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7章 莫向外求
祁川想不起來一百年之前的那次渡海是什麼樣的情景。自然,他更想不起來更之前的那一百九十九次。
他只慶幸自己今日免於和鳳凰的激戰。雖然已經服下並煉化了蓮華心丹,但許是夔龍之傷需要漫長的周期才能復原,即便御著東風,他仍覺得,能撐到這彼岸,已經實屬勉強。
一隻腳踏上岸,他回頭往後望去,東方,已經微露魚白。
這一夜鏖戰,即使是天地至強的北戰神,也戰到幾乎靈力全無。
他閉上眼睛,急促地喘息,印象中自己似乎從來沒有這樣虛弱過。
鳳凰惡靈涅槃的星火還在空中飄散,觸到了額間的凰目珠,他突然感到眼前一陣灼熱。
這時東風已散,祁川咬著下唇,心口一痛,再也支撐不住,倒在岸上,昏睡過去。
這一覺里,竟全是各種奇異的夢境。
他的面前好像有一隻巨大的鳳凰,大得看不見頭也看不見尾,每一片金羽都有他自己的身體那麼大。他朝那鳳凰飛過去,鳳凰發出慘烈的哀嚎,震耳欲聾,而他則沖入一片炙熱的血海之中……
良久,他才感覺自己被什麼東西推醒。
祁川的原身是附禺劍,他從化身以來便是成年男子的模樣,因此從未有過作為幼兒或者少年的經歷。既無父親,亦無母親。
他只是見過別人喜得貴子,將嬰兒小小的身體抱在懷中,輕輕搖晃的樣子。
而這會半夢半醒間,這一下一下輕柔地推著他的力量,竟讓他彷彿夢見自己是那個小小的嬰孩。
祁川輕輕睜開眼,渾身是血,眼裡滿是疲憊。一身白衣早已被劃破,露出肩膀精壯的線條來。
他看清楚了,那是一頭白色的象,剛才推他的正是它的象鼻。
那頭象見他醒了,用長鼻子將他捲起來,輕輕放在背上。
白象載著祁川,一步一步往遠離海岸的地方走去。一路上,開滿了鮮紅的花,這些花都沒有葉子,只有兀自盛放的花冠,看上去能把人的眼睛刺得生疼。
祁川輕皺著眉,不一會又在象背上虛弱地睡了過去。
那頭白象將他馱到一處清泉,輕輕捲起象鼻,把九死一生的北戰神放在泉邊。
這裡,便是眾生捨命以求的,大自在海彼岸的靈源。
一觸到這靈源,祁川只覺得渾身像刀割一樣疼痛,卻叫不出聲來。他忍痛蹙眉,喉嚨也止不住地顫抖,卻一動也動不了。
腦海中閃現出昨夜大自在海與惡靈鏖戰,拼殺撕咬的情景,那蝕骨之痛再一次襲來,他本能地以靈力相抗,卻聽見腦子裡「轟」的一聲,便什麼感覺也沒有了。
在他閉上眼睛之前,眼前出現了四個字。
「莫向外求」。
他還來不及細想這是何意,便不受控制地昏了過去。他只知道,失去意識前,眼前浮現的是一片赤金色的光澤。
其實,大自在海的彼岸,就是已經身死的戰佛。
祁川是戰佛造的最後一位戰神。戰佛將附禺劍造成北戰神后,肉身便歸化在天地之間。是以,他看到的一切,都是造他的佛。
那白象是佛,那彼岸花是佛,那泉水和此處的靈源,那「莫向外求」的四個字,都是那尊佛。
不知過了多久,祁川方才醒轉。他只覺周身靈力充沛,一身白衣也似新換的一般,不染一塵。
他就好像回到了剛被化身成人的那一天,無損無傷,像一塊沒有瑕疵的美玉。
那處靈源已經讓他渡海所受的傷痛痊癒,他又可再為六合戰一百年。
一百年後,再次渡海,如此往複,直至無盡……
白象見他醒來,慢悠悠地走到他身邊。用象鼻勾起一片蓮葉,盛了泉里的水,喂到他嘴裡。又勾起一朵未開的蓮花,輕輕將他的手抬起來,將那蓮花的花苞放在他手中。
祁川不解地說:「你可知道,這蓮花並非可以食用之物?不過,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白象搖了搖頭,用象鼻指了指那花苞,將自己兩隻耳朵張得大大的。
祁川見狀,不禁一笑:「你的意思是說,叫我將這花苞打開?裡面可有物品?」
白象眨了眨眼,輕輕點了點頭。
他的薄唇微微一抿,原是有些清冷的眼裡,也漾出柔和的光。輕輕抬手,將手中的蓮苞以靈力催開,那花嫣然而放,蓮心中是一枚殷紅的明珠。
祁川自然認得,那是冥界忘川的有緣渡口,前來擺渡的有緣客乘船所用的憑證,也叫有緣珠。
奇怪的是,這種紅色的明珠應該只在渡船靠岸時,才會變幻到船客手中,為何此時會出現在這蓮心之中?
祁川望著白象,微笑道:「如果你會說話就好了。那你便可告訴我,給我這明珠,是為何意?」
那白象似是若有所思地踱了兩步,忽然點了點腦袋,望著祁川,捲起象鼻,勾起那朵綻開的蓮花,輕輕地抵在他心口上。
殷紅的有緣珠觸及胸膛,祁川心中忽然一明。他閉上眼,腦海中果然又出現那雙眼睛里,一抹赤金色的光澤。
他展顏笑了,如春風化開冰雪。
千萬年後,典籍記載北戰神的樣貌,也照樣還是只有短短那一句「清容絕艷」。
而誰又見過,千萬年前在大自在海彼岸,眼含紅鸞的他,這樣溫暖地笑過呢?
祁川伸出手,輕柔地撫了撫白象的頭:「我明白了,你是讓我去冥界找她,因為她在我的這裡,對嗎?」
說完指指自己的心口。
白象把頭在他手中蹭了蹭,滿意地點了點頭。
一直以來,祁川執著於自己乃器物所化,絕不會有紅塵緣分。
所以之前遇到蘇彌雅,見到她眼中的紅鸞星,錯把自己的怦然心動當成異狀,只想著如何壓制。
殊不知,緣已生,則不可滅。
戰佛造他,雖肉身已死,尚有意點化於他。是以將他倆的因緣化形成這顆有緣珠,有了這明珠,便可再渡忘川,見有緣人。
祁川兩指一捏,手腕一翻,施了一個法訣,將這殷紅的明珠收入袖中。
他告別了白象,雙手攏於胸前,周身升起銀白色的仙罩,從大自在海的彼岸往冥界飛去。
雙腳離地,白象消失了,彼岸花、泉水、靈源……也隨著祁川對這次渡海的記憶一起消失了。
他再也不記得,自己曾嗜惡靈之血,將這裡殺成一片屍海。
忘川河畔,有緣渡。一個模樣俊秀的少年冥使微笑著行了個禮:
「這位公子,上次一別,小人便知,有緣自會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