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第290章

第290章 第290章

「陛下……北春園外的官員已經跪了大半日了,大多數人只進食了一點清水,有的人看樣子快要暈倒。」燕回說,「此事在金華城內傳得沸沸揚揚,百姓惶惶不安,軍心也有些渙散了……」

傅玄邈望著手中的摺子,頭也不抬道,「他們願意跪,就讓他們跪,北春園中的御醫閑著也是閑著,暈倒了送去便是。」

「陛下——」燕回忍不住勸道,「李鶩承諾交出公主便退兵兩日,卑職知道陛下和公主青梅竹馬,感情深厚,可如今當以大局為重啊!院外跪著的那些官員,都是建州的京官,他們的家眷如今危在旦夕,陛下若是對他們不管不顧,恐怕會讓他們生出嫌隙,到時,倒戈相向也說不一定啊!」

「陛下——」燕回苦苦勸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只要陛下安全回到建州,李鶩和他那群烏合之眾何足為慮?到時候,再把公主給奪回來不就好了?陛下千萬不可因小失大啊——」

燕回說了許多,傅玄邈依然無動於衷。

「陛下——」燕回跪了下來,滿面哀求,「請陛下三思……」

「……朕意已決。」

傅玄邈改變了自稱,也讓燕回知道,此事絲毫沒有迴旋餘地。

他幾度欲言又止,最後頹敗而絕望地低下了頭。

窗外秋雨綿綿,縷縷銀針被寒風送進了房中,落在傅玄邈手中的摺子上。「現在什麼時辰了?」他開口道。

燕回回過神來,脫口而出:「定昏了。」

那本在他手中一動不動握了一個時辰的摺子,這才被輕輕放了下來。

「公主還是不肯用膳么?」

燕回神色為難,頓了片刻才說:「還是什麼都不肯吃……」

傅玄邈起身走出書房。

雨簾從深而長的屋檐下垂下,帶著泥土氣息的濕潤晚風輕輕吹拂在他蒼白的臉上。他緩緩走出屋檐,置身於無聲的秋雨之中,急忙取來雨傘的燕回一個箭步衝到他身邊,為他打起紙傘。

傅玄邈穿過一個院子,走入一個重兵把守的小院。

守在門前的侍衛見他現身,連忙跪下行禮。他視若未見,徑直推門走入房內。屋子裡靜悄悄的,坐在腳踏上雙眼紅腫的女子見了他,下意識地想要起身行禮,但下一刻,她擋在了床上的那個蟬蛹身前,半是哀求半是警戒地看著他,口中啊啊兩聲。

床上的蟬蛹動了動,沈珠曦轉過頭,從裹得緊緊的被子里探出一雙充滿對抗意識的眸子。

她連續三日只進食清水,臉頰上的肉已經不剩什麼,身體也衰弱到大部分時候都只能停留在床上,可那雙眼睛,依然燃燒著不服輸的火光。

傅玄邈走到床邊,無視如臨大敵的阿雪,輕輕坐了下來。

阿雪剛想比劃什麼,燕回和兩個侍衛不知什麼時候站到了她的面前,不由分說就捂著她的嘴,把她帶出了房間。

「放心吧,我不會傷害她的。」傅玄邈對神情驟然惱怒,掙扎著想要起身的沈珠曦說,「殿下想吃什麼,我讓廚子做了送來。」

沈珠曦一言不發,緊抿著嘴唇不想看他。

傅玄邈也不說話,靜靜坐在一邊,沈珠曦裹在被子里度日如年,悄悄回頭看了一眼,對上他沉靜的視線后立馬又回撤出來。

門口響起了一陣腳步聲,腳步聲之後,食物的香氣飄到了她的鼻子里。

沈珠曦腹中飢餓,可她強忍著沒有回頭。

「你即便心裡有氣,也不該和自己過不去。」傅玄邈在她身後說,「我吩咐府中準備了一桌菜肴,有你愛吃的螃蟹清羹和脯雞,你若是不想吃這些,還有栗子糕、荔枝甘露餅可以食用。你再沒胃口,也該多少吃一些。」沈珠曦背對他一動不動。

「沈珠曦……」他第一次叫出她的完整名字,聲音比平時更加低柔,「我的耐心是有底線的。」

「……」

「你是阿雪的主子,主僕本為一體,既然你不願吃飯,那就讓她陪你一起絕食。」

「……」

「你餓死自己,」傅玄邈看著她一動不動的背影說,「我更不會放過李鶩。」「……」

「李鶩和他的追隨者,我會一個個的趕盡殺絕。你這麼喜歡他們,我就把他們的頭顱割下來,裝飾在你的陵寢里,他們的身體,則燒成灰后,撒入大海。」一股強烈的噁心湧上沈珠曦的胸口,她忍無可忍,轉過身來仇恨地瞪著神色平靜的傅玄邈:「你就是個瘋子……除非你放了我,否則不管你說什麼,我都不會吃的。」

「不可能。」

傅玄邈想也不想地給出了回答。他招了招手,從燕回手中接過一盤栗子糕,拿起一塊送到沈珠曦面前。

「你以前,最喜愛宮裡的栗子糕。如今正是食栗的季節,你嘗嘗看,是否和以前有所不同。」

沈珠曦倔強地別過頭去。

「曦兒……」傅玄邈低沉的聲音下藏著風暴來臨前的氣息,「今日,你必須吃一點東西。」

沈珠曦緊抿嘴唇,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

傅玄邈看著那張熟悉的臉上不熟悉的表情,腦海里閃現出來的是李鶩臉上的弔兒郎當。

「……你是真的學壞了。」他說。

沈珠曦的下頜忽然被人捏住,兩側面頰傳來的劇痛讓她下意識地張開了嘴。近在咫尺的栗子糕讓她回過神來,她猛地甩頭,強烈掙扎著,希望能甩開臉上的大手。她的手和腳不斷踢打著,可他如同一座大山一般,在她的拳打腳踢下紋絲不動。栗子糕因為她的躲閃,在她的嘴上擦來擦去,糕點碎屑不斷掉落下來,一個完整的栗子糕,在變成半塊的時候,終於被強硬地塞進了她的嘴裡。

沈珠曦立即就想吐出來,被傅玄邈用力捂住嘴。

她拚命掙扎,卻連吐出栗子糕都做不到。香甜柔軟的栗子糕在她口中逐漸化為一灘軟泥。沈珠曦的掙扎弱了下來,眼淚從她的眼角滑向枕頭。

傅玄邈看著她的眼淚,冷硬的神色有融化的跡象。片刻后,他捂在她嘴上的手鬆了松,沈珠曦抓住他猶豫的時機,抓住他的衣襟坐了起來。

「嘔——」

栗色的糕點碎塊和已經看不出形狀的栗子糕接二連三落在傅玄邈的衣服上。房內的空氣彷彿消失了。

門口侍立的燕回瞪大眼睛,一張臉憋得通紅。

沈珠曦吐乾淨后,挑釁地瞪著他。即便一身污穢,傅玄邈也沒有受到激怒。他一動不動地看著沈珠曦,平靜理智的假面下,那雙眼睛卻像一面失去平靜的湖面,隱有波光晃動。

似乎是因為她眼中的異樣神色,他立即垂下了眼眸,遮住了那粼粼波光。傅玄邈一動不動,半晌沒有說話。

許久后,他起身走向燕回,脫下臟掉的外衣,披上宮女急忙取來的嶄新外袍穿上。

重新束好腰帶后,他走回沈珠曦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

「你寧死,也不肯留在我身邊?」

沈珠曦硬邦邦地答了個是。「讓你國破家亡的罪魁禍首呢?你的仇,也不報了?」

「……良民變逆民,大燕皇室也難辭其咎。我有什麼資格報仇?」沈珠曦低聲道,「偽帝既已伏誅,從前的恩怨便兩清了。」

「如果元兇另有其人呢?」

沈珠曦抬起頭來,直勾勾地看著面前的傅玄邈。

「……什麼意思?」

「你就沒想過,一一群烏合之眾,是怎麼形如鬼魅地出現在京城的?」

「……難道不是大燕的官僚素餐屍位的緣故?」

「從鶴陽關到京城,一共要經過十九道關卡。難道這十九道關卡的上千名官吏,都昏庸到毫無察覺?」

沈珠曦猛地想到了什麼,她難以置信地看著面前神色平靜的傅玄邈,從他的平靜中得到了不可思議的答案。

「是你一直在背後幫助叛軍?」

傅玄邈靜靜地看著她。

強烈的衝擊讓沈珠曦眼前陣陣發暈,她聽到自己沙啞顫抖的聲音像是從另一個國度傳來,朦朦朧朧地響在耳邊。

「……為什麼?」她喃喃道,「父皇如此器重傅氏,太子視你為左膀右臂……為什麼?」

「器重?」傅玄邈輕輕吐出這個詞,神色中帶有一絲諷刺,「……如果他當真器重傅氏,就不會因為一些流言蜚語,而想卸磨殺驢,剷除傅氏了。」

「皇帝和宰相誼切苔岑、魚水深情……」傅玄邈說,「是只有我父親才相信的謊言。」

「而忘記從前的糾葛,重新開始新的生活——是只有我父親和你母親相信的謊言。」傅玄邈看著沈珠曦震驚的面孔,緩緩道,「當年先皇南巡,白氏女和我父親情投意合,私定終身。先皇明知真相,卻假作不知,用一道聖旨將白氏女迎入宮中,再在我父親面前裝出愧疚不已的模樣,潸然淚下。」

「我父念及先前的情誼,忍痛原諒了先帝,並承諾從前的事情已經如煙消散,他不會抱不該有的念想,只希望他能信守諾言,照顧好對人情世故一竅不通的白氏女。」

「先皇並非心胸開闊之人,他雖然得到了白氏女,但他永遠不會忘記,白氏女和我父親的那段過去。懷疑的種子一直在他心中,只是暫時被他強壓了下去,等待有朝一日,破土重出。」

「而我父親,雖然得到先皇的重用,升為一國宰相,但他鬱鬱寡歡,只能寄情於一個又一個和白氏女有相似之處的女子身上。」傅玄邈說,「我母親,就是其中一人。」

「我母親隨著年歲漸長,不再肖似出閣前的白氏女,也就失去了我父親的寵愛……以致犯下不可挽回的大錯。而我父親,雖然豢養著一個又一個的替身,但他從來沒有獲得真正的快樂。我的家……世人皆以為完美無缺,可只有我知道……它早就四分五裂。」

「我父一生英明,偏偏輸在了忠義上。他不是沒有察覺先皇和太子對傅氏的敵意,但他不願去聽,不願去想,一廂情願地認為著,只要他行得正坐得端,他們總有一日能看到他的一片丹心。」

「我父親耽於舊情,不斷尋找著白氏女的替身來麻痹痛苦,我母親落寞心碎,整日以淚洗面最終被人趁虛而入。他們沉溺於自己的痛苦,而我的痛苦,生長於他們的痛苦之中。作為太子伴讀,我不斷往返宮中和家裡。我見證著兩個罪魁禍首的幸福,白氏女寵冠後宮,先皇不但為她屢次破例,還允許她的孩子坐在膝上臨朝聽政。」

傅玄邈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寒意像逐漸凍結的河面,慢慢覆上他的面孔。「我的家,如同早已死去的墓穴,而本該冷漠的宮中,卻洋溢著歡聲笑語……我不明白。」他說,「為什麼我們如此痛苦,你們卻能心安理得的開始新生?」「從我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只有我才能保護這個家。」傅玄邈輕聲說,「即便是假的又如何……只要能長久存在,假的也會變成真的。」

「你們都以為我是狼子野心,早已對皇權圖謀已久……但我根本不在乎什麼皇權。」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冰冷的聲音像一片失去所有希望的死水,「從始至終……我只是想留住那片海市蜃樓罷了。從始至終……我苦苦追尋的,只是世人以為我已經擁有的一切……」

沈珠曦艱難地從口中發出聲音:「……所以,你為了報復父皇,不惜和叛軍勾結,親手毀滅生你養你的國家?」

「你說的太簡單了。」傅玄邈說。

「我和叛軍達成交易,是因為先皇和太子密謀在你我大婚之日,派御林軍包圍傅府,將傅氏上下一網打盡。我這麼做,只是為了自保罷了。我和叛軍交易的其中一個條件,就是攻破皇城后,將你完好無損的交還給我。」他深深地看著沈珠曦,輕聲說,「……你,才是我的復仇。」

「先皇狹隘多疑,我只需略施小計,就能讓他懷疑白氏女對我父親依舊念念不忘。先皇不信白氏女的辯解,命她禁足不出,而我作為你未來的駙馬,皇后的外甥,在此時接近你太理所當然。人們不僅不會覺得我別有用心,反而會覺得,天下第一公子,情深義重。」

「我逐漸替換掉你身邊的親近之人,所有能夠對你施加影響的人都被我一一剔除——不僅僅是你的奶娘和清陽郡主。」

曾經那些引人生疑的蛛絲馬跡再次浮現在沈珠曦心中。

所有對她釋放過好意的人都在接二連三的意外中消失於她的生活,宮中傳言她是掃把星,會給身邊的人帶來厄運,所以奶娘才會重病不愈,嘔血而亡;所以白貴妃才會觸怒龍顏,被皇帝棄置;所以郡主才會失去清白,不得不遠嫁雲南。

他們都說,都是她的錯。

流言在宮中越演越烈,父皇看她的眼神帶上了厭惡,人人都這麼說,於是,她也曾這麼相信過。

一切都是她的錯。

沈珠曦雙肩顫抖,眼中湧出痛苦絕望的淚水。

「我要你看見我看見的那座海市蜃樓。」他說,「眾人以為你什麼都有,但只有你知道——」

冰冷的指尖抬起沈珠曦沾著淚珠的下巴,他低頭凝視她的淚眼,像是要一眼望穿她的心靈。

「你什麼都沒有。」

在沈珠曦擺動著頭,想要甩開他手指的下一刻,傅玄邈收回了手,轉身走向了合攏的窗框。

他伸出雙手,輕輕推開了窗戶。

蒼白的月影頃刻將他籠罩,他臉上毫無血色,月光在他眼中泛著粼粼波光。「……我從未想過,要得到你的心。」

「濁光殘影……」他一字一頓,輕若呢喃,恍如遊魂,「……怎敢肖想明月。」

傅玄邈轉過身,看著淚流滿面的沈珠曦,眼中魚鱗般的波光沉澱下來,漸漸變成刀尖冷酷的鋒芒:「你是逃不掉的,曦兒。」

「無論你是心甘情願,還是想要報仇雪恨,你註定要留在我身邊,直到你我天人永隔。」

「七日後,我將在百官見證下娶你為後,要如何刺殺我,你可以吃飽之後,再慢慢想了。」

傅玄邈轉身離去。

只剩沈珠曦怔怔坐在床上,許久后,她掙扎著從床上摔落,跌跌撞撞地跑向擺滿菜肴的圓桌。她坐到桌前,無力的右手拿不穩筷子,她就拿手抓起食物往嘴裡塞,食物的殘渣不斷掉落,手和嘴唇四周都變得一片狼藉,她卻熟視無睹。

數不清的食物被她粗暴地塞進嘴裡,囫圇吞棗地嚼了幾下就咽下,不知過了多久,她被一口食物嗆住,劇烈咳了起來。

咳著咳著,她的眼中滴落滾燙的淚珠。

微弱的鳴泣從她口中發出,沈珠曦像一隻掉入滾鍋的蝦米,深深地拱起顫抖的背脊。

月影隨著月亮的移走,越拉越長。拖曳在遼闊的大地上。

遙遠的建州,不安的眾人圍聚在城門前,膽戰心驚地聽著城門外敵軍耀武揚威的叫喊。

「……只要交出傅玄邈的母親方氏,我們就放一隊糧車進入建州!」

百姓和官吏面色各異,竊竊私語聲越來越大,逐漸變成激烈的爭吵。

「如果不交出她,我們所有人都活不了!」

「法不責眾——只要我們都同意,難道陛下還能把建州一個城的人都屠了給太后陪葬不成?」

「現在最重要的是怎麼渡過眼下的難關——城裡的糧倉都空了,再這樣下去,城裡該鬧飢荒了……」

京兆尹聲嘶力竭地呼籲眾人冷靜,他的聲音像一枚微不足道的石子,消失於群情激奮的浪潮聲中。

「別吵了!太後來了!」

一聲驚呼讓洶湧的人潮很快安靜下來。

一雙雙震驚和複雜的眼睛落在受人攙扶,逐漸向著城門而來的婦人身上。「太后!太后!」凝雨被阻隔在願意用方氏換米糧的官員之後,奮力叫喊著。方氏雖是非自願地來到此處,但她背脊挺直,蒼白消瘦的臉上隱約露著某種決絕。

「告訴他們——他們要的方氏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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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國后我嫁給了泥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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