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夜探
陳四見愛女面容悲憤,淚隨聲下,哭訴不已。老妻病卧床上,已不能開口,拉著愛女的手,欲哭無淚,只把一雙乾枯老眼注視不已,好生傷感。聽完勸道:「乖兒所說有理。比三毛走後第二天所說明白得多。事已至此、只好逆來順受,靜待時機。悲苦無益,不過說話聲音不要太高。雖說現在房子比前加大,親族人等已全嚇跑,方才防你回來,不免訴苦,有話要說,連你兄弟也打發去睡,不令在旁。夜深無人,這裡又甚隱僻,到底你還帶有四個丫頭呢。」玲姑氣道:「我才不怕呢。休說同來四個丫頭,兩個蠢牛一樣,兩個是我心腹。為了小賊喜怒無常,動輒毒打,她們心膽早寒。見了小賊,如見惡鬼,嚇得戰戰兢兢,一站多半日,連大氣都不敢出。小賊偶帶怒容,看她們一眼,便嚇得亂抖。小賊見了有氣,不說自己凶暴殘忍,反說這些土娃子討厭,輕則拳打腳踢,重則交與手下惡奴用皮鞭亂抽一頓,可憐已極。
「小賊又喜擺架子,房中至少要有十個八個服侍,他連解手扣衣服紐子都不肯自己動一下。夜來同睡,也要他們輪流站班,全不避人。初嫁時節,真把人羞死。近來臉皮才老了許多,由他鬧去,勸說無用,只得隨時留心,暗中化解。小賊越凶,他們越發變臉變色。小賊看了也越生氣,打得更多,壓得他們和木頭人一樣,哪有一點生氣,個個當我救苦救難的菩薩。因小賊高興時,我和他吵,或是真箇情急拚命,也還聽兩句話,才好一點。如是未婚前一兩年的行為,這幾十個土娃子早被打死。帶來這四個,兩個是我愛的,聰明憐俐而又謹慎,兩三次快死,都是我強救下來。內中小桃比較秀氣,怕受糟蹋,終日隨我,寸步不離。小賊進房,我總把她支開,當我親娘一樣。另兩個實在太蠢,放在家中,必遭毒打,才帶了來。轎子剛一回去,聽她四人低聲議論,均說:『今夜到此,心膽才定。最好外老太太多活幾日,她們跟著沾光,過幾天安寧不害怕的日子。』請想有多可憐。就在旁邊,也必不會走口;何況先已招呼,說娘病重,不喊不許進房。她們終年不得好睡。近來小賊出門,往來縣城,一去好幾天,我總是放假,許其回家,任意閑散,安上幾天的心。這類事好似皇恩大赦,難得遇到,正好叫她睡去,以防三毛萬一尋來到底不妥,爹爹只將家中那兩個安頓好了就是。」陳四道:「我想你三弟今夜必來,只不知什麼時候,事前我已料到。我年雖老,體力尚健。你母親的病,暫時尚不致死,神還未散,少說也有五六天。我又懂醫。有我父女在旁服侍,只比那些蠢娃要強得多。病人只得一個,亂糟糟的反使心煩苦惱。你娘原把三毛當成女婿,也常想他。你未來時,已先招呼,知你帶得有人,命我家兩個丫頭作主人,好好待承,隨意飲食安睡,只不要脫衣服,以防你娘的病有什變化。這後院一帶清靜已極,各屋都點有燈。
向來不關的兩層院門已全關好。表面是聽小賊的話,不許外人上門,實則似想三毛萬一尋來,秦家就有人來窺探,你兄弟住在前面,一聽射門,自會通報,或藏或逃,均來得及。」
玲姑又向病母親熱勸慰了一陣,越想越覺李強當晚要來。天己半夜,尚無動靜,又恐去往秦家錯過,心甚不安。陳四看出女兒心意,勸道:「你不要愁,他今夜非來此尋你不可。那兩個葯客,也必被他救走。你再嫁他固是無望,好在你已明白過來,不作此想。此事固然是我膽小。錯了主意,你也有對他不起之處。但他生具至性,寬宏大量,遇事替人設想,必能原諒。以後你和他結為姊弟,不也好么。」玲姑嘆道:「女兒天性好勝。前月相見,看出他仍念舊情,對我愛憐,越覺對他不起。休看昔年分手時他才十四五歲,從小相處,心性深知,他輕易不會愛上一人,何況有我在前,別人更比不上。
他那龍姑,不問品貌如何,至少對他情深愛重,是他志同道合的知己,不然決打不動他的心。女兒別無所長,只仗一點品貌,又嫁過他的仇敵,如何能比人家?就他愛我太甚,肯收覆水,他必是一面愛我,一面卻把龍姑看得更重。人家是個完全的人,這口氣先爭不來,終日苦痛愧悔,其何以堪。所以第二日起,便把念頭改過,他彼時神情,只管有些憐愛,心卻十分輕視,這一層我最氣不過。他如騙我,一去不來,我還不能怪他,才真把人悶死呢。」邊說邊又流下淚來。回憶前情,柔腸如割。
正自哭訴,悲悔交集,忽聽窗外有人輕輕彈指之聲。陳四正問何人,玲姑已急呼道:
「你真尋來了么?」話未說完,人已搶將出去。陳四雖知李強必來,因未見人,又未開口,還疑同來丫頭,或是秦迪多疑,命手下爪牙暗中來此窺探,再不,便是庄**了變故,命人保護。來人見外面兒子睡得大香,重門緊閉,家有病人,又不便大聲驚動,深入內室,故在外面敲窗,等人問答,再說來意。一見愛女驚喜失常,覺太冒失,如將真情泄漏,馬上大禍一場,忙趕出去。剛到堂屋門口,便見滿院明月之下,站著一個身披黑色披風、白衣短裝,腰纏鋼鞭飛刀,威武英俊的蒙面少年,認出正是李強,和愛女對面立定,都是一言不發,呆在那裡。愛女滿面均是淚容。忙趕過去,悄聲說道:「老賢侄,夜入虎穴,大非容易,你還有應辦的事,不能久停。你嬸病卧在床。改日有事,我自會偷往新村尋你。我引你們二人到對面房中談上一會,各自走罷。」
李強也早上前行禮,喊了一聲「四叔」,同去房內,陳四苦笑道:「你二人說完了話,走時可到對屋,四嬸還想見你一面呢。」說罷,走去。玲姑見那披風甚是長大,穿在身上,分外威武好看,正是上次所贈軟緞,苦笑道:「三弟請坐,難得今日機會,還有許多話要和你說。數年未見,何不把這鬼臉殼取下,讓我也看你一眼,看與平日所想臉貌變了沒有。」李強隨即坐下。玲姑見他不曾回答,答道:「你放心,以後無論到什光景,只有盡我力量助你成功,絕不壞你美滿姻緣,夫妻情愛。上月見面,乃是久別重逢。平日想念大甚,日子又過得太苦痛,驟然遇見以前最愛的人,想起對不起他,又見你對我神情和所說訂婚的話,忘了我已嫁人,當是昔年相對,又是悔恨,又是傷心,一時糊塗,神志失了常度。後來見你仍戀舊情,追進房來,雖更傷心,人卻明白過來。剛想明言,便見火起,我那冤孽丈夫又回了家,匆匆分手,一直後悔到今。你既來此看我,好歹見上一面,容我說幾句話如何?口都不開,莫非只為答應在先,不肯失信,連真面目都不讓我看么?」隨說,隨代李強解那面具,李強剛答:「玲姊不必傷心,我來已有多時了。」話未說完,面具已被解下。
玲姑聽他語聲哽咽,說是人已早來,方才父女問答必全聽去,無須再為洗刷。背後之言,自更容易取信。又見李強也是滿面淚容,一雙黑白分明的俊目淚光閃閃,註定自己,隱蘊深情熱愛,足見以前所料不差,芳心大慰,不由悲喜交集,慨然笑道:「這樣我死也自心甘。你的心我已全知,舊事不必再談,我的話也無須再說,各盡各心。得你今日一見,已是滿足。你還要去救人,難得今夜我丈夫貪戀新霸佔的土人之女,新來兩個教師好說大話,必無真實本領,是個機會,正事要緊。你的本領,我也深信,必能手到成功;只是時光寶貴,天亮得快。以後遇機再見,不必限定日期,有事再來,請快走罷。」
李強見她辭色悲壯,與上次相見直似換了一人。回憶前情和方才所聞,更生憐惜,反而不舍就走,強笑答道:「想不到玲姊美若天仙的人,也有這等志氣膽勇。改日再見和你細談,只是四嬸還未請安呢。我見過四嬸再走如何?」玲姑笑道:「我只顧聽你說話高興,忘了我娘想你。還有我雖有夫之婦,但我丈夫形同豺虎,他父子罪惡如山,就有夫妻情分,也應為眾人除此大害,何況本是勢迫利誘而成,想起只有痛心。我以後決不嫁人,但非助你為民除害不可。新近庄中虛實和他父子的陰謀,你還未必盡知,難得有此機會相見,也須和你一談,只不誤救人之事便了。」說罷,引了李強同往對屋走去。
李強因在小屋外聽防守人說起,得知玲姑母病垂危,前往送終。狗子秦迪多疑善妒,恐人偷看,挨到夜晚,方令坐轎起身,並派兩個惡奴守在陳家前面路口,不許男子經過。
心中暗喜。知道陳家所居,雖然偏在西北角上,但有幾條小路可以繞走。那牆內壕溝又一直通到離陳家半里多路的桑園之內,地勢僻靜,黑夜無人,月光甚明。又聽發轎不久,天才亥初,此時趕去,不過剛到,往返決來得及,不致誤事,心中大喜,不顧細聽,忙往陳家趕去。沿途見大好月色,花樹繁茂,夜景十分清麗,只是無人享受。整日勞苦、未明即起的農奴上人,早已苦睡。一班教師打手、爪牙惡奴,知道主人新占民女,正在樓內淫樂,不會出來,也自聚賭縱飲,各隨其類,聚在一起,把上月蒙面大漢忘了一個乾淨,因此李強未遇梗阻,容容易易便自走近。
耳聽大樓內笙歌歡笑之聲隱隱傳來,暗忖朱門肉臭,白骨在野,果然不差。本來大好田莊,多數土人居此樂土,不能絲毫享受;而土豪惡霸,裝點園林花草,每日只知淫樂,荒淫殘暴,不知領略。冥冥中好似清風明月各種美景,不是有那清福的人,任你天大財勢,只管巧取豪奪,收拾得更好,天會叫你無心領略,不知受用,終日營營,無暇及此。那惡作得小的,心勞力拙,糊塗忙亂了一世,能夠保得善終,與草木同腐。畢生辛苦經營的園林台榭,只是為他人忙。而家屬子女,驕奢淫逸,享受已慣,男不知耕,女不知織,身無寸長,全仗父兄丈夫心計盤剝,為作牛馬,冰山一倒,立失依靠,轉眼家業蕩然,男盜女娼,卑賤苟活,供人玩弄笑罵。本身只是苦了一生心機,騙得有限年月的富貴咒罵,一死便了,未遭慘禍,尚是萬幸。有那大好大惡之徒,造孽大多,眼看聲勢喧嚇,氣焰逼人,既富且貴,不可一世;忽然惡貫滿盈,遭受慘報,身敗名裂。昨日台上貴官,城中富豪,一呼百諾,不可一世,轉眼之間,多年心機、巧取豪奪而來的金銀財貨,盡為他人所有,身為階下囚,有似待死牲畜,宛轉哀號,痛心位血,慘酷無門,莫可告語。再一想到昔日輕憐密愛的嬌妻美妾,今為別人摟抱快活,子女親屬四散逃亡,未成年的嬌兒愛女不死即為乞丐,萬念皆集,心如油煎,更是萬分慘痛,欲求像那平日常受自己虐待的苦人而不可得。及至受刑之後,昔日的亭台樓閣、畫棟雕梁,轉眼成了斷瓦頹垣,鞠為茂草。
秦氏父子雄踞山中,正是這班王侯將相的縮影,眼看人心恨毒,禍在旦夕,還在自恃財勢,為惡橫行,當他今日荒淫酒色、凶焰萬丈、惟我獨尊、得意無憂之際,哪知土崩瓦解就在目前。休說這麼一群無用的武師打手,人心憤毒之下,便帶百萬雄師,也如河堤驟決,冰山向火,轉眼消滅,有何用處,正覺秦迪愚昧無知,蠢得可笑。忽見前面大樹下有兩人對飲,先由桑林走出,心中尋思,不曾留意,前面又有大樹擋住,差一點沒有冒失走近,忙即停住。剛由樹后繞過,忽聽二人說話,語音不清,似已大醉。細一回顧,身旁還放有兵器,知是派來把守路口的惡奴。方想這類蠢才,只好威嚇土人,有什麼用處。忽聽內中一人說道:「五哥,你少吃兩杯罷,方才明明白白見那蒙面大漢在對面林中一閃,只未騎馬,你偏說我眼花膽小,但我越想心越寒,又不敢過去。待了一會,你丟了兩塊石頭,不見動靜,咬定是我看錯,焉知不是走開了呢。何況馬棚內又囚有兩個人,今已三日,照上月飛刀留字,斷無不來之理。我看事情不妙,天已夜深,床主之命,誰敢違背,決不會有人到陳家自討苦吃,如貪功勞,趕緊報信,好在七星子神出鬼沒,今夜出現,有什變故,我們報警在先,自然有功。就我看錯,也有話說。如怕多事,誑報不實,求榮反辱,趁早歸家去睡,免得坐在這裡心裡發怵。」另一人答道:「你真糊塗,方才白把我嚇一大跳。如真是那蒙面強盜,我兩個早沒命了,哪有這樣太平。如未看錯,我們回去報信,豈非送死?這大月亮,容我把這半壺酒吃完再同睡去。」
李強聞言,心中一動,猛想起第一次發現大漢,便是越崖去往陳家。這裡離馬棚和狗子的家均遠,又是庄中風景之區,石土夾雜,坡崖甚多,不宜耕種,只陳家門前臨溪數十畝水田桑園,可耕地少,無什人家。莫要陳四與之相識,又想蒙面大俠深知桃源庄地理虛實,人卻不是土著,越想越覺可疑。因聽二人說話舌頭都短,料已大醉,所行地又陰黑,無須多慮,輕悄悄繞往側面,急行前馳,走到陳家,大門已閉,裡外靜悄悄的,知道陳老夫妻住在後院,便由房后小園越籬而過,由後門掩進。忽聽女子笑語之聲,立定一聽,乃是幾個丫頭正朝主人所用兩婢訴苦。玲姑到已多時,正在陳四房內,不喚不許人去,心中越喜。仗著以前熟地,「廠頭們都聚在昔年玲姑卧房對面,余均無人,悄悄繞往後院窗前,暗中查聽,正值玲姑哭訴苦痛和對自己的心事,才知上次實是刺激太深,失了常度,越聽越可憐。一看天色,已快交子,恐驚病人,伸手彈了兩下窗戶。未等問話,玲姑便慌不迭趕將出來。
李強見她淚痕滿面,悲喜交集之狀,見面只說得兩個「你」字,底下便開不出口來。
人本俊美,月光之下,越覺霧鬢風鬟,丰神絕世,媚目波瑩,哀艷不勝。想起方才所聞,不禁勾動舊日情懷,心中傷感,互相發獃對立,都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跟著陳四走出,同到對面屋內,雖然彼此說話不多,各有難言之痛,總算心跡皆明,都能相諒。李強天生情種,見她這等說法,更把數年來的怨恨一筆勾消。雖然心地光明,毫無雜念,憐愛卻到了極點,聞言忙道:「秦氏父子萬惡滔天,玲姊深明大義,將來免我好些為難,感謝不盡。等我拜別四叔四嬸,辦完今夜的事,來日方長,以後常與玲姊相見,再作長談罷。」玲姑苦笑道,「多謝你的厚愛。只恐到時有人管住,由你不得呢。」李強知指龍姑而言,忙道:「玲姊,你料錯了,她不是個尋常女子。此時無暇多談,將來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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