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公主無辜地眨眨眼,無情嗎?其實她一點都不無情。
她從一個養尊處優的公主,變成了在上邦大國討生活的外鄉客,時刻還要警惕被追殺被吞吃,她容易嗎?雖說自從和釋心大師相識開始,就一直處在你追我趕的愉悅氣氛中,亢奮歸亢奮,心裡多少還是有點委屈的。
憑什麼她總是熱臉貼冷屁股?憑什麼他總是一副聖神不可侵犯的姿態?要是可以,公主也想高冷一下,而不是他說我們結婚吧,她就受寵若驚說「好啊好啊」。
「本公主倦了。」公主笑著說,「以前是沒得選,我得想辦法完成任務嘛。現在你都站在宣政殿了,我是英雄無用武之地,該激流勇退了。你放心,憑你的品相,以後會有很多姑娘抱著你大腿,求你憐愛的,我就不湊這個熱鬧了。從本質上來說,本公主是個比較有追求的人,在天歲這段時間,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摘下你這朵白蓮花……」
公主沒羞沒臊地說出了心裡話,西域兒女,私生活方面沒有那麼保守,一個女孩子一生,也不是只能嫁一個丈夫。
說實話她曾經很饞釋心大師的身子,至今還記得草垛子那晚傾盆大雨,釋心大師淋得水雞似的,一顆鋥亮的光頭,和一身僨張的肌肉。那時候她真想撕開那身僧袍,欣賞一下大師光溜溜的樣子。可惜啊可惜,他嚴防死守,連烘衣服時她想偷窺一下,都被他按了回去,那點興頭被澆滅,致使她一直懊悔到現在。
有些機會錯過了,一輩子都不會再有,看看現在的他,冠服端嚴,頭上也長出了頭髮,再也不是那個可以調戲的人了。倒不是說不喜歡他,就是缺了一段滋味,像飧人缺了一段香,便引不起鑊人的興趣了。
不過蕭隨還像以前一樣容易臉紅,那雙眼眸雲山霧罩,似乎是做了很大的心理建設,才往前邁了一步。
「你現在還是這樣想法嗎?」
幹什麼?公主心頭生怯,一個飧人想睡鑊人,好像有點不知死活。
為了掩飾心虛,公主幹笑了兩聲,「你知道的,我這個年紀還處於青春期,青春期容易衝動,應該正確進行引導,所以那時候大師拒絕我是對的。現在我已經幡然悔悟了,想起前事,羞愧難當、痛不欲生……我不敢了,你千萬別和我計較。其實我今天來,還有一件要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蕭隨因她前半段話失望,但她的後半段話又讓他重新振奮起了精神。他盼著事情還有緩和,便殷切地說:「只要是你提的要求,不管是什麼,我都答應。」
公主頓時感動得眼淚汪汪,「不枉咱們你儂我儂了一場,有交情果然好說話。是這樣的,我們膳善姑娘每一個都是應貴國召喚來到貴國的,現在我們就要回去了,不知上國能不能給我們一筆遣散費,以作我們返程的盤纏?」
蕭隨怔住了,「你的要求就是這個?」
公主說對啊,「路遠迢迢,偶爾總要住個客棧。」
她的腦迴路很多時候讓人摸不透,經常和他的想法背道而馳,他又不忍心和她講條件,只好換了個協商的語氣,嘗試引導她,「我會安排使節專程護送她們返回膳善,每個人另有一筆不菲的補貼,保她們餘生衣食無憂,甚至可以給她們每人發放一面令牌,將來她們的後世子孫來到天歲,只要持令牌就可受到優待……你看如何?」
公主說太好了,「有大將之風,不愧是你!作為公主,我應當也有份,而且起碼比她們高一點點,是吧?」
有好處從不落下,這是公主的追求。蕭隨的臉色不大自然,「殿下何不大膽暢想?不止高一點,其實可以高很多很多……」說罷含蓄地笑了笑,「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公主說明白,「兄弟你果然夠意思,我沒有看走眼。」
和謝邀稱姐妹,和他論兄弟,在她心裡他和謝邀是一樣的嗎?
蕭隨說不出的沮喪,略平復了下才又道:「這些人是冠著公主之名來到上國的,若是嚴格追究,足夠辦她們欺君之罪,貴國更是要冒得罪宗主國的風險。我如今網開一面,全是看在殿下的面子上,公主殿下應當理解我的一番苦心吧?」
公主的腦子終於運轉起來,看他的眼神漸漸起了提防,「你好像話裡有話啊,以你我的交情,不應該搞政客那一套,這麼做會令我失望的,你知道吧?」
蕭隨八風不動的臉上有了裂紋,他被她說得噎住了口,發現不動情的尉煙雨,簡直像塊頑石一樣難以感化。
好在他有急智,抬起手捂住了眼睛,作勢吸了口氣,「有東西鑽進我眼睛里了……」
正常情況下她應當過來替他吹一吹,曾經的公主悟性是很高的。
結果公主四下看看,「連風都沒有,能有什麼鑽進你眼睛里啊?」
但是出於人道主義精神,公主還是很熱心地走到他面前,拽了拽他的衣襟,示意他蹲下來一點。
蕭隨心頭急跳起來,幾乎把所有可能發生的情況都設想了一遍,只要她有所行動,他就好好抱緊她,好好親吻她,痛快釋放長久以來壓抑的情感。
終於她的臉出現在他面前,彼此相隔不過一尺遠,他能夠聽見她的鼻息,聞見她特有的香氣。正心猿意馬期待接下來發生的事,卻見她一隻手從他眼梢一閃而過,然後一把揪住了他的眼皮。
「可能是睫毛掉進眼睛里了……」她拿另一手掰開了他的下眼瞼,仔細查看他的眼珠子,一面感慨著,「這睫毛是把雙刃劍,平時可以替你擋住風沙,一旦掉進眼睛里,最大的異物也是它……」看了一圈,很真誠地告訴他,「什麼也沒有。」
蕭隨被她抻得眼睛發酸,如此英明神武的人毫無形象可言,連邊上侍立的內侍都看不下去了,紛紛低下了頭。
果真沒有這個心思,便再也溫存不起來了,他悲哀地發現以前那個對他滿含熱情的公主不見了,這種從雲端跌入深淵的落差,實在讓他感到難以適應。
當然,例行的吹氣環節不能少,公主撅嘴呼地一聲,蕭隨反射性向後一仰,那張俊秀的臉上寫滿了狼狽。
公主說:「這就好了,再試試,還覺得不適嗎?」
他搖搖頭,那股沮喪遮掩在了轉身的瞬間,與幸福失之交臂的遺憾從四面八方向他湧來,他想他抓不住那個人,徹底把她弄丟了。
公主呢,覺得今天的會談還算成功,人馬借到了,連遣散費也一併爭取到了,總算不虛此行。既然目的達到了,繼續留在這黃金打造的牢籠讓她透不過氣,便客氣地欠身行了一禮道:「多謝殿下了,我們明日一早就出發,殿下只管忙你的吧,天寒歲暮,不必相送。」說完瀟洒地搖著袖子,大踏步走了。
所以一場鬧劇就此收場了嗎?他看著她走遠,這個萬事不打心上過的人,半路上發現牆角有朵細小的花,竟還有興緻停下看了很久。可惜最後還是走了,她走得心滿意足,他卻覺得心頭缺失了一塊。
不久蕭庭讓趕來和他商量就位大典,喋喋說著:「太史局看準了時間,下月初十是上上大吉的好日子。還有半個月,這半個月用來籌備,應當差不多。」說了半天,發現蕭隨心不在焉,便納罕地問,「怎麼了?萬事俱備,你怎麼反倒悶悶不樂了?」
蕭隨回過神來,扶了扶額道:「諸事龐雜,有些心煩罷了。」
可他心煩的究竟是什麼,蕭庭讓多少知道些,「剛才公主進宮見你了?怎麼說?還是執意要回膳善嗎?」
蕭隨點了點頭,「來借人馬,順便籌措回鄉的盤纏。」
蕭庭讓也覺得頭疼,「這位公主也太耿直了,如今這局勢,她留下難道不好嗎?為什麼非回去不可?」
蕭隨嘆了口氣,自嘲地一笑,「不貪戀權勢,和那些庸脂俗粉果然不一樣。」
這不過是句自我安慰的話,就算不是庸脂俗粉也非他所有,等人一離開天歲,過去種種就全隨風飄散了。
蕭庭讓對他的表情分析了半天,「你是不是很捨不得她?既然捨不得,為什麼不留下她?你手上有的是權,有的是辦法,明明有很多借口可以暫緩她的歸期,你為什麼不利用起來?」
蕭隨沉默了很久才道:「我試過了,她對我似乎……熱情大不如前了。」說著頓下來,這不長的一段話,頗費了一番工夫才說完整,「聽她的意思……比起現在的我,她更喜歡以前的釋心。」
蕭庭讓目瞪口呆,「你不就是釋心嗎?這膳善公主真是個鬼才!」
任誰也想不明白,不喜歡皇帝喜歡和尚,這是什麼奇怪的口味。難道還俗之後,長出頭髮的釋心就不是釋心了嗎?還是她就喜歡那種竹杖芒鞋走天涯,跑到哪兒都得化緣的生活,卻享受不來生殺予奪盡在吾手的快感?
這是一種受虐體質吧,喜好那麼特別的嗎?
蕭庭讓說算了,「既然公主無心,你也不必強求,只怪彼此沒有緣分,過了這個村,還會有很多連鎖店,你最大的問題就是女人遇見得太少,以至於一位膳善公主就讓你失魂落魄。聽我的,多經歷一些女人,你會發現不一樣的人生。廢帝後宮有許多今年新選的家人子,你去挑兩個,今晚一過,保證你明早憂愁全消。」
溫柔鄉是治癒情傷的最佳療法,蕭庭讓作為過來人,很有這方面的發言權。
天歲的貴族男性,一般十五六歲就要學習開枝散葉的本事,蕭隨是因為劉妃故去得早,這方面的啟蒙被耽誤了。加上他自己常年在軍中,以至於這麼一把年紀還是處男,說起來真是叫人笑痛肚皮。
但是作為好兄弟,他必須忍住不能笑出聲來,畢竟蕭隨也是要面子的。他只有好言好語地引導,雖然這以毒攻毒的手段不高明,卻是最有效的好辦法,只要他肯照著他的吩咐去做,絕對可以立竿見影藥到病除。
然而蕭隨不贊同他的提議,幾乎連考慮都不曾考慮,就自動忽略了。他寧願去關心廢帝,問一問蕭衡今天情緒如何,蕭庭讓道:「還在哭太后,咒罵你篡位弒母。」
「弒母?」蕭隨哼笑了一聲,「夏太后是他蕭衡的母親,和我有什麼相干?且再讓他咒罵幾天,過兩日送他們母子團聚就是了。」
對於政敵從不心慈手軟,但一個膳善公主卻讓他愁眉不展,有些人啊,就是太重感情,人為地給自己製造困境。
也許他的沒興緻是因為怕麻煩,兄弟適時推一把很有必要,於是蕭庭讓自作主張挑了兩個姿容上佳的,送進了他暫作寢宮的含象殿。
正是將近黃昏的時候,丈余高的殿門被推開,灑下了一地金色的光瀑。兩個纖纖的身影從門上進來,起先有些怯怯的,但見榻上小憩的人睜開眼,反倒不怎麼害怕了。
傳聞中的戰神,本該像牛頭馬面一樣恐怖,這些深閨里聽著戰神大名長大的女孩子,對他有原始的敬畏。後來及到年長,被召入宮,也從來沒有機會得見戰神真容。沒想到一朝城破,楚王入主皇宮,她們被選中進來伺候楚王,原以為威名赫赫的戰神是個三頭六臂的模樣,誰知竟是個俊俏的年輕人。於是獻祭的恐懼變成了羞赧,連腳下步子也纏綿起來。
因楚王還未即皇位,她們依舊稱他為「殿下」。身姿綽約的女孩子跪伏在地心的栽絨毯上,「婢子叩拜楚王殿下。」
上首的人坐起身,台階前一架錯金銀狻猊香爐的頂端裊裊飄出輕煙,這黃昏下的殿宇,煙霧繚繞。
他的嗓音單寒,「是懷化將軍讓你們來的?」
那兩個宮人道是,「將軍說天氣轉涼了,含象殿清冷,讓婢子們伺候殿下左右。」
一朝天子一朝臣,對於後宮的妃嬪來說,何嘗不是這樣。她們這些人本該發往宮外看守皇陵的,能被選出來伺候新帝,是老天賞賜的機會,決不能輕易錯過。
因此當楚王叫免禮時,她們站起身交換了下眼色,也不等他吩咐,便壯膽靠了過去。
楚王先前出家,才剛剛蓄髮,短硬的發樁間看得見青白的頭皮。她們柔若無骨地偎上來,負責調.教的尚宮早就傳授過她們撩撥男人的手段,即便沒有機會實踐,到了緊要關頭也可以熟能生巧。
蕭隨不習慣這些女人的味道,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俗麗的脂粉氣。她們靠過來,他就覺得窒息,甚至連她們身上的熱量都是錯的,令他難以忍受。
他啟了啟唇,「退下。」並不疾言厲色,但透著生冷的氣息。
兩個宮人一噤,忙撫膝退到一旁,不敢造次,只拿餘光悄悄瞥向他。
大殿里一室靜謐,隔了一會兒才見他從枕邊摸出個物件來,慢慢走到她們面前,將手裡的東西扣在了其中一人的臉上。
是個面具,然而太小,臉頰不貼,眼睛鼻子和嘴巴的位置也都不符合。那層殼勉強蓋在臉上,旁邊的人看上去,覺得同伴簡直像個借了臉的怪物。然後便聽見楚王喃喃自語,「不一樣的、不一樣的」,怔愣之間這張面具又換到了另一個人臉上。
還是不相符,如果這是從別人臉上拓下來的,很難想象那是個怎樣的絕色,五官輪廓才會長得如此精緻玲瓏。
蕭隨最終還是斥退了她們,有珠玉在前,其他皆是糞土。
奇怪,當初公主的行為比起她們過分百倍,他卻從沒有真正厭惡過,或許這就是人與人之間的差別吧。他開始擔心,將來每一個到他面前的女人,他都會拿這張面具去衡量,如果沒有一個能契合,他是不是永遠不滿意?
或者……今晚應該抽空回去,再厚著臉皮和她商討一次。可她去意已決,先前多番的明示暗示她都含混過去了,想來她對這個長出了頭髮的蕭隨沒有任何留戀,也或者她還惦記著以前的青梅竹馬?
他心裡亂得很,新舊交替有無數的事要忙,他卻無心戀棧。手頭的事辦了一半便扔下了,胸口攢著一團火,披星戴月返回了王府。
奚官一見他回來,便要上眠樓通稟公主,被他抬手阻止了。他站在紫荊樹下仰望,見她屋裡的燈還亮著,略猶豫了一會兒,撩袍踏上了樓梯。
拾階而上,在走廊里便聽見她們主僕的對話,公主問:「我的斗篷呢?從膳善帶來的那件……」
綽綽窸窸窣窣翻找,半晌高呼一聲:「在這兒!」
有魚應當正給公主收拾妝匣,喃喃自語著:「有一說一,上國的胭脂是真好,著色能力超強,洗臉都洗不掉……真可惜,今天太忙了,沒來得及上街,要不然買它個十盒八盒,帶回去送姐妹……」
說起姐妹,就有人想起謝邀,她們又開始因他被迫離開上京而遺憾。
最後綽綽問:「殿下不覺得捨不得楚王殿下嗎?」
公主略頓了下,發出了一聲悲愴的感慨:「他已經不是我的釋心大師了……」
蕭隨轉過身背靠著牆壁,忽然覺得有些好笑,他竟然嫉妒起了以前的自己,那個法號叫釋心的和尚。
她始終不肯留下,似乎不滿足她褻瀆高僧的願望,她就死不瞑目一般。遇上這樣執拗的人,是不是非得生米煮成熟飯,讓她無可抵賴,她才肯心甘情願留在他身邊?
他輕嘆了口氣,垂著兩手,慢慢走進了廊廡另一頭的黑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