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黑夜
九曲山,天藏峰。
瀟瀟細雨下了一整天,還沒停的跡象。
傍晚時候,風起了,天地肅殺,蕭瑟秋風,夾著漫天枯黃的落葉,有了些荒涼的氣象了。
晚鐘悠悠,又是九曲連脈晚課開始的時候,諾大的廣場上已然少有行人,偶爾一兩位路過皆是行色匆匆,步履飛快,轉瞬不見。
只有那無數粗大的漢白玉石柱默默的矗立在廣場上,上面的石刻因為暮色的降臨而開始變得模糊起來。
與白天地喧鬧相比,這時的廣場有些空曠而孤寂,在那些經歷了無數光陰的柱子間,悄然多了一個同樣有些孤寂的身影。
廣場盡頭,石階之下。
柳穆舍的身軀一動不動的跪著,疏疏細雨打濕了他本就單薄的衣服,也淋濕了他滿頭黑髮,從額頭垂下,遮住了他的臉,也遮住了他的眼睛。
就那般跪著,一動不動。
在悄然流去的時間裡,跪立著,彷彿與周圍的石柱融為一體,也成了一尊雕像。
半晌抬頭,眸子透過額前的髮絲,看了看石階盡頭微微透出燈火的議事堂,又低下了頭去,這次,再也沒有抬起來。
天地寂然,聽得見雨水打在地上依稀的聲音,甚至聽得見雨水落過耳畔,落在肩上濺起的蓬然之聲。
夜色,終於籠罩了大地。
又一天,就這樣結束了。
這般日往月來的日子,依舊在按自己的節奏走著,沒有刻意的為某一天的特別而駐足片刻,就這樣匆匆然的走過了無盡的歲月。
只是,在這匆匆而過的歲月日里發生的事,遇見的人,註定會駐留在心中,無法忘卻,也不會忘卻。
……
議事堂中,燈光黯然。
俞思遠沒有坐在平日處理門中事物的案幾前,而是負手而立,看著門外的雨幕,深邃的目光透過黯然的燈光,看向漆黑的夜幕深處,面無半分波瀾。
在他身後,大弟子石玉文恭然侍立,心裡甚為擔憂,卻沒有表現出來。悄悄的將師父的所有舉動收在眼裡。
也不知過了多久,俞思遠開口道:「你該回去了。」語氣溫和卻不容一絲違抗。
石玉文的目光轉向師父,有些猶豫的說,「師父,小師弟他……」
「讓他繼續跪著吧。」俞思遠沒有動,遠眺的目光也不曾收回。
石玉文猶豫再三,欲待說什麼,最後終是師命難違,對俞思遠行禮之後走出了議事堂。
下了台階,看見跪著的小師弟,也不說話,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離去。
四周又靜下來,雨水落地的聲音再次清晰起來。
靜悄悄的議事堂里,俞思遠突然轉身進了內堂,不過很快出來,手裡多了樣四棱八角,玲瓏透明形似琉璃,散發著朦朧光環的東西。
走到案前,將那東西較平滑的一面朝上放置在案上,然後伸出雙手離那東西一尺高處平伸,雙手緩緩划動,由慢到快,越來越快。手勢也越來越複雜,最後猛地一縮手,那東西的光芒突然大盛,一束白芒直直而上,射向頂上樑柱之間,卻又在丈許高處凝聚起來,鋪展開去,恰似一面長約三尺,寬尺許的白碧鏡子。
待光華穩定后,再次伸手朝那光壁虛空一指,那如鏡子般的光壁開始有了變化,數息之後,竟然出現了白天柳穆舍等人打鬥的過程。
光壁之上的畫面如浮光撩影般閃過,最後到了與蘇悅交手的時候,俞思遠的臉色開始凝重,眉間皺了起來。
片刻之後,光壁終於恢復白色一片,俞思遠大袖一揮,光壁頓滅,那東西又恢復了它原來的樣子,光華朦朧的躺在案上。
俞思遠的臉色卻依舊陰沉如水。他也懶得收撿,轉過案幾,回到當初站立的地方,看著漆黑如墨的蒼穹,再也沒有動過。
……
薔薇院。
大片薔薇花海圍繞著三間木屋,中間房間燈光透出來,照在開著的無數薔薇花上,花朵婀娜的影子被雨水打動,有如黑暗中的精靈之舞。
木屋裡頭,俞小天跪在離母親五尺開外的地上,聽著母親溫暖的低聲說話:「天兒,起來吧。小穆的事,娘已經跟你父親說過了。只是你父親說了,他會處理。你也別求娘了,求娘也沒用,娘知道你跟小穆很是要好,只是你也不想他走錯路吧。」
說著凌薇說著站起來道:「天也晚了,你就別回去了,就在你以前睡的地方睡吧。」
「可是娘……」俞小天還待說什麼,卻被凌薇伸手打斷了,「聽娘的話,去睡吧!」
「娘,我還是回別院睡去,明兒好早起。」俞小天站起來,向母親拜別行禮,走出了薔薇院。
凌薇沒有留他,對於自己從小看到大的兒子,她知道他在想什麼。站立在門口,看著消失在黑暗中
的俞小天的身影,臉上浮現一絲欣慰之色。
這孩子,終於開始長大了!
俞小天不在薔薇院睡,其實是想去看看柳穆舍。今天柳穆舍自比試回來便被罰跪在廣場之中,至今已經四個多時辰了。自己一回來便向母親求情,還沒有去看看他。
就著微微的暗影跌跌撞撞的走著,花費比平日多一倍的時間才走到通往廣場的大道上。
在大道上走了會兒,突然聽見法寶破空之聲由身後傳來,回過頭去,看見一團清光朦朧,在雨中正快速的向自己這邊靠近。
等到那清光飛近,才發現是盧萱依跟蘇悅兩人。
散發著朦朧清光的,卻是蘇悅的絳雪。那法寶此刻放大了數倍,在二人腳下穩穩前行,向自己這裡落來,顯然兩人也發現了俞小天。
絳雪在俞小天跟前緩緩停下,盧萱依就向俞小天跑來,「小天哥哥,你也是去看柳哥哥的吧?」語氣聽起來還是那般開朗,可俞小天分明聽得其中有些許的不快樂。
想到平時的無憂無慮的女孩兒,這番卻刻意壓抑著自己的傷心,心裡頗有些不是滋味。轉頭向蘇悅道:「小悅,你的傷沒事吧?」
蘇悅搖搖頭:「我不礙事的。」
「嗯,那就好。」三人並肩走著,邊走邊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起來。
盧萱依也不似往日那樣嘰嘰喳喳的,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開口就問俞小天:「柳哥哥他不會有什麼事吧?掌門師伯準備怎麼處罰他?」
「我也不知道,我爹這次好象動了真怒,從琉茵坪回來就一直讓小穆跪在廣場到現在。我找過我娘了,我娘卻出乎意料的置身事外,不肯為小穆說一句話。我真不知道怎麼辦了。」俞小天苦笑的搖搖頭,第一次感覺有種無力感。
「凌師伯她怎麼說?」蘇悅問。
「我娘說,我爹自會處置,我求她也沒用。」
「嗯。」蘇悅沒再說話。
盧萱依仍不死心:「你問過大師兄了嗎?」
「問過了,來的路上我就問過了。大師兄在回來的時候倒是很著急的樣子,說他回來來會想辦法,可是回來看見我爹罰小穆跪在廣場,他竟然不發一言,虧他還說要為小穆求情呢!」俞小天說著,言語間依舊有些憤慨,顯然對大師兄甚是不滿。
盧萱依聽得,也有些氣惱,沒想到師師兄平日里很是寵愛柳哥哥,到了有事的時候卻置身事外。
倒是蘇悅聽罷,低頭沉思了起來,似乎隱隱知道了什麼,卻又不能確定。
三人再也沒有說話,氣氛有些沉悶,只有沉沉的腳步聲雜亂的交響著,在疏疏雨夜裡傳了老遠。
走了一會兒,廣場那些高大的柱子在雨夜裡隱約影入眼帘。在那些模糊可見的高大黑影之間,隱約看到柳穆舍略瘦小的身影。。
「柳哥哥?」盧萱依見到他的一瞬間,已經哭出聲來,從與蘇悅共撐的青竹傘下跑了過來。
柳穆舍抬起頭來,搖搖頭趕走有些模糊的意識,才看清楚來人。頓時浮現他一貫的笑臉:「依依!你們怎麼來了?……」還沒有說完,就只見盧萱依帶淚的臉龐出現在自己面前,帶著萬分愧疚聲音有些哽噎「柳哥哥,對不起。」
「呵呵,傻丫頭。有什麼對不起的?這是我的錯,跟你有什麼關係,別沒事老哭鼻子,很醜的你不知道?」剛說著,看見走近的蘇悅,素手輕握的青竹傘伸過來,遮在盧萱依的頭頂,目若秋水,盈盈看來。
突然間,柳穆舍要說的話滯了一滯,之後才道:「小悅,你的傷還沒好,怎麼也來了?」
蘇悅沒有立刻答他,螓首微抬,透過漫天的黑暗,目注石階盡處的微紅的燈火,道:「掌門師伯沒有為難你吧?」
「柳穆舍跟隨她的目光看去,見到那黑夜中的那抹燈火,心裡一暖,搖搖頭道:「沒有。都是做弟子的不好,是我自找的。」
俞小天一開始很是擔心柳穆舍的情況,等見到柳穆舍的時候放心了不少,聽得柳穆舍如是說,便調侃道:「你就是自找的,你小子就乖乖跪著吧!」。
他話才出口,下一秒哭泣的盧萱依就已經望過來:「說什麼呢?你。」帶淚的臉上瞬間帶了三分薄怒,其情緒的轉變不可謂不快。
俞小天剛要開口,但轉念一想,嘿然一笑之後再不回她。
蘇悅等兩人說完,才開口道:會好的,會沒事的。……」
話語緩緩說出,幽幽響起。在疏雨的夜裡,柔柔的,輕輕的,靜靜的迴響著。
「過去的,終究會過去。再苦的日子,也會慢慢好起來的。別傻傻的一個人擔著,我們擔不起那麼多,你的苦,讓我們幫你一起分擔吧。……」
柔柔如天籟的聲音靜靜訴說,低低的傳進柳穆舍耳里,慢慢在他心頭蕩漾著,這個夜裡,是他們認識以來蘇悅說話最多的,比以往他們在一起時蘇悅說的所有話加起來還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