不止。

青鸞兩眼獃滯,一動不動的凝望著墓碑上斑駁的字跡。

案上的白燭和香火滋滋燃燒,一股淡淡的白煙四下飄散開來,飄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你是姐姐嗎?」喃喃低語著,青鸞仰起頭望著天,身姿漸漸萎頓下去,癱坐在落葉凋零的地面上。

四周很安靜,沒有人回應她。

「姐,這麼多年了,我終於找到你了,你九泉之下,可曾安息?」眼角滑下兩行絕望的熱淚,青鸞急促地抬起手抓著心口,她哽咽著,呼吸斷斷續續,心口的劇痛幾乎讓她喘不過氣來,她混亂地哭泣不止,雙手痙攣地捶打著地面,哭聲越來越高。

「姐,如果你在天有靈,能不能告訴我,我該怎麼辦?」埋下身去,將頭死死地抵在墓碑上,像個喪家犬一樣,無家可歸,不知所措。

冷風呼嘯而過,白燭滋滋作響。

「我真的撐不住了,我想離開他,我想逃得遠遠的,可是你告訴我,我能逃去哪裡?」青鸞一疊聲的哭喊著,冰白的手指輕輕撫摸著墓碑上的字跡,淚流滿面地哭訴著:「胤禛,他從來不曾相信我,他只是把我當做了你的影子,當成了報復年羹堯的工具,我和他在一起只有無盡的痛苦和折磨,姐姐,求求你告訴我,我到底該怎麼辦?」

四周白雪皚皚,冷風清嘯,眼淚似乎流進了心裡,凍住了心臟。

青鸞用力拍打著自己的心口,嘴裡哽咽不止,破碎的眼神一高一低的四下遊離著。

她忽然覺得累極了,真的累極了。

「我想去陪你,可是福惠怎麼辦?他還那麼小,我要怎麼才能舍下他!」

她靠著墓碑,良久地坐著,嘴裡嗚咽著混亂著一句又一句:「姐,我真的好想你,好懷念我們以前的日子,我們相依為命,日子雖過得貧苦,卻甘之如飴,姐姐,你知道嗎?我昨晚夢到了爹和娘,他們說想我了,他們很想我,我放下一切去陪你們好不好?我們再也不分開了,我要一直陪著你們,我再也不離開你們,你說好不好?」

墓碑上的字跡冰冷而生硬,青鸞似乎感覺到了疲憊,她哽咽著,緩緩閉上了眼睛。

——

雍正出了宮,打馬揚鞭,直奔城郊而來,他的身後跟著數十位御前侍衛。

馬蹄飛揚,雪泥四濺。

浩浩蕩蕩的隊伍經過了城郊的樹林。

這片樹林是他和青鸞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雍正策馬狂奔而過,走著走著,不由得勒了勒韁繩,放緩了速度。他的眼前似乎又浮現起那雪地上刀光劍影的一幕幕。

他替她擋了刀,那邊的山崖下,他們曾相依取暖。

寧靜卻又短暫的時光,卻在他心裡烙下了很深的印記。

望著眼前的一切,雍正的唇邊泛起淺淺的微笑,清俊的臉上也有了一種堅定的神往。

他舉目望向前方。

正值暮色四合時分,遠處山巒上的白雪被染上了一抹鮮艷的血紅。

他眼神一怔,雙腿加緊了馬肚,縱馬疾馳而去,身後的大隊人馬緊跟而上。

天色向晚,百鳥歸巢。

蒼白冰冷的大地上,只有一個人影緩慢地移動。

青鸞牽著一匹馬走來,馬上馱著兩個白色的米袋子。

身後不遠處,有幾名暗衛悄無聲息地跟著,他們的身影快得像陽光下一掠而過的刀鋒。

來到了山崖下的小木屋。

仄仄的屋門虛掩著,看不清裡面的光景。

青鸞遲疑了一下,伸出手,推開了那道破舊的木門。

有些許灰塵的氣息撲鼻而來,青鸞將駿馬拴在一旁的樹樁上,提著米袋子進了屋。

火摺子燃起,點亮了屋內長案上的蠟燭,簡略的收拾了一番。

青鸞掏出了手帕,撣了撣長椅上的灰塵,靜靜地坐了下來。

冉冉跳躍的燭光映照在她蒼白的臉上。

青鸞單手托腮,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安靜和清寧。

她想,這裡才是她的歸宿吧。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忽然有嗆鼻的濃煙撲入耳鼻,青鸞睜開眼睛,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她環視四下,猛烈地咳嗽著,卻驚覺有「奪奪奪」的箭嘯聲從西面八方攜裹了屋子,伴隨而來的是洶湧的火光滲入屋內。

有人點燃了小木屋。

青鸞掩住口鼻,往門口衝去,沒走兩步,卻被砸落下來的房梁擋住了去路。

濃煙滾滾而至,肺部似乎要炸裂開來。

青鸞跌跌撞撞著,腦袋越來越沉,漸漸的失去了知覺。

——

天色已黑,雍正縱馬而來,遠遠的將眾人甩在了身後,忽然,前方不遠處的大火攫住了他全部的目光。

那是?那裡是!

他在電光火石間忽然想起來那是什麼地方。

他慌了神,狂奔而去。

熊熊的大火吞噬了小木屋,四周的積雪被烤乾,化為蜿蜒的水痕四下流淌開來。有幾個暗衛已經現了身,在忙著滅火。

雍正張了張嘴,似乎想呼喊什麼,卻發現緊滯的嗓子眼連一個字都發不出,他慌亂地四下走動著,表情一變再變,終究歸於沉寂。

侍衛們已經趕到,將他前後左右圍得嚴嚴實實,似乎怕他控制不住自己衝進火里。

可是,他看著眼前熊熊燃燒的大火,眼淚狂涌,嘴裡卻發出了古怪的笑聲。兩種截然相反的情緒交織在他的臉上,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怖和猙獰。

火勢越燒越旺,劈啪作響,向四周漫延而去。

侍衛們圍著他向後不斷挪動,他只是睜著眼睛看著一切在他眼前焚燒,燒得乾乾淨淨,什麼都不留,他笑得越來越大聲,眼角的淚也越流越急。

她騙了他,她終究還是棄他而去了。

時間不知道過去多久。

他睜著眼睛,四肢僵硬的被抬回了宮裡,失了語,彷彿變成了啞巴。

然後,他看到了福惠,那個小小的孩子,躲在帘子後面,竊竊地望著他。

他唇齒干白,幾不能語,費了好大勁才緩緩抬起一隻手來,沖那孩子招手。

福惠呆了呆,很快跑了過來,伏在他的榻前,好奇地問:「皇阿瑪,你怎麼了?」

他伸手將孩子攬進懷裡,依舊說不出話來,只是緊緊地抱著他,彷彿只有他才是真實的。孩子不解,掙扎了幾下,也安靜了下來。

皇后伊蘭也來了,在他耳邊說著什麼可怕的事情,他不想聽,只覺得煩躁不安。

之後的幾天,宮裡挽起了白綢子,不斷有人進進出出。

他不知道她們在忙什麼。他把自己一個人關在養心殿里,誰來了也不見,最後他想到了一個人,那個人還活著,他要去審問那個人,好好審問他。

刑部大牢里,年羹堯披頭散髮,不似往昔的意氣風發,壯志凌雲。

死到臨頭,他竟然看著他笑,他真是瘋了。

他壓抑著怒氣,不解地問:「你笑什麼?」

對方卻高昂著頭,不吭不卑的譏諷道:「皇上不僅善於操縱權柄,還愛好玩弄人心,你用感情困住了她,你為她尋死覓活,為她肝腸寸斷,你讓她誤以為你對她情深意重,你叫她對你心懷愧疚,一步步淪陷,繼而對你死心塌地,可你是真的愛她嗎?你愛過人嗎?你根本不愛任何人,你只愛你自己!」

「年羹堯,你住口!」他聽見自己的咆哮聲,震徹屋頂。

年羹堯冷笑一聲,繼續在他耳邊說著大不敬的言辭,他緊緊閉著眼睛,卻什麼也聽不到了,嘴裡叫喊起來:「殺了他,立刻給朕殺了他。」

他渾渾噩噩的逃到了暢春園,他想,至少,至少還有國舅可以陪他說說話。

暢春園的囚室里,隆科多卻大睜著眼睛,一動不動,躺在在牆角的草鋪上,草鋪前只有一對啃爛的雞骨頭。

「國舅,國舅,我是胤禛啊,我來看你了。」他雙手扶起隆科多,用力搖了搖,對方卻彷彿散架的骨頭一般,杏目圓瞪,直直地栽倒在他的腳下。

他這才發現,隆科多早已沒了氣息。

他受到了驚嚇,大叫著小寇子的名字,跌跌撞撞地往外逃去。

身後有人說:佟大人是被活活噎死的。

他想著,死了也好,死了才省心,他本就是該死的。

他終於來到了坤寧宮,皇后伊蘭看到他這個樣子,嚇了一跳,急忙攙扶著他進屋。

他倒頭就睡,睡得很沉很沉,彷彿只有睡過去,不安和恐懼才能遠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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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皆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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