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童湖和妖精的決裂

我是一隻天鵝，已經年老體衰，來到了生命的暮年。

我在人類的世界生活得夠久了，也悟出了一個道理：這一生中，如果有很多人說他們喜歡你或是喜歡過你，這句話千萬別信；若是有很多人說他們很討厭你，這句話也不要太相信。事實上，喜歡和討厭這兩類情感都不會持續太長，人只關心自己。若是這短暫的一生，真有那麼一兩個人，從始至終都喜歡著你，那你就是幸福的。

對我而言，我是那個喜歡人的天鵝，自始至終，我都愛著我的朋友們。

我的朋友們也愛我，我想，我是幸福的。但這一生，非常遺憾，因為我不能和我的朋友們在一起。在生命即將走到終點之際，我才明白了「分離」的涵義。這是宿命。

那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對童湖說，我永遠都不會舍你而去，我和妖精大力不同，我的信條里沒有那麼多條條框框的原則，不管你做了什麼，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

童湖說，難道你捨得離開妖精嗎？你那麼愛他，我和妖精不可能再和好了，我和他永遠決裂了。

這是我一生中最艱難的抉擇，沒想到，一隻天鵝也會和人類一樣面臨抉擇的痛苦。我那時認為妖精實在太固執太較真了，為什麼就不能原諒童湖呢？童湖可曾殺人放火，可曾讓一顆心絕望地墜落？都沒有。童湖的所作所為，最初，只是為了替死去的小鹿出一口惡氣，那些害了小鹿的人難道不應該付出代價嗎？這之後，童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妖精啊。

冤案妖精的最後一單冤案就是妖精自己。

妖精不能返回家園，因為仇人的後代都有冤案，都沒能受到應有的懲罰。妖精家族真的夠狠，仇人的後代子孫有那麼多人，血脈一代一代延續下去，不可能所有人都是清白的，這樣的話，妖精永遠都不可能回到自己的國度。

可沒想到，妖精等了三百年，在滄海桑田的變化中，仇人的後代子孫日趨凋零，這一代中，僅剩下童太太母女三人，賀定邦賀千洵父子，若他們都是清白的，妖精就能回去，或是他們犯了案被制裁，妖精才能歸家。

妖精家族的仇恨竟然有如此之深，那妖精為什麼就不能理解童湖對害死小鹿的兇手那種耿耿於懷的恨意呢？

還有，妖精為什麼就不能理解童湖的心意呢？童湖對付童太太和童優，賀家，最終的目的就是為了讓妖精返回自己的國度呀。

我是一隻被遺棄在人間的天鵝，從出生起直到年邁都未能返回天鵝的國度，我流落於人間，有太多東西和這個世道格格不入，我也很想回到我的家，我的天地，我想，那才是我應該生活的地方。所以，我很能理解妖精的心情，妖精的鄉愁比我更為強烈，至少，在這裡，我的行動沒有受到多大的束縛，可是，妖精，卻不能在人類世界里的太陽光下自由行走。

我永遠都忘不了，妖精打著傘第一次看到日落時那種興奮的表情。眼角似乎還有一點濕潤，別看妖精像一個冷酷的王子，情到深處，一切動容都會毫無保留地顯露。

妖精對童湖說：「你讓我看到了日落，我也要回報你一件事，」

童湖說：「請給天鵝一個擁抱，這傢伙很喜歡你，想要抱抱你！」

於是，我張開了雙翅，朝妖精飛奔而去。妖精把我抱了起來，我吊在他的脖子上，張揚的翅膀圍住了他的上半身，妖精的擁抱和我想象中一樣溫暖踏實。多年以後，當我不得不和妖精分離，當我身邊再沒有一個朋友，而我必須孤身一人獨自在艱難的人世間過活時，只要想到這一珍貴的場景，我那顆凄清黯然的心就會一下子甜蜜暖和起來。

我很感謝童湖，就像妖精感謝童湖讓他看到落日一樣。她為我們實現了心愿，不是嗎？

我是流浪到無妖鎮上被童湖發現的，她在樹上給我做了窩，為我找到了食物。最為神奇的是，童湖還能聽懂我說的話，也因為她，我才能和妖精相識。我很喜歡妖精，除了像朋友一樣喜歡他之外，我對他還有諸如像人類那樣的愛情。這個秘密只有童湖知道。

我的愛情很純粹，我不會去佔有，只是默默地，單純地愛著他就很知足了。

能夠觸碰到他，擁抱到他，就是我對妖精最大的慾望了。

童湖的情感也是很純粹的，她為了妖精，最終的最終會失掉自己的性命，實在太過慘烈了。這樣當然不對。我記得，童湖和妖精決裂那一天，妖精說我和你不會再見面了，今生緣盡於此。童湖什麼都沒說。妖精轉身離去，等他再次回過頭來時，童湖在半空中撐起了那把降落傘，這把傘是妖精送給她的。

他們是在一處高地上分別的，在櫻花樹下。那時花瓣翩翩起舞。透過飛舞的花瓣雨，妖精注視著天空中的童湖，只要她鬆開手，妖精盼了上百年回家之門就會向他打開。可這並不是妖精所希望的回家方式。

最終，童湖並未這樣做，妖精也鬆了一口氣。若是童湖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妖精永遠都不會原諒她的。就算回家之門開啟了，妖精也不會走進去的。

我對妖精說，童湖是要救童優的，可是童優鬆開了手。妖精點了點頭。

他們之間究竟為什麼要決裂呢？

大力也是這樣，他對童湖說：我想我不能再和你往來了。我們不再是朋友了。

童湖也點了點頭。

大力拿出一個盒子，裡面有很多敷臉的面膜，大力說敷上一張能年輕十五歲，至少可保持一星期，這種面膜重新研製過，不會有副作用。童湖收下了大力的決裂禮品。什麼都沒說，一聲「謝謝」怎麼都說不出口，我想，是因為太悲傷了，剛剛才和妖精分別呢。

大力不想讓童湖看到他的背影，提議和童湖一起轉身，童湖答應了，在他數過三聲后，他們一起轉身，童湖估摸著大力將要離開她的視線了，又突然轉身叫住了大力。

大力立即轉過身來，說：「還有什麼忘了嗎？」

「我其實還有很多話想對你說，再不說就沒有機會了，可是我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那你想一想吧，我還能再站一會兒。但我不想聽謝謝之類的話。」

「大力，我想說的是，你的綠色隱形眼鏡有效果，我的近視差不多好了。還有……

「還有，這一堆敷臉的東西……若是有了這個面膜，你認為我能找到對象嗎？」

「不能。」

「我想也是。」

「但你還是要找一找試試看。」

童湖點頭。

「其實，我想說的不是剛才那些。」

「那你想說什麼？」

「我想說：大力，我真的很喜歡你發明的那些東西，我覺得很有趣很可愛也很實用，我相信你一定能成為一個偉大的發明家，一定能受到萬人景仰，也一定能光宗耀祖。」

這一直就是大力最大的心愿。

童湖說完即轉身離去，但她又被大力叫住了。

「我也有話要對你說，在遇到你之前，我對自己的發明幾乎完全喪失了信心，我處在懷疑自己的絕望之中。真不知道你腦子裡究竟有什麼構造，竟對我的那些破玩意兒那樣感興趣。我知道，你是真心喜歡我發明的東西。那一次，還不惜做牛做馬來求我的一把傘，後來，我知道，你是為了妖精能看到日落。可是對我來說，那不僅是一把傘的事，那一次重塑了我對於發明這項事業的堅定信心，也使我重新審視了自己。你讓我覺得我走的是一條正確的道路。」

我躲在樹后，聽到這些話，差點跳出來，我想要問大力：「既然這樣，為什麼還要和童湖決裂？為什麼？」

可我剋制了自己，我雖然想不明白妖精和大力這樣做的原因，但我也尊重他們的決定。同時，我也知道，他們一旦做出了決定就再也難以改變。

等大力走了。我跳出來對童湖說：「我永遠都不會舍你而去，我和妖精大力不同，我的信條里沒有那麼多條條框框的原則，不管你做了什麼，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

我當然捨不得妖精，可我也捨不得童湖。我不會和他們任何一個人分別，這就是我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