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美人的陷阱(下)
黎姝很詫異她身邊會出現一個勁輝這樣的人,她的命運就好像註定了遇不到好人,偏偏出了例外。勁輝活得太有勁了,彷彿經歷過一場生死考驗之後掌握了生命的真諦,努力又踏實地活出每一分鐘的精彩,給了她極大的鼓舞和信心。
事實正如勁輝所料,只要肯踏出最為艱難的第一步,事情往往會有轉機。
黎姝很順利地通過了餐廳考核,成了甜食部的主廚。在勁輝的鼓勵下,她戰勝了內心阻撓自己的不利因素,靠自己的本事站住了腳跟,收穫了成功和讚美,這些體驗新奇而又珍貴,值得回味一生。
勁輝搬去了古月偵探社打地鋪,白天打兩份工,晚上讀夜校,掙的和省下的錢全都留給了黎姝。只要有時間,他就會帶著兩母女去郊遊,他很喜歡黎姝所做的便當,也很喜歡和黎靜一起放風箏。
黎靜很喜歡他,把他當成了親生父親,三人相處其樂融融,有幾次,還真被其他遊客當成了一家三口。
黎姝終於開始懷疑勁輝對她說起過的往事,有關於他的婚姻,他從前的性格,他是如何失敗絕望過,這很難想象。
她總認為勁輝應當是生來就堅強如蒼松一樣的人,沒有什麼能夠將他打倒。
最重要的是,在黎姝眼中,勁輝有一顆水晶般的心靈,在這爾虞我詐的社會中遭受的所有凄楚悲慘的經歷都沒有使他的心靈蒙塵。
黎姝等了三個月都沒有等到勁輝的求婚,勁輝從來沒有做過越軌的事,那麼膽大的人碰到這等事就再也不幹脆利落了。
她從來沒有懷疑過勁輝對她的一片真心,也漸漸重拾了對自己外貌和性格的信心,是勁輝讓她對年齡的增長不再感到恐懼和失落,也對周圍的男性慢慢放下了固有的偏見,開始理性地看待身邊的男同事們。
若是勁輝一直不求婚,他們就這樣相處下去也不是不好,但她會擔心勁輝被人搶走。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她對勁輝的依賴感就越強。
她早已把勁輝當做了和她共度餘生的知心人。
可他們之間的感情遭受了最為嚴重的考驗,黎姝深受打擊。
那是星期六,勁輝從鄉下接黎靜過來,黎姝休假在家做午餐等候,直到下午四點,才等到他們回家。
勁輝表情嚴肅,打發黎靜去樓下玩耍,黎姝預感到有事發生,心裡七上八下的。勁輝拿出體檢表給她看,黎姝不大能看懂。第一想法就是不管他患了什麼病,她都絕不會背棄他離開。
「金家小姐得了白血病,金胤勛求我帶黎靜去醫院檢查,看黎靜的骨髓適不適合移植給金芊瑜。」
黎姝瞪大了眼睛,她完全被蒙在鼓裡,一種受到欺騙遭到背叛的感覺油然而生。
「徵得黎靜的同意,我前些日子帶她去做了體檢,她很害怕,於是我也跟著一起做了檢查,結果……」
黎姝一下子站起來,捏著拳頭,抿緊嘴唇,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左看右看,雙手打顫。勁輝握住她的手叫她不要激動,但她不可能風平浪靜。
「對不起,沒有經得你同意,因為我知道,你一定不會同意。結果出來了,黎靜的骨髓和金芊瑜並不相配。」
最後一句話使黎姝稍微鬆了一口氣,她坐了下來,受騙的感覺仍舊沒有消散。
「就算骨髓相配,我也絕不同意黎靜捐骨髓給金芊瑜。我們並不欠他金家,反而他金胤勛一輩子對不起我!」
黎姝和勁輝在一起時,金胤勛的陰影猶在,只要一想起他,黎姝就會不自覺地升騰起仇恨和憤怒的強烈情感。她竭力壓制自己這種情緒,因為她知道勁輝很不喜歡女人動氣時露出的兇相。
如今兇相再現,她不打算再壓制下去,因為勁輝背叛了她。
「金胤勛知道了綁架案的始作俑者,他說只要黎靜去檢查,他就不再追究。要不然,他會動用一切手段讓你在這座城市不能立足。」
「哈!好大的權利!金胤勛大概忘了黎靜也和他有關係!」
「可後來,金胤勛說就算黎靜的骨髓配對不成功,他也不會追究綁架案的事。」
「他能追究什麼?五百萬也退給他了,綁的是我女兒,又不是金家小姐,他也沒有抓住阿鼎,他有什麼證據?」
「他抓了鼎爺。檢查結果出來后,金胤勛才放了他!」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金胤勛真以為能夠為所欲為?」
勁輝覺得她的眼神相當可怕,彷彿另一場計謀在她心底應運而生。
他猛然察覺,眼前的女子雖然看起來柔弱溫良,骨子裡卻有自己的一套勇敢和堅強,只要她不被激怒,不被俗事困擾,她的聰明才智遠在他之上。而又是段芳遠不可比的,段芳只有一腔孤勇,從不肯動腦子思考。
黎姝揚起了嘴角,「只可惜,我女兒的骨髓並不能配對。金芊瑜可是獨苗呀,金太太又不能再生育了。」
她笑了起來,彷彿看到了金家正在舉行喪禮。而後,她的女兒黎靜成了金氏集團唯一的繼承人。
這樣的想法情有可原,但並不厚道,勁輝立即打斷她的想象,說:「我的骨髓很合適,可以移植給金芊瑜。」
「什麼!」
黎姝的所有美好願景的的確確在這一瞬間被勁輝一把撕碎,因為她知道勁輝會同意捐獻骨髓,只要能拯救他人的生命,只要對方有所需要,他就會無私地奉獻,他就是這麼一個惹人厭的老好人。
空氣變得靜默,黎姝所有異常的情緒都消失不見了,她悲傷地看著勁輝,一如勁輝第一次看到她的樣子,可她不打算苦苦哀求他。她的眼睛中充滿了溫柔真摯的情愫。
她提出想要和勁輝走入婚姻殿堂的請求,這絕不是隨性而至,是心中早就有的打算和心愿。她說了很多婚後美好的生活,勁輝隨著她的訴說也在內心構築了一幅天堂般的靚麗畫卷。
「我很想和你結婚,但我不能違背自己的意願,我一定要救金芊瑜。那是一個無辜的生命。手術安排在一周后。」
「那是仇人的女兒,不值得救。若是換做別人,我一定不會阻止你。勁輝哥,你不是說過為了我哪怕付出一條命也值得嗎?若是你救了她,就會要了我的命就等於殺死我,是她還是我,你選一個吧?」
「你不能死,黎靜需要你。若是換了黎靜生病,金芊瑜能夠救她,可是金太太卻阻止的話,你會怎麼想?」
黎姝把桌子上的飯菜全都摔碎在地,她從中午等到現在,一頓精心烹飪的午餐熱了又熱,在焦慮不安中居然等來了這樣的事。
「我們之間的感情居然這樣不堪一擊。原來,我之前關於你的種種看法都是錯誤的。你我就此分手吧,以後永遠都不用再見面了。」
勁輝絕不能失去她,等了半生才遇到的良人。
失去她就失去了一生的愛情。
——其他人的命根本算不了什麼,我本身就是一個受苦受難的人,這個世界不曾對我善良過,我對他人善良又能換回什麼?若是因此失去我的愛人,我將永遠都不能原諒我自己。
勁輝在夕陽下拚命地追逐黎姝的腳步,他曾經和她的距離那麼遙遠,原本以為她永遠都遙不可及,因緣際會,他最終能和她走到一起,沒想到,這也要被造物所忌?
他們說好的,風雨同舟,命運相連,生死綁在一條繩上,有你有我,如今,他竟然要率先解開這條繩子嗎?他決不能這麼做。
勁輝坐上列車直奔鄉下,黎姝的家鄉就是他的家鄉,黎姝的一切就是他的一切,沒了她,餘生沒有任何意義。
等他下車后,天已擦黑,黎姝對他說過鄉下的夜闃寂得可怕,他卻覺得城裡的夜喧囂得難受,反而鄉下就像醫治浮躁心靈的一劑良藥。
他們的想法很多時候南轅北轍,可就是莫名地合拍。
沿著溪水朝前走,過了那座石板橋,再走一會兒就到達她的老屋子。
可勁輝的腳步越來越慢,猛然間,他聽到了一陣清麗刺耳的小孩哭聲,大約四五歲大的小孩,哭聲越發凄厲,環顧遠處,儘是村莊人家亮起的稀落燈光,不知這哭聲來自哪門哪戶。
沒有大人試圖安慰這一個哭泣的小孩。大人竟是這樣無情冷漠的嗎?
勁輝駐足腳步。月光很亮,他能看得清水中的倒影,他望見自己猙獰的面孔,原來,對小孩哭聲置若罔聞的那個無情冷漠的大人正是他自己。
鼎爺的身影也出現在水中。
勁輝還沒有回過頭,就被鼎爺舉了起來。
「這一次,我要殺死你。」
「殺死我之後,請好好照顧黎姝母女。」
鼎爺將勁輝摔在草叢上,轉身就走。
「為什麼你改變了主意?」
其實可想而知。勁輝救了他的命,因為金胤勛已查明綁架者鼎爺的住所,只要他說一句話,鼎爺就會無路可逃。勁輝答應用自己的骨髓救金小姐,金胤勛這才放過了鼎爺。
勁輝每次到鄉下接黎靜的時候都會去看他,送給他一些對他很有用的東西。雖然說不了兩句話,但他接待了他也安心地接受了他的禮物,還表示會考慮去古月偵探社工作。他是孤兒,這個人世間,對他表示過關懷的自始至終都只有兩個人,一是黎姝,而是勁輝。
鼎爺所做的一切都是受了黎姝的指示。他雖然憨,但並不傻。他覺得黎姝心裡並不想他做出對勁輝不利的事。
他雖然憨,但並不是憨傻,很多事他心裡明白。
「因為你把我當朋友。」鼎爺說完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第二日中午,勁輝做完上午的工作趕回了租住的房屋,他希望黎姝已經回來了。
事實上,黎姝的確已經回來了,又做好了一桌子飯菜等著他。
他想要的幸福簡單地不能再簡單,就是能吃上妻子親手做的飯菜。
這一頓美味的午餐都被兩人吃出了苦澀的味道。
人與人之間究竟可以靠著什麼才能緊緊地綁在一起永不分離?
光有愛情是不夠的。情比金堅,堅若磐石,好像都是不夠的。
人與人之間又是因為害怕什麼才要緊緊地綁在一起?
失去愛人為什麼好像被剜肉割骨一樣地難受?
「勁輝哥,這杯酒敬你,謝謝你給了我勇氣鼓勵我站起來,沒有你,我不知道現在已經變成什麼樣了?」
「別這麼說,沒有你,我也不知是什麼樣子。」
「你還是不能改變決定。」
「甚至比之前更加堅定我的想法。」
「如果我告訴你,七年前,我被金胤勛下了葯,才有了黎靜,你是不是能稍微理解我這麼執著地阻止你的原因,我不想讓你怨恨我?」
「我和金胤勛談過,他說你們青梅竹馬,是兩廂情願的。」
「你看,我有多無恥。還想要捏造謊言試圖勸你打消想法。」
「不,我相信你是不想要我怨你,其實,我從來都沒有怪你。反而站在你的立場上,能理解你的難過。很抱歉,我不能按照你說的去做。」
「勁輝哥,你真是一個善良的好人。可是我真的很壞,我叫阿鼎殺死你,寧願要你死,都不要你捐骨髓救金家的人。」
「不,你知道阿鼎不會殺死我的,你只不過想讓我知難而退。你絕不會讓阿鼎殺死我。」
「為什麼你總要把我朝好的一方面想,我是個壞人。」
勁輝還想反駁什麼,可是眼皮子快要掙不開了,精神也迅速地萎靡下去。
他看到黎姝拿出了一管針筒。
「打了這一針,你就會永遠地睡去,沒有痛苦的。勁輝哥,其實我一點都不想讓你痛苦,我撒了很多謊,這句話是真的。我寧願讓你死,都不願意你救金家的人。」
勁輝看著全身發顫的黎姝,用盡全身力氣讓自己保持清醒,針尖離他的手臂肌膚明明相隔不遠,卻遲遲不扎進來。
他這一生遇到的兩個女人都要置他於死地,他厭惡前者,卻對眼前之人毫無恨意,大概是眼前的人對他真有情意吧。
有真情意,也會殺人?
勁輝在合眼前才發現,原來他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
*
火車站裡,黎姝和黎靜正在等一輛開往東方的快車。
她願意聽從公司調配去另一個遙遠的地方開啟的新的工作和生活,並且決定永遠都不再回來。
胡立對她說:「你太固執了,錯過這麼好的男人,只怕今生再也遇不到第二個。」
「只要他救金家人,我就永遠都不可能跟他在一起。」
「你不後悔?」
黎姝看著入口處,堅定地說:「不後悔。」
如果她把針紮下去,那麼餘生都會後悔。她所說的是不後悔是指這個。胡立給她的毒藥和毒針已被她扔進了江水中。失去了勁輝,她是悲痛的,可后不後悔呢?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勁輝來到古月偵探社,胡立在等他。
「為了救一個不相干的人而失去了一生摯愛,太不值得了吧。」
「我只知道我做的事是正確的。今天的新聞播放了段芳殺死岳十義的事,她沒有為小鹿的死反省,她陷入生活的圈套中一直都沒有走出來。我相信我的選擇是正確的。其實,我生活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為小鹿贖罪,我想要為小孩子們做些事,事無大小,只要我能做的我都會儘力而為,我想,這會彌補我的罪孽。」
「你罪孽深重,小鹿不可能再活過來了,不管你做什麼,你都贖不了罪。」
「我也知道是這樣,所以,我不能為了一己之私選擇黎姝。」
「你最終還是為了一己之私,失去黎姝固然痛苦,可若是你不能贖罪,你簡直就痛苦更勝一百倍,說到底,你還是為了你自己。」
「不,我是真心想要懺悔,真心想要贖罪。若是我自私,我不會失去黎姝。」
「無謂再和你辯下去。告訴你吧,你的葯早就過期了,真實的期效只有五個月。也根本沒有什麼延期十年的手術。從今以後,你,童勁輝,和古月偵探社再無瓜葛。」
「不要緊。我已明白勇敢就是能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不再執著怨念,對值得付出的人付出真心情意。其實能做到這些,真的不簡單,但願意去做,也不會太難。」
「不再執著怨念?」
「是。若是我執著於小鹿的死,永遠活在想要殺死自己才能贖罪的念頭裡,或是殺死別人為小鹿報仇的恨意中,我其實是對不起小鹿的,我只有走出來,做正面的事,才能贖自己的罪孽。段芳就沒有走出來。」
勁輝走出古月偵探社大門時轉過頭朝里望了望,心裡說,「童湖,但願你能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