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南國
第二天醒來,明玉過了很久才弄明白自己躺在座位底下,左邊躺著的男人是新安,再過去是三爸。她怎麼也回憶不起是什麼時候、怎麼鑽到座位底下的,此刻覺得躺在座位底下也不是那麼糟糕,她摸了摸枕在頭下的包袱,完好無損,心情已經不止是輕鬆了。正感覺良好,忽然覺得光腳板痒痒的既舒服又難受,不由自主地輕彈了彈,一隻手驚恐地縮了回去。明玉曉得是怎麼回事,等待著那隻手再一次放到自己的腳上,那時她不會猶豫,必定大聲叫喊,與新安一起扭住輕薄之徒。等了很久,「哐當」一聲,火車停了下來。無論是座位下的還是行李架上,以及站在走廊上的,幾乎所有的人醒了,大家一邊打著哈欠,一邊議論紛紛:
「這就是南國……」
「不,這還不算是南國,這還是韶關……」
「為么子這就是韶關,我看,跟我們家鄉沒有么子差別,除開樹木更加高大茂盛……」
新安抱住明玉,在明玉耳邊輕輕地講:「我越來越愛你,我想親你……」
明玉覺得自己的耳根子都在燃燒:「搞么子,發癲了吧……」
在堯山村,新安也用過這個「愛」字,但那是在兩個人纏綿難分的時刻,像這樣突然就冒一個「愛」字,簡直就是「輕薄浪子」。想到這裡,明玉朝自己的腳板瞧了瞧,竟然與一縷目光對撞在一起。明玉嚇了一跳,再看第二眼,連一個人影子都沒有。她的心跳得厲害,不曉得要不要將這件事情告訴新安,她不允許自己對新安有一萬分之一的背叛。後來覺得,那一縷目光不是那麼猥瑣、污濁,有一點膽怯和說不出來的並不令人十分反感的內容。新安已經在親她了,她覺得無數道目光都投向了她,不由得呼吸緊促,甚至有點眩暈。
「你怎麼了……」新安不是一個粗糙的男子,已經發現了新婚妻子的異常。
「沒什麼啊……」明玉呢喃,一邊閉上眼睛,做好了被新安親吻的準備。
「到韶關了……」新安卻意興闌珊了,從座位底下鑽出去,大口地呼吸著新鮮空氣。
明玉也鑽了出來,發現自己的頭顱緊挨著別人的大腿,很不好意,甚至想重新鑽回座位底下。
新安拉了一把明玉,快樂地低聲嚷嚷:「起來……這就是韶關,我們已經到廣東省了,我們是跨州過府的人了……」
明玉已經看清楚挨著自己頭顱的是幾個婦女的大腿,心情好了許多,聽到自己男人的興奮,便也興奮起來:「讓我看看,韶關跟堯山有么子不一樣的地方……」
明玉人還沒有站起來,三爸從她的身邊鑽了出來:「你們兩口子吵了一夜,害得三爸時睡時醒……」
「這不是信口胡謅不是,」明玉心想:「剛才新安親我都被三爸瞧去了……」心裡慌慌地讓一個地方給三爸,踩到了好幾隻腳。「對不起,對不起,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明玉道歉不迭。
還剛抬起頭看窗外的景色,一股前所未見的灰色人流出現在對面的站台上,好些人被擠下了站台,女人叫,孩子哭,男人動起了手,等他們意識到自己的站台空空如也,火車在另一個站台,都驚慌了起來。一些人想重新擠下隧道,與源源不斷冒出來的人流對打;一些人乾脆跳下站台,與那些掉下鐵道的人一起橫跨鐵道……自己這邊的站台上才冒出幾十顆人頭,火車站工作人員拚命地揮舞著綠色的旗幟,狂野地吹響口哨,火車及時地滑動了幾下,鋼輪與鋼軌摩擦,響聲刺耳,火花四濺……就在同時,制動鬆開,火車「吭哧吭哧吭哧」地開始加速……那些橫過鐵道的男人、女人瘋了一般朝列車衝過來。「關車窗,關車窗……」不曉得是列車員喊叫還是乘客們自己喊叫,隨即響起「哐噔」關窗戶的聲音。幾個領頭衝上站台的人瘋子一般將手裡的行李、扁擔扔了出來,有幾件砸進了車窗。奔跑的漢子狂叫:「都是北邊的老鄉……怎麼學廣佬欺負我們……」有幾扇窗戶頓了頓,只關下一半。
新安對著幾個鎖上窗戶的人喊:「不關,不關,都是老鄉……」
蕭永春拉他的胳膊:「不要多事,你不曉得吧,超載后彈簧被壓扁,容易造成翻車事故……」
「但是,他們……」新安沒有再講下去,因為他瞧見瘋子一般的「北邊人」開始砸、捶窗戶。
已經開始滑行的列車被迫停了下來。
新安他們乘坐的23331次列車在韶關站停了至少1個小時,直到來了好幾列南下的火車,將瘋子一樣的「北邊人」全都裝了進去,才再一次啟動。聽講,這些列車大半都是鐵路局臨時抽掉過來,專門裝載南下的「北邊人」的。
載入了這一次后,火車已經變成人肉罐頭,除了行李架上的人能夠坐著,其他人都只能站著,運氣好兩隻腳能落地,運氣不好只能單腳落地,有的女人兩隻腳都不能落地。三爸想兩者新安、明玉鑽回座位底下,密密麻麻插高粱般插在地上的腳杆子擋住了前往座位底下的路徑。並且座位底下的位置太窄,身子還得佔用相對的兩排座位之間的地面,而座位之間已經沒有空地。
好在過了韶關全都是平原,火車跑得相對較快,當天下午4、5點多,列車終於抵達了目的地:廣州火車站。
廣州是一座巨大的城市,但就業機會不多。絕大多數農民工不會選擇留在廣州,而是繼續南下,前往東莞、中山、佛山、三水、南海、深圳等城市。
堯山村的30幾個人匯聚在一起,等待蕭山誠與碼頭老闆「大金牙」打電話。出發的時候就講好了,到廣州不坐班車,碼頭安排車輛來接。
「真的有專車?」岩古佬不敢相信地問。
「講噠有就有……」蕭山誠不耐煩。
剛才打一個電話到東莞太平,攤主是個黑不溜秋的廣佬,硬收噠他一張工農兵。這哪裡是打電話,是明搶!但有么子法子呢,火車站邊上是有郵電局,你去看看排隊打電話的有幾個人?估計要排到明天才輪到打電話!耽誤一天30個人的呷喝不要錢哦,怕得好幾張工農兵。冇得辦法,蕭山誠只得給了攤主一張工農兵。
電話是打通噠,等到12點還沒來人來車,30幾個人只得躺在地上睡覺。行李不敢打開,車子講來就來,打開怕趕不上車。車不會等人的,大家都曉得,從來只有人等車。
新安注意到一個16、7歲的孩子一直跟著他們,身上有點臟,但模樣清秀,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孩子模樣鋪蓋,也沒有行李,隨身背著一個款式新穎的皮革書包,裡面幾本書、幾支筆、一張地圖,另有一個老式的繡花荷包。新安讓孩子跟他們躺在一起,明玉突然覺得這個孩子似曾相識,至於在哪裡相識,怎麼會相識,完全沒有印象。三爸跟蕭山誠幾個商量一些事情回來后見到孩子,點了點頭,問:「你跟我們一起去東莞,你不是講有個親戚在廣州的嗎?倒是要謝謝你讓給我們一塊乾淨的地方……」
「不要……」孩子的表情有點僵硬,突然抬起眼瞄了一下明玉。
「原來……」明玉馬上就想起黑暗深處的那一縷目光,大概率這孩子就是撫摸過她腳板的人。她一時間不曉得該幹什麼,該將孩子趕走呢,還是對孩子冷淡幾分,反正不能趁了他的心意。
「我跟你們去東莞……」孩子目光里燃燒起一些靈性的物質,臉上洋溢著青春的光芒。
「難道我認錯人了……」明玉無法將孩子與自己心目中那個猥瑣的人物掛起鉤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