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羊癲
一面土牆。
一張幡子。
那幡子上只有兩個字:「羊癲」。
其實這兒都不能算做個館子,只是個小小飯攤兒。
那飯攤夾在一條小巷間,巷子極荒涼,一面牆壁凹進去半間斗室,守攤兒人就操持在那裡面。
而飯攤兒就在露天。
沿著牆放著一溜條桌,幾張長凳對著牆放著,吃羊雜麵時盡可以抬起頭來欣賞那牆泥里摻著的草梗。空氣里有羊肉的鮮味夾雜著膻氣。
守攤人在昏暗的凹室里攏著火,炭氣里鮮炙著孜然的氣息。那守攤的看著年紀也好老了,模樣像一隻羊——弓著背時只見他下頦上的須抖抖地在動,象只年老的山羊;而一抬起臉,臉上卻有一個綿羊般的純良。
一個戴大檐帽的客人就對著那條桌坐著,她穿的是男人的衣衫,這時正側過臉望著那幡上的字。田笑一到,看見她就不由有些發窘。更窘的卻是她下面的話:「怎麼,不偷馬了?改著來順手牽羊了?」
田笑不覺臉紅了紅。
那女子一時拿眼看著他,田笑只好抬頭去看那幡上的字。天已擦黑,幡上的字跡模糊了。卻聽那女子道:「那是他寫的。」
——誰?
田笑一怔,接著明白,她嘴裡的他,當然只能是古杉了。
「他在咸陽城沒什麼朋友。」
鐵萼瑛慢悠悠地說。
巷子上空狹窄的天快黑盡了。
——咸陽城在近天黑時還是很有氣象的。在那漸漸暗去的光景中,這座城池象正在孤獨地掩面而退,巷子口那幾顆棗樹的枝椏像是它蒼硬的十指,浮躁的陽光、白日的喧囂、與歷史的塵埃在那一刻漸漸落定,要落入一個密匝厚實的夜。而這時,咸陽城會隱約顯現出當日初造時的輪廓來。
「我在這個城市裡查找過他所有的交遊蹤跡。我查了好久,才發現,他原來沒什麼朋友,一向也很少來咸陽。」
鐵萼瑛慢慢地說著。
「如果說他還有什麼朋友,那就只有他了。」
她輪廓太過硬朗的下頦指向那個在凹室里操持著的老人。只聽她笑道:「你看他的身材,看不出他其實只有三十歲吧?」
「可他看著卻像一個六七十歲的老人。聽說六七年前,曾經有一夥墮民圖謀暴動,他就是其中之一。」
「可他把他們出賣了。所以,現在,只剩他在咸陽城守著這麼個攤子。而那三十多人,該殺的殺,該流放的流放。寧古塔是個很偏遠的地方,想來也死的死,癆瘵的癆瘵了吧。」
田笑的心不由沉了下來——暴動?出賣?墮民?
他不由猛地想起劇秦。那天他聽說古杉與那劇秦曾經算朋友的,如今,這個年輕的老頭兒也是墮民?他與古杉又是什麼關係?
鐵萼瑛忽微微一笑:「你看他長得像頭羊,卻每天宰殺好羊肉賣給過往的行人,是不是覺得和這故事之間是有著什麼關聯呢。」
然後她看著田笑:「現在,你不窘了?」
田笑已緩過勁兒來。
他大咧咧地往鐵萼瑛身邊一坐,「你一個大姑娘家喜歡上個男人,都敢直捅捅來直捅捅去的說話;我一個大男人家喜歡上一個小姑娘,又有什麼好窘的?」
他臉上又綻開他那沒皮沒臉的笑,已把古杉的事兒拋在一邊了。管她心裡想誰呢,不管怎麼說,現在他不是坐在她的身邊嗎?
他還從沒和鐵萼瑛距離這麼近過,這時看到她的側面,只見微弱的光中她側邊的臉上絨著一層少女的絨毛,讓她顯出一種從沒在她身上見過的靜好。
田笑心裡微動了動。
鐵萼瑛卻庄容道:「你救的人呢?」
「誰?」
「小白鞋呀!」
這句話幾乎又把田笑打入了地獄,他張了張口——她不會把自己當作那小白鞋的恩客吧?
他可實實在在是清白的!
他急得腦門子上筋一暴,接著卻一笑,因為回想起今天下午的局面來。
——在隆福寺後園,最後,在小白鞋終於吃不住那魏大姑的攻勢,眼看就要失手受死時,田笑終於還是忍不住出手了。
因為他看到了小白鞋臉上那薄薄的笑。那是譏誚的,也是傷慘的,雖說只薄薄一層,但讓田笑還是覺得不能就這麼袖手不管。
他突然出手,帶了小白鞋從魏大姑手底下就逃。可逃時才發現,魏大姑並不是一個人來的。
她們這次清理行動想來籌劃得很周詳,「列女傳」中人物就來了好幾個。
這批女人,不好惹呀不好惹!到現在,田笑想起她們還忍不住要直吐舌頭,殺雞抹脖子。他自己的功夫雖說不錯,但也只勉強才算得上近於二流,可他的「隙駒步」非同小可。可就是仗著這曾經讓邪帝都驚詫過的「隙駒步」,因為帶上了一個人,他竟怎麼也沖不出「列女傳」中幾個人的包抄之勢。
田笑那時可真的急了——魏大姑、郝婆婆、三九姨、大妗子……田笑認出了這幾個人,他不知這些該死的幾乎讓所有江湖人物都頭疼的婆娘今天怎麼湊了個齊!
她們一迭聲地罵田笑與小白鞋是「姦夫**」,要在平時,田笑保證會被罵得要笑得忍不住咧開嘴來,說不住還要回句口——「你們這些正派女子怎麼但凡見了個男人和女人在一起,馬上就要想起『奸』呀『淫』的?」
可當時他真的急了,魏大姑的攻勢強悍得和一流好手男人都有一拼;三九姨不愧姓封,她的封殺讓田笑空有好多次機會都無法得隙逃走;至於郝婆婆,天啊,她那一臉的皺紋像漁網一樣,網的就是他這條自尋煩惱的魚;而那個大妗子……田笑一回想起來頭都大了,她那麼大一對**,跟一對鎚子似的,光憑它們,掄起來也就夠自己受的了。
小白鞋已身受數創,血染白鞋。
在咸陽城西的那偏荒巷子的屋頂,田笑與她就這麼狼奔豕突著。
小白鞋忽然開口:「放開我!」
田笑詫異這女子原來也非全無義氣,冷哼了哼,依舊一手拖著小白鞋,好讓她跟得上自己的隙駒步。
小白鞋忽把嘴湊到他耳邊說:「你這麼賣命救我,我已傷成這樣,好了后也不見得有力氣陪你睡了……」
田笑怒得恨不得回手抽她一小耳光。岔神之下,幾乎被魏大姑一招肘底錘正錘中胸口。他閃了閃,勉強避開,後面還是沾著了下三九姨的裙里腿,屁股上一片熱辣辣地疼。接著發現才,小白鞋原來已陷入傷重力疲后的神志不清。
田笑又急又怒,耳中卻聽神志恍惚的小白鞋突然開聲唱了起來:
……想親親……想得我心花花……那個軟……啊哈嘿;
煮餃子……下了一鍋……山藥葯那個蛋……啊哈嘿,喲嘿……
田笑乍聽之下,幾乎聽呆了。只覺那聲音全脫小白鞋平日的矯揉造作,像是她平生頭一次用略帶暗啞的本聲唱出來,而不是假假的逼尖了喉嚨的。
那歌兒本是西北民歌,田笑自己也會。他喜歡這歌,因為那詞兒,每聽一次都讓他開心得跟什麼似的。可這時一聞之下,只覺心頭傷慘至極。這歌兒他平時聽過不下千百遍,沒想今日咸陽城這灰敗敗的屋瓦上,會聽到一個女子再一次這樣的唱起。
那像是,她渴望一生而又一直自掩、終於發於心底的歌。難怪她可以迷倒那麼多男人,原來在她矯揉造作的底里,竟有一種溫柔可以刮骨若此。
田笑躲閃間猶忍不住回望了下小白鞋的臉。只見她氣喘吁吁,臉上脂粉已盡被汗水沖落,頭髮粘黏在額頭上,露出了她太薄的額頭與髮際太高的缺點,一張臉顯出一個女人三十過後皮膚的真實狀態,帶著松泄與疲憊。田笑只沒想到她脂粉沖盪漸盡后還會有如此一歌,這時只覺救她也不冤了。
可眼下,到處都是該死的躍也躍不完的灰瓦烏檐。田笑心底大怒,撥不開心底的悶郁,忍了一刻,突然敞著嗓子貼著小白鞋尾聲落處唱了起來:
……第一次瞄妹妹……你不那個在……啊哈嘿;
你媽媽……劈頭打我……兩鍋鍋那個蓋……啊哈嘿,……喲嘿!
這一聲,卻把小白鞋一個人脫力盡處的低喃唱出了沒拘沒管的潑野,把魏大姑幾個一時聽到都鬧得有些呆了。她們心頭茫然,隱有所感。只見在她們強攻之下的屋脊上的這對「情侶」,那瘋傻的勢頭,當真是她們平生所未曾見。
可小白鞋的眼忽望向不遠處,直直的,獃獃的,像突然發現了什麼人。
然後只聽她喃喃道:「啊……是你……我說怎麼有人來救我,原來是你派來的……」
田笑聽得暈頭暈腦,回頭疾看了小白鞋一眼,只見她眼中全是歡喜。
她臉上容光跟迴光返照似的,田笑只當她迷瘋了,怕糊塗了,可順她眼光望去,卻猛地見到一條人影飄然而來。那人影幾乎是虛的,全看不清他的形容身段。只是看似緩緩,但其實疾快地就已掠到田笑身邊。伸手一兜,已把小白鞋抱入懷裡,還得暇沖田笑耳邊道:「分頭走,我繞迷她們,晚上羊癲子衚衕見。」
說著,他抱著小白鞋,竟長身破圍而去!
田笑其實也沒看清他的臉。但聽那身形帶起的隱隱如松濤般的風響,心中就不由一凜:是古杉!
接著心下卻沒來由一怒,是對小白鞋的一怒。他想起小白鞋剛才的話來:什麼叫「原來是你派來的」?自己枉拚了命救她,結果白給古杉賺了人情!
田笑心頭怒罵:媽媽的,都是卑鄙小人,兩個都是!
他剛剛才升起的本還欣賞小白鞋的心立時淡了——破女人,算什麼人啊,見了個更有來頭,更有風勢的小白臉,原來你立馬忘了咱這身邊的真肝膽。哼,枉我救你一番!
——田笑自己在那兒一時開心一時惱怒地想著,也沒答鐵萼瑛的話。
他此時心裡大憋悶:憑什麼告訴她!跟她實說了,不明擺著要把明明是自己拿命搏來的功勞,最終還是要被古杉那小子盜搶去?
呸,這世上怎麼會有古杉這樣的人!他這樣的人,不知怎麼做作,竟在個個女人心中都完美成一個王子似的。連小白鞋這種騷浪娘們兒一見他都立馬純情得跟個黃花閨女似。他還活個啥呀?那還算男人嗎?
田笑本來對古杉已經頗生好感的心,登時又變得不以為然起來。
他看看自己的手,看看自己的腳,突然對自己很是滿意。
——哼,是個男人,就該粗手大腳的像我這樣。古杉那樣精刮過份,又算些什麼男從。只有沒眼光的女子,才會看上他。
鐵萼瑛見他半天沒吭聲,跟上次見他時饒舌的樣子大異其趣,不由微覺奇怪。
她本不是多話的人,也只漫聲道:「我遠遠看到了。但顧於師門,又不明緣由,就沒好出手,只遠遠看你們跑遠了。」
微笑了下,「我還遠遠聽到你們對歌。呵呵,你們這樣的情人,卻也真真江湖罕見。」
田笑一聽,不由急了起來。「什麼情人對歌,什麼江湖罕見……我跟她全無關係的。」
接著他看到鐵萼瑛一貫嚴肅的眼神中有促狹的笑,也就不辯了,咧開大嘴笑道:「你真是小人之心。我田大俠客這次可全是路見不平,撥刀相助!」
「而且,我大丈夫救人不圖其色,坐懷不亂。人救下來后,就直接把她塞到她情人手裡去了。如此光明磊落,你以後但遇到江湖同道,可要幫我大大宣揚一番。」
說著他不由開心,有一點報複式的快感。猛覺得肚子餓了,正要敞開喉嚨叫一碗面,卻見遠遠的環子遠遠地蹦了過來。
那環子早看到他,正一蹦一蹦地飛過來。
一時小巷子里只見到一對衝天辮兒在飛。她一頭扎到田笑桌邊,跟她田哥哥打了個招呼,蹦去叫了好多好吃的,回過頭還沒等坐下來,就瞪著眼睛盯著田笑身邊的鐵萼瑛直看。
鐵萼瑛被看得有點呆。
田笑都有點不好意,正要拿話解趣兒,卻聽要命的環子猛然開口了:「田哥哥,這個姐姐就是你這些天茶不思飯不想,為她恨古杉恨得滿頭包的那個啊!」
田笑頭馬上「嗡」的一聲大了——自己今天就不該招呼她來!
要不是想起她早上起來滴的那兩滴眼淚,突然同情她,怎麼會招呼她叫她晚上來見見那個她最渴切的古杉?
誰知這小要命的一來就給他來上這麼一句!
田笑只覺得臉上在紅,紅得燒起來,再燒下去這條巷子只怕都被照亮了。心裡卻失了把火似的,恨不得伸手把環子的嘴給捏起來。
可更要命的卻是環子下面這一句:「好啊好啊,這姐姐雖不算好看,但跟你頂配頂配的了。田哥哥,你把這姐姐娶進了門,我就可以依著你原來的話,好跟著你做小了;田哥哥,我這小老婆的事兒你可不許賴;田哥哥……」
她下面還要饒舌頭地往下嚼,田笑只見鐵萼瑛面色微微一變。他料知這女人定是最恨這世上男人個個有三妻四妾的打算,只見她哼了一哼,竟什麼話沒說,一按桌子,甩下錢就走了!
田笑心裡氣得幾乎沒炸了,沖著鐵萼瑛背影,張了張口,也不知怎麼解釋。
他心頭大怒——這個鐵人好容易有空兒有說有笑地跟自己說上了幾句話,他容易嘛,還要瞧她心緒,還要瞧古杉沒跑出來的空當,還要瞧自己是不是剛好打疊出勇氣……今天好容易剛剛做了件露臉的事,正好給她看到了,可這死環子!
——她是定把自己當成只愛三妻四妾的輕薄人了。他田笑盯著環子,眼神一時恨不得吃了她,看著她正歡喜的左搖右晃的小腦袋,恨不得掐住它就入桌子上磕。對,沒錯,還要正磕在那桌子的尖角上!
環子怔怔地望著鐵萼瑛去遠了的身影,一臉無辜地看向田笑:「我又說錯話了嗎?」
田笑看著她那口細碎的小白牙,恨不得把它們一顆顆敲下來,再拿過來按在自己喉嚨上,直接用它把自己咬死才好。
那半間凹室里卻傳出一聲輕笑。
田笑滿腔怒火,回頭一看,卻見那凹室里不知什麼時已多出一個人。
那屋裡黑透了,點了盞燈。那人就在鍋台邊上,身影被燈暈塗上層銹色,臉上眉眼在銹銹的光中頗生古意。像黃銅鏡子里照出的人影兒,他臉上頗有質感,也不像是個小白臉兒,卻像是照他的那黃銅鏡子沒有磨光,微微有些毛。那個身段,瘦長的衣服裹著肌膚,肌膚包的是骨頭,好象專為體現那一身骨頭似的。
環子怔怔地看著他,只覺這人給她感覺格外特異,好象小時只愛玩鬧的她有一次偶然進了書房,在書房裡找到一本書,翻開厚軟的舊紙,猛地在冊頁上看到一枚銅錢般的月。那時節,心裡感覺只像時光匆匆地在身邊流,這世上的一切都恍惚不見,印在她眼裡的只有那顆月了……然後細看下才知那不是月,而是一枚印章,只是那章子太好看,看著像顆月罷了。
……章子上刻的什麼環子也不認得,不過只記得那字跡鋒棱俱出。這時細看下,只覺得爐台邊那人眉眼鋒棱,五官峭挺,乍看似那銅錢樣的月,再細看,卻似一方字跡深鍥的印章似的。
田笑也還是頭一次這麼近看到古杉。
他靜了靜,本以為會忿恨,不過下午兩人也算同仇敵愾過一次,這時不知怎麼心裡竟升出些歡喜來。
他拍了拍身邊的凳子。
古杉就走過來,隨意地坐下了。
那攤主就上前,顫微微地給這張桌上添了盞燈。
古杉卻自帶了一瓶酒。
酒很清,味兒聞著很醇厚。
田笑認真地望著他,半晌忽口沒遮攔地道:「我本以為,你就算名聲比我大,功夫就一定比我好?就算功夫也比我好,人就一定也比我長得帥?人就算也比我帥,不見得長得還比我高?長得也比我高的話,男人氣慨上總不如我吧……就算氣慨都強似我,難不成雞雞也比我大!」
他嘆了口氣,抓起古杉剛斟好的酒就仰了一口。
「可現在,我打定主意不去跟你比大小了——多少剩下個安慰的可能,總比什麼都不剩下要好。」
古杉被他逗得忍不住一樂。
環子這時方在古杉臉上收回眼來,剛才田笑那一段繞口令似的話她分神之下沒有聽清,這時忍不住插口問:「田哥哥,你說什麼比你大?」
田笑見古杉臉上又漾起笑影,知道自己又被人撞著了尷尬處,怒於環子如此不爭氣,實在忍無可忍,伸手就往她頸上一拍——這卻是他的獨門手法,比點昏睡穴還來得快且有效。
環子頭一沉,嘟囔了一聲,趴在桌上,乖乖地就睡著了。
古杉抿著嘴坐在那裡,分明已撿了笑,還要裝得十分厚道。
田笑又氣又惱,忍不住譏刺道:「怎麼,世家子弟也來這樣小攤子上喝酒?」
古杉笑著眨了下眼:「齊人尚有一妻一妾。田兄一介平民,還不是守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小老婆大老婆地扯不清?我世家子弟,大魚大肉的吃厭了,附帶著還要來這小攤子喝酒,又有什麼好笑?」
田笑先只見他溫謹平和的氣度,只道他不會鬥嘴,沒想到會被反譏。一時找不出話回他,只有又去喝酒。
古杉卻看著趴睡在桌邊的環子:「這小妹妹卻有趣。可惜……田兄這麼誘拐少女,只怕大大的不好。」
田笑一怒:「你知道個甚!」
可接著他見到古杉臉上的神情,像正眨巴著眼等著他說下去,才明白這小子是好奇。他分明想知道個中情由,又不願直接問,所以故意激自己呢。
田笑心頭著惱:那些女孩子,只怕當他多君子吧?哪知道這小子這麼壞!
可他本是藏不住話的人,加之剛被鐵萼瑛誤會,憋了一肚委屈未得申訴,明明知道是上了古杉的當,還是忍不住嘆氣解釋道:「你別看她瘋瘋癲癲的,嚷著什麼跟我做小,其實肚裡自有她自己的一番道理。」
「說起來可又搞怪又好笑。她出身原也不算差……」
說著橫了那古杉一眼,「……跟你們這些名門正派的子弟一樣也算有家世的,只不過沒你們那什麼『清華』,不過出身於山西太平堡。她爹就是太平堡的堡主,算起來,是他正正宗宗的嫡親女兒,家世也好傳了那麼十七八代?只不過他們山西土財主,比不上你們那叫什麼『閥閱之門』了。」
「我第一次遇到她,她正被山西好幾路好手們在追蹤。我心中不由好奇,心想這些大男人家,成名人物,追這麼個小丫頭片子幹什麼?一時糊塗,竟會援手,把她就揀了回來——為了她,東逃西避的,可沒少吃了苦頭。好容易溜出山西,做了些假消息,引得追她的人以為逃向江蘇了,那時才得知,原來那些人不是追殺她,這小妮子說的都是騙我的,人家只是抓她回去成親的。」
「我又好氣又好笑,知道她原來是逃婚逃出來的。她爹要把她嫁給柳林集的柳六兒。我當時大奇,問道:『可是那人或老或丑?』她搖搖頭,說不是,比我要漂亮得多呢。我就懷疑她爹要她嫁的人是不是有病,她也搖頭說不。最後混熟了,居然說那柳六兒她其實見過,最有風彩的一個年輕小伙兒,在山西一地是出了名的,可她不願。她當時就一個道理:『要我嫁過去給他做小可以,可當他大老婆,我不幹!』」
「我當時就覺得這小丫頭瘋得可以,繞了半天才弄清楚她的道理。原來她是山西太平堡主井泰愚的正房女人的女兒,從小就見到她媽媽一天到晚躲在房裡哭,她家裡原來還有個姨娘。那井泰愚想來有些男人的通病,寵妾滅妻。那姨娘不知是何等厲害人物,欺負得環子她媽天天以淚洗面。環子自小見慣了,又老受她家那姨娘的兒子欺負,從小也沒什麼人管教,弄得個小腦子裡想法古古怪怪,瘋瘋癲癲。說她從小就打定主要,要嫁人堅決不做人的大老婆,那以後會象她媽媽一樣的受氣,要做就做小老婆。」
說到這兒,他掃了眼古杉,卻在他臉上看到了點兒了解似的神情。
田笑自己說得本覺滑稽,可看了古杉那神情,不知怎麼突然覺出一點凄涼來。
他腦子裡忽地想起那條塵土路——他第一次遇見環子就在那塵土路的邊上,她一個小丫頭,看著比現在還要小很多,從小就沒人關照沒來得及長大的樣子,一頭一臉的灰,一衣襟的土,灰頭土腦地站在那裡哭。
一想起那個情景,田笑就忍不住心酸起來。以後,哪怕把這丫頭帶在身邊多累贅,她又給自己添了多少麻煩,回回惱怒之餘,一回想起當初那副畫面,他心底里就象第一次看到環子時,看到她那排細碎的小牙,從此就讓她那排牙長在心底里了,一想起來就被它輕輕挫咬著,忍不住地發酸。
田笑茫然了會兒,他不習慣這麼樣的憂傷,可那可惱的憂傷也會時不時地爬上心來。半晌,他勉強打起快活道:「以後,她就跟著我了。因見她自幼凄涼,難免不縱著她蹬鼻子上臉。她得了意,我可苦頭大了。不知哪一天起,她就開始念叨起我是好人,等娶了媳婦兒,一定要給我做小。我心想乖乖隆的冬,要是給她爹知道了,不知要把我斬成幾截炸呢!」
田笑苦笑了下,臉上卻露出一片溫情來。
那溫情任誰見了,只怕都會露出點微笑。只聽他嘻嘻笑道:「好在這次她在咸陽城聽說了你。看她平時那份兒迷狂的樣兒,也許她會不計身價,哪怕當大老婆也情願跟了你呢?阿彌陀佛,要是那樣,我就是祖上積德了。」
他兜了一大圈,最後把話繞回到古杉身上,一雙眼笑眯眯地看著古杉,大舅子看妹夫也沒他那麼親切。
「她早打定了主意,要等明兒擂台之上,叫我出馬,不顧那些女兒們的反對,三下五除二地把你打下馬來,奪了擂,搶了親,說你要實在不願嫁我的話,就把你交給她,剩下那煙紅柳綠,不正好跟了我瘋跑?」
古杉被他逗得綳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田笑振起快活的心,拿起杯子和古杉碰了碰,笑道:「怎麼樣,明兒的擂明兒再說。咱們先說好我是要來打擂的。咱們先在酒上拼個生死如何?」
古杉微嫌落寞的臉上也迸出笑影來,拿杯與他一碰。
這頓酒一時靜靜地喝了下去。田笑自幼流落江湖,可說什麼樣的人都見過,什麼樣的場面也算經歷過,跟誰也都拉得上話,可這麼投心投意地和一個人喝酒還是平生第一次。他與古杉,無論身家、經歷、志氣……都實在大異其趣,可默默中,兩個人竟覺得說不出的投合來。
好一時,兩人都沒說話。田笑也不是安靜不下來的人,人前他儘管胡鬧,但有時,走到田野里,那些野草四處伸展開它們的平坦的綠,春陌草阡上零星的開起小小的黃黃的花來,遠遠的牛兒低著頭吃草,那樣的天光里,無論陰晴晦朔,田笑其實都還靜得下來。他可以嚼著草根兒一坐就坐在那裡幾個時辰,也可以反屈雙臂枕著頭什麼都不想只看那高天上流雲看一下午。
可現在,這種兩個人的靜默卻是平生頭一遭。這靜默讓人覺得,這咸陽城原來並不真的那麼荒涼,哪怕它再老一點兒,再破舊一點兒,灰塵再多一點兒;哪怕僅只是這麼個陋巷,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小飯攤兒,有那麼個朋友可以無欲相對,聽任時光在身邊嘩啦啦的流,也實在很好。
一個多時辰就這麼默默地流過去了。兩個人雖什麼都沒說,卻覺得越來越熟悉了。破爛爛的咸陽城裡,身邊的土牆屋瓦,蒙灰草木,不可能永遠黑沉的夜,它們一切都是速朽的,又似一切都是長久的。而這一刻的靜默相對與這一頓的舉杯共酒卻是生平所乏有的真實。它真實得彷彿讓身邊的整個咸陽做為一背景,感覺自己是在一片廢墟里對酌,那種遠隔出時光之外的感覺,卻也讓人感動。
田笑看著古杉,就象看到第一次見到他時連同見到那一片清森的密林;無數古木中,他可以遙想及那個深遠的門庭;閃電突馳,大雨號天,山巒遠列,松濤陣響;無數的歷史與他那獨一的家門俱在那裡號啕咆哮……而古杉望著他,卻像可以見到春日原野上,那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只成為一個指象,只成為一刻真實的牧童的笛吹……
良久,田笑慨嘆道:「我說,那個勞什子擂台,難不成你真的要去?」
古杉輕輕一笑:「弘文館柬傳天下——江湖世家、嶺南閥閱,捧扎而喜、欣然畢至;甚或文淵閣魁首、聞閣老都親自出面,他人在丹墀、心牽西北,手拂御柳、鞭指灞陵;兼承過千庭過先生不辭千里,慨然而降;咸陽地面上的府吏縣令,無不聞風而喜;連武英殿幾大侍衛都被派出,個個威武卓著,目前就在這咸陽土塬之地,暗地裡環戒左右……真所謂『列缺霹靂,丘巒崩催;洞天石扉,轟然中開;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台!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
「……連『邪帝』老都不辭年邁,惠然肯來,我已於摔碑店得晤一面;甚或江湖罕見其行蹤的地藏門主,現在連『千棺過』都已發動……我身負如此重名,不藉機龍門躍鯉,怎麼著也該坦腹東床?不說去雀屏自薦,又豈敢謙『齊大非偶』……不出面不是給大家好看?」
他說來典雅,把當前情景,江湖勢力,眼前煙塵,世上傾軋,一一列舉個遍。田笑也聽不全懂,眼中卻見到一大片花紅柳綠,文彩輝煌,一時悠然神往,不由大叫道:「好風光,好場面!」
叫得自己心裡都熱望起來,想起了小時『打皇上』的遊戲,誰爬上墳頭不被打下來,就可以居那『九五』之位——只覺人生如此,確實熱鬧得非凡!
可他這時於一心熱鬧中側目向古杉望去,卻只覺得他身上氣勢聳然欲振。
——咸陽城古舊衰朽,可在古杉一番羅列之下,哪怕他兩人身坐陋巷,一時也覺身外一尺之距,就是花團錦簇、觸眼欲開;玉螭金蝀、橫陳水岸;青樓朱闕、蘭台高聳;富貴功名、垂手可揀……可那古杉,卻自居崖岸,一身長衫無風自振。看他臉上神氣,直欲高崖垂練、深壑松響,讓田笑於一眼迷狂中,像更深認清了他。只覺得他似在這滿眼錦繡中,登堂上座,眼望堂下,卻清瞳如舊。堂下亂花迷眼,堂上的他卻依舊秉承古家不求聞達的家訓,像又一次讓人望到了摔碑店外古家那片古老的樹林,只覺森然靜穆、古意斑闌,風慨一時如許。
田笑忽哈哈一笑:「你小子,我只怕現在全天下的小子都在羨慕著你這位置呢!」
古杉也自覺神情太過整肅了,破顏一笑,「我卻羨慕著你的位置。」
田笑滿是不信地看了一眼他。
「田兄無牽無礙,自得一江湖。無論走到哪裡,都把你心中的江湖浸滿身邊。這份自在,叫人怎能不羨?」
「而我,無論如何自許超卓。一出門,就要碰上別人那泥潭般的江湖的。」
「那你不理他們,偷偷地溜了吧?」
田笑夾了下眼睛一笑:「你也別去那擂台,免得我還要去打擂。你直接跟我私奔去好了。」
古杉也笑了:「這主意好!」
說著嘆了口氣:「可惜我是俗人啊,在這世上還有好多生意必須打理。比如:我家傳的在這咸陽城外一帶,說起來還真的有千頃良田,不瞞你說,那摔碑店的整個一大片,都算是我家的田。我有心不理,把它直接分給佃戶算了,可惜沒人肯。他們都說:若分給了他們,到時田租國賦、河工兵役,到時都由誰來料理?那時縣吏催租,國賦三升民一斗,一定會把他們剝得只剩骨頭。有我古家在這裡,多少可以出頭硬頂些,縣上的官一向倒無法儘力搜括他們的……」
「二來,也是我太過無聊,這些年在西北關外,和闐之地,找到個綠洲,碰上幾個野老隱逸,助他們移了過去。沒想這點舉動卻冒犯了聞閣老的大主意,他一向還算給我面子,並不深究,沒有動用敦煌宿衛去毀了我那『世外洲』。不過他容忍我也容忍得久了,照過千庭傳來的話,這次我要不依他,那無論在這咸陽租種我家土地的佃戶小農,還是那些塞外綠州不肯入他那『閏虎榜』的同伴,他可就不會容情至此了。」
田笑輕聲一嘆:「只怕還有『劇秦』之事……」
古杉面色不由一變,看來他哪怕與田笑投機如許,還是不肯輕易道及這麼重要的隱秘的。
只聽古杉略過不答,只長嘆道:「所以,我怎能不怕?」
田笑只聽得心下鬱悶,破口罵道:「他媽媽的!」
古杉看了他一眼,眼神一轉,田笑正不知他打什麼主意,卻聽他也忽粗口叫出句:「他媽媽的!」
他一向風致端謹,猛地學了這麼句,讓田笑也不由一怔。
然後,兩人不由齊聲大笑。
那守攤兒的老人羊癲兒本早該收攤了,但心中似珍惜古杉這般朋友,遠遠地守著相陪,一直遙遙地看著他倆。這時忽見他們大笑,雖不知他們笑什麼,卻也跟著咧嘴笑了起來。
田笑斜眼看向古杉,微笑道:「奇怪,雖說連我也覺得你很好,可武英殿、聞閣老那些老驢們看中你什麼呢?難道跟我一樣看中你這張小白臉兒?」
古杉也不惱:「是看中我家傳的一件東西吧?」
「或者不如說,是怕著我家傳的一樣東西吧……」
「守鑰人」——田笑腦中猛地想起這三個字,他想起當日瘋喉女所言,不由一番好奇重被引動。當日他就好奇,壓抑了這麼些天,今日算終於有機會問了:「那是什麼?」
古杉看了他一眼,似在考慮能不能對他說。然後似覺對他倒大可以放心,方坦然道:「也不是什麼,只是從前一個姓駱的和一個姓易的少年手裡傳下的一點舊物。」
——姓駱的、與姓易的?
——駱、易?
「是絡驛!」
只見田笑臉上紅光一燦,原來、那些傳說竟是真的!而那些傳說竟還有餘韻。他握著面前的酒,忽然想起些小時聽到的那傳說來的故事……「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復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難道那一杯酒、一把劍;一場雪,一段歌;竟不是虛擬,竟終可以這樣千古不絕嗎?
古杉的臉上也忽露神往。
「沒錯,就是絡繹。」
「雖然,江湖中人大半並不知道這『絡繹』究竟是什麼,田笑只在意它是一縷不絕的傳說,大多人卻關心的卻是它是關聯著寶物。『永閉武庫』與『絡繹劍』只怕是最讓大家上心的了。」
他微微一笑:「這東西也累我古家好久。為了這勞什子,我古家代代都要跟『封喉』封家結親。這規矩卻也奇怪,可能祖上考慮,人凡是知道一個秘密、且那秘密有天大幹系的話,只怕再也一個人承受不了,總要告訴個什麼人才對的,所以古家子孫必須結親。那東西當初由我古家與封侯爺封家共同護持,所以,也就定下了這麼個規矩:凡我古家承繼這秘密的子孫,都要娶一個封家的女兒。他的秘密一生只可以跟兩個人說,一個是他的兒子,一個就是他的妻子。但他們想得也真周到,娶了那封家之女后,那封家之女就要被就此『封喉』的。代代封家之中就總有一個女孩兒被迫自仰這神奇的啞葯……」
「可惜,我卻從來沒聽我媽媽說過一句話。」
他面上神氣忽轉傷慘,等了一下才笑道:「你只看到現在弘文館弄了那什麼擂台,只不知多少江湖子弟以為我四下里招鶯兜燕,肚子里也恨我猖狂。豈知,我其實最早為這個就被退過親的,因為……那封家女孩兒不甘再受那仰藥之苦……如今,居然還要被它累著擺擂招親。」
「呵呵,人間懷璧誰似我,平生詈罵且由之!」
他低下眉來微微苦笑,田笑還是頭一次見到他原來如此落寞自苦。
田笑幾乎脫口說道:「不是的!」
——他認識瘋喉女,知道瘋喉女退親可不是為了這個!她要、只是要古杉可以「飛翔」起來。她最不要見到的不是被「封喉」的自己,而是被「封喉」的他!
可他看著眼下古杉的神色,只覺得他雖面上洒脫,骨子裡定是個很持重很容易自責的人,最終還是決定不說,哪怕,那瘋喉女當初說與他時,大半的目的也是為「萬一他有一日見到古杉時,他……也就由此可以知道吧?」
——還是別白讓他徒增內疚吧?
田笑心裡凄涼,口裡打岔道:「這麼多年了,那他們為什麼原來不怕,不打主意,任那東西在你古家手裡保存如此之久,現在倒突然怕起來了?」
古杉身子微挺:「可能一是因為,那東西在我古家雖代代相傳,但從來只是護持,卻沒有人試圖索解他。到了我這兒,生性好動,卻曾細細參詳,從中得益非淺,而不是像長輩們只視之為文玩,所以才遭忌吧?」
他的語氣忽然遲緩:「二是……也許因為我認識了……遲慕晴?」
「邪帝無論在人間毀譽如何,但我一向還對之深有所敬。但他與湘西『排教』與『有苗』之民一向糾纏太深。這兩班人馬,在朝在野,都被朝廷視為禍亂根源。我認識了他的女兒,他們自然千方百計也要阻止我們兩脈合流,讓那東西間接流傳到邪帝手裡。」
他的語氣突轉森然凜冽:「所以他們不惜動用天下紅粉與名場熱衷,與江湖各世家搞出這麼個擂台來,以阻邪帝,以阻遲慕晴,以控我古門一脈!」
田笑只覺他越說口氣越是凌厲,那種鋒芒殺氣,卻是自己平生僅見。
只聽田笑哈哈大笑道:「那你小子索性就入贅邪帝那一門。哪怕滿江湖中人都反對你,滿武英殿人要討伐你,滿弘文館人要羅織你,就再加上聞閣老那頭老驢好了,我也支持你。咱們且跟他們大鬧一場。」
他眼中放光,覺得遇到了最好玩的事兒一般。那架式簡直有如一個暴民,聞風欲動,馬上要揭竿而起。
古杉笑道:「可眼下,我還是得先應付這脂粉一劫。看他們選中的江湖佳麗,是誰還可以一出手就把我打下馬來?」
兩人說笑飲酒。
田笑自知功夫上是定不如這古杉了,打定主意要在喝酒上找回本兒來。
只見他們一杯一杯的,田笑只擺出千杯不醉的派頭要擺平古杉。
兩人喝得多,說得也雜亂。到後來,古杉說的就都讓田笑又懂又不懂了。他居然討論起:這咸陽是什麼呢?
古杉也覺得自己醉了,因為,他腦中的思緒已泛濫開來,開始對著田笑隨口說起自己平日的感慨……「咸陽是什麼呢?」
「咸陽是什麼?咸陽……那是個讓人頗生聯想的名字吧?……鹹鹹的有如汗水;而那陽、該是爆烈於先世的、羿射九日後唯余的那顆最強盛也最暴烈的太陽……」
「……那太陽滋啦滋啦地烤,幾千年就這麼烤過去了……再濃的生命,再多的汗水也該烤乾了吧?所以只剩下一群黃垮垮、土崩崩、木渣了臉的遺民,失了水般,在那漸被鹽浸了的土地上耕勞著……」
「……而那個最初的鬱勃的黑色的城市已不見了……故老傳說:那個城市曾奠定一代王朝,史上最強盛的王朝……最開始是一場慾望的故事,那故事裡有太子做人質,有商人來販國,有荊柯來行刺,有秦皇自屠其父……有一切最原始的力與慾望,就是還沒有制度,也沒有綱常,只有慾望,一種欲兼并天下、四海一廛的慾望與力……」
「……據說,是那個叫商鞅的人在這裡立下過第一根竹竿,說誰移動那根輕輕的竹竿,就可以得獎千金……那最輕的卻成了最重的,從此法度天下,那一線黑色的法度由此成就了一代王朝……」
「……那是個極有生命力的年代,最原始的生命力遭遇到最初張的試圖彈壓它的法度……當最頑強的慾望遇到最嚴酷的秩序,羅網初張,四處儘是飛鳥……是什麼終於造就了史上第一個強勢的時代?是那些嚴刑峻法,還是那些起土驪山隈的可以被組織被限制的生民之力?……」
「……可最終,千年晃過、劇秦已亡,生命漸朽、法度亦老……敵勢的雙方終於同歸於盡……以後有漢,無論魏晉,再不是僅以法家制其萬民欲力了,有了『無為之治』,有了『罷黜百家』……最初敵對的雙方同歸於盡,它們膠合在一起,化做了說也說不出顏色的墨色……」
「……而那些黑,那些曾覆壓一城,度量宇內的黑,那些黑色的,以更濃重的色壓抑血色的濃墨重典,現在都到哪裡去了?……是漸漸飽吞了生命,柔化成了儒者的墨汁,借了帝王的軀殼,依著儒者的長袖,從此揮舞?它抽幹了歡樂與悲傷,重文疊韻地、繁文縟禮地浸到了天上,污成雲,濁成雨,從而再以這樣的方式淹浸下整個中國……?」
「而那咸陽,卻只變成個不再有人留意,墨汁傾盡后被人丟棄的木盒。」
這是古杉的最後一句。
田笑卻嘟囔著:「你都在說些什麼?原來倒底是你先醉了,要不我怎麼看著你人都穩不住了,看著儘是虛影兒。你架不住,就趕快說了吧。承認你酒量不如我……」
他沒嘟囔完,就一頭倒在那酒桌上,口裡流涎,不一會兒打起呼嚕來。
古杉還算好,卻自顧自的,控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思路,一路就這麼胡思亂想著。
耳中忽聽到田笑伸了下腰,把胳膊墊到了自己頰下,口裡嘟嘟囔囔道:「你小子不錯。可認識了你,更讓我覺得,還是做我自己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