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第278章;能活著再見到殿下……
「……此行兇險萬分,你一定要多加小心。傅玄邈讓陛下離宮前來揚州,是想用陛下作籌碼……」
沈珠曦站在房中,心情複雜萬分地整理著李鶩身上的盔甲。甲片上的冰涼透過她的指尖,浸入她的皮膚血肉,她的心也跟著發冷,發緊。
她鼓起勇氣——沉甸甸,冷冰冰的勇氣,抬頭看向凝視著她的李鶩,彷彿聽到另一個不屬於她的人,佔據了她的軀體,用她顫抖的聲音說:
「若只能二選一……」
「你一定要保存自己……」
李鶩輕輕握住她的手,將他的體溫一點一點渡了過來。沈珠曦想到再過片刻他便會穿著盔甲踏出家門,走上前路未名的遠方,不由自主心中一酸,忙低頭藏起模糊的淚眼。
李鶩抬起她的下巴,讓她不得不直視他堅定沉著的雙眼。
「我一定會回來的。」他用指腹輕柔擦去她眼角的淚痕,故意用輕快飛揚的語氣道,「……等我。」
沈珠曦忍著眼淚點了點頭。
兩人正在依存,屋外忽然響起一陣喧嘩。下人們似乎在奔走相告,腳步聲和人聲絡繹不絕。
沈珠曦露出不解神色,看著李鶩走到房門前,推開了屋門。
「怎麼回事,外邊在鬧什麼?」李鶩將一個離得最近的丫鬟叫了過來。
丫鬟不敢直視李鶩面龐,低著頭緊張道:「奴婢也沒見著,只是聽前院的下人說,白公子回來了……」
「白戎靈?」李鶩眉頭一揚。
沈珠曦一驚,急忙上前一步,追問道:「表哥可還安好?有沒有受傷?」
「應該沒有吧……」丫鬟答得一臉不確定,「要是受了傷,家裡該忙翻了才是。」
從這個也是道聽途說的丫鬟嘴裡得不到什麼準確的消息,沈珠曦乾脆踏出房門,快步往前院走去。
李鶩立即跟了上來,兩人一同走上前往前院的游廊。
沈珠曦心急如焚,恨不得下一刻就衝到前院看見白戎靈。
當日逃出圍獵營地后,他們兵分兩路,沈珠曦後來墜了崖,白戎靈雖然逃脫了傅家軍的追捕但也徹底失去了行蹤。外祖父母和舅舅雖然在她面前沒有提過白戎靈,但她心裡清楚,他們也很為白戎靈擔憂。
沈珠曦心中也有愧疚,若是她活下來了,而白戎靈卻出了事,她要怎麼和白家人交代?
一路快走,沈珠曦終於趕到前院堂屋,還未走近,就聽到了白戎靈響亮的嚎哭,等到跨進堂屋門檻,哭聲更是震天響地。那彷彿母豬抽抽的滑稽哭聲以及白戎靈跪在白游庚膝前,抱著白老爺子大腿哭得一臉鼻涕的畫面,削弱了沈珠曦心中親人重逢的悲傷和感動,她眼中還含著淚珠,嘴角卻忍不住翹了起來。
「……爹啊!爺啊!這一個多月,你們知道我過得是什麼樣的苦日子嗎?」白戎靈抱著白游庚大腿,哭得一臉鼻涕眼淚。比起當日分別時,白戎靈雖然穿著布衣裋褐,但臉龐卻圓潤了許多,絲毫看不出吃虧受罪的模樣。
站在白游庚身側,皺眉俯視兒子圓臉龐的白安季說:「……我不知道。」
白戎靈傷心欲絕道:「這一個多月,我怕行蹤泄露,不敢聯繫白家銀號,一路東躲西藏,吃糠咽菜,人都瘦了一大圈——」
正試圖把孫子髒兮兮的雙手從錦衣上扒走的白游庚說:「……瘦的哪兒?良心?」
「爹啊!爺啊!」白戎靈昂起腦袋,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二人,「我究竟是不是你們親生的?」
兩人望著白戎靈,露出了沉思的表情。
「……這個問題,我想了很多年了。」白游庚嘆了口氣。
「孩子好不容易平安回來,你們就不能說點好聽的嗎?」白老夫人說著,向白戎靈伸出手,後者立即撲到白老夫人的膝蓋上嚶嚶哭了起來。
「好了,好了……你祖父和父親,你還不清楚嗎?你平安回來的時候是這樣,你沒回來的時候,他們天天都在督促手下人漫天搜尋你的蹤跡。」
白戎靈這才止了委屈的抽泣,抽抽噎噎地看著白安季和白游庚。
白老夫人說:「尤其是你父親,常常在你房內一坐就是一天——」
「母親……」
白安季不自在了,出言打斷白老夫人的話。
「好啦,你平安回來,比什麼都好。現在我們一家人齊了,也就什麼都不用怕了。」白老夫人眼中淚光閃爍,笑著拍了拍白戎靈的手背。
等白家人的重逢告一段落,站在門口等待的沈珠曦才走上前去:「表哥,這些日子你受苦了……」
「殿下!」白戎靈這才看見沈珠曦,一驚之下下意識想要起身行禮,沈珠曦將其攔住,笑道:「如今都是一家人,還這麼客氣做什麼?」
白戎靈不知如何是好,看向這裡主事的人。
白游庚吹了吹白須,沒好氣道:「殿下都這麼說了,你還執意搞那一套,豈不是辜負了殿下的好意?」
白戎靈這才放下心來,對沈珠曦露出一個笑意。
「我在外逃難的時候,斷斷續續聽說了殿下的許多消息,真是讓我提心弔膽……還好最好我們都有驚無險,平安聚到了一起……對了!」白戎靈忽然想起什麼,叫道,「還有一人我沒給你們介紹,要不是她,我早就死在半路了!」
「是誰救了你?」白游庚發問。
「一個好心的啞女,幼時學過一點拳腳功夫,是她把我護送回揚州的。」白戎靈說完,對著門外大聲叫喊起來,「阿雪,快進來!」
眾人好奇望向門外。
片刻安靜后,一個清瘦高挑的身影出現在堂屋外。
沈珠曦望著那個熟悉的身影,心神劇震,脫口而出道:「玉沙!」
在那個染血的大婚之日,是這個忠誠的宮女和她交換了喜服,用生命引開叛軍換她一線生機!她曾以為他們再也不會相見,如今她卻活生生地,再一次站到了她的面前!
眼中淚光閃爍的玉沙在眾人震驚的目光下走到了她的面前,向她緩緩跪了下來。
「啊……」
她張開嘴,眼淚順著臉龐流下,喉嚨里發出的只有顫音。
順著她仰頭的動作,沈珠曦看見了藏在衣領下的那條可怖傷痕。
一條山脊般細長凸起的傷疤匍匐在玉沙蒼白的脖頸上,沈珠曦一瞬便明白過來,那是自刎留下的痕迹。在傳聞中,越國公主為了免於叛軍侮辱,拔劍自刎在叛軍身前。
越國公主沒有自刎,代替越國公主留下的玉沙卻真的自刎了。
悲痛在這一刻油然而生,沈珠曦一句話都沒問出,已經痛哭著跪倒在玉沙身前。
一隻手放到了她的背上。
玉沙輕輕拍著她,淚水沖刷著帶笑的臉龐。
不一會,她的肩上也多了一隻手,那是李鶩的大手,溫柔但不失力量地支持著她。
不知過了多久,沈珠曦終於從悲怮的心情中緩過氣來,她拉著玉沙站了起來,哽咽道:「你受苦了……都是為了我……」
玉沙堅定地搖了搖頭,拉起沈珠曦的右手,在她手心寫道:
「奴婢的命本就是殿下的。」
白戎靈被這出乎意料的劇情給震到現在,總算回過神來。
「你們之前就認識?」他一臉疑惑地問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問。
「……她是我出宮前的貼身宮女。宮變那日,是她犧牲自己換我出宮。」沈珠曦整理好自己的情緒,在李鶩用衣袖為她擦淚的時候說道。
玉沙點了點頭,附和她的話。
「所以你騙了我?」白戎靈目瞪口呆地看著玉沙,「你一開始就是為了跟我回白家?」
玉沙看向白戎靈的時候,恢復了從前沈珠曦熟悉的冷淡理智的大姐姐模樣。
她輕輕搖了搖頭,做了幾個手語。
沈珠曦看不懂,白戎靈卻輕易理解了。
「她說什麼?」沈珠曦追問。
「她說……」白戎靈心有不甘,悶聲道,「救我的時候還不知道我是白家公子,後來知道了,就順勢而為了。」
「不管怎麼樣,總歸今日是個好日子,不但你表哥回來了,你從前的宮女也回來了。」李鶩對沈珠曦道,「玉沙既然肯用性命救你,我不在的時候,有她照顧你我也安心許多。」
「你又要去哪兒?」白戎靈瞪著眼睛道。
「回得早不如回得巧。」李鶩說,「不是我要去哪兒,而是我們要去哪兒——」
白戎靈:「?」
反對無效。
可憐的白戎靈在歸家一個時辰不到后,就被李鶩不由分說地「借」走了,唯三能說得上話的三個白家人對他的鬼哭狼嚎視若不見,白戎靈最後只好求助沈珠曦,從李鶩鐵箍一樣的胳膊里掙脫出頭來,對著越來越遠的沈珠曦叫道:
「殿下救我!」
沈珠曦只是朝他揮了揮手。
當天晚上,白游庚準備了一桌豐盛的晚宴來款待既是白戎靈救命恩人,又是沈珠曦救命恩人的玉沙。
沈珠曦也明白了當年分開后玉沙身上發生的事情。
傅玄邈則特意交代她不要擅作主張,玉沙卻不忍見到她落入叛軍手中,為此不惜違背傅玄邈的命令,想方設法讓她逃出宮中。
沈珠曦逃出后,留下來的玉沙為了不在叛軍手中受辱,也是為了讓他們徹底相信她就是越國公主,撿起地上的長劍自刎。
叛軍將她的「屍體」扔到了亂葬崗。
幸運的是,她那時還未斷氣,更幸運的是,她遇到了一個好心的赤腳大夫。
大夫拿她試藥,或許是藥方靈驗,或許是她還不想死,半生不死的一年後,她真的活了下來,只是聲帶受損,再也說不出話。
能夠生活自理后,她拜別了大夫,因為違背了傅玄邈的命令,也不敢投奔傅氏,只能四處輾轉,尋找越國公主的消息。
直到陰差陽錯救了逃難的白戎靈,知道他的身份后,便決意跟著他一起回到揚州。
白安季將揚州最有名的大夫請上了門,看過玉沙的嗓子后,先是嘆一口氣,再是搖了搖頭。
玉沙早就不抱希望,反而沈珠曦,因此又哭了一回。
玉沙輕輕拍了拍沈珠曦的手臂,對淚眼朦朧的她微微一笑,用手指蘸著茶杯里的水在桌上寫:
「能活著再見到殿下,玉沙已經心滿意足。」
「失去聲音是上天對我侍奉二主的懲罰。」
「從前我做過許多錯事。」她頓了頓,不敢抬頭看沈珠曦,顫抖地手指接著寫道,「殿下能原諒我嗎?」
沈珠曦含淚笑道:「我沒有恨過你,又何談原諒?」
玉沙露出如釋重負的微笑,她再次蘸水寫下:
「從今以後,玉沙不復存在。我只是殿下的阿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