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縱虎歸山(五)
五、華眉入罪
遣退了所有人,只留下香寶侍候,夫差斜斜地靠在榻上,一手支著腦袋,黑幽幽的眼睛看著香寶,一眨也不眨。
「要喝水嗎?」被他盯得發毛,香寶怯怯地問。
夫差搖頭,繼續盯著她看。
「那……餓不餓?」
繼續搖頭。
「躺下睡一會兒?」
搖頭。
「你想怎麼樣嘛!」香寶怒了。
夫差笑了起來,忽然坐起來,張開雙臂:「過來。」
香寶臉微微紅了一下:「不要。」
「那我過去?」夫差揚眉,「說不定我身上還有餘毒未清,說不定我一起來就會昏倒,說不定……」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香寶已經急急地走到他身邊。夫差笑了起來,伸手,軟玉溫香抱滿懷,微微一用力,便將香寶拉上了榻,壓在身下。
「你……你身體還沒好……」漲紅了臉,香寶小聲地道。
「好得很。」他輕笑著挑開她的衣帶。
香寶閉上眼睛,咬唇。感覺到他的手忽然停了下來,香寶疑惑地睜開眼睛,隨即被嚇了一跳,他看起來好可怕呀……
微微眯起狹長的眼睛,夫差看著她左邊肩上被簡單包紮過的傷口,殷紅的血雖然已經乾涸,但看起來依然觸目驚心。
「怎麼回事?」他的聲音聽起來危險極了。
「欸?」香寶打算裝傻。
「來人!」斜睨了香寶一眼,夫差坐起身,替她拉好衣裳,「傳醫師來。」
以為大王身上的毒又有什麼變故,醫師們屁顛屁顛地趕來,卻看到黑著面的大王,和縮在一旁成小媳婦狀的西施夫人。
瞥了香寶一眼,夫差皺了皺眉:「算了,你們退下,傳越女來。」
越女聽傳趕到醉月閣的時候,還疑心自己是不是什麼地方出了差錯,在看到受傷的香寶后,立刻明白了。
「傷得如何?」夫差沒有看香寶,徑自問越女。
「傷口很深,雖然及時包紮過,止住了血,但是因為沒有上過葯,所以需要拆開來重新上藥才行,否則傷口很難痊癒。」越女稟道,「只是……」
「只是什麼?」
「因為現在傷口的皮肉和包紮的布長在一起,拆的時候可能會撕裂皮肉,會有點疼。」
「啊?」香寶張大嘴巴,立刻把腦袋搖得跟個撥浪鼓似的,「不要不要,我不要拆,隨它長去吧,反正早晚都是要好的……」
「嗯,你拆吧。」夫差點頭,完全無視香寶的抗議。
「是,大王。」越女點頭,起身從腰間的竹筒里倒出一些藥粉來放在杯中,用水和開。
「欸?」香寶瞪大眼睛,明明她才是當事人啊,為什麼要忽略她本人的意願?
越女轉身拿乾淨的布蘸了藥水,一點一點將裹著她傷口的布浸濕,白色的布上那乾涸的血跡因此顯得更加鮮艷起來。
夫差微微皺眉。
越女解開綁在傷口處的結,一點一點將布撕下來,白色的布連皮帶肉地一點一點被扯開,殷紅的血一下子流了出來。
這哪是有點疼,分明是很疼啊!
「啊……啊……」香寶慘叫起來,「好疼,好疼啊……」
夫差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伸手抱住她,不讓她亂動。
「啊,疼疼疼……」香寶白著臉慘叫連連。
「看你下回還敢不敢胡來。」夫差冷哼,幽黑的眼中卻泄露了一絲擔憂。
那一絲擔憂落在越女的眼中,她垂下眼帘,掩住那一抹不易察覺的詭譎。
「嗚嗚嗚……哇……不要……疼啊……」香寶繼續鬼哭狼嚎一般地慘叫。
「不準哭。」夫差被她叫得心煩意亂。
「嗚哇……為什麼不準哭……為什麼……嗚哇……我偏哭,就哭……哇……」
夫差抬手,將手腕塞進她嘴裡,香寶一口咬住,惡狠狠地瞪他。手腕上一痛,夫差哭笑不得。沾了血的布終於拆了下來,越女在傷口上敷了葯,重新仔細包紮起來。
「好了,這傷口不能沾水,我再開一些葯。」收拾了東西,越女起身告辭。
夫差點點頭,回頭看向小狗一般啃著他手腕的傢伙:「鬆口。」
香寶瞪他瞪得眼睛都直了。
拍了拍她的腦袋,夫差放緩了聲音:「沒事了,鬆口。」
香寶這才鬆開嘴巴,夫差收回手一看,手腕已經被咬出了血,留下一排整齊的牙印,下口還真狠。
「看,都是你的口水。」夫差晃了晃手腕。
香寶的眼睛還在發直,然後頭一歪,倒了下去。
可憐的香寶姑娘痛昏過去了。
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香寶睜開眼睛,便看到司香正坐在床沿上定定地看著她,梓若站在他身旁。
「娘?」見香寶睜開眼,司香微微一愣,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叫了起來。
「夫人!」梓若也叫了起來。
有些痛苦地皺了皺眉,香寶抬了抬手臂,發現自己全身都軟趴趴的動彈不得。
「別亂動,小心傷口。」司香忙按住她的手道。
「夫人真是的,那樣深的傷口都沒有好好上藥,你是沒看到大王的表情有多可怕!」梓若縮了縮脖子,一臉怕怕地道。
香寶這才想起自己的悲慘經歷,牙齒咬得「咯嘣」響,四下里張望了一下:「大王呢?」
「呃,父王有事先走了,說晚點來看你……」被香寶充滿怨念的眼神盯得發毛,司香忙道。終於知道父王為什麼先溜了,她看起來好可怕呀……
「哼!」香寶用鼻孔表示憤怒。
香寶整整在床上躺了兩天,直到第三天才能勉強下地。裹著厚厚的毯子坐在窗前,面向一室的陽光,香寶懶洋洋地眯著眼睛,靜靜享受著這午後難得的溫暖。
門外,醉月閣的牌匾在陽光的照耀下,光燦燦的。
聽梓若說,那一日夫差在醉月閣外看到那顆懸在匾上的慘白頭顱時,神色陰晴不定,竟在眾目睽睽之下飛身取下那個差不多快要被風乾的猙獰頭顱,抬手眼也不眨地就丟進了站在一旁的伍子胥懷裡。
這倒是很像他的作風,只是因此,他與伍子胥之間的隔閡應該是更深了吧。
「夫人,夫人……」梓若跑了進來,氣喘吁吁地道,「華眉夫人被帶走了。」
「什麼?」香寶大驚,玲瓏的死,還不足以了結這件事情嗎?
「據說是大王徹查下毒之事,然後……在攬月閣里找到了罪證。」梓若有些遲疑地道。
香寶站起身,捏緊了拳頭。
「夫人,你去哪兒?你的傷……」梓若拉住她,叫了起來。
「去送送她。」低低地說完,香寶推開梓若的手,轉身走出門去。
出了門,沿著走廊,香寶越走越急,在攬月閣門口,她看到了華眉。
華眉雙手被縛,卻是絲毫不顯狼狽。長長的青絲仔細地挽起,一支精緻的發簪斜插入鬢,蛾眉淡掃,朱唇點赤,一襲暗紅的寬袖長袍,她竟不像是入罪之人,倒宛如出閣一般。
抬頭,華眉看到了香寶。
「到底還是妹妹貼心,這個時候還敢來送送姐姐。」朱唇輕啟,粉面含笑,她盈盈道,美得不似真人。
香寶從未見過她如此的美,那種……宛如飛蛾投火般的美。
「該走了。」一旁,有侍衛不耐地催促。
「我們姐妹一場,讓我送她一程吧。」香寶看向那侍衛,從袖中掏了些錢塞進他手裡。
那侍衛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揮了揮手,帶人走遠了些。
所以說錢真的是個好東西。
「真的……是你嗎?」香寶看著華眉,問道。
「是不是我都不要緊,這是我的宿命。」華眉輕聲道,帶著一種看透塵世的倦然。
「不是你對不對?你只是被犧牲的那一個,是不是?」香寶上前一步,拉住她的衣袖,「是誰?你告訴我呀。」
「別傻了,到了這一步,是誰都沒有關係了。」華眉輕輕推開香寶,又握住她的手,「謝謝你這樣為我著想。」
「你不覺得冤嗎?」看著她,香寶有些澀澀地開口。
「冤,好冤。」華眉笑,「一樣是女子,卻一世無夫婿疼寵,枉我名為華眉,卻一生無人為我細心畫眉呢,真的好冤……」
香寶默然,她竟是甘心入罪嗎?勾踐,你究竟施了什麼咒法,竟令得華眉甘心為你赴死?
「該走了。」站在遠處的侍衛催促。
終於有淚盈於眼睫之上,華眉低頭握緊香寶的手。
「妹妹萬事小心。」華眉張了張口,終究只是低低地說了一句,便轉身隨著在不遠處等待的侍衛離開,再也沒有回頭。
溫暖的陽光下,她的身影在攬月閣的空地上留下一片孤單的剪影。只餘下香寶,站在原地,面向著陽光,看著她離開。
南北路何長,中間萬戈張。不知煙霧裡,幾隻到衡陽?玲瓏死了,華眉走了……當初由越入吳的女子竟然只剩下她和鄭旦了……
看著華眉離開,香寶轉身,竟然看到了勾踐。
「吳王命我來送華眉最後一程。」見香寶看著他,勾踐道,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起伏。
又是試探,無休止地勾心鬥角。
「是誰?」香寶看著勾踐。
「什麼?」
「下毒的,是誰?」
「華眉。」
「不可能。」香寶微微咬牙,「她根本沒有機會接近夫差。」
「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會比較安全。」
香寶忽然倦極,不想再理會,低頭轉身就走,剛到走廊拐角的時候,便差點迎面撞上一個人,是鄭旦。
香寶呆了呆,她在這裡多久了?
鄭旦拉著香寶進了拐角處,徹底從勾踐的視線中消失,然後才放開手,沒甚表情地看著她。
「你想知道下毒的是誰嗎?」
「你知道?」香寶驚訝。
「越女。」
「怎麼……可能……」香寶驚住。
越女她,又在這一場陰謀中扮演了一個什麼樣的角色?
側頭看向華眉離開的方向,鄭旦的聲音淡淡的:「那個傻瓜竟然就這樣頂下了所有的罪名,到底是為什麼?」
「也許……是為了越國。」
鄭旦嗤了一聲,頗為不屑的樣子。
「也或許是因為她有不得不聽從勾踐的苦衷,也或許……她愛上了那個永遠不可能為她一世畫眉的男子……」香寶低頭,聲音極輕。
初見那個橙衣的女子,柳眉鳳眼,十分潑辣的模樣,她轉身盈盈一笑,環佩叮噹:「我是華眉,叫我華姐姐吧。」
……
「是嗎,那真是悲哀呢。」鄭旦低低地笑了起來,只是笑得有些凄楚。
華眉為何甘願赴死,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只是她再也不可能親口說出來了。
「還記得去拜祭思茶和秋繪的那一天嗎?」鄭旦忽然開口。
香寶點頭,怎麼可能不記得,那樣多的血,那麼多如花的女子傾刻間凋零,怎麼會不記得……
「那些殺手,是君上派出的。」鄭旦輕飄飄說出真相,嘴角猶帶著一絲笑意,也不知是在笑誰。
香寶愣住。
「有時候,我真希望自己能夠傻一點,像你這樣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用擔心,自然有人護著,多好。」鄭旦看著她,「可惜我沒那個命。」
「你怎麼知道的?」香寶垂下眼帘,問。
「我親眼所見。因為看到了不該看到的事情,君上還派出史連來殺我滅口。還記得我請你來攬月閣的那一晚嗎?」
香寶記得,那一晚她在攬月閣里救了受傷的史連:「那天大王也是你刻意請去的?」
「對,史連是來殺我的。」鄭旦坦然承認。
「君上那麼做,是想嫁禍伍子胥?」香寶忽然輕聲道。
「你也不算太笨。」
香寶默然,忽然記起那次狩獵,夫差為了追鹿闖進密林深處,伍封用言語激她,要她一同入林尋找夫差,結果她在林中遇伏,她一直以為是伍封要殺她,如今看來……
「我想,那一日在我們去墓園祭拜之前,華眉就已經知道君上的計劃了。」
「為什麼這樣說?」香寶一震,抬頭看她。
「因為她奉命保護你。你自己回想一下就會明白了,變故發生的時候,所有人都驚慌失措,浴血逃生,你呢?」
是華眉。眼見著那些人死在她的面前,看著那些鮮血淋漓的屍體,她根本已經沒有力氣逃跑了,是華眉第一時間拖著她躲了起來。
那一日,也是華眉匆匆趕到醉月閣,告訴她秋繪為了拜祭思茶而被雲姬扣下毒打。然後,在她也挨打的時候,夫差那麼巧便出現救了她,再然後……夫差同意她出宮拜祭思茶和秋繪。
當時,一切是那麼地順理成章。可是現在,所有以前不曾注意到的細節都重新連起來,真相呼之欲出。
「所以我真是嫉妒你,不管有多少危險,你永遠都是被保護的那一個。」鄭旦看著她,道。
出乎意料之外,鄭旦竟然和香寶平平靜靜地聊了一個下午,或許……是華眉的離開,讓她們有了一種兔死狐悲的感覺吧。驚覺的時候,天已經微微有些暗了,香寶和鄭旦離開了攬月閣的走廊,各自回自己的寢宮,彷彿從未如此交談過一般,又成了陌路人。
華眉被處死的第五天,夫差在宮中設宴,宴請群臣,勾踐也在被邀請之列。
王座之下,勾踐安然飲著酒,伍子胥黑著臉,伯嚭在夫差座下賠著笑,氣氛詭異至極。酒過三巡,夫差忽然放下酒杯,道:「今日宴請諸位,是因為寡人有一件事要宣布。」
眾人忙放下酒杯,停止了交談,仰頭洗耳恭聽。
「越君勾踐,對寡人忠心耿耿,寡人為表心意,特許勾踐攜同夫人家臣一併返越。」把玩著手中的酒杯,夫差一語驚人。
大殿之上一片靜默,眾人皆呆愣住。
「大王恩典有如江河日月,微臣永感大恩。」正在一片靜默中,勾踐的聲音忽然不急不緩地響起,他起身跪下,以頭抵地,「微臣必定年年朝拜,歲歲進貢,以感謝大王的恩德。」
夫差揚唇不語。
「萬萬不可!」伍子胥猛地站起身來,上前一步,大聲道。
「越君對寡人忠心耿耿,若非有他,寡人今日怕是早已一命嗚呼了呢。」夫差笑道。
「勾踐這廝狼子野心,請大王三思!」伍子胥繼續諫言。
勾踐仍是恭順地跪在地上,低垂著頭,沒有開口為自己爭辯。
「伍相國多慮了。」夫差不急不緩地啜飲著杯中酒,冷眼看著伍子胥心急如焚,面紅耳赤。
「你!你!你!豎子不足與謀!」伍子胥氣急,轉身拂袖而去。
「吩咐下去,明日再設宴,送越君返越。」看著伍子胥氣呼呼地轉身離去,夫差笑道。
「大王英明!大王英明!」一旁,伯嚭忙大呼道。
眾人面面相覷,隨即紛紛俯首,連聲大呼:「大王英明……」
在一片歌功頌德聲中,夫差揚著唇緩緩走下殿,狹長的眼中幽黑一片。
身後,那聲聲「大王英明」久久不散。
站在殿外,夫差仰頭,忽然道:「你也在疑惑嗎?」
黑暗中的人影沒有回答。
「勾踐是個人物,留不得,殺不得。」夫差轉身,看向黑暗中的人影,「留他在身邊,寡人在明,他在暗,與其養虎為患,不如縱虎歸山。」
「是因為她受傷嗎?」黑暗中,那個人影忽然輕聲道。
夫差笑了起來:「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