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三十年後和妖精重逢
絲葦沒有料到最終能召喚妖精的只有童湖。
那一天,童湖吹奏出了令整個無妖鎮絕倒的樂音,勾起了絲葦內心最為悲愴的情緒。童湖並不是妖精的親生女兒,卻能搭起一座橋通往妖精的世界,緣分真是莫名其妙。
絲葦嫉妒之餘,亦能平心靜氣地看待童湖的一切了,比如她的平靜,再比如,她的笛音。
小時候,童湖一遇到不開心的事,總是要拿出手指長的奇怪東西發出刺耳的聲音。可當絲葦聽到第一聲響起時,就立即用罵聲呵斥了她。
她根本從來都沒有聽過那支小小的樂器能被童湖演奏出什麼樣的音樂,甚至都不知道童湖拿的是什麼,她不關心。甚至在童優因為妹妹的音樂才能受到小夥伴的喜歡從而心生妒意向她誣告童湖時,絲葦還曾一把搶過那支迷你笛子並將之扔進水裡。
她都做了什麼事啊?對待一個小女孩,用盡天底下最惡毒的招數,只怕那個小女孩對她積聚了比咕噥湖還深廣的仇恨吧。
笛聲又響起了。
絲葦循著笛聲走去,童湖坐在雪杉樹下,望著咕噥湖蕩漾的漣漪。
絲葦急切地想要向她打聽妖精的下落,可她一定不會告訴她吧,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主動找她說話,也是第一次找她幫忙,可她是如此憎恨自己,該如何是好呢?
向她道歉吧。
絲葦以為童湖是妖精的女兒,以為對她百般折磨就能喚來妖精,原來一切都是誤會,也是徒勞。真正的妖精女兒是她的姐姐童優,而妖精是否能夠現身卻又和童湖有關。
絲葦能感受到妖精真的來了,就在附近。為了見到妖精,她不惜一切。
絲葦向童湖靠近。
還是不想對她表達歉意,她是一個卑微的弱者,從小被欺負著長大,絲毫沒有還手能力,一個被踩在腳底下的人,一個對她惟命是從的弱者。
絲葦無法向她講聲對不起,甚至在靠近她時,連愧疚的心思也在慢慢消減。她對她當然有過愧疚的時候,但那隻存在於幻想中。
這個背影是表達了仇恨吧,可是音樂卻又那樣柔和,仇恨的靈魂能奏出和諧的聲響嗎?不可能。
絲葦想,童湖是沒有仇恨的,她的感知力很弱,自尊水平也很低,愛呀,恨呀,她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儘管最近,她對她變得有些狠了,可還是沒有恨意的,不是嗎?
她小時候,絲葦叫她伸出手來,她明知道無情的針尖就要刺在手心上,卻還是乖乖地伸出手來,為什麼不把手放在背後呢,為什麼不捏起拳頭拚命搖頭呢?為什麼不鼓起腮幫漲紅兩頰呢?又為什麼不奪門而出逃避這個莫名的刑責呢?她是一架沒有情感的機器罷了。
絲葦遲遲沒有走到童湖身邊。看著童湖的背影,瘦瘦小小的,回想她七歲時,獨自把她留在空蕩的別墅里,那也是對她的一種懲罰。她好奇怪,怎麼就不在一聽到這個驚人的消息后堅決地反對呢,怎麼不追在車後面哭嚎呢,任何的大哭大鬧都會讓她的權利得到保障的,絕對會的。
可是,她仍舊一臉平靜地接受了,眼中沒有恨。
就算全世界都把她拋棄了。她仍然不會恨。
半月後,絲葦偷偷回過別墅,發現她坐在廢墟上面安靜地看書。
這一幕實在令她非常吃驚。
並沒有從她的臉上看到恐懼,屋子停水停電了,她在後院里搭了一口鍋,自己汲水找柴火煮野生的紅蘿蔔,她居然怡然自得地過起了原始生活。
看到這一切時,內心那滋味真是一言難盡。
或許,絲葦在厭惡她的同時還有點怕她,當然,絲葦不會承認。
段芳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惡人,可是不管段芳給她什麼苦頭吃,她也能挺過來,還能結交到能夠幫助她的朋友。說她不是妖精的女兒都不信。
只有來一個最狠的。要徹底打碎她心中的美好家園。
她的強大在於不管外界成了一個什麼樣的地獄,她的內心都住著一個天堂。
機會發生在她九歲的時候。小鹿死了,她喜歡的小哥哥千洵也死了,她誤以為千洵被她殺死了。終於,她心中的天堂的花園終於坍圮成殘垣斷壁,她眼中那種對任何事都不在乎的平靜變成了對任何事都不在乎的冷漠。
可是,依舊沒能喚來妖精。
絲葦的回憶一串又一串,她很不喜歡想起這些東西。
笛聲有古怪,若繼續聽下去,恐怕會落入到過往憂傷的陷阱里。
她發出一些聲響打斷了童湖的吹奏。
當童湖轉過臉和絲葦對視時,絲葦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不是已經變成一個徐娘半老了嗎?可她看起來頂多三十齣頭或不到三十歲的樣子。
一定是發明家的傑作。那個名叫大力的怪人,她認識的人都那麼古里古怪的,真是物以類聚呀。
陌生又熟悉的母女倆能有什麼話說呢?不對她施以異樣的眼光,能夠平和地近距離看著她已是最大的和諧了。
「妖精在哪裡?」
「北角那幢古房子里。」
妖精真的來了!絲葦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事,也對童湖的爽快回答感到不可思議。
「你的臉為什麼又變年輕了?」
「找的發明家大力。」
絲葦看著童湖,救醒千洵后,她的眼睛里沒有了仇恨,也沒有了冷漠。雖然沒有找回那座天堂般的花園,可是殘垣斷壁已經在慢慢地修復了。
絲葦竟然為此感到欣喜。
她跑回了家,內心充溢著幸福和痛苦,激動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被一種奇怪的力控制著,莫名其妙地轉了三個圈倒在沙發上,又觸電似的站了起來。
眼前出現的死氣沉沉的一切在她眼中都變得不一樣了,像她這類人,若要充滿活力,若要善良溫柔,一定得靠外部環境向好的方向轉變才行。
她明白,這三十年來,朝朝暮暮想的只是能夠再見妖精一面。多麼執著,執著到令人髮指的地步,付出一切,失去一切,只為了妖精,真是不可思議的性格,這性格折磨了她一生,也讓她的女兒童湖受了很大的苦。
其實,童湖真是一個好女孩。憑良心說。從不像童優那樣遇到一丁點挫折就陰陽怪氣的。第一次,她對童湖產生了愧疚的心理,是在真實的現實生活里,而非幻想中。
善良、寬恕,能吃苦,能忍耐,這是她的品質,怪不得,妖精願意見到她。不用再為此嫉妒她了。
恨他嗎?恨!要讓他償還三十年的恨與怨,一定要讓他償還!
絲葦很順利地向大力買到了返老還童的面膜。
心情震蕩地抓下敷臉的面膜時,瞬間熱淚盈眶,四十歲的樣子吧,也可以說不到四十歲,風韻猶存,歷盡滄桑,眼中愛恨交織,這是她一生中最美的時刻。
絲葦精心打扮之後時間已是黃昏,懦弱丈夫還未回家,正合她意,時間的流逝越是增強她對妖精的思念就越會增強她對丈夫的鄙夷。
愛一個人一輩子,恨一個人一輩子。這也是她可怕的性格特點。
愛恨糾纏在一起,又會對妖精做出什麼事,說出什麼話呢?
改變的髮型遮住了髮際線,現在的她如此妖嬈而富有魅力,妖精還會動心嗎?另外,她決定要寬恕,也要善良,這依舊能吸引他吧。她的心好似一個少女,對自己的愛情充滿了不確定的焦慮。
古色古香的建築很符合妖精的氣質,一切都掩映在蒼翠的陰影之下,終年見不著陽光,即使在盛夏的日子,也會隨時感受到涼意的侵襲。這的確是妖精會選擇的住所。
外牆上貼了一張招聘啟事,妖精居然要聘請一人為他讀書,這是為何?
鐵柵欄門並沒有上鎖,屋子的外觀讓人望而生畏,這本是一個沒有人造訪的地方,不僅因為陰森荒涼,還傳說,這個地方正是三百年前妖精的住所,每逢夜深,就會有一些很可怕的東西在裡面活動。
這些都是傳言。其實這座房子有主人,長住外地。這幢古建築不大賣得出去。
妖精坐在輪椅上,一棵菩提樹下,一汪碧水池前,他看起來很疲倦,腦袋歪斜著。
他的確是妖精,雖然看起來就像一個七八十歲的老者,只有他的頭髮沒有變老,還保持著年輕時期的色澤和濃密度。他的氣質還是和以前一樣地高貴優雅,他睜開了雙眼,眸子不再閃耀發光,代之以包容和慈悲的內涵,更能撅住一個人的心。
容貌的變化絲毫沒有減損他的魅力。
絲葦走近他面前,心跳如擂鼓,他也抬起頭看著她,可是再也認不出她,他的視力已經嚴重受損,僅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光影。她的記憶還停留在三十年前,那時的他會讓所有情竇初開的女孩一見傾心,他曾經說過,妖精也會變老,他已經來到了妖精生涯中的暮年,而變老,就在那麼一瞬之間。
她來之前,想過很多種重逢的場景。她想過用兩隻手揪住他脖子前的衣領狠狠地質問他離開的原因,未曾料到,妖精的氣場還是一如既往的強大,儘管身老,還是凜然不可侵犯。
可是,她那漫長歲月的痛苦必須要朝他發泄。三十年來,由於她的丈夫無休無止的縱容,她已經變得蠻橫霸道,心氣狹窄,容忍不了任何和自己意願相背的事情存在。她破口大罵,狂暴怒吼,斥責妖精無情無義,用了很多粗俗的詞語。
一通狠辣的控訴之後,她感到後悔,擔心自己的形象在他心目中已經毀於一旦。
妖精的記憶力似乎和他的視力一樣不濟,大罵之後隔了一些時間才想起眼前的這人是誰。
絲葦處在極度激昂的情緒中,並未覺察妖精的反應,就算她識出了妖精的想法,也會做別樣的解讀。
她的情緒慢慢地平復下來,妖精還是雲淡清風的樣子,絲葦不再憤怒,認為妖精把愧疚隱藏在了優雅的面具之下。她從不認為妖精冷血無情,三十年前拋下她們母女定是有不得已的原因。
追問之下,妖精說:「你的先祖是我的大仇人。我和兄長一家共五人來到人類的世界,其實我們是來伸張正義的,沒想到,你的其中一位祖先欺騙背叛了我們。
「我們幫助他洗脫了冤情和他成為了朋友,你的先祖提供給我們一棟房子,這棟房子是經過特別設計和裝修過的,就算在最熱烈的光照下也不會損害我們分毫。因為冤案妖精若是被熾熱的太陽光照射到的話就會灰飛煙滅,以往,我們只能躲在地窖里。
「我們對你的先祖毫不保留說出了所有的秘密,對他無比信任,你的先祖卻和捉妖人勾結在一起,在七月酷暑的一天,輕而易舉地揭開了房屋頂上的紅瓦,原來,最初設計那屋子的時候,屋頂上有一個開關,可以揭開紅瓦用作逃生之用,可我們完全不知道。就這樣,我大哥一家難逃一劫。只有我和我的侄兒臨時出門辦事躲過了這場殺戮。更可恨的是,你的先祖還把大門打開,放很多人進門來觀看我大哥大嫂和侄女他們慘死的過程,人類的殘忍和姦狡真是超越妖精的想象。」
「可……這事已過了……」
「雖然過了三百年,你那作惡的先祖們也早已化為灰燼,可是對我而言,仍舊曆歷在目,鐫刻在骨髓里,時不時讓我的靈魂鈍痛一下,永遠都輕鬆不了。」
「你接近我是來複仇的嗎?」
妖精搖了搖頭,「最初並不知道你是仇人的後代。那件慘案過後,我和侄兒悲憤交加一心想要復仇,可是冤案妖精不能在人類世界里犯下命案,不然的話,我們就回不了家鄉。我和侄兒被陽光灼傷,修養了將近百年才恢復元氣,那時,仇人的線索已經全斷了。」
「你是從什麼時候知道我是仇人之後的?」
「從你描述你祖傳盒子的時候。盒子里有你看不懂的文書,那是三百年前一個受過我們恩惠的書生所寫。他和家兄交好,落榜后當了私塾先生,兄長教會了他妖精的文字。他親眼目睹了兄長一家慘死的情況,用妖精的文字寫下了當時發生的一切,裝文書的盒子其實是我兄長所贈。書生用一輩子的時間來找我和侄兒,最終沒有找到。他想把文書保存下來,最後想了個法子,他把盒子交給了我們的仇人,也就是你的先祖。」
「這……匪夷所思。」
「你的先祖發現有兩個漏網之魚后也很害怕,相信了書生的話,以為盒子里真是家兄留給我們的遺言,若是我們去尋仇,也許會因為那個盒子手下留情。另外,你的先人還在盒子里加了十根金條。最後,竟然把這盒子當做了傳家之寶。」
「不管你和我先祖有什麼仇恨,都不關我的事。你在三十年前背棄了我,讓我的一生都陷入了苦痛之中,難道你不應該對我補償嗎?」
「我和你先祖的仇當然關你的事,這也是我必須背棄你的理由之一,當然,還有其他的理由。你現在可以走了。」
——什麼!他要趕我走!
絲葦難以相信妖精居然如此決絕,她也是一個驕傲的人,現今的年齡不能再像年輕女子那樣撒潑哭鬧,她完全不能理解先祖的仇恨和現實生活的聯繫,也不曾想到她和妖精的隔閡居然如此之深。
「我和你有個女兒,她前一陣子遇到了麻煩事,還好,有驚無險,被放了出來,可是,我不知道她現在在哪兒?」
妖精的自動輪椅已載著他進了內屋,並未對絲葦的話做出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