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第一百五十二章

鐵質牢門徐徐合攏,將那一道頹敗的暗灰影子牢牢封入了森冷的青石獄深處。

蕭朔走出國獄,停住腳步,看向月下立著的人影。

厚重的青條石攔得嚴實,雲少將軍身體一日比一日恢復,內力越發深厚,氣息蹤跡也遠比當初難察覺的多。

雲琅披了他的披風,颯白衣袍隱在滾了金線的墨色大氅下。厚實暖和的披風掩去了俊拔利落的腰身肩背,月色棲在眉宇間,眼底卻仍是一片皎皎鋒銳的明月流水。

蕭朔抬手,屏退了身後的侍衛獄卒。

雲琅走過來,想要解下披風給他披上,才碰上繩結,便被蕭朔輕按住了那一隻手。

「我不冷。」蕭朔道,「不必擔心,我——」

話未說完,他忽然微怔,抬頭迎上雲琅視線。

雲琅將他那隻手反握回來,連同另一隻手一併握著,向懷裡拉進去,伸手將蕭朔牢牢抱住。

少將軍今日不聽話,不曾帶往日不離身的暖爐,不知已在風裡站了多久,身上卻仍是暖的。

這一場大戰,心力體力耗去大半,已看不出在京中精心養回來的些許分量。雲琅身形又瘦削得有些單薄,筋骨卻已蘊進勁韌力道,熟悉的心跳穩定抵在他胸口,再不像昔日一般,輕飄得彷彿隨時會消失不見。

蕭朔回抱住雲琅,掌心覆落在少將軍背上,慢慢撫了撫。

雲琅在他臂彎里靜默,低頭埋進蕭朔頸間,尋著熟悉的地方,不輕不重咬了一口。

蕭朔頸間一痛,覆在雲琅背上的手輕按,疑惑低頭。

「一派胡言。」雲琅道,「我幾時不敢去見——」

蕭朔輕聲:「什麼?」

雲琅頓了下,在心裡過了一遍那四個字。

他在蕭朔懷間立著,肩背無聲綳牢,靜了一刻,低聲慢慢道:「父王——母妃……」

應著這一句,攬住雲琅的手臂倏忽收緊。

彷彿忽然迸出積蓄壓制了太久的力道,劈面覆落,傾瀉而出,將他整個裹牢。堅實有力的心跳透過胸骨,一下接一下,透過衣料,連同暖熱溫度一併抵在雲琅心口。

雲琅說了這四個字,肩背綳得微微發顫,氣息卻仍是定的,迎上蕭朔視線,笑了一下。

這一個笑意,與往日卻都全然不同。

雲琅垂著目光,鋒秀眉眼叫月色映著,臉上雖仍不帶多少血色,眼底卻淬出一點明凈的亮來。

他立在那裡,幾乎又回到了舊時叫蕭朔領回端王府的時候。

他們兩個都還小,雲琅被蕭朔領回家,由端王手把手帶著教舞刀弄槍、騎馬射箭,被王妃摸著腦袋比量身架,細細做好了暖和的冬衣,

拉過來試合不合身時,還要將一隻手拉過來,悄悄塞上一把剛剝出來香熱甜糯的嫩栗子。

上房揭瓦的小侯爺,擼袖子哇呀呀同人比武的小將軍,那一刻竟全都尋不見了。

小雲琅叫王妃含笑攏著、立在端王視線里,乖得全不亞於端王府的小世子。穿著新衣服同蕭朔一起去書房,走路都不往依著往日里的習慣往高處蹦,穩穩噹噹邁步,努力收頷挺胸揮著胳膊。

蕭朔胸口燙開鮮明滾沸,抬手想要去拭雲琅眼尾,抬到一半,卻又牢牢將人抱回去,吻上隱約冰涼的水汽。

「我沒不敢在夢裡見他們。」

雲琅咬著牙關,低聲嘴硬:「誰不敢見了,我沒有……」

「我不敢。」蕭朔撫了撫他的額頂,輕聲道,「我把你照顧成這個樣子,是我愧對父王母妃。」

雲琅說不出話,只搖了搖頭,用力握住蕭朔的手臂。

蕭朔由他握著,臂間添了些力,攬住雲琅肩背。

雲琅如今能走得動,也已挨得住心脈牽扯。察覺到背後力道,正要說話,眉睫間已落下來暖融的輕觸:「閉眼。」

雲琅怔了怔,在安穩暖意里闔上眼,任由蕭朔將自己抱了起來。

兩匹馬這些日子也聚少離多,正纏纏綿綿地交頸磨蹭。蕭朔命人解開白馬韁繩,替雲琅解了披風,將人攬在懷間,一併上了黑馬。

兩人共乘一騎,縱然沒有披風攔去夜間涼意,背後也是暖的。

雲琅背後貼著蕭朔的胸肩,察覺到有力的手臂牢牢環過身體,索性也盡數放開了力道,向後靠進安穩至極的溫存靜寧里。

他今夜睡到一半便再睡不著,以為蕭朔去找了景王,原本還不曾多想。偏偏景諫刀疤一個接一個生怕他不起疑,險些將欲蓋彌彰寫在臉上,在屋裡來來回回進出個沒完。

雲琅早已沒什麼信不過蕭朔的,只是叫這些人再三撩撥,實在壓不住好奇。

左右睡不著,雲琅索性三言兩語套出來了蕭朔的去向,收拾利落悄悄起身出了院子,打算去躲在陰影里悄悄嚇小王爺個跟頭。

摸到國獄,恰好聽見襄王叫幾個人按著,叫油鹽不進的琰王殿下氣得幾乎暴起噬人。

……

「你方才……同襄王說。」

雲琅闔了眼,低聲道:「昔日的情形密辛,要他盡數寫出來——」

「此事沒得商量。」蕭朔攏了攏手臂,叫雲琅靠得更舒服些,「一定要做。」

琰王殿下罕有這般獨斷專行的時候,雲琅一怔,不禁啞然:「……不商量。」

在聽見獄中對話時,雲琅第一樁閃念,其實也想過此事多少有些不妥。

於他而言,過往之事若能理順說清,自然一身清白乾凈。但此事歸根結底,無非些許坊間評說流言罷了,其實也早已沒甚干礙。

倒是襄王與皇上敗局已定,要翻舊賬到這個地步,只怕多多少少還會引起些朝中畏懼忌憚。

雲琅在月下立了一刻,終於徹底想透,決心去他大爺的朝中畏懼忌憚。

蕭朔給他的這一片真心,一寸一毫,他都要好好收著。

「不是要同你說這個。」

雲琅靠在蕭朔肩頭,扯了扯嘴角,含混道:「是我當初……阻攔鎮遠侯時,有些不威風。」

蕭朔低頭:「不威風?」

雲琅訕訕:「啊。」

昔日他趕去鎮遠侯府時,已然徹底力竭,自然沒了別的辦法。可依照蕭朔的念頭,這些事只怕是要史官來記的。

雲琅一想起當初那點事,就愁得腦仁疼:「能不能——春秋筆法些?給我換個厲害點的,丈八蛇矛一聲吼,喝斷了橋樑水倒流,生生嚇退鎮遠侯府八千私兵……」

蕭朔:「……」

「七進七出也行。」雲琅嘆氣,「往來縱橫,殺得鎮遠侯府私兵七零八落,八面透風,九九歸一……」

「你逃亡時。」

蕭朔:「聽了多少段茶館說書?」

雲琅張了張嘴,訥訥乾咳。

兩人縱然早已心念相通,蕭朔仍常常想不通雲琅腦子裡都在想些什麼。夜風愈涼,他將披風抖開,將懷間仍單薄的雲少將軍裹牢,解下馬鞍旁的酒囊,遞在雲琅手裡。

雲琅抱著酒囊,喝了幾口熱米酒潤喉嚨,小心試探:「舌戰群儒……有可能嗎?」

巧舌如簧、舌燦蓮花,靠一張嘴說退了鎮遠侯府謀逆敵兵。

雲琅自己想了一陣,也覺得十分不合情理,怕是要將那硬脾氣的史官氣得跑去撞御史台的門柱。

他收了念頭,頗惋惜地怏怏嘆了口氣,小口小口抿著熱氣騰騰的甜米酒。走神一路,聽見黑馬輕恢了一聲,才發覺竟已到了院門前。

蕭朔先下了馬,朝雲琅伸手。

雲琅借了他的力落地,站穩抬頭,正要開口,蕭朔已接過了他手中酒囊:「若要春秋筆法,有個條件。」

雲琅愣了下:「什麼條件?」

蕭朔靜了一刻,視線落在雲琅身上,緩緩道:「來北疆前,你曾說過,要在城頭之上點一千掛鞭……」

「點啊。」雲琅有些莫名,「這算什麼條件?既然是喜慶的事,自然理當點鞭放炮慶賀……」

「鞭炮便不用放了,」

蕭朔將馬韁遞給侍衛,收好酒囊:「城頭也不必再上。」

雲琅:「?」

蕭朔就知他早已忘得一乾二淨,少將軍這張嘴興緻來了什麼都說,再三念叨他木訥沉悶不解風情,如今好風好月,熱乎乎叫披風裹著,滿腦子竟還都是舌戰群儒。

蕭朔輕嘆了口氣,摸摸雲琅的發頂,將披風接過來,替他理好衣領。

兩人站在院中,侍衛們極有眼色地各自散去忙碌,轉眼散得一乾二淨。

驚蟄已過,萬物生髮,夜風緩緩流著,聽得見輕靈蟲鳴,同譙樓渺遠的更鼓聲一道,融進清涼月色。

蕭朔抬臂,將忘性甚大的雲少將軍溫溫一攬,壓了頭次存心調戲少將軍的局促熱意,垂眸低聲,貼在雲琅耳畔:「便在此處。」

雲琅怔了下:「便在此處……做什麼?」

蕭朔握住他一隻手,指節曲起,拂開酥酥微癢,在少將軍掌心一筆一劃寫下了那四個字。

「親個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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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讓我還他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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