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路見不平
梅家位於碧雲鎮北,長豐書店在鎮南,每次往返,都要穿過整條長長的主街道。
梅家的馬車不緊不慢地往北移動,馬蹄敲打著石頭路面上,發出「噠噠」的聲音。
車內,梅堯還在翻看著從長豐書店順手划來的《牡丹亭》,梅一劍兩眼微閉,養神靜氣。
馬車駛過順安碼頭的時候,車外傳來熟悉的船工的吆喝聲。
梅堯的心思又轉到了韓雪妮身上。他放下書,挑起窗帘向外看去。
碼頭上人來人往,有挑著擔子下船的,有背著包袱拉著孩子上船的。有坐在河邊的台階上喝酒的,還有些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子站在岸邊有意無意賣弄風騷的。
梅堯想起常小樹說的話,戲班子可能去了黃江縣城了。他真想跳下馬車,登上那發往縣城的大木船,他要去找戲班子,想再看一看那位魂牽夢繞的「榴花」姑娘。
然而,他心裡清楚,有母親看著,他什麼都做不了。只有擺脫母親的控制,才能真正成人。要想從男孩子成長為男子漢,這一步就必須邁出去。
他想好了,今晚做好準備,明天起個大早,趁全家人還沒起床,他就登上去縣城的大船。
他不會對任何人說,也不再擔心母親的斥責。為了心中的女子,他要豁出去,做一兩件讓他人看得見、看得起的事。他要通過自己的行為,證明自己已經長大成人,可以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了。
梅一劍心情複雜,對於這個兒子,她是怒其不爭。
小堯雖然也懂詩書,做了末流文人似乎是沒問題的,可是現在是什麼世道,是亂世,清王朝被推翻十幾年了,軍閥混戰,民不聊生。
這樣的世道憑著會念幾本古書,想活下去,活得好,不行。
人必須在大風大浪中去沖,去闖,去拚命,才有機會。尤其是男子漢,更不能安享於暫時的太平日子。
三女兒梅珊從武昌回來之後,談了一些外界的形勢,梅一劍已經預感到暴風驟雨就要來了,在梅家,這個不懂事的小堯,一點敏感性都沒有。
他就像活在溫柔鄉里賈寶玉,非得要等到抄家敗族才能清醒。而到那時,他什麼也不會做,什麼也不敢做,恐怕連賈寶玉那種出家的勇氣都沒有。
這可怎麼辦呢?
剛才,她去找盧老闆提親,想讓盧向安把女兒嫁給梅堯,即使現在不嫁,定下親事也行。可是,未能談成。
盧向安用一大堆託詞將這事軟綿綿地擋了回來。下一個目標又要去哪裡找呢?總不能為了哄老太爺,把鎮遠武館的小姐訂下來吧。
馬車駛過了順安場,進入芙蓉街。這條街道較寬,是碧雲鎮最繁華的街市。酒樓、商號、妓院、茶館,應有盡有。
這時,車外突然傳來一聲凄慘的叫聲:「哎呦……」
梅一劍睜開眼睛,身子卻沒有動。
梅堯放下書面,側耳傾聽。外面又沒有了聲音。
梅一劍剛閉上眼睛,梅堯剛把目光再次投向書本上的插畫,車外又傳來慘叫和罵聲。
緊接著,車身劇烈地晃動,可能是拉車的馬受驚了。
「余,余,余。」車夫在用勁控制著馬車。
馬車停了下來。梅堯從車前方的帘子探出頭去問:「怎麼回事?」
「少爺,沒事,沒事,您坐好。」
梅堯看到,馬車前方的街道上,坐著一個衣衫破舊、披頭散髮的少年,他的懷裡包著一個紫色的長條形布袋。一個身著黑色短卦,頭戴瓜皮帽的壯漢手持鞭子,連續抽打著地上的少年。
「住手!」梅堯大喝一聲。
壯漢停下手中的鞭子,扶了一下因用力過猛而震歪了的帽子,對梅堯說:「這位爺,你就別管閑事,我在教訓這不懂事的乞丐。」
梅堯一抬頭,看到側上方的樓檐下掛著一個牌匾「春花樓」,他頓時明白了些什麼。
這是煙花柳綠之地,沒錢是不能進去的。這個少年看來也不是什麼好人,既沒有錢,還想吃腥,難怪被人趕出來,還要挨打。
「行了,他已經成這樣了,就不要再打了。」梅堯說著,從袖子里摸出一塊銀元,扔給了那壯漢。
壯漢接了銀元,樂呵呵地道:「謝謝這位爺,好,我不打了。」隨後,又在少年的背後踹了一腳,「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春花樓是你來搗亂的嗎?」說完,壯漢進了春花樓。
車夫牢牢地牽著馬韁繩,對蜷縮在地上的少年說:「起來吧,是鹿鳴書院的梅少爺救了你。趕緊磕個頭,離開這兒吧。」
少年並沒有磕頭,而是很吃力地爬起來,擦了擦臉上的血痕,向梅堯微微一躬,算是行過禮了。隨後,他走到街邊,給馬車讓出路。
街邊的路人,對這少年指指點點,滿臉的鄙視。
梅堯坐回到車內時,梅一劍仍在閉目養神。
「什麼亂七八糟的人你都出手相助,做好事也要先分清是非。」
「母親,我是看那少年可憐。」
「可憐?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梅一劍睜開眼瞥了一眼小堯,「年紀輕輕,不務正業,往春花樓跑,能是什麼好人,這樣的人也值得同情。你如此大方地出手,我們梅家的家業遲早要讓你敗光。」
梅堯想解釋,見梅一劍閉上眼,他便不再說什麼了。
梅一劍沉默了一會兒,又說:「你為窮人鳴不平,你為窮人伸援手,這是對的。天下蒼生,人人平等,沒有誰生來就應該是窮人。可是,這樣一個一個救,你知道天下有多少窮人,難道你要給每人施一塊銀元,你有多少?你救得過來嗎?」
「那還能怎麼樣?」
「你有空時,多跟三姐聊一聊。這個國家有病,需要治,制度不行了,要改,不改,還要更黑暗。」
「對,是要改良。我向來主張社會改良的。把不合理的制度改掉,把落後的面貌改掉,中國,必將還是偉大的國家。」
「呵,改良,改良,這改了十幾年,世道變好了嗎?」
「那是因為改的不夠徹底,如果……」梅堯還想繼續解釋自己的大論,但見母親又閉上眼睛,他只好再次把剛到口邊的話咽了回去。
車子緩緩前行。這時,梅堯的腦海里突然出現了一個人的影子。他將身子挪到車尾,挑起后側的窗帘往外看去。
只見那少年抱著紫色布袋傻傻地站在街邊,痴痴地看著梅家的馬車。這一回頭,梅堯看清了那少年的臉,是他,真的是他。
梅堯叫停馬車,跳了下去,來到少年跟前。
少年生得壯實,跟梅堯一般高,卻比他胖一些,頭髮短,圓腦袋,兩個大眼睛活生生像銅鈴。
「你,你認識常小樹嗎?」
「小樹是我表弟。」少年怯生生地說,「少爺,您也認識小樹?」
「我叫梅堯,梅花的梅,三皇五帝那個的堯,常小樹是我的朋友。」梅堯臉上露出笑容,「你是叫——韓鐵虎?」
少年重重地點了點頭。
「你們的戲班子不是去了黃江縣城演出嗎?你怎麼會在這兒?他們為什麼打你?你……」梅堯還想追問韓雪妮,卻不好意思直接說出口。
「唉,說來話長。」韓鐵虎擦了下嘴角的血,「上天不公,總是欺負窮苦人。」
韓鐵虎的眼睛里,有一種憤怒,還有一種無形的力量。
梅堯說:「走,先到我家去吧,吃點東西慢慢說。「
韓鐵虎道:「不了,謝謝少爺。你我素不相識,我不能無緣無故受你恩惠,剛才你出手相助,我已十分感激,自愧無以回報,怎麼能再給你添麻煩。」說完,鐵虎向梅堯深深一躬。
就在他低頭的時候,梅堯看到他背上有兩道鮮紅的血印,那是鞭子抽打脊背留下的罪惡。
韓鐵虎拖著疲憊的身子往南街走去。
梅堯心裡五味雜陳。他同情這個少年,他更想通過鐵虎了解雪妮的情況,可是,他又無法說服鐵虎跟著他走。他想衝上去直接問,你妹妹呢?她是不是還在班戲子?可是,他沒有那勇氣。
韓鐵虎一步步走遠了,步子很慢,還有些踉蹌,但很堅定。
梅堯恨自己的軟弱無能。這一次錯過機會,恐怕再也不會有韓雪妮的消息了。他想去追回鐵虎,可是腿上像是灌了鐵一樣邁不開步子。
「少爺,該走了。」車夫在催促。
梅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正要轉身回去,卻看到韓鐵虎身子晃了幾下,一頭栽倒在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