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爭霸天下(二)

第四章 爭霸天下(二)

二、魂斷雪夜

天氣越來越冷,史連大概是怕香寶再來煩他,於是託人送了整整一捆的練字冊給她。雖然香寶為此忿忿了許久,不過看那字體實在漂亮,閑來無事,便臨摹著玩。反正時間充裕,靠著史連的練字冊,香寶已經順利認得了幾個字,擺脫了文盲的名頭。

屋外下著雪,香寶裹著白色的狐皮大衣,靠在榻上。青銅暖爐里,火燒得很旺,只是仍擋不住那入骨的寒意。爐火映襯著她的臉,微微有些發燙,但手腳卻依然冰涼。

夜,已經深了。喜樂在她的再三堅持下,被打發去休息了,偌大的房間里,只剩下香寶一個人。

門忽然吱呀一聲,開了。

冰涼的風裹著雪花猛地灌了進來,香寶一向是最怕冷的,禁不住瑟瑟發抖了起來。有些困難地爬下榻,香寶去關門。

一隻素白的手抵住門,香寶微微一愣,抬頭,是越女。

「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嗎?」香寶下意識後退一步,道。

越女的臉在陰影里看不真切:「君上下令,孩子留不得。」

「這是我的孩子!」香寶捂住圓滾滾的腹部。

「你要明白自己的處境。」

「不用你管。」香寶握拳,「請你離開,外面都是侍衛,你是衛琴的未婚妻子,我不想傷害到你。」

「未婚妻?呵呵。」越女低低地笑,「你還在自欺欺人嗎?」

「你什麼意思?」香寶變了臉色。

「他喜歡的人,不是你嗎?」

「你胡說什麼!」

「是不是胡說,你心中比誰都清楚。」

香寶又氣又急,忽然感覺腹中一痛,那痛越來越強烈,她雙手捂著腹,痛得弓著身子彎下腰。越女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把了把脈,隨即略一皺眉,她鬆開手,看著香寶疼得跪倒在地上。

「看來是天意。」越女淡淡地看了蜷縮在地上的香寶一眼,轉身,關上門離開。

痛!

從未有過的恐慌和疼痛撲天蓋地襲來,香寶雙手捂著腹,蜷縮在地。,厚重的門緊緊地關著,擋住了屋外的風雪,卻也將香寶一個人孤獨地封閉在這房中。

「喜樂……」雙手緊緊捂著腹,香寶張了張口,聲音卻細如蚊蚋,那樣的疼痛幾乎讓她失去意識。

狠狠咬著唇,香寶顫抖著推倒了門邊的陶罐,有些沉悶的破碎聲在屋裡響起。

沒有人進來。

「來人……來人啊……」香寶害怕極了。

一個人都沒有,一個人都沒有……

館娃宮門口,史連拎了些酒菜來給當班的侍衛驅寒。

「有沒有人進去過?」

「沒有沒有,一隻蒼蠅都沒有放進去。」一個侍衛笑著接過酒菜,道。

「大冬天的,哪來的蒼蠅?」另一人笑了起來。

「不過說來也怪,這大晚上的,越女居然還給夫人來送湯藥,說是補身的。」喝了一口酒,那侍衛隨口道。

史連面色一凜:「越女來過?」

「嗯,剛走。」

分辨不清心裡是什麼感覺,史連將酒塞在那侍衛手中,轉身衝進了宮門。那些侍衛們面面相覷,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卻還是追了上去。

一路十分安靜,安靜得有些詭異,半個侍女也沒見著。

雪落無聲。

經過響屐廊的時候,史連看到了昏睡在走廊上的侍女,上前一看,竟然是被人施了針。知道香寶定是出了事,史連加快了腳步,直奔香寶的房間。

「咚咚……」

響屐廊上,急促的腳步聲在這寂靜的夜裡,尤顯突兀。

門大開著,香寶倒在門口,身下的血染紅了雪。

香寶已經很累了,拼盡全部的力氣開了門,門外卻仍是一個人都沒有。沒有人來救她,可是她卻不敢就這樣昏睡過去,因為……她的腹中還有一個小小的生命在陪著她一起掙扎。

她從來沒有像此時此刻這樣深刻地感覺到孩子的存在,孩子在她的腹中,掙扎著要來到這個世界上……

「香寶!」

誰在喊她?香寶吃力地抬頭,看到一個模糊的人影,汗水流進了眼睛,蟄得眼睛生生地疼。

「救我……的孩子……」

「來人!快去找醫師!」史連衝上前抱起香寶,聲音大得連自己也嚇了一跳。

她渾身冰涼,涼得幾乎沒有溫度,神智卻依然清醒。隨後追來的侍衛終於明白了事態的嚴重性,忙慌慌張張地應承著去了。

史連抱著香寶衝進房,拿毯子裹住她冰涼的身子:「再忍一下,醫師一會兒就到了,大王出征前已經吩咐了吳國最好的醫師在宮中候著,一會就到了。」

香寶無意識地咬唇,想保持清醒,直到有腥甜的味道從唇上慢慢滲入口中。

「你們是誰?」清醒過來的侍女看到館娃宮裡闖進了這麼多侍衛,一時又驚又怒。

「夫人要生了。」

「夫人要生了,你們一群男人在這裡幹什麼!」

聽到門外的吵嚷聲,史連皺眉:「讓她們進來。」

一陣慌亂的腳步傳來聲,喜樂帶著一群侍女沖了進來,在看到房間里的情形后,都愣住了。

「已經派人去請醫師了。今晚的事,你們最好當沒看見。敗壞夫人的清白不說,單是你們保護不力,便已是罪該萬死了。」

侍女們唯唯諾諾,都點頭稱是。

喜樂見夫人靠在史連懷裡,終覺不妥,拿了軟布上前:「將軍,讓我幫夫人擦擦汗吧。」

史連看了她一眼,鬆開了手。喜樂扶著香寶躺下,拿軟布細細地拭去她額上的冷汗。

咣的一聲,門突然被重重地推開,風雪猛地灌了進來。

史連慌忙上前,用被子將香寶裹緊,回頭狠狠斥道:「這麼冒失幹什麼?若夫人受了寒怎麼辦?醫師呢?」

「我們去了醫師暫住的藥房,可是什麼人都沒有。聽守門的侍衛說,醫師昨晚就出宮了,一直沒有回來……」那侍衛身上還帶著雪,急急地道。

「什麼?!」喜樂大驚,一時沒了主意。

「我出宮去請醫師。」史連站起身,「等我回來。」

香寶睜開眼睛,看著他,唇微微動了一下。

他知道,她說:「好。」

他衝出門去。

周圍所有的聲音都聽不到了,香寶卻彷彿感覺到腹內有一個小小的生命在苦苦地掙扎……

香寶咬牙低頭,看到殷紅的血慢慢滲透了裙子。

「只是生孩子而已,女人都會經歷的,不會有事的,夫人……你別嚇奴婢啊……」被香寶的樣子嚇到,喜樂慌亂地道。

腥甜的味道在口中流轉,劇烈的疼痛從下腹傳來。

「夫人……夫人……」喜樂的聲音里已經微微帶了哭腔。

香寶雙手狠狠揪著被子:「去……去看史連回來沒有……」

喜樂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不一會兒,門再度被推開,喜樂跑進門來,被凍得紅紅的臉上滿是驚慌:「夫人……不好了,伍相國帶人將館娃宮圍住了!」

香寶閉了閉眼睛,她早該想到的,醫師出宮,怎麼會有那麼巧的事情?醫師怕是不會來了,伍子胥正頭痛怎麼除去她這禍水,如今倘若能夠一屍兩命,不正合了他老人家的心意?

史連帶著產婆趕回館娃宮,卻被攔在了宮外。

「夫人若是出了什麼事,大王回來,你們誰也逃不過。」

攔住他的吳兵面面相覷,隨即哈哈大笑。

「哈哈,這是哪裡來的狗?」

「哦,是越國的降臣呀!」

史連握緊了劍:「再說一次,請讓開。」

「你還敢動手……」他話音未落,史連已經一劍削下了他的頭顱。

史連殺紅了眼,一連砍了幾個吳兵,注意到宮門口有個侍女正探頭探腦,忙轉身看向產婆:「跟她先進宮。」

跟在史連身後的產婆哪裡見過這樣的場面,被嚇得瑟瑟發抖,一時挪不動腳步。

「快進去!」握著劍,史連看著她。

產婆被嚇了一跳,忙跑了進去。

在香寶幾乎已經絕望的時候,忽然有侍女領著一個中年女人走進門來。

產婆雖然被嚇得不輕,但看到躺在榻上的香寶時,立刻果斷了起來:「走開走開,都圍在這裡幹什麼?快去準備熱水!」

一邊吩咐著,她一邊走上前伸手褪下香寶已經被血浸濕的裙子,分開她的雙腿:「快用力,羊水已經破了,再不出來孩子就危險了……」

沒有時間思考她是誰,香寶依她所言,咬牙用力。喜樂她們正沒頭蒼蠅似地亂轉,現在好不容易來了個主心骨,也顧不上問什麼,忙不迭地依言去準備熱水。

香寶咬著那婦人放在她口中的軟布,閉著雙眼,那樣劇烈的疼痛彷彿要將她生生地撕裂……

「用力!用力!」

香寶咬著布,低低地嗚咽。

「夫……夫人,孩子……孩子出來了!」喜樂忽然叫了起來。

香寶怔怔地看著屋頂,疼痛的感覺微微消失了些,她的孩子……出生了?

呵呵,她的孩子啊。

蒼白著一張臉,香寶的額上滿是凌亂的沾滿了汗水的髮絲,只是她的嘴角,卻忍不住地微微彎起。真的好神奇,從她的腹中誕生了的小小生命,與她血脈相連的孩子。

她的親人……

剛剛的疼痛,那樣生不如死的疼痛,在這一刻彷彿都已經煙消雲散,只剩下幸福一點一點慢慢地爬滿了她的整顆心。

這樣幸福的感覺……

腦海中幸福的藍圖被硬生生地打斷,耳邊突然傳來一陣啜泣聲。

「真是作孽啊……」那婦人輕嘆。

香寶微愣,一時回不過神來。

「是個女孩。」喜樂低低地說著,有淚從眼中落下。

「啊?真的是女孩?我就知道,呵呵,我就知道……」香寶笑了起來,聲音有些嘶啞。

腦中一片亂轟轟,香寶驀然一愣,對了,孩子為什麼沒有哭?

抬了抬軟綿綿的手,香寶想撐著身子坐起來,第一次,她痛恨自己的無力。喜樂忙抹了抹眼淚,上前來扶她坐起。

靠著軟枕,香寶定定地看向那婦人手上托著的孩子。

「給我。」

那婦人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將孩子放在了香寶的手上。

香寶小心翼翼地接過,摟入懷中。淡粉色的小小身體,軟軟的,暖暖的,皮膚還皺皺的,像是小老頭,眼睛微微閉著,可愛極了……

特別是小小的鼻子,像極了夫差。

抬手輕輕打了她的小屁股一下,她卻連哼都沒有哼一聲。

「活不成了。」耳邊,那個婦人在嘆息,她搖頭道。

活不成?

眼前驀地一暗,香寶搖了搖頭,找回快要渙散的神智。定定地看著懷裡小小的孩子,她的女兒,她的身子是溫熱的,她小小的胸脯還在微微地一起一伏……那樣努力地呼吸……

「她還在呼吸呀。」香寶的聲音嘶啞得有些可怕。

「太晚了,羊水破了太久,她不行了。」那婦人看著香寶,眼裡滿是憐憫,「只要再早一點就……」

「喜樂!」香寶打斷了她的話,突然叫道。

「是,夫人。」喜樂忙有些惴惴不安地應道。

「扶我起來。」

「夫人,你的身體……」

香寶沒有理她,徑自從榻上拿了一件小小的衣衫裹在女兒的身上。那衣服是她修修改改做了近四個月才做好的,雖然差不多就是一塊布,而且很醜……可是,那是她親手做的。

她常常想,以後孩子的衣服應該都由她一手包辦,不知道她會不會抗議?或許她的針線活會越來越好也說不定……

她,香寶,居然也為人母了……

也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香寶扶著榻,抱著女兒,竟然站起身來。

「夫人,你要去哪兒?」喜樂叫了起來,忙上前扶住她。

「出宮找大夫。」香寶想甩開她的手,卻顫巍巍地使不上半點力氣。

「夫人……」喜樂望著她,哭了起來。

周圍響起了低低的啜泣聲。

為什麼?香寶有些困惑地望著她們,莫非她們覺得她很可憐?她只是想救回自己女兒的性命啊。

見香寶抱著孩子便要出門,喜樂拗不過她,忙替她披了衣服,扶著她。

剛到門口,便見門外站著一個人,積雪厚厚地壓在他身上,他彷彿成了個雪人。

是史連,他的手裡還握著劍,劍上沾著血。

「史將軍,那孩子不行了,你勸勸夫人吧。」那婦人忙走上前道。

史連看著她,沒有開口。

「她還在呼吸。」香寶張了張口道,表情近乎偏執。

「回去。」淡淡地,他道。

香寶不理他,轉身便走向宮門,腳下卻一軟,一下子跌坐在雪地上。

一左一右,兩個人扶住了她。

一邊是喜樂,而另一邊,竟是史連。

抱著孩子,喜樂扶著香寶走向宮門,史連默默地跟在後面。

天漆黑一片,宮門緊緊地閉著,兩旁燃著火把。

「我要出宮。」抱著懷中小小的孩子,香寶道。

「伍相國有令,任何人不得出宮。」

「我要出宮。」咬牙,香寶重複道。

看著眼前這個面色蒼白的女子,侍衛們面面相覷,頗有些為難,忽然又齊齊看向香寶身後,皆低頭不語。

「西施夫人,這麼晚了,還是早些回宮裡歇著的好。」身後,傳來伍子胥的聲音。

轉身,香寶看向身後,伍子胥披著裘皮大氅,雙袖微攏,就站在她身後。

「我要出宮。」一字一頓,幾乎是惡狠狠地,香寶道。

「夫人莫要太過任性,天色已晚,還是早些歇息吧。」伍子胥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道。

緊緊握拳,香寶緩緩低頭看向懷中的孩子,孩子的臉色已然青紫。香寶想,現在她的模樣,一定是像足了瘋婦。

「伍相國,我只是想出宮,讓醫師看一下我的女兒。」放低了聲音,香寶哀哀地懇求。就算大家都不相信這個小小的生命能夠活下來,就算大家都認定她必死無疑。可是……她是她的母親啊,她是她腹中誕下的骨肉,所以……只要她還有一口氣,只要她還在呼吸,她都不能放棄……就算是全世界都放棄,她也不能放棄……

「來人,送西施夫人回宮。」伍子胥眼都未眨,道。

果然狠絕。

「誰敢上前?」史連上前一步,握劍擋在香寶身前,那劍在雪色的映襯下,閃著血光。

一時無人敢上前。

香寶低頭,緊緊護住懷中的孩子,她的女兒。

四周是白茫茫的一片,風雪刺骨地寒。

在那凜冽的寒風中,一陣微弱的啼哭聲驟然響起。

香寶呆愣半晌,機械地緩緩低頭,看向懷中的孩子。

一直緊閉的雙眼已然睜開,黑色的眼眸亮得像夜空里最閃亮的星星,她……竟然在看著她……

但,在香寶還來不及驚喜的時候,她的眼……已閉上。

香寶顫抖著手輕輕撫過她青紫的小臉,一片冰涼……

她懷胎十月的孩子……她辛苦誕下的孩子……只此一面之緣?

「真的死了。」抬頭,看著伍子胥,看著史連,看著喜樂,看著守住宮門的吳兵,香寶竟然笑著道。

伍子胥也是微微一怔。

「回去吧。」張了張口,香寶道。

輕輕甩開喜樂的手,香寶抱著懷中的孩子,回房。

轉身的瞬間,淚如雨下。

腳下一個趔趄,一雙手扶住了她。

「謝謝。」回頭看了看史連,香寶道。

他沒有應聲。

「唉,作孽啊,想不到那個孩子還能哭一聲,還能看看這個娘,原以為她連眼睛都睜不開,真是奇迹……」一旁,那婦人抹著眼淚絮絮叨叨地道。

「閉嘴。」史連冷冷開口,打斷了那婦人的話。

香寶低頭看了看懷中的孩子,失神地喃喃:「也許……她也不想離開的……」

「唉,雪下得這麼大,這個將軍大半夜的突然敲門,說要我接生。聽說是宮裡的夫人,我還嚇了一跳呢。」聽到香寶答言,那婦人又說了起來,「這宮裡莫非沒有醫師?唉……也是,剛剛那個是伍相國吧,真是作孽,幹什麼為難一個女人呢?只要再早一步或許就有救了……」

只要再早一步……嗎?

香寶怔怔地看著懷中已經沒有了溫度的孩子,心彷彿被生生地撕扯成了兩半。

「來人,送她出去。」史連不耐地皺眉,道。

「等一下。」香寶叫住了她,「把這孩子帶出去埋了吧。」再細細看了一回,香寶將孩子放入她懷中。

「這……」那婦人有些猶豫。

「這宮裡,不是人呆的地方。」淡淡說完,沒有再看她,香寶轉身回房。

「照辦。」身後,傳來史連的聲音。

「這麼多錢?」是那婦人驚喜的聲音。

「走吧。」史連淡淡地說。

沿著響屐廊,走過蓮花池,香寶一路安安靜靜地回房。

靜靜地坐在榻上,她冷眼旁觀著喜樂指揮著侍女們打掃亂成一團的房間,將染了血的被褥通通換下。

她的女兒,只留給她輕輕一瞥,便那樣從她的生命中消失了。

那場雪就那樣過去了,那個孩子也再沒有人提及,她甚至於……連個名字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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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大夢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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