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剛子
我提拔技術主管之後,在單位成了所謂的「班子成員」,由此單位的很多同事跟我關係更加活絡起來,我的朋友圈也越發擴大了。但有一個人,是我主動結交的,他是保管員兼外線班長趙士剛,他比我大兩歲,父親是機床廠總務科的科長,掌管著全廠的一切後勤生活保障事務,所以趙士剛在我們供電科也是廣受青睞的青年之一,大家叫他剛子。
剛子是一個非常有工作熱情的人,但凡廠里有個什麼工作任務,他都能任勞任怨身先士卒,加上初中畢業就招工進到了廠里,雖然年齡只比我大兩歲,但工齡卻比我多出九年。在我提拔之前,他已經完成入黨、聘乾的晉陞準備,只是因為學歷問題,沒有進一步提拔,而我作為本科大學生,畢業兩年提拔為副科級幹部,順理成章。
我們供電科除了擔負廠內生產用電,還對廠區內外家屬區居民以及周邊商業店鋪、個體煤礦進行轉供電,對於一個五十餘年的老廠,光退休職工就超過了千人,所以,轄區住戶超過三千戶,在八十年代以前,廠務管理鬆懈混亂,供電網路十分繁雜,電力流失嚴重,並且經常發生停電故障。近幾年隨著企業安全生產管理標準化,通過升級改造,系統狀態一步步得到改善。但畢竟歷史遺留問題諸多,設備設施完好率還不能達到100%,供電故障依然時有發生。目前廠區所有供電線路都由剛子主管的外線班負責維修和維護,剛子也不負眾望,只要故障發生,他不論在哪裡都絕對會在第一時間趕赴現場進行處置。
在我提拔技術主任之後,有了許可權翻閱各種相關資料,看到了幾年前的一份廠報,上面刊登的一篇報道剛子事迹的名為《雨夜》的文章。
是這樣寫的:
低矮的煤棚里,豆大的雨點在棚蓋上急促地拍打著,雨水順著棚檐急流而下,雷聲一陣強過一陣,漆黑的天空一道道閃電激烈地滑過,彷彿要把天給劈開。
剛子坐在棚子里的煤堆上,穿著拖鞋的雙腳在灌進來的雨水裡浸泡著。家中那隻大黑狗溫順地陪他坐在雨水裡,與他一同在雨夜裡凝望棚子對面主人的房屋。剛子左手搭在大黑狗寬厚的背上,右手接連不斷地把已經快滅掉的煙頭送到嘴裡猛吸著。
對面屋內燈光昏暗,剛子的媳婦在屋裡聲聲不息地叫罵著。「就知道挂念你那破線路,機床廠離了你還不轉啦?!和你結婚一年了,你什麼時候把家當家了?!你不是想看線路去嗎?我讓你永遠在外面看,再也別回這個家!嗚嗚……」媳婦越罵越氣,不禁傷心地哭了起來,順手拿起炕上的枕頭向著窗戶砸了過來。
剛子有些後悔剛才和妻子拉硬。他知道自己每到這樣的雨夜總堅持去單位查修線路,讓膽小的妻子獨自守在家中,多半是自己的不對。而他每到妻子阻止就會和她拉硬,以至這次她終於忍無可忍,把自己趕出屋來。
剛子正鬱悶著,突然夾雜著妻子委屈的哭罵聲,又一道閃電划亮夜空,一陣悶雷震耳欲聾地劈了下來,院內的大楊樹揮舞著閃著水光的樹叉,在雨夜裡陰沉地隨風猛烈搖擺著。
雷聲把剛子驚了起來,他望了一眼窗內妻子坐在炕上哭啼的背影,狠狠地掐滅手裡的煙頭,沖屋內喊了聲「我走啦!」,便穿著拖鞋毅然不顧地鑽進了奔向單位的雨夜中。
夜班的大君和王才提著腳扣和安全帶,正要準備上車趕赴現場。大君抬頭看見剛子光著膀子大步走了進來,楞了一下:「剛子,咋沒穿衣服?」「啊,麻煩,這不到單位直接穿工作服嘛!」大君和王才對望了一眼,有些莫名其妙。但他倆知道,這種時候,必然會有剛子到場,有了剛子到場,任何出現故障的線路都不會給大家製造過多的麻煩,什麼難題都會迎刃而解。
剛子二十多,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在菱角分明的臉膛上堅挺地透著東北大漢的剛毅。他的職責內掌管著全廠43公里10KV高壓供電線路和37公里低壓照明線路。他知道,這些電力線路是全廠生產效益的源泉;是工人安全的命脈;是居民百姓生活照明和礦區經濟發展的保障。所以,每到線路可能出現故障之前,他都要事先趕到單位進行指揮和部署,自他任班長五年來,從未間斷。
今晚由於風大雨大,一號開關所進線電源線路出現短路跳閘故障,需要連夜查出故障點,搶修恢復,以保證廠區安全生產和居民、商戶正常用電。
事不遲疑,準備出發。剛子迅速換好了工作服和雨衣,帶來兩名工人再一次鑽進趕赴故障現場的雨夜裡。
該故障線路是由上級變電所供給機床廠的電源之一,形成於60年代,路徑遠,地勢差,全線達6公里,且有80%的部分都是在深山、樹林、溝溏中穿過,所以查找故障存在極大的困難。
大風夾雜著雨水打在人的臉上,吹得人睜不開眼睛,剛子拿著提燈在滲滿水的草甸子里趟在最前面,一基電杆一基電杆仔細觀察著沿線的狀況,全然不顧雨水灌滿了靴子,打濕了褲子。
經過近20分鐘的跋涉,他們終於在泥濘的窪地里發現連續3空的導線上像晾曬繩一樣,各自攔截掛住幾根折斷的樹枝、樹榦,它們重重地搭在導線上,隨著狂風劇烈地搖墜,已經將一根導線壓斷。看到這情景,剛子的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痛。他趕緊和單位調度進行聯絡,安排搶修。之後剛子帶領大家利用各種工具撥落樹枝,然而由於多數枝幹都是搭在線路中間點,很難夠得到,加之雨水大量潰積在線路途經的低洼里,已經深達一米,他們要淌著幾乎沒過大腿的泥水,頭頂著使人無法抬起臉、睜開眼的瓢潑暴雨,就這樣在趔趄中扑打著作業。
樹枝清理完畢后,為了保證夜間施工的安全穩妥,剛子親自攀上了電杆進行導線接引。由於風雨未停歇,施工作業存在諸多不便,他不得不減慢了操作速度。20分鐘過去了,剛子在桿上一直堅持著,雨水順著他的臉夾脖子流進全身,雨衣已經起不到了作用。剛子脫下裹得渾身難受的濕衣服,笑著扔給下面的大君說:「這鬼天氣本來就該光著的!哈哈」。看著光著膀子穿雨衣站在桿上哈哈笑著幹活的剛子,同事們湧起一陣感動:多好的班長啊!這不就是新時期最可愛的人嗎?
又過了二十分鐘之後,剛子把線路上的各個結點都過引綁紮好,線路恢復送電,廠區恢復生產。肆虐的暴風雨也漸漸停息了。回到廠已是夜裡一點,剛子臨時住在了辦公室。
天亮了.夏天的天氣象小孩子的臉,夜裡的暴風雨好象從未發生過,朝陽一如既往地露出了晨曦。
剛子看了看錶,五點了。
該起床了,他想。
雙手撮了撮緊巴巴的臉,伸了個懶腰,他翻身坐了起來。「也不知道小妹的氣消還是沒消。」他自言自語著。他知道,平日里這時候正是妻子小妹起來做飯的時間。
他的妻子是他小時候的東院鄰居,他從小就叫他小妹,直到現在。剛子不懂得那是青梅竹馬,只知道從孩提時他就和小妹在一起,後來被撮合成了夫妻,他們將會永遠在一起。多年來,他除了過多地挂念著單位以外,什麼都會讓著這個小妹,這點小妹知道,所以,每次小妹因為這和他發火后,也很快就會消氣的。因為她知道,剛子是愛自己的。
想起自己一次次為了單位的工作惹妻子生氣,但每次下班回到家,一看到他累得筋疲力盡的樣子,妻子都好象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趕緊為他燙上一壺酒,炒上一盤他最喜歡吃的尖椒攤雞蛋,笑著捶他一拳頭,瞪著眼睛說:「看樣子我上輩子欠了你的!」
想到這裡,剛子便又一次安心了。
「早該消氣了,估計都給我燙完了酒了呢,嘿嘿。」剛子想著想著自己就高興了起來,不禁又嘟噥了一句。「我得趁人都沒起來,趕緊回家穿衣服去,否則別人都知道我光著膀子上班可不行。」於是剛子匆匆地趿著他來時的拖鞋,走上了回家的路。
迎著初升的太陽,剛子相信,等待他的仍會是那熟悉的一壺熱酒,和妻子佯裝生氣捶過來的那隻拳頭。
……
通過這篇文章,我對剛子的好感油然而生,開始主動接近他,在與他交往的過程中,我確實發現他有過人的優點長處,他工作上腳踏實地、任勞任怨、敢於擔當;生活中樂於助人、團結友愛、樂觀向上,一個優秀的年輕人所應該具有的品德他都無時不刻在向我展現著,我所能想得起來的形容一個人好品格的詞,在他身上都能找得出來。幾年裡他獲得過先進生產者、優秀黨員、優秀班組長等諸多榮譽。
就這樣,我與滿身光環的剛子越走越近,他也對於能與我這個廠里最年輕的科級幹部交好感到挺榮耀,隔三差五帶著我參加他朋友的聚會,並每次都很正式地將我的履歷向大家介紹一遍,到了後來我倆成為無話不談的哥們兒,我們兩個的家庭也成了對方可以隨時光顧喝酒暢聊的場所。剛子在廠里是一個非常活泛的人,也就是常說的很吃得開,舉個例子,單位食堂吃飯時,不管哪個打飯的人都一定會特意挑出很多的肉盛進他的飯盒裡,他也總是帶著我一起享用這種特殊待遇。
幾年間我倆共同的身影,遍布在單位各種工作或者活動現場上,最讓我難忘的是,1997年慶祝**回歸,市裡舉辦文化一條街活動,在市中心的山湖路最南端到最北端,一共3公里,封道24小時,建起了文化長廊,全市共計三百多家單位參與,每個單位負責幾米到十幾米不等的路段單側,圍繞回歸主題自由發揮,可以表演節目,可以組建宣傳圖版,宗旨就是通過各種不拘一格的形式,傳播百年歷史,讚頌強盛統一,弘揚愛國主義,凝聚精神力量。
我們市機床廠分在路南端中間段的西側,我們不但做了宣講圖板,還附帶表演文藝節目。因為我和剛子都有著一米八的高個子,整體外形被工會幹部誇成高大挺拔,英俊帥氣。我隨著年齡的增長,脫去了嬰兒肥的臉盤變得地閣方圓,小時候看著偏大的鼻子比例也變得恰好適中,匹配上標準的劍眉鳳眼,整體形象看起來顯得英氣沉穩。所以我們同時被抽到文藝表演隊伍中,除了參加單位全體的大合唱以外,還專門讓我倆模仿**男星的著裝合唱了《大中國》、《亞洲雄風》等好幾首歌曲,而且,我彈吉他,他打鍤。這樣的組合效果果然如所有人的意料,在那條街上我倆成功吸引來了大批觀眾駐足,可謂給機床廠的宣傳做出了相當突出的貢獻,我倆也一唱而紅。
其實剛子並不懂音樂,他手裡的鍤無非是用來敲出巨大的聲響吸引路人而已。不知道是他敲出的別樣鍤聲,還是我倆合唱的歌聲,亦或是我彈出的同樣不專業的吉他聲,總之在我倆表演時,流動觀眾大部分都停下就基本不會再繼續走。人群隊伍不斷擴大,以致於把懷抱著我們剛滿周歲兒子觀看的高江江給擠出了我的視線。
我倆合唱的影像和照片還上了電視和報紙,我至始至終把照片保留在家中的相冊里。
不知道是天生稟賦還是受九十年代我國全民下海經商的國情所影響,剛子後來開始熱衷做生意,不但經營起一個燒烤店,還與人合夥組建了一個小型軋鋼廠,每天早上到單位點個卯之後,把庫房鑰匙和賬本往我辦公桌上一撩,就溜之大吉,然後當天的材料出庫和入庫,就由我經手下賬,第二天早上跟他說明一下情況,他也帶聽不聽地應承著,繼續回家領人烤串軋鋼。
雖然他每次脫崗回去表面上神神兮兮地怕領導看到,但實際上領導完全知道他不但利用工作時間在外面做著生意,還經常性地從庫里倒騰大大小小能用得著的材料配件,大家都心照不宣而已。
我發現剛子與科領導王峰吉合謀往外偷拿材料算是一個比較偶然的事件。
我岳母病情日趨穩定,正常情況下,可以獨自外出,而且會在差不多的時間內回到家裡來,這種情況下,如果趕上我和妻子工作都忙的話,我們會不得不允許她自行出去散步。
有一段時間,一連三天,我岳母回家都拎回來一個在電杆上固定橫擔的U型抱箍,因為此前我曾經從單位里要回來一個做了花架支撐。
我一眼認出這是我們工作上所用的材料,但岳母自從得病以後,就開始極端寡言,我無法從她口中得知抱箍來源,就在第四天請了假在後面跟隨她,想知道是從哪裡拿來的。結果我發現了剛子軋鋼廠院內庫房堆積的大量沒來得及歸整的各種材料,有橫擔、抱箍、扁鐵、電度表,甚至還有10多根12米電柱桿和一台100KVA變壓器,但凡我們單位能用到的材料設施,這個院子里都出現了。
因為這些材料在做計劃時都是經過我手審核報批的,所以,我能確定,這都是從單位工程材料中竊取出來的。
我見到剛子,問他這是什麼情況?從剛子吱吱嗚嗚的搪塞中,我能聽得出來,是科長王峰吉有話。
這件事我沒有跟任何人說,包括我的妻子高江江。
我當時對於剛子的行為,沒有過多的評價,也沒有想著去制止他。那個時候,我還沒有剛直不阿、鐵面無私的高度,上學我只是注重學習了業務知識,到了單位也沒有正規接受過什麼黨風廉政教育,也接觸和聽說過很多侵佔公家便宜發家的人和事,大致也司空見慣了,那個時候社會上較早富起來的一波人,大體都或多或少不那麼清白。因為我家本不缺錢,所以對於別人的發家史,我既不羨慕也不眼紅,也沒興趣。這種忽視,也便導致我忽略了這種行為的違法違規的內在本質。
我只是對岳母進行了短期看管,一段時間后,她意識里就淡忘了這個可以拿回花架撐子的地方。如果我知道後來因為自己發現了這件事而招致各種不斷的打擊報復,或許我能幹脆就做出告發的決定。
儘管我沒有在意這件事,但是剛子並不這麼認為。
那以後他再離開單位就不再把庫房鑰匙和賬本給我了。
一天晚上,剛子約我去了市裡一家比較高級的餐廳,我本以為是與他朋友的聚餐,到了才發現只有科長王峰吉我們三人。王峰吉倒是很直白,直接跟我說:「強子,那些東西確實是咱們庫里的。」
「啊,我知道,王科長。」
「哈哈,你小子,很聰明啊!啥都瞞不過你喲!」
「呵呵……」
「知道可是知道,但是就不要再擴大了,你也是個幹部,幹部就得講政治,要以和諧為重啊,哈哈哈!來強子,別光看,干一個!」
王科長一邊說笑著一邊往我杯子里倒酒,剛子站起來搶過酒瓶說:「王科長,我來!我來!」
我需要再強調一遍,我原本真的對他們倒騰材料沒有什麼立場,原因之一也是我並不知道他們弄了有多少,我以為只有我看到的那麼多。所以,我表現得很隨意,隨意得讓他倆認為我心懷鬼胎了,所以,顯然這頓飯吃的並不盡人意,王科長認為我成了不穩定因素,剛子認為我不夠哥們,我認為他倆小題大做。
這以後,剛子表面和我還是哥們兒,但是心裡明顯疏遠了。
我無暇顧及這些。一方面因為我從來不是一個喜歡解釋的人,另一方面,我更需要去面對自己人生遇見的一大波激流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