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雉羽
秋風一拂,階下三五個洒掃的丫鬟忙用掃帚抿住黃葉堆,卻仍有幾片葉子翩然而起,被風卷進迎春居。
學規矩的容瑾正心不在焉地行禮,忽見足邊一片黃葉上有條胖乎乎的蟲子,於是伸腿去碾……
「呼」的一聲,細細的竹條抽在小腿肚子上,她口中輕嘶,霍地蹲下身去護著兩條伶仃的腿。
「小姐可還記得學規矩的頭一條是什麼?」一個著深茶色回紋壓邊夾袍的婆子肅立在容瑾面前,右手輕揮著細竹枝。
容瑾輕揉腿肚子,心虛道:「專心,」說罷站起身,低眉順眼做聽話狀。
昨兒她聽見太太那句交代孟媽媽的話后便明白今兒一頓揍是免不了了。
孟媽媽輕抖竹枝,繞著容瑾走了兩步,「別怪老奴多嘴,照小姐這樣的學法莫說是半年了,便是學一輩子也學不好,一個參拜禮,昨兒教了五遍,今兒又忘了,頭一步雙手加額,哪只手在上?」
「右手在上。」
「既知道,為何還做錯?」孟媽媽覷著她。
容瑾瞪了眼葉子上那條胖乎乎的小蟲子,心道都是你惹的禍。
「小姐恐怕又要說習慣了罷,可您既已回了林府,先前的劣習便得一一改過來,難道還同野丫頭一般?您可是大家小姐,今後場面上錯了禮節,人家要笑話林家的女兒沒有教養。」
這話聽著很刺耳,容瑾不服氣,撅著嘴低喃:「我又不是不懂規矩。」
她幼時雖被養在外頭,但生母周姨娘卻沒忘了她,請了教引嬤嬤和先生上家裡教導。只不過書是日日要讀的,可規矩學一年盡夠了,小戶人家不那麼講究,不用難免生疏,待到半年前她回府時便連走個路都叫人笑話了。
「小姐又在說什麼?」孟媽媽聽見她嘰嘰咕咕的,頓時更拉下臉。
容瑾瞄了眼孟媽媽手上的細竹條,忙恭敬道:「您教訓得是,我明白了。」
孟媽媽冷眼瞧著她,雙手一摻,肅道:「既不專心,學也無用,今日便到這兒罷。」說罷朝容瑾一蹲身,慢慢悠悠地往外去了……
容瑾自嘆流年不利,聽腳步聲遠了,胸中鬱結的那口氣才呼出來,她這便挪到一旁的羅漢榻上坐下,撩起裙擺隔著白綾褲子輕輕按揉。
細竹條抽人抽得火辣辣的疼,卻幸而不會傷筋動骨。
「小姐!」一個肉皮兒偏黑、清爽利落的綠衣婢子從門口進來。
容瑾燙了手似的放下羅裙,抬頭一望,見是雀兒,暗鬆一口氣,重又撩起裙擺來按揉著。
雀兒是自小貼身服侍她的丫鬟,在這偌大一個林府里,只有她才是自己人。
她小跑著上前,蹲下身為容瑾揉腿,因著氣憤,她小臉漲得通紅,抱怨道:「方才那一下聽得奴婢心裡頭都打顫,便是奴婢也沒挨過這樣的罰呀!小姐,奴婢瞧這孟媽媽是故意為難您,每日本要教兩個時辰,她卻每回都只教一個時辰便自去歇息了,累得小姐學了半年還沒學全規矩,這便罷了,哪有動不動就抽人的,還抽主子,便是大戶人家也不能這樣罷?」
「孟媽媽是太太指來教我規矩的,想是在府里很有體面的老人,你家小姐我卻只是個挂名的小姐,比不過喲比不過,」說罷她拿開雀兒的手,自己下地走了兩步,覺著好多了。
雀兒撅撅嘴不再言語,起身跟在容瑾身後,走出迎春居往右側甬道慢行……
雀兒看容瑾行走有異,忍不住又勸:「小姐不如去向太太告狀罷!」
「告了有什麼用?」容瑾漫不經心的。孟媽媽本就是得了太太的授意才故意刁難她的,她還跑去告,這不是自己往上撞么?
她一向很有自知之明,半年前方回府,偌大一個林府,卻只給她分配一個臨時收拾出來的偏院,那時她便曉得自己在這府里有多不受待見。也是,她是才從外頭接回來的庶女,稍有些體面的奴婢都能來抽上一鞭子。
不過容瑾不明白了,林家又不缺她這口飯,怎會將她養在外頭,既養在外頭,又做什麼將她接回來?
行了數十步,眼前景象豁然開朗,雀兒指著遠處的四角亭,激動道:「小姐小姐,您快看!」雀兒這人沒心沒肺,一見著好玩兒的便什麼煩惱都拋到九霄雲外了。
容瑾望過去,便見遠處亭子里幾個穿紅著綠的丫鬟嘻嘻哈哈的在踢毽子。
一隻五顏四色的的毽子從亭東角飛到西角,被一個綠衣婢子反身一踢又踢了回去。
這一下接得好險,容瑾看得心潮澎湃,提步走下石階,忽望見涼亭中那被寬大芭蕉葉掩住的一個青色倩影。
看那端穩的站姿,不是二姐姐又是哪個?她雖來府里半年了,與幾個姐姐卻並不熟,若去了又得故作熟稔地寒暄,反而大家都尷尬。
「不去了,」容瑾往東去了幾步,「我們回罷。」
「不去?小姐,您不是喜歡踢毽子的么?」雀兒瞪大眼望著容瑾,輕聲央求道:「小姐,去瞧瞧罷,每日悶在倚梅院里多沒意思,去罷去罷。」
容瑾其實也心癢得緊,略忖了忖,到底依了雀兒,攜她一同往四方亭走。
才走幾步,右側茂密的芭蕉叢中,便有幾個陰陽怪氣的說話聲傳來。
「上回我險些被調去倚梅院,幸而託了我姑姑說項,這才被派去白蘇齋伺候,不然只怕永無出頭之日了。」
「是啊,去倚梅院伺候個沒前途的小姐,還不如待在廚下呢。」
「你這是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待在廚下才是沒有出頭之日呢!」
接著便是一陣鬨笑。
「不過說來奇怪,好端端的為何要將四小姐養在外頭?」
「這你就不曉得了罷,我姑姑說,」聲音漸輕,容瑾不得不走近了些細聽,才聽得她們說:「四小姐才生下來那會兒,有個上門的道士說她八字硬,克父母,後來果然老爺就被降了職,於是老太太做主,讓一姓徐的人家抱到外頭養,直到周姨娘去世才接她回來奔喪,索性就留下了。」
容瑾一驚,她無論如何想不到自己是因這個緣由被養在外頭的。
「要我說,這樣的麻煩不如不接回來呢,雖說長相出挑,腦子卻不大好使,規矩學了半年了,我還時不時聽孔媽媽抱怨,說她被養野了,怎麼也矯不過來。」
「規矩好不好的有什麼要緊,生了那樣一張俏臉,便是不懂規矩,將來也有的是王孫公子踏破門檻來求娶,只可惜沒托生在太太肚子里,便是進了高門大戶,也只能做妾,像周姨娘那般靠美色籠絡主家了,」諷刺過後,又是一陣鬨笑……
「呸,滿嘴噴糞!」雀兒輕啐一口,粗野鄉話脫口而出。
她一隻腿已經邁出去,預備教訓這幫嘴碎的奴才了,可容瑾卻拉住她的手肘,朝她重重搖頭。
要說惱,容瑾更惱,這些刁奴說話實在毒,編排她便罷了,幾句話她懶得計較,可是連帶上她死去的親娘,這就過分了。
但她在這府里與寄人籬下沒什麼兩樣,對婢子她也不好隨意訓斥的。
「咳咳咳,」容瑾故意咳嗽了兩聲,提醒她們她現下在這兒,識相的就趕緊閉嘴。
「誰!」
果然,三個正坐在石墩上閑磕牙的婢子猛地站起身,四下張望,正望見緩緩走來的容瑾。
兩個綠衣婢子面上一慌,忙規矩地蹲身行禮喊四小姐,唯有為首那個著紅裙的歪著腦袋,極不情願地朝容瑾一蹲。
這紅衣婢子屬實傲慢,這樣的人你若饒了她她還當你好欺負,尤其她說誰不好,偏扯上她的親娘。
「你叫什麼名字,哪裡當差?」容瑾上前,望著比她高了一個頭的人。
紅衣婢子被容瑾目不錯珠地盯著,終於頂不住垂下眼,可聲氣兒卻高昂,「奴婢碧喜,在白蘇齋伺候。」
容瑾長長哦了一聲,「原來是大哥哥房裡的啊,方才那話是你說的?」
不及碧喜回答,兩個綠的互望一眼,屈膝跪下,朝容瑾叩頭道:「四小姐恕罪,是奴婢口無遮攔。」
碧喜低頭竊笑。
容瑾掃了眼跪下的兩個婢子,微微一哂道:「編排主子,是該罰,不過,碧喜你是一等丫鬟,管束不力才致她們口出狂言,便罰你在這兒站一個時辰罷。」
碧喜的笑意僵在臉上,愕然抬眼與容瑾對視,見容瑾笑得溫軟,眼神卻堅定,良久,她終究先軟下去,朝容瑾一福,「謝小姐提點,奴婢今後定會好好兒管束她們。」
容瑾撩了撩額前細軟的劉海,淡淡嗯了一聲,踅身信步往東側月門處去了……
雀兒跟上,這半年來她還是頭回見自家主子發脾氣,不由激動得面色發紅,連走路都有勁兒了,「小姐就該像今日這般,再遇見嚼舌根的便把她們都訓一頓!」
容瑾卻是搖頭,方才這一會兒功夫,她就像幼時背著徐媽媽偷喝酒那般心潮澎湃。不過也就訓人那一時爽快罷了,事後她深深懊悔,自責:「叫你出頭,叫你不安分,我沒讓你說話你出什麼聲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