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第276章;一百六十八式我們已……
沈珠曦在喜房中忐忑不安地等待,前院遙遙傳來的歡聲笑語愈發映襯房中安靜的空氣,她分明不是新婚,卻像個真正的新婚少女那樣,又緊張又羞澀地坐在喜床上捏著自己的手指,視線在大紅蓋頭下晃來晃去,找不到安定的位置。
不知等了多久,一陣腳步聲從前院走了進來。
沈珠曦立即挺直腰背,屏息凝神,心臟跳得像是要從喉嚨里蹦出來。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一個腳步聲走了進來,門口似乎站著許多人,鬧騰騰的。
「去去去,老子挑紅蓋頭,不給你們看了。回去吃肉喝酒,管夠管夠!」李鶩沾著酒氣,比平時更加高揚的聲音響了起來。
一陣鬨笑聲后,李鶩不由分說關上了門。
門外沒了聲音,可是連腳步聲也沒有,沈珠曦眼前立即浮現出眾人緊貼在門上聽床腳的滑稽模樣。
李鶩的腳步聲向她而來,片刻后,一雙嶄新的靴子出現在被紅蓋頭遮掩了大半的視野里。沈珠曦身體僵直,動也不敢動,直到紅綴滿珠玉的紅蓋頭被玉如意挑開,李鶩緊張而鄭重的面容出現在她面前。
李鶩總是弔兒郎當的,他們第一次成親那日,她揭開蓋頭見到的第一眼也是一張嬉皮笑臉然後轉凝重的臉,如今,他卻是從一開始就是嚴肅和鄭重的,彷彿面前的是人間至寶,生命中最重要之物。
沈珠曦心中的緊張和忐忑煙消雲散,她在羞怯之中仰頭看他,含笑的面孔上露著發自內心的依賴和戀慕。
李鶩臉上也露出笑意。
他的右手落在了沈珠曦的面頰上,手心的熱度順著肌膚相貼的地方傳了過來。他定定地看著她,低聲說了一句:
「……打扮得這麼好看,是想今夜就回天庭嗎?」
李鶩突然的情話讓沈珠曦面紅耳赤,她剛要開口,李鶩就又說道:
「不愧是老子的女人。你是仙女,老子就是仙男,怎麼都是天生一對。」
「你是天蓬元帥。」沈珠曦忍著笑說。
「那更好了,你是豬豬,我是豬八戒。」
李鶩說著,向沈珠曦低頭靠了過來。
他的面孔在眼前逐漸放大,他深深的凝視讓她無處躲藏,沈珠曦情不自禁向後仰,直到後背貼上床榻,退無可退——
「……你說我們是不是天生一對?」
他溫熱的吐息羽毛一般輕撫在她臉上,癢進了她的心裡。
沈珠曦的臉頰燙得好像下一刻就能燒起來,儘管如此,她依然直勾勾地看了回去。
這不合禮節,可是沈珠曦知道,他不在乎,她也不再在乎。
「……是。」她輕聲說,「我們天生一對。」
天地遼闊,他們兜兜轉轉竟能遇見天生一對的對方,宛若奇迹。
遇見李鶩,對她而言,是奇迹。
遇見李鶩的那一天,是她新生的開始。
不知不覺,兩人的嘴唇貼到了一起。沈珠曦閉著雙眼,被他吻得目眩神迷。
她被李鶩拋入銀河之中。
懸浮。
漫天星辰是狂亂之中四下散落的發簪、耳飾、腰帶、玉佩。
李鶩耐心同她嬉戲,直到泉眼滿溢。浪濤覆身,輕柔地拍打著她,一下一下。沒有多少預想中的痛苦,這場奇妙的旅行只讓她看見了意亂情迷的星海。
「你、你怎麼……」沈珠曦顫抖的聲音還未說完就被掐斷。
李鶩的頭埋在她的脖頸,聞言側了側頭,呼吸吹進她的耳蝸,引發一陣不由自主地震顫。
「一百六十八式我們已試過一式,還有一百六十七式呢……」
他的聲音低沉暗啞,像蒲公英的雨,接二連三敲擊她的心房,讓她止不住地顫抖。
星河燦爛。
參加婚宴的賓客陸續走出了白家大門,各自乘上歸家的馬車。
斷斷續續的議論聲飄散在夜空中:
「這新郎也真是要緊新娘,連見都不讓我們見上一面。」
「新娘畢竟是堂堂公主,哪和平民女子一樣——還能讓你見上穿嫁衣的樣子?」
「不過,直到現在我也有點暈乎……這傳聞中驕奢淫逸的越國公主,竟然和浴血守城,廣受愛戴的襄州夫人是同一人。這真的沒有搞錯?」
「能怎麼搞錯?依我看,以前的那些傳聞,說不定是有人在暗中毀壞公主清譽……」
「誰會做這種事,有什麼好處?」
「那就只有做這事的人才知道了……」
議論聲隨著白家門口的馬車一輛不剩了,也漸漸湮滅於夜色中。
門房打了個哈欠,關上了白家大門。
沉靜夜幕下,喜氣的紅燈籠帶著青石地磚上的影子一起搖曳。粘稠的夜色灌滿角落,染黑檐下和巷道。黑暗緩緩吐出一個消瘦頎長的身影。他邁著重若千鈞的腳步,站到了冰冷的白家大門前。
冷冰冰的夜風吹拂著他的大袖。
他一動不動地望著台階上那扇好像觸手可及,卻又永遠不可能向他敞開的大門,蒼白的臉上沒有絲毫血色。
燕回一開始站在身後不遠,連大口呼吸都不敢。可是夜色中,他聽見了若有若無的水滴聲。
地面上並無濕潤,天空也沒有下雨。他搜尋的目光在觸及傅玄邈腳邊的一片血跡時,面色驟變!
「公子!」
燕回沖了過去,死命掰開了傅玄邈緊握在一起的右手。
鮮血從他血肉模糊的掌心滴落,和地面的血跡融為一體。
掌心的疼痛,不及手背舊傷的千分之一。
清冷的月光彷彿火焰,灼燒在已經癒合的傷口上,彷彿無形中有一根銳利的金簪,一次又一次地,反覆將他刺穿。
「公子……」燕回滿臉欲言又止。
他們是想盡辦法才混進守衛森嚴的揚州城的,別說身邊一個人手也沒有,就算城外,也只有數百精兵,如何與控制了整個揚州兵力的李鶩抗衡?
燕回發自內心地擔憂傅玄邈會失去理智沖入白家大門搶人,他阻攔的雙手都已經準備好了——如果這事兒真的發生了,即便事後被公子怪罪,他也要把人打暈了帶走。
可是他緊張地等了許久,公子依然不動如山地站在原地。
只有沿著他指骨滑落的血滴,斷斷續續敲打在冰涼的青石地面上。
冷淡的月光凍結了傅玄邈臉上的一切表情,他還是望著那扇始終沒有向他開啟——從前沒有,今後也不會向他開啟的門,似乎身上的時間已經停止。
傾灑在他消瘦長身上的寒涼月光,融合了蒼白的臉色,在他眼底深處搖晃的月光若隱若現,月光讓一切迷幻,那雙彷彿已經死去的平靜眼眸,罕見地露出了脆弱的殘影。
「公子……」燕回看不下去了,面露不忍地說,「走吧……」
許久之後,傅玄邈轉過身,邁動沉重的腳步往來時的巷道走去。
掌心被鮮血黏膩,疼痛卻是從胸口傳來。
他神情麻木,身體僵硬,一步步走入他的黑暗。
世人以為他父母恩愛,琴瑟和鳴。
實際,父親心中另有他人,只在每年的中秋踏入母親院門。
實際,母親整日以淚洗面,光憑他,似乎不能阻止她的悲傷。
世人以為他天生神童,冰雪聰明。
實際,他的書房每夜挑燈到萬籟俱靜,寒來暑往,哪怕大雨瓢潑,他不曾中斷一日練武。
世人以為,宰相愛他如稀世之寶。
實際,父親對舊人之女的關注甚至多過自己。
世人以為,他不費吹灰之力就擁有了世上絕大部分人一生都難以企及的幸福。
實際,他拼盡全力,才能得到所愛之人的一次目光。
他假裝被愛,假裝聰慧,拚命在世人面前偽造出完美的假象,他拚命維繫著自己的驕傲,直到迎來最後的致命一擊。
世上以為他有的一切,他都沒有,甚至——他連宰相的兒子也不是。他和崇敬愛戴的父親之間,甚至連那層縹緲無蹤的血脈關係都沒有。
他只是低賤的馬夫之子。
是母親淫亂的產物。
還有比這更可笑的事情嗎?
有——
他愛上了自己的俎上之肉。
他不肯承認心動,也不肯承認內心的害怕。曾靠近的那每一刻,他都害怕失去。他不准她穿鮮艷衣裙,他用女德束縛她的雙腳,他在宮中安插大量眼線,他將她身邊的所有人都換成自己的人,他把所有可能從他手中搶走她的人,都逐一排除——
他是如此害怕失去她。
他是如此害怕留不住她。
就像留不住父親的目光,留不住母親奔向另一個男人,留不住童年時候的天真純粹。
他用儘力氣,在命運的惡意中奮力掙扎,可到了最後,他的手中還是什麼都沒有剩下。
傅玄邈停下腳步,血淋漓的右手在月光下抬了起來。
皎潔的月光從他指縫中如水流走。
傅玄邈身子猛地一晃,刺目的鮮血從緊閉的唇縫中擠了出來。鮮血映襯,他的面容更加蒼白如紙。
「公子……」燕回已經聲帶哽咽。
傅玄邈一話不發,消瘦的身軀在月光下搖搖欲墜。
片刻后,他穩住了不穩的身軀,推開燕回的攙扶的手,好像又恢復成了那個泰山崩於眼前不動聲色的天下第一公子。
傅玄邈抬手擦去嘴邊血跡,再次邁開腳步——
頭也不回地走進了無盡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