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是嗎,你……」晏臨一句話沒說完,又沒命地咳起來,邊咳邊斷斷續續地說,「有這份心意,為師便……知足了。」
「師尊你別再說話了,」聞朝內心焦急,語速也不自覺快了幾分,「我們快些上山。」
可晏臨卻已無法堅持,每走一步都彷彿踩在刀尖上,鮮血不斷從他大腿處的傷口湧出,浸透了雪白的道袍,順著衣袍下擺滴落在地上。
聞朝停下腳步,低頭看了一眼。
這樣的出血量……怕不是傷到大動脈了……
在這條「通天梯」上,每一座石燈都是一個小型法陣,人在此處無法動用任何術法,扶雲峰又禁一切飛行法器,因此想上山必須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完通天梯——這是扶雲派的排面。
而現在,他們的排面親手困住了他們的掌門。
就在聞朝考慮要不要背著師尊上山時,忽然聽得晏臨掌中響起了一聲清越的劍鳴。
劍鳴引發了一陣地動,山頂方向竟出現一群白鹿,白鹿似有靈智,蹄不點地,彷彿踏雲而來。
聞朝驚訝地看向那群白鹿——對了,他記得書里寫,這些鹿是晏臨受傷之後重要的出行工具。
在外人面前,劍修清冷出塵,身騎白鹿,攜風雪而來,可誰又知道,那副平靜無瀾的面孔底下,是無時無刻不在忍受的烈火的炙烤。
晏臨翻身上了鹿背:「走。」
聞朝也騎上白鹿,鹿群行動迅捷,瞬息之間已至山頂。
前方是一片竹林,竹林掩映著晏臨的仙府「白鹿居」,而日月泉就在白鹿居內——書中描述,這是一眼神奇的靈泉,泉眼自中間一分為二,一半冷冽刺骨,名月泉,另一半卻滾燙灼人,名日泉。
靈泉隱在亂石之中,青石覆雪,自成景緻。聞朝還未完全接近,便感覺到了一股充沛的靈氣。
白鹿將他們放在靈泉附近,聞朝剛從鹿背上下來,便見一道白影從青石上掠過,緊接著是入水聲。
他看到青石上剛剛滴落的新鮮血跡,不禁頭皮一麻——師尊居然直接跳進靈泉里去了?傷口沾水會感染的!
他剛剛穿書,觀念還沒能完全從「科學」轉變成「修仙」,心急如焚地繞過青石,就看到晏臨在冷泉中盤膝而坐,合著雙眼,已然入定。
鮮血很快將一池泉水都染紅了。
聞朝倒抽一口冷氣,心說這可如何是好,師尊被他的魔火灼傷,傷口一直無法癒合,氣血不斷消耗,後來幾乎去了半條命。
靈泉、仙藥都不管用,那……
他想到這裡,忽然靈機一動——血流不止,無非是因為血管破裂,縫合起來不就好了嗎?
修仙世界的方法不管用,他還可以用更高級的醫療手段!
這麼想著,他摸向自己的手指,從儲物戒中摸了一件法寶出來,蹲在靈泉旁邊,勸晏臨道:「師尊,你起來好不好?傷口在水裡泡著會血流不止的,弟子有辦法給你止血。」
晏臨平靜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好。」
他說罷,伸手輕輕一撐,坐在了靈泉邊緣的石頭上。
聞朝又從儲物戒里摸出一把剪子,將傷口附近的衣料全部剪開。即便已經有心理準備,可傷口徹底暴露在他眼前時,他還是忍不住心驚。
這傷實在太深了,才剛剛離開冷泉的低溫,鮮血便又蜿蜒而下,在晏臨蒼白肌膚的映襯下愈發扎眼。傷的地方也不太妙,再往上一寸的話……
聞朝內心顫動,連忙洗凈雙手,從那件護身法寶上抽了一根絲線出來。
這法寶是師尊送他的,由天蠶絲製成,天蠶絲細且堅韌,能抵禦絕大多數的仙術攻擊,縫合傷口自然也不在話下。
他伏在晏臨身前,剛剛伸出手,又有些猶豫了。
雖說他生前也泡過實驗室,在動物身上進行過無數次解剖和縫合,可……到底沒在人身上試過。
聞朝精神高度緊張,瘋狂在內心暗示自己「你可以的」,反正這是修仙世界,總不會被他縫針縫死吧。
這麼想著,他掌心招出一簇火苗,將絲線在火邊燒了燒,用靈力將血掃開,引導著絲線對傷口進行吻合。
因為太過專註,他額頭沁出了細密的汗珠,而晏臨在這樣的痛楚之下,居然一動不動,連氣息都沒有紊亂半分。
聞朝埋著頭,並未留意到晏臨抬起手,輕輕捏住了一縷他掉在肩頭的髮絲。
因為入魔,他滿頭青絲已然變成了白色。這白髮刺痛了晏臨的眼,後者默不作聲地盯著他的發頂,眼神中似有什麼克制而隱忍的情緒悄然浮出水面,愈演愈烈,幾成灼人之勢。
半個時辰之後,聞朝長舒一口氣:「好了。」
單根的天蠶絲幾乎透明,用來縫合傷口,肉眼甚至看不到線頭。
聞朝為自己的絕頂聰明拜服,師尊這麼好看的一雙腿,若是留下傷疤就不好了。
晏臨不著痕迹地收回手,依然是平素里冷漠疏離的樣子,唇色因失血過多顯得有些淺:「嗯。」
聞朝試探道:「師尊你……不疼嗎?這裡居然連麻藥都沒有,我都擔心……」
擔心你會因為劇痛而暈倒。
晏臨目光微動:「若風鳴真心替為師疼,為師便不疼。」
聞朝一頓。
這話什麼意思?
他疑惑地打量了對方好半晌:「弟子不想讓師尊疼。」
「為師記下了。」晏臨將手攏進袖中,抬起胳膊,「扶我一把。」
聞朝忙搭了手,扶著晏臨回到仙府,讓他在床榻上坐下,後者隨手捏了一道仙術,身上已經破損的道袍赫然變成了新的。
聞朝在他身前站了一會兒,小心地問:「師尊……不責怪弟子嗎?」
「何出此言?」
「弟子害師尊受傷,還入了魔,差點釀成大禍……」
晏臨搖搖頭:「差點釀成大禍,那就是還沒有。入魔並非你所願,為師早知你命中有此劫難,依然沒能護好你,是為師之過,又談何責備呢?」
聞朝一愣。
「你不必自責,」晏臨看著他的眼睛,「只要你一日還活在世上,便一日是我徒弟,我知你本性如何,只要你守好本心,其他的就交給我,為師會一直護著你的。」
聞朝被這番話砸得有些蒙,許久才反應過來,心頭不免有些溫熱,又有些酸澀。
有這麼好的師尊,聞風鳴……怎麼捨得入魔?
晏臨沒再說別的,垂下眼:「為師有些累了,想睡一下,你想走的時候便走吧。」
「……好。」
晏臨背後那根時刻挺直的脊樑一松,在硬榻上躺了下來。
像晏青崖這種境界的修仙者,實際是不需要休息的,但他今天許是傷得太重,一合上眼,很快就睡了過去。
聞朝一直守到他睡著,這才起身要走。
就在他起身的瞬間,突然感覺胳膊一緊——晏臨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雙目緊閉似在夢中,薄唇微動:「小朝。」
小朝?
這是在叫魔尊嗎?魔尊的俗名也叫聞朝?
聞朝垂眼看著榻上的人,只覺心情複雜得要命,他什麼都沒有說,輕輕掙開晏臨的手,悄無聲息地退出了房間。
他將後背靠在房門上,低頭摩挲著食指上的儲物戒——戒指由白玉製成,戴在手上異常冰涼,上面彷彿還殘留著師尊的氣息。
這枚戒指是晏臨親手雕刻的。
很難想象,師尊那雙握劍的手,也會為愛徒雕刻這種細小的玩意。
他在戒指上一點一點刻下細小的紋路時,是懷著怎樣的一種心情?
戒指自動在聞朝指間隱去,不知怎麼,他竟覺得冰涼的戒指上湧出一絲溫暖。
這份溫暖順著血脈淌進心口,似乎勾起了他心底里某種隱秘的情緒。
好羨慕啊。
能被人護著,能有人在睡夢中喚自己的小名,能有人親手為自己雕刻戒指,還有什麼不滿足呢?
活著的時候,他總是在充當「哥哥」這個角色,福利院的那群孩子中屬他年紀最大。因為幼時及時找到了骨髓配型,成功保住性命,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成了眾人眼中「被幸運女神眷顧的存在」。
被神眷顧的人,似乎總要代替神為其他人降下福祉,聞朝樂意當這「神的使者」,可當他因重病無法起身,那些被他照顧過的孩子們圍在他病床邊哭泣時,他才恍然發覺,原來自己這短短二十餘年的人生中,一直在當別人的依靠,當他累了病了,卻沒有一個人能給他一雙可供依靠的肩膀。
唯一支撐著他的,反倒是……一個只存在於書中的角色。
現在他死了,來到了那個「可供依靠」的人身邊。
聞朝最後回頭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突然像放下了什麼似的,眼尾輕輕地勾了起來。
他自由了。
再沒有什麼能壓在他身上,他可以安安心心地重新享受一次人生。
聞朝輕手輕腳地離開白鹿居,並不知道在他離開之後,晏臨緩緩睜開了眼。
晏臨伸出攏在袖中的手,指尖繞著一根雪白的髮絲。
髮絲是他從聞朝肩頭上拈來的,他盯著這根髮絲看了許久,從枕下摸出一個香囊,小心翼翼地將髮絲放進了香囊里。
他把香囊湊在唇邊,重新合上眼,如釋重負般輕聲道:「你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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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朝:弟子不想讓師尊疼。
晏臨:為師記下了。
聞朝:……不是這個疼啊QAQ
除了師尊,確實沒有什麼能壓在我們朝朝身上了: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