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千年孤獨
「我是個和平主義者,人族巫族明明是可以相安無事,各自過好日子的,何苦非要打來打去。」獵獵大風將少年覆眼的橙紅絲綢往後吹去,他挺拔的鼻子有些皺著,嘴唇微抿,嘆息搖頭,
「在這動蕩亂世之中想求和平,說明你不只是個和平主義者,還是個理想主義者。」坐在崖邊雙手撐地,身子傾斜,頭也稍微後仰的猴子,晃蕩著兩條垂在崖邊的大長腿,嘴裡叼著一根甜草根在嚼,含混不清地說著。
「哼,理想主義者?不過虛偽之詞罷了,巫族要的是復興,要衝出南疆那片窮山惡水為族人謀更好的生存地盤,而人族經三皇治世正是擴張發展的大好時節,兩族如乾柴烈火,這一相逢怎能不燎原?」這聲音不大,但是言語冰如鋒刀,切中肯綮,音色清冷凜冽,如寒泉迸濺,即使在這戰鼓隆隆,殺喊聲陣陣中也能清晰聽見,正如這個一身白衣,清冷高傲的女子在不屑冷笑,涼薄的紅唇唇角牽出好看的弧度,最動人處便是那一頭炫目的銀髮高高紮成馬尾,當真是英姿颯爽,風采無雙。
燭九陰嘆了口氣:「好妹妹,你這麼一張傷人利嘴,當心以後嫁不出去。」
她細長的雙眉一皺,一對如星空般璀璨的眸子從戰場上轉移了視線,盯著燭九陰正要發火。坐在她修長雙腿旁的巫之祁卻悠然吐出草根,老臉微紅,撓頭憨憨笑道:「燭子你就放心吧,這妹夫我可是當定了,小潛怎麼會嫁不出去呢?」
白衣女子清冷的臉上雙頰微微泛紅,挺俏的鼻子里發出一聲冷哼,抬起左腿一腳把巫之祁從崖邊踹了下去。
巫之祁驟然掉落,在空中手舞足蹈,慌忙大喊:「謀殺親夫啊啊啊啊……!」
等猴子灰頭土臉地從崖下再爬上來時,山下的戰爭也接近了尾聲,巫族已成強弩之末,只是巫族戰士中居然沒有一個人逃跑,他們全都在拚死抵抗!
兩軍對戰,若是有一方士氣不足,戰至三成人的傷亡就會有逃兵出現,就算是精銳軍隊,也最多只能堅持到有七成士卒傷亡時士氣就會潰散。
而巫族士卒,死戰至最後一人仍然無人退卻,可見士氣何等凝聚!
這樣的士卒,才最是可怕。
平原上坐鎮中軍的一架青銅戰車中,一個身穿明黃色衣衫,頭戴高冠的人影長身站起,看著負隅頑抗的巫族戰士,在心底發出了一聲嘆息,敬佩於他們所向披靡的氣勢與誓死不屈,戰至最後一人的士氣。只是人族巫族之間多年鏖戰,雙手都沾滿了對方的鮮血,早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他看著戰陣中如魔神般的宿敵,暗自鬆了一口氣,然後堅定地拔出腰畔長劍指向前方,人族軍隊一擁而上,將那個渾身沾滿鮮血,肌肉虯結,狀若瘋魔卻至死不退的男子圍在了正中央。
高山之上,巫之祁眨巴著眼睛好奇問道:「那就是巫族僅剩的大巫蚩尤?」
燭九陰輕輕點頭,開口說道:「可憐這巫神殿最後孕育出的一代大巫,一心想要重現上古巫族輝煌,卻落得如此慘淡收場。」
「若是真可憐他,你就不該將夔牛鼓借與軒轅,如今站在這兒說風涼話?怎麼不下場去把他救出來?還不是虛偽。」小潛冷笑一聲,詞鋒犀利。
燭龍被她的話堵得一窒,惱火地一揮廣袖:「人族崛起本就是天下大勢所趨,公孫軒轅一代人傑,又是伏羲大聖選中之人,恭謹執禮,親自到渦神宮登門拜訪,我哪有不借之理。如今他心腹大患已除,只待同化九黎部落,便成一統。我就是救下蚩尤,以他那木頭腦袋,復興之事已成心魔執念,一門心思要光復族群而不得,必是怨氣填滿胸臆,鬱郁一生,還不如沙場酣暢一戰,拋灑熱血,來得更尊重英雄些。」
巫之祁點了點頭,認可了燭九陰的說法,繼而問道:「那今後天下豈不是盡在人族掌握?」
燭九陰緩緩點頭:「人族本是天地氣運所鍾,如今洪荒各族……各族凋零,更是無人能攖其鋒,只宜廣結善緣,不可得罪。猴子,你可得記住了,以後就算是和旁人打起架,也切莫波及人族,更不要傷人性命。」
巫之祁聽后注意到這位龍族「皇子」在提及各族凋零時,有一閃而逝的消沉悲傷,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一旁的白衣銀髮女子只是冷冷「哼」了一聲。
夔牛鼓聲早歇,三人也一時靜默無言,只看浩大戰場硝煙漸去,遠處滄山連綿如海,西邊太陽逐漸落山,映得青丘寥廓大地一片血紅,而長風呼嘯若鬼吼,滿地殘敗兵甲之中,一朵小小黃花搖擺著柔嫩的身軀瑟瑟發抖,卻又無比堅定地野蠻生長。
縱是他們在洪荒大地四處遊歷,見了無數壯闊景象,也為此情此景無比心折。
猴子吐出一口濁氣,悄然轉頭看著小潛,她長長的銀髮緊緊束起,隨風飄飄蕩蕩,此時正在仔細地看著那朵小黃花,眸中有星辰閃爍,神色落寞中又帶著一絲溫柔,他不由看得痴了。
而燭九陰偏了偏頭,覆著絲綢的雙眼似乎能看到這幅場景一般,嘴角淺淺漾起溫暖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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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深的東海底部有一個巨大的長滿了海草的山丘,從外望去,過往魚兒都會以為這裡只是海底一個高高的丘陵而已。只是如果從最底部細細看一圈,會發現丘陵底部開了一個丈許方圓的小口,小口正中剛好豎著一根鐵棍,裡面暗沉沉的完全看不真切。這洞口平時有些魚蝦偶爾游進去,卻極少再能出來,久而久之,這附近的生物都以此為禁地,年深日久,就連這洞口都長滿了海草。
只是今日這洞口的海藻微微一動,露出了一張蒼白如紙,極為瘦削的臉,那張臉上不大而凹陷的眼睛警惕地盯著四周看去,確認了周圍無人,才悄悄扭身一變化作一條小魚,匍匐在海底沉泥的偽裝中,頭也不回地慢慢往西邊游去。
這自然是已被關了千年的巫之祁。千年以前,他身中奇毒,周身經脈寸斷,又被身為準聖的應龍一刀戳中心臟,本是必死無疑。可是當時還未成一代帝王的大禹手執鐵棍攔下了應龍的必殺一刀,大戰三天三夜,三日之後帝舜旨意來到,命他將巫之祁封於龜山之下,周身三千里不得有人進,千年不得解封。
大禹雖明知巫之祁是被應龍嫁禍,可是也知道這道旨意是帝舜與應龍背後的勢力談判之後的結果。他雖猶自憤恨不平,但也不能違抗人皇,於是以定海神針鐵做陣眼,封鎖了一片東海海域,以防應龍趁巫之祁被關押來取其性命。又選了海底一處死火山,將昏迷中的巫之祁埋在填滿火山口的淤泥之中,把龜山山腹掏空,又在他周身種下一堆地皇神農留下的療傷藥材,這才放心離去。
巫之祁沉睡百年後終於醒來,幸得他天生水靈之體,過往魚蝦皆懼其威嚴,才沒把他分而食之,只是他經脈已斷,療傷藥材雖慢慢生長已成了一片葯林,可是他吸收的藥力只能潛伏在周身穴道之中,根本無法修復他的經脈,他也就無法凝聚真氣重新修鍊。
最大的問題還不是不能修鍊,關鍵是這幽暗的海底連一絲陽光都沒有,只有海藻偶爾散發出的一點微弱熒光,還不知何時會被魚兒給吞入腹中。孤單一人積鬱難消還無人傾訴,雖說萬年以前他也是一人獨自過活,但打下渦神宮一片基業之後,成天都是山呼海應,更別說之前與燭子小潛共同度過的萬年快樂時光,就算是遇到他們之前,自己尚能與隔壁鄰居老龜談談天說說地。
孤獨感才是他千年來最大的敵人。
而當他醒來時發現經脈寸斷,心頭還有一道極難修復的傷口時,恨不得一死了之,可是想到一千五百年前不告而別的燭子,和大婚那天忽然消失的小潛,心中有撕裂般的劇痛打消了他自殺的念頭,決定出去之後去找他們親自問個所以然。可是又想到自己識人不明,引鼉龍入宮,斷送了五百年基業與一身苦修得來的修為,當真鋼牙咬碎,怒火中燒,恨不得將那個叛徒碎屍萬段。
後來總算能冷靜下來仔細分析這件事時,巫之祁從頭到尾把這件事捋了一遍,燭子小潛的神秘失蹤,禍斗大陣的毀滅引發蔓延的洪水,自己被人皇封印,越想越覺得是應龍一手構織的陰謀,只是團團迷霧看不真切,只能自己親自去尋個答案。本想著一朝解封便去鐘山尋燭九陰,但是以應龍的陰狠性子,十有八九會在可能去的地方埋伏自己。說不好渦神宮舊地與鐘山附近,早就安排了重兵等候。如今他修為全失,若是貿然前去必會陷入十死無生的境地。
巫之祁思前想後,想到了燭子曾對自己說過人族乃氣運所鍾,想來應龍應該不敢在人多的地方動手,而自己水靈之身,可借「玄渦神水」在大海之中變化萬千,於是運起千年來點滴積攢的「玄渦神水」,化作一條小魚緩緩往東遊去。
這一去前路如何,巫之祁心裡也沒底,只是一千五百年以來,他背負了太多、失去了太多,於是乎胸臆之中不平之氣鬱積太多。因為意難明意難平,所以此行雖然坎坷,但他也定要去人世間尋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