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第六章

劉天鳴已經由南京北上,到宿遷來了。巡按御史「代天巡狩」,所以威儀極盛。劉天鳴的儀仗,更是與眾不同:最前面是一座龍亭,亭中供奉一把裝飾極其華美的寶劍——先皇孝宗敬皇帝御賜的「尚方寶劍」。

尚方寶劍也稱上方寶劍,請出這把寶劍,就可以先斬後奏。所以一路而來,老百姓無不奔走相告,不知道要殺哪個貪官惡吏。但是他們都失望了,經過各縣,劉天鳴既不「放告」,也不接狀子,老百姓就弄不明白了,既然如此,把尚方寶劍請出來幹什麼?看樣子,是擺出來嚇嚇人的。

只有宿遷縣的老百姓不是這麼想。越是劉天鳴一路不管事,越見得他是專為張華山和衛虎而來的。吃過這兩個人苦頭的人,夢裡都會笑醒,天天在南門城外,伸長了脖子等劉天鳴和他的尚方寶劍。

但是有了尚方寶劍就麻煩了,此刻到處,就如聖旨頒到一樣,地方官要跪接跪送。劉天鳴到了行館,先要供奉尚方寶劍,行禮如儀,第二天動身又請劍,就如請駕一般,又有一套儀節,因此,路上走得極慢。

終於到了宿遷。事先劉天鳴傳諭,仍以魯肅廟為行館。張華山率領僚屬,老遠迎了出去,接著劉天鳴的轎子,報名請安,又趕到魯肅廟前站班。把供奉尚方寶劍的龍亭安置好,劉天鳴入內休息,傳諭地方官員,一概免見,包括他的老同年孫老師在內。

劉天鳴名為休息,其實是立刻辦事。由於李壯圖中途迎接見面,做了報告,所以對張華山的態度,已經頗為明了,此時他所要知道的是整個案子的詳細情形——馬昭賢信中的敘述,過於簡略。因而他第一道手諭是飭令張華山,將朱案全卷,立刻移送到行館。

第二道手諭是,命令宿遷縣多派捕快,保護行館。這其實是用不著他囑咐的,張華山早就派巡檢趙士龍和驛丞「馬上有」在那裡照料。這時接到手諭,「馬上有」立刻親自進城,面稟張華山,將朱案全卷取來,立刻送到魯肅廟。

晚飯後,劉天鳴一個人在燈下,細細披閱全卷。看完已經天色微明,雙眼倦澀得幾乎睜不開,但腦中思緒起伏,無論如何寧靜不下來,恨不得當時就請尚方寶劍把衛虎殺掉,才能為老百姓平這一口氣。

「大人,大人!」就在這時候,他聽得窗外有人在喊,聲音雖很低微,可是惶恐之意,極其明顯,「請快開門,我有緊急大事面稟!」窗外又在催。

他聽出來了,是林鼎的聲音,他一向沉著,何以有這樣的聲音?令人奇怪。劉天鳴這樣想著,便急急去開門。門一開,屋內的燈光,映出林鼎的臉色,蒼白異常,而且,彷彿整個身子都在微微發抖。

「怎麼回事?」

「大人!」林鼎雙膝跪倒,「我該死,出了大事!」

「起來,起來!」劉天鳴急忙雙手把他扶了起來,「有話進來說。」

到得屋中,林鼎先把房門關上,然後湊近劉天鳴說道:「大人,尚方寶劍失竊了!」

這一下,把劉天鳴驚得面無人色,頹然倒在椅上,望著林鼎,半天說不出話來。尚方寶劍出於御賜,保護此劍,就跟保護御駕一樣,失掉了是「大不敬」的罪名,不僅僅是革職的罪名,也許腦袋都會不保。

「都怪我太大意。」林鼎敲著腦袋說,「我跟李壯圖分班看守。子夜交班,尚方寶劍,明明供在前殿。四更時分,我打了一個盹兒,等醒過來一看,尚方寶劍已經不在了!」

「這——」劉天鳴定定神說,「是誰偷了呢?誰有這麼大膽?把宿遷縣派來的人,找來問一問看。」

「大人!」林鼎放低了聲音又說,「此事還不宜宣張!」

「啊!」劉天鳴被提醒了,「快找壯圖來,我們一起商量。」

於是林鼎轉身開門,去找李壯圖。劉天鳴心亂如麻,一個人在屋子裡如熱鍋上的螞蟻似的,不停腳地亂轉,茫然不知如何應付這意外的變故。

聽得房門一響,回身看時,第一眼看到李壯圖,很奇怪,他的臉色非常平靜,這使得劉天鳴的心境,隨之一寬——他們兩個人各有長處,論穩重小心推林鼎;料事深明,善於隨機應變,卻得數李壯圖。從這時他的臉色看,大概已胸有成竹了。

果然,他第一句話就是:「不要緊!大人,你請先寬下心來,要裝得沒有這回事似的才好。」

「嗯,嗯!壯圖,你定有所見,細細說給我聽。」

「這把劍必是衛虎所盜——」

「對,這是一定的。」

「衛虎盜劍,是要困窘大人;如果大人能不為所窘,他的詭計奸謀,豈不是全部落空了嗎?」

「話是不錯!」劉天鳴問道,「不過,我如何能不窘?」

「請問大人,衛虎盜了尚方寶劍,敢承認嗎?」

「自然不敢。」

「他敢拿出來嗎?」

「那更不敢了。」

「就是這話啰。」李壯圖說,「他要敢承認,敢拿出來,他自己先就是死罪。所以他盜了這把劍去,等於廢物。」

「啊,啊!我有些懂了。」劉天鳴如黑夜迷路,突然發現前村隱約有光,精神大振。「不過,」他又問,「在他雖如廢物,在我卻不能不明明白白,供奉在上,少了這把劍,豈不令人懷疑?」

「這好辦,我們另外拿把劍供著,只要樣子裝得像,誰也不知這真假。」

「說得太有道理了!」林鼎的臉上,這時顯得有血色了,「難道還有人敢請問大人,這把劍是真是假?」

「如果有人敢這樣問,」李壯圖說,「事情就好辦了,問他這話是何意思,就著落在他身上要那把『假劍』。」

「什麼?」劉天鳴大為詫異,「如何說是假劍?」

「大人真正是懵懂一時。」李壯圖得意地笑道,「我們要認定那是把『假劍』。意思是唯恐有那不逞之徒,心懷奸逆,膽敢來盜劍,所以仿製一把假劍,擺擺樣子,真劍是大人極謹慎地收藏著。」

「壯圖!」劉天鳴大為佩服,「我今天才知道你的心思,是如此細密。我倒不能不服你了。」

「大人言重。」李壯圖說,「如今事不宜遲,我們快布置起來,等天一亮,就諸多不便了。」

「壯圖這話說得是。」林鼎問道,「大人可有好劍?」

「我哪裡來的好劍?」劉天鳴皺眉答道,「這卻是難事。」

「不難,不難!」李壯圖急忙介面,「我有一把劍,裝飾極其華美,定可以冒充得過。」

說完,他轉身奔了出去,不一會兒把劍取到,綠色鯊魚皮鞘,劍柄嵌金鑲玉,果然華美非凡。

「走!」李壯圖說,「悄悄兒去把劍擺好,千萬不可為人所見。」

「慢著!」劉天鳴說,「這一次可再不能丟掉了。多派人看守。」

「是!」李壯圖說,「不過白天絕不要緊。請放心。」

「晚上呢?」劉天鳴說,「我的意思,多派人輪班,兩個時辰一輪,人不離劍,劍不離人,倒要看看誰敢來偷。」

「那一來反倒落了痕迹。」李壯圖看著林鼎問道,「你看可還會有人來偷?」

林鼎會意了,點點頭向劉天鳴道:「大人,我們一切如常。白天不要緊,晚上拼著我們兩人都不睡,埋伏在暗處,倘有人再來偷,恰好抓著正犯。」

劉天鳴笑了。「這些事我真正是外行。」他說,「你們快去安排吧!」

於是李、林兩人,極謹慎隱秘地走到前殿,先四下檢視了一遍,看清沒有偷窺的人,才將那把劍,高高供奉在原處。然後李壯圖先回到裡面,林鼎親自去開了殿門。外面在廊下守衛的宿遷縣捕快,趕緊揉一揉眼,做出很精神的樣子,上來招呼。

「各位辛苦了。」林鼎也含笑回禮,「換班息一息吧!」

「是。等我們的弟兄來了,馬上換班。」說著,那人走近前殿,自然而然地,朝里來望。

林鼎是受了李壯圖指點的,在這時便要注意,觀察可是「監守自盜」。如果是那人所盜,他一眼看到上方,忽然又有一把寶劍,必定會詫異,或者吃驚,或者發愣,只要有這樣一種神色,破案就容易了。

但是那人望是望了,卻沒有什麼表情。林鼎特意叫人備了菜和點心,設在殿內,邀守在廟外四周的公人,都來食用,藉此觀察他們的神情,卻都無異樣,可以證明這班人,大致是無關的。

睡到日中起身,劉天鳴邀李、林二人一起午餐,一面吃,一面談,談的仍是尚方寶劍。

「盜劍的人,不外兩種,不是外賊,就是內奸。如果認定是衛虎所盜,他不必從外面派人來,只要在裡頭埋伏,就可以成事。」李壯圖這樣一層一層分析,「既是內奸,又不外乎兩種,不是宿遷縣的公人,就是這廟裡的人。」

「對了!現在既然看出宿遷縣的人無關,那就一定是這魯肅廟裡的人。」劉天鳴說,「這得好好查一查!」

「壯圖,」林鼎忽然說道,「會不會是第三種人?」

「第三種人?」劉天鳴忍不住問,「怎麼是第三種人?」

「既不是宿遷縣的公人,也不是這廟裡的人,而是由衛虎另外派人埋伏在暗處,乘機竊盜。」

「這不大會。」李壯圖說,「那一來,盜劍容易脫身難,四周都有宿遷縣的人巡邏,當然會查到。查到是同黨,也就等於是宿遷公人所乾的好事了。」

「這話推理甚精。」劉天鳴說,「我現在有這麼個想法,我們先不必緝查盜劍的人,得研究一下,衛虎想困窘我,而我不中他的計。試問,他下一步會如何?他會不會去告密?」

「這倒不可不防。」李壯圖說,「不過,告密的只有兩個地方:一是京里,一是『南京鎮守太監』那裡;南京鎮守太監做不了主,還得奏報到朝廷,那是一兩個月以後的事,案子一定可以破了。」

「這話不錯。照此說來,我倒又想得了,此事,我應該先奏報朝廷,否則將來破了案,朝廷追問,如此大事,怎的隱匿不報?我便逃不了欺罔之罪了。」

「這一層,大人請慎重。」李壯圖說,「怕的是節外生枝,反而弄巧成拙。」

「這不是弄巧,正是誠拙之道。」

「這要大人自己裁度。」林鼎提醒他說,「如果奏報了,在破案以後,仍舊會得到處分。」

「這,當然,我自請處分。」

李、林都沉默了。在這方面,完全要劉天鳴自己做主,他們不便有所建議。

「請示大人,」李壯圖換了個話題,「何時進城?」

「明天上午。」劉天鳴說,「我今天先要找張華山來問一問。」

張華山這時早已率領屬下,在魯肅廟待命,從早到午,心裡七上八落。他心裡一直在想,劉天鳴上任路過宿遷的時候,既能收他的孝敬,不能不念香火之情。這一次,雷聲雖大,而卻至今未下。眼前最要緊的是,再能通個關節,奉上一筆巨數,「火到豬頭爛」,天大的干係,可保無事。但是,這個可通關節的人——孫老師,怎的一直不到?

照規矩,孫老師也該來參見巡按;論交情,他更應早早來拜訪,至今不到,莫非病了不成?

等到近午時分,孫老師依然蹤影杳然,他沉不住氣了,招招手把「馬上有」找了來,低聲囑咐:「勞你駕,進城去走一趟,看看孫老師在家幹些什麼?我猜他大概病了。你就說我說的:無論如何請孫老師來一趟,我有緊要話說。」

「是,是!」驛丞「馬上有」辦這種差使最在行,跨上一匹馬,飛奔回城。

這一去起碼得一個時辰,孫老師未到,巡按卻傳出話來:「請張大老爺!」

張華山響亮地答應一聲,深深吸口氣,把自己鎮靜下來,然後跟著林鼎到最後一間靜室,來見劉天鳴。

雖然巡按穿的是便衣,張華山依舊行了大禮,見家人獻過茶、退了出去,張華山咳嗽一聲很恭敬地說道:「朱青荷逆倫一案,辦得怕有不周之處,要請大人訓誨。」

「言重了。」劉天鳴以輕緩的聲音答道,「誰無兒女?『逆倫』二字,不可輕易出口,更不可輕易認定。」

「是!」張華山欠著身說,「大人教誨得是。」

「此案我已接睢寧馬縣令的稟呈,昨天徹夜披閱全卷,疑竇甚多。不知貴縣審問此案,清夜捫心,可能無慚?」

這句話指責得很重了,不過張華山的臉皮厚,一味卑躬屈節,仍然是傴僂著身子,擺出一臉敬謹受教的神情答道:「原要請大人開示。」

「自然,此案我要提審。先就卷宗所見,有幾點向貴縣請教。」

「不敢!請大人吩咐。」

「第一,可有坐錯花轎這件事?」

「此事並無佐證。」張華山這樣回答。

「何以謂之並無佐證?」

「未見有人投訴。」

「那麼,貴縣並未查訪?」

這句話把張華山問住了,只得低頭答道:「是我疏忽了的。」

「此是案中第一關鍵,如何容得你疏忽?而且這也是淺顯易見的事,如果不是花轎坐錯了,那姓尤的婦人,怎能誤殺陳德成?」劉天鳴接著又問,「其次,我要請教,衛虎續弦,你可知其事?」

「是知道的。」張華山說,「衛虎來請我吃喜酒,以身份所關,辭謝未赴。」

「那麼,衛虎家有喜事,而且是他自己半百年紀,又做新郎,理該賞他幾天假期。可是這話?」

「是!」張華山深深點頭,「我賞了他三天假期。」

「既如此,第二天一早,陳家到縣報案,貴縣下鄉相驗,如何在假的衛虎,又伺候貴縣辦案?」

這話一問,張華山如夢方醒!果然是個大大的漏洞。當初如能發覺這一點,細問一問,何以舍卻香噴噴的洞房,趕回衙門來當差?必可把案情追問出來,不至於落得今天這樣代人受過,而且受人挾制的不可收拾的局面。

劉天鳴看他面紅耳赤,窘急愧悔之情畢現,倒覺得於心不忍。但此念一生,旋即自責,御史號稱「鐵面」,如何這等重面情?因而正一正臉色,催問著說:「貴縣何詞以解?」

「我該死,我該死!」張華山左右開弓,打了自己兩個嘴巴!

「哼!」劉天鳴冷笑道,「只怕悔之已晚。如今不知貴縣如何自圖補救?」

「只請大人見宥!」張華山雙膝跪倒,心裡想把受衛虎一手擺布的委曲傾訴,卻是怎麼樣也說不出口。

「不需這等!」劉天鳴問道,「我囑家將李壯圖傳言,請貴縣將案內一干人犯,緝拿到案,聽候傳審,不知貴縣可曾照辦?」

這又是無法交代的一件事。張華山摘下紗帽,放在地上,連連磕頭。

雖無回答,實在已答覆得很清楚。案內第三名要犯是衛虎,不知道張華山與他如何勾結?倘或聞風潛逃,卻是極大的麻煩,所以神情凜然地喝道:「還不快起來,聽候本院的發落!」

「是!」張華山又磕了個頭,才把紗帽戴上,站起身來,低頭肅立,靜聽指示。

「衛虎是何許人?貴縣只怕未必知道,本院告訴你聽,此人無惡不作,兼且勾結江洋大盜。我如今著落在貴縣身上,要把此人羈絆住了,倘或潛逃無蹤,唯貴縣是問。」

劉天鳴說得很嚴重,但張華山對此倒是放心大膽,衛虎還要跟劉天鳴斗一鬥法,成敗未定,此刻叫他逃,他也不肯,不過這一層意思卻千萬不能擺在臉上,所以裝得十分警惕似的答一聲:「是,是,我知道輕重。決不會讓他逃走的。」

「那好!」劉天鳴拱手說,「你請回去辦這件事吧!」

「是。請問大人,何時進城,我好預備。」

「只預備公堂、刑具好了。」

「是!」張華山答應著,請安退出。

第二天一早,劉天鳴進城巡視。鼓樂儀從,威風十足。因為事先已傳出消息,所以老百姓夾道佇立,一半是看熱鬧,一半是瞻仰這位青天大人的風采,同時人人心裡懷著一種期待,要看劉天鳴如何請尚方寶劍,把衛虎、王狗子那班惡賊,斬首示眾。

公堂設在一座道觀里,地方極其寬敞。劉天鳴一到,把龍亭中的尚方寶劍供奉停當,隨即升堂——張華山率同僚屬,在鼓樂聲中大禮堂參。劉天鳴受完了禮問道:「請問孫老師何在?」

「孫老師有病在身。」張華山躬身答道,「特地托我向大人告假。」

「噢!」劉天鳴喊道,「李壯圖!」

「在!」李壯圖上堂參見。

「你拿我的名帖,去向孫老師問安。」劉天鳴心知他是怕張華山要托他說人情,辭受兩難,所以託病,因而這樣說道,「你跟孫老師說,如果清恙略痊,勉強可以支持,務必請孫老師命駕,前來陪審。」

「是!」李壯圖領命而去。

「張大老爺!」劉天鳴又喊。

「不敢!」張華山惶恐地答應著。

「請貴縣陪審。」劉天鳴說,「其餘諸位,請各回原衙,照舊供職。」

「是!」縣丞楊守文,代表巡檢和典史答應,打躬退出。

等左右兩張公案鋪設停當,孫老師精神抖擻地到了,參見過巡按,又與張華山見了禮,一東一西,分別入座。於是劉天鳴下令:「放告!」

「喳!」堂下鼓聲答應,但事情要林鼎來做,把預先備好的一張六言告示,交給了宿遷縣刑房書辦,照樣謄寫在高腳牌上,派人到四處打鑼「放告」——凡有冤屈,准到按院駕前呈訴。

這一下轟動了整個宿遷的老百姓,夾道圍觀,議論紛紛,但是看熱鬧的人多,具狀投訴的卻寥寥無幾,而且告的狀,沒有一案是牽涉到衛虎的。

這使得劉天鳴大失所望,他原來的想法是,控訴衛虎的狀子,會像雪片般飛來,告的人多了,好教衛虎俯首無詞,然後請尚方寶劍先斬了衛虎,再一案一案追究從犯。現在這樣子,大家不大起勁,巡按的權威便不容易建立,以後要想勤求民隱,為國家、為百姓多做些事的抱負,豈非成了虛願?

到了下午,投訴的人更少了。劉天鳴越發困惑,到了夜裡,便把林鼎和李壯圖找來商量。不等他開口,林鼎先提出了疑問。

「大人!」他有點皺眉,「為何今天不提審衛虎?」

「難怪你問,我說了你就明白了。」劉天鳴答道,「不審則已,審就要當時處決,要這樣才能大快人心,立我之威。但此賊作惡多端,我一下子殺了他,死無對證,許多案子便都無法處理了。」

「原來如此!大人想得不錯。不過,老百姓不是這麼個想法。」林鼎這樣回答,同時看一看李壯圖,表示他可以作證。

「是!」李壯圖同意林鼎的看法,「宿遷縣的老百姓,都在觀望。」

「噢,觀望?!」劉天鳴發覺自己的打算沒有對,微感不安,他問,「你們聽老百姓怎麼說?」

劉天鳴每到一地放告,林鼎和李壯圖便有一個任務,換著便衣,深入民間,一則鼓勵大家不要怕,有冤屈的儘管投訴;再則放告時,必有人在談論是非,以及對巡按的觀感。採訪來的這些輿論,對劉天鳴是個很重要的參考。

這天也是如此。「大人,」李壯圖答道,「都因為前面兩任巡按,做得太過分了,老百姓心存懷疑,不敢吐露真意。」

「前兩任如何?」劉天鳴說,「前兩任巡按的官聲雖不好,也不能說是貪黷得過分。百姓們作此批評,可是有根據的?」

「自然有。據說也都告過衛虎,不想那兩任巡按,收了狀子不辦,反恃以為勒索之資,結果衛虎花了錢,安然無事。事後,那些告狀的人可就慘了,那兩任巡按,竟把狀子的內容透露給衛虎,以至於他能逐一報復。這不是太過分了嗎?」

「噢,噢!原來有這樣的內幕,怪不得百姓,他們一定是把前兩任巡按跟我看成一丘之貉了!」

「還有,」林鼎接著說道,「大人今日所審數案,不能當時辦結——」

「那原是一堂審不完的,你想,一案是為了八十多年前的一塊墳地,兩造纏訟,已歷四代,這種案子誰也難斷。」劉天鳴又說,「再一案是互毆,兩造各有理由,在場目擊的唯一證人,遠在山西,必須傳到了,才知道誰是誰非。」

「大人,我要說實話。」李壯圖笑道,「大人的案子審得不錯,無奈老百姓看來不夠勁,信心就不足了。」

「我勸大人,不妨明天就提審衛虎。」林鼎提出了具體建議,「老百姓只要一看衛虎也戴上了手銬,是真的要辦他了,才會放心大膽來投訴。」

「那也容易。」劉天鳴點點頭說,「明天我自有道理。」

第二天依舊放告,依舊是三堂會審的場面。劉天鳴第一句話就問:「宿遷縣刑房的書辦何在?」

宿遷縣的刑房書辦有好幾個,張華山特地派來聽候巡按差遣的是年紀最長的一個,幹練圓通,而惡名不著,張華山和衛虎已重重託過他。

他一面要聽巡按的命令,一面要維護長官和同事,肩載甚重,須用全副精神來對付,所以此時一聽傳點,立即從站堂的皂隸後面閃出來,雙膝一跪,用嘶啞而沉著的聲音答道:「宿遷縣刑房書辦何清給大人請安,聽候吩咐!」

「我問你,陳家的命案,可是你主辦?」

「回大人的話,此案是另一個書辦張之凡所辦。張某身染重病,不能前來伺候,故而奉本縣大老爺堂諭,命我接辦。」

「好!本院看你是個謹慎小心的人,接辦此案,當然知道人命關天,格外用心。」

「是!」何清答道,「不敢疏忽。」

「那麼,你可曾看過全卷?」

「全卷在大人公案上。」

一個軟釘子碰過去,劉天鳴心生警惕,此人不易對付,倒要小心。

「莫非以前不曾看過?」他問,「此案曲折甚多,歷時已非一日,你總有所聞?」

何清心想,要說一無所知,便是欺人之談,巡按先存了一個「這何清不老實」的成見,以後事情便難辦了,因而點點頭答道:「此案雖非我主辦,也聽同事談過。」

「那我就問你了。照你看衛虎在此案中,該當何罪?」

「我以前不曾聽同事談過衛虎涉及此案。」何清很快答道,「本縣大老爺奉大人傳諭,緝拿一干人犯,說有衛虎在內,我接辦此案,不敢徇私,現已派人看管衛虎,聽候大人發落。」

「看管?」劉天鳴不悅,「看管在什麼地方?」

「看管在班房裡。」

「為何不下在獄里?」

「回大人的話,」何清答道,「衛虎手中尚有幾件案子在辦,不能不——」

「住口!」劉天鳴把驚堂木一拍,「這還不是徇私?衛虎是本案主犯,你把他看管在班房,還說他在辦案,豈有殺人主犯可以辦案之理?如說他經手的案子未結,為何不可另行派人接替?這明明是藉此因由,規避本院緝拿的命令,還不是徇私?來,先把這刁惡當辦打二十小板子,以示薄懲!」

他是有意要來個下馬威,但並無意打何清,所以一面伸手到簽筒,要撒行刑的火籤,一面向孫老師使眼色,意思是要他為何清求情。

孫老師會意,拱一拱手說:「大人暫息雷霆之怒。這何清還算是個肯實心辦事的,請大人饒他初次。」

「也罷!」劉天鳴把手縮了回來,「既然孫老師說情,道你還肯實心辦事,權且免責。以後再敢如此,兩罪並罰,定不輕饒。可記住了!」

「是!」何清有些心驚,抬頭看了張華山一眼,意思是巡按這般頂真,只怕無法維護了。

張華山懂得他的用意,但此時他什麼話也不敢說,坐在一旁,局促不安,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全心全意在注意著劉天鳴如何發落衛虎。

「帶衛虎!」劉天鳴大聲喝道,連連拍著驚堂木。

這是堂上宣威,堂下便得助威,於是「哦——」地拉長了調子吆喝,同時還相傳呼:「帶衛虎!」

巡按問案,也跟在縣衙門一樣,准許老百姓在堂下觀看。這時嗡嗡然之聲大作,是相顧驚異的神情。張華山看在眼裡,難過在心中,藉此也發一發威,便大聲說道:「按院大人問案,何得喧嘩,來啊!」

皂隸捧本縣大老爺的場,齊聲響亮地答應:「喳!」

「有那不守規矩的,替本縣給攆了出去!」說著,也拍了拍驚堂木。

「喳!」又是一聲響亮的答應。

於是堂下鴉雀無聲了,只踮著腳,伸著頭朝東面看——東面通過一條走廊,就是班房,要看衛虎上堂受審,是怎麼一副神情。

衛虎泰然自若——這是他練就的一套功夫,天大的事,也能不現於辭色。而他心裡也真的不怎麼害怕,尚方寶劍在自己身上,足以致劉天鳴的死命。儘管他眼前處置得不錯,居然能遮盡宿遷一縣人的耳目,但只要南京鎮守太監,或者京里「劉公公」的人一到,立刻就要他好看。眼前只記住一句話:光棍不吃眼前虧。

因此,他一路走來,不敢露絲毫傲色,神態沉靜,卻又微露含冤負屈之色,上得堂去,雙膝跪倒磕了個頭,靜候問話。

「你就是鼎鼎大名的衛虎?」

「回大人的話,」衛虎答道,「小人今年五十二歲。十七歲起,就在本縣衙門當差,於今三十五年,辦的案多,得罪的人也多,所以有人說小人『惡名昭彰』,其實天大的冤枉!大人明鏡高懸,如果小人罪有應得,甘死不辭!」說著,又磕了一個頭。

如果不是預先得知他種種罪證確鑿的劣跡,光看他這番從容平靜的神態,聽他這番有條有理的言語,一定會疑惑,不要誤聽人言,冤枉了好人!因而劉天鳴在想,這衛虎如果在朝,必是個大大的奸臣,倒要先替他看一看相。

「把頭抬起來!」

「是!」衛虎抬起頭來,看看劉天鳴,毫無懼色。

沒有一個犯人見了堂上不害怕的,這是人之常情,不在乎犯人是不是心虛。在劉天鳴的印象中,只有兩種人有此眼色:一種是殺人越貨,生死置之度外的江洋大盜;一種是打慣了官司的訟棍。現在衛虎的情形,似乎兼而有之。再細看他的五官,瘦刮刮、黃渣渣一張臉,薄薄的嘴唇,疏疏的眉毛,鷹鉤鼻子配上一雙小耳朵,一看就知道是個心計極深的人。

這是條毒蛇,最善於俟機反噬!劉天鳴這樣在想,心裡又安慰、又警惕!安慰的是總算捉拿到案;警惕的是一步放鬆不得,此刻開始就要留神。

於是他說:「衛虎!聽說你別出心裁,創製一項刑具,叫作『一品衣』,可有這回事?」

問出這話來,衛虎大感意外,猝不及防,答得便遲疑了。

劉天鳴哪裡容得他如此,驀地里把驚堂木一拍——這一拍,衛虎倒還好,卻把提心弔膽的張華山嚇一大跳,幾乎從座位上跳了起來。

「說!」劉天鳴大喝。

說就說!衛虎答道:「大人,宿遷地近東海,每有海盜侵入,非嚴刑峻法,不足以保地方、肅姦宄。小人奉命制此刑具,原是用來對付海盜的。」

「是奉誰之命?」劉天鳴手往旁桌一指,「可是奉張大老爺之命?」

「不是,不是!」張華山先沉不住氣了,「我不會有此命令。」

「是二十年前的朱大老爺。」衛虎說道,「朱大老爺官印,上文下耀。」

「你說是朱文耀朱大老爺命你所制,這話叫作死無對證。本院只問你,『一品衣』已用了二十年之久,有多少人死在這酷刑之下?」說到這裡,劉天鳴不由得激動了,「朝廷設刑,原屬不得已之舉,聽訟折獄,總須細心推求。『三木之下』,尚且『何求不得』?何況是這等的酷刑?不知多少清白無辜的人,死在你手裡!就這一件私設刑具,便違了朝廷的皇法,罪在不赦。來!釘鐐!」

兩字出口,歡聲雷動。衛虎這時才有些害怕,臉色頓時由黃泛白,但總算比張華山好得多,神色之間,還能保持平靜。

「快動手!」何清一看情勢不妙,催促著值堂掌刑的皂隸。

於是四五個公人出班,把一副中等的腳鐐拖上來,拿衛虎的雙足套住,「咔噠」一聲,拍上了鎖。另外又是一副手銬——上鐐必上手銬。把衛虎「服侍」停當,齊齊打個躬,預備退下。

「慢著!」劉天鳴又說,「灌鉛!」

灌鉛是在鎖眼中灌鉛,這一來,衛虎的腳鐐手銬,除非用鋼銼銼斷,不然就有了鑰匙也打不開。此原是對付江洋大盜,怕有同黨劫獄,而想出來的「絕招」,劉天鳴現在用在了衛虎身上。這還不夠,他又吩咐傳管獄的「牢頭禁子」上堂。

「魚肉鄉里,無惡不作要犯衛虎一名,你當堂領了去!」

「是!」那牢頭禁子高聲答應。

「我且問你,你可知本院叫你當堂來領這個要犯的用意嗎?」

「小人不知。」

「那麼,我告訴你!」劉天鳴神色凜然地指著衛虎說,「你看清了,手銬腳鐐都是灌了鉛的,可算得萬無一失?」

「是!萬無一失。」

「那你領了去。我隨時提人隨時要!你交不出人來,我不問是何原因,你只提頭來見!」

這番話把那牢頭禁子說得神色大變——劉天鳴已經顧慮到,在這衙門裡,上上下下都聽衛虎的話,把他下在獄里,也就跟送他回家差不多。別的不怕,只怕監守的人拼著頂罪,悄悄縱放衛虎,事後隨便捏造個原因,反正沒有死罪。等過上一年半載,再上下囑託,把那牢頭禁子設法弄了出來。所以劉天鳴預先提出如此嚴重的警告,那牢頭禁子聽得是性命出入的事,就無論如何也須加意防範,不敢通同作弊了。等把衛虎提了下去,劉天鳴抬頭一看,堂下的老百姓擠得水泄不通,個個面有笑容,便知自己這一著,已大為收效。心裡盤算,且等它個三五天,把告衛虎的狀收足了,一堂了斷。此時不妨先找一兩件簡單明了的案子來審結了它,讓老百姓知道自己的明快爽利,鐵面無私。

這樣想著,便去翻那一沓狀子,剛看了兩三行,只聽堂下騷動,抬頭望時,人群中讓出一條路,有個衣冠楚楚的後生,扭著個滿身襤褸的鄉里人來打官司。

「站住!」值堂的皂隸到檐前攔住,「你這個秀才,來幹什麼?」

「來請巡按大人評理!」

「來告狀?」

「是的,告狀。」那秀才答道,「事起倉促,不曾備得狀子,待向巡按大人面訴。」

皂隸還要再問,劉天鳴認為大可不必,高聲吩咐:「把兩造帶上堂來!」

於是那秀才拉拉扯扯地扭著被告上堂——被告一看就是老實人,跪在地上,嚇得瑟瑟發抖;秀才的身份便不同了,長揖不跪,先見巡按,后見學正老師,口稱「生員」,自己報名叫作牛倫。

「你呢?」劉天鳴指著被告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小人叫張五。」

「噢!」劉天鳴問,「牛倫,可是你告這張五,為的什麼?」

「為的是個理字。」牛倫站在那裡,昂然答了這一句,便開始說他的理。

其實沒有什麼道理好講,張五挑了一擔水肥出城,無意中碰撞了牛倫。他開口便罵,張五不合說了句:「又沒弄髒你的衣服,何必罵人?」牛倫便不依了,說張五不小心冒犯了「衣冠中人」,還要嘴凶,非打官司評理不可!

聽他說到一半,劉天鳴心中便生氣!轉眼看孫老師時,也是一臉厭惡之色,便越發有數,這牛倫是個不安分的傢伙。

等他說完,劉天鳴已想好了懲治他的方法,嘴裡問著案情,手上悄悄寫了幾個字,示意林鼎拿給孫老師去看。

他問的是:「此生員是文是武?」孫老師寫了個武字,下面又加三個字,變成「武斷鄉曲」一句成語。

「張五!」劉天鳴喝道,「你怎敢得罪衣冠中人,可知『秀才乃宰相之根苗』,你好大膽!本院問你願打願罰?」

「小人願打!」

「願打?」劉天鳴奇怪了,「為何願打?倒說個理由來聽聽。」

「小人是窮人,罰不起!」

「不是要罰你的銀錢,是罰你給牛秀才賠罪。」

「那,願罰,願罰!」張五先就磕頭,感激堂上的體恤開恩。

「願罰就好。」劉天鳴轉過臉來,和顏悅色地問原告,「牛倫,本院命被告當庭為你磕頭賠罪消氣,你看如何?」

「是!」牛倫得意揚揚地打躬,「全憑老大人秉公處斷!」

「來啊!拿張椅子讓牛秀才坐下,好受被告的頭。」接著又說,「張五,給牛秀才磕一百個頭賠罪。」

這一下,堂下的老百姓起了議論,大有不服之意了。張華山也只有這時候才發生了陪審的作用,大聲吆喝彈壓。而劉天鳴面不改色,等擺好了椅子,努一努嘴,林鼎和李壯圖便走了過去,一左一右,「伺候」在牛倫身旁。

老實的張五卻是心甘情願受罰,趴在地上,大磕其頭。李壯圖代他唱數,唱到「六十」,堂上忽然開口了。

「慢來,慢來!」劉天鳴大聲阻止,「我有句話要問,牛倫!」

「生員在。」牛倫站起,轉身回答。

「我問你,你是武秀才,還是文秀才?」

牛倫不知是何用意,只老實答道:「生員是武的。」

「嗐。」劉天鳴拍桌埋怨,「你怎麼不早說!文的教他磕一百個頭,武的減半,只得五十個。李壯圖!」

「在!」

「張五磕了多少?」

「整六十。」

「那不行,多受了十個頭,要補償。牛倫,你給張五磕十個頭,一扯兩直!」

此言一出,堂上堂下,包括心事重重的張華山,無不大笑。不笑的只有原被兩造,一個是笑不出,一個是弄不清楚怎麼回事。

「老大人!」牛倫急得趕忙打躬,「生員情願受罰,求老大人留生員的體面。」

「不行!你要體面,張五也要體面。再說張五給你磕六十個頭,你只給他磕十個,還是你的面子大。」

於是不由分說,兩名皂隸把張五按在椅子上,林鼎和李壯圖各伸一隻手在牛倫肩上一按,那一按便有四五百斤力量壓了下去,牛倫頓時矮了半截,萬般無奈地朝張五磕了十個頭。

磕罷起身,劉天鳴教訓他說:「看你今日的行徑,便知你平日強凶霸道。一憑秀才的身份,算是衣冠中人;二憑兩膀子的氣力,別人斗你不過。照這樣下去,你膽子越來越大,總有身敗名裂的一天。本院今日殺殺你的凶焰盛氣,其實是成全你,須知頑鐵易折,百鍊始成精鋼。從今以後,你要洗心革面,讀書習武,好好用功。本院下次再到宿遷,還要訪查你的行跡,果然改過,本院另有用你之處;否則,哼哼!你當本院革不掉你的秀才?」

一番話說得牛倫愧中生感、感中生悟,不由得雙膝跪下,「大人!牛倫知道錯了!」他很激動地說,「今日原是我自取其辱,多蒙大人教導,必當改過。孫老師便是個見證,請大人將來訪查,看我牛倫可曾有負大人的訓誨!」

「好,好!」孫老師十分高興地說,「知過能改,善莫大焉!只要你肯上進,我也要向按院大人保薦你、提拔你!」

堂下看審的老百姓,先是因為牛倫受辱,大為稱快,此時見一番折辱,竟變化了此人的氣質,無不感動,所以肅靜無嘩,在沉默中對這位按院大人表現了無上的敬意。

一案已了,再審第二案,拿起了狀子看不到數行,劉天鳴心裡又生氣,看完,他將狀子遞給了陪審的孫老師。

「老同年!」他說,「『其父攘羊,而子證之』,原以為是個寓言,不道真有其事。」

孫老師還不明案情,沒有什麼話好說,匆匆將狀子看完,跟劉天鳴一樣,也很生氣。「大人,」他很嚴肅地說,「此風萬不可長!」

「是啊,名教所關!此風絕不可長,老同年且看我處置。」劉天鳴便喊,「傳沈胡氏!」

沈胡氏就是原告,她告的不是外人,是她的婆婆。狀子上說,她婆婆私自釀酒——那一帶出的白酒,有名的叫「洋河高粱」,收稅甚重,公私都為利藪,所以私釀抓得極嚴,告發者有賞格。這沈胡氏為了貪賞,出首來告她婆婆,圖小利滅大倫,所以說是「名教所關」。

看那沈胡氏約有三十多歲年紀,瓜子臉,薄嘴唇,梳得油光水滑的頭,髻上簪一朵紅花,一雙大眼睛骨碌碌轉個不停。看這神情,就知是招蜂引蝶的風流人物。劉天鳴便越發不滿。

「小婦人沈胡氏,叩見青天大人。」

「噢!你叫沈胡氏!」劉天鳴問道,「告狀怎不叫你丈夫來?」

「小婦人居孀兩年了。」

「兩年,整整兩年?」

「算起來是兩年一個月!」

「夫死三年之喪,實際穿孝二十七個月,如今才二十五個月,喪服未滿,為何簪一朵紅花?」劉天鳴喝道,「說!」

這是個下馬威。沈胡氏倒也沉著,把一朵紅花取了下來,磕頭認罪:「小婦人該死!求大人饒恕。」

「你知道錯就好,本院饒你這一次。」劉天鳴這才問到案情,「你告你婆婆私釀,為了何故?」

這一問,堂下又竊竊私議了,但也有人急著要聽沈胡氏如何回答,所以自動糾察,喝住了那些胡亂開口的人,重歸於清靜。

「回稟青天大人,」沈胡氏琅琅就答道,「小婦人屢次規勸婆婆,婆婆不聽。只為私釀犯罪,小婦人不敢貪圖賞格,生恐為官府查獲,吃罪不起,萬般無奈,只得出首。請青天大人從輕發落。」

聽這兩句話,倒也不能說她無理。「那麼,」劉天鳴問,「可有證據?」

「我婆婆私自釀酒,已非一年。青天大人問我婆婆,如果不肯承認,小婦人再舉證也還不遲。」

這沈胡氏的一張嘴太厲害,反使得劉天鳴不肯信她的話,因而又喊:「傳沈周氏!」

沈周氏就是沈胡氏的婆婆,六十多歲的白髮老婦,上得堂來,眼淚汪汪,磕了個頭也不說話。

「這沈胡氏是你的兒媳婦?」

「是。」

「平日待你如何?」

沈周氏想了一下,慢吞吞地答道:「自然孝順啰!」

聽這語氣,劉天鳴心想,可知沈胡氏潑辣!到這時候,她婆婆還不敢得罪她。暗中冷笑,表面上對沈周氏裝得很嚴厲:「你兒媳婦告你私自釀酒,已非一年,你難道不知道私釀是犯法的嗎?」

「老婦人不知家釀也犯法——」

「什麼,是家釀?」劉天鳴打斷她的話問。家釀自飲,不做買賣,照例不算犯法,也免稅的。

「是家釀。」

「回稟青天大人,」沈胡氏介面說道,「家釀是家釀,也賣與客人。」

「那就不對了!」劉天鳴問道,「你兒媳婦的話,你聽見了沒有?」

「聽見了。」沈周氏答道,「老婦人夫死子喪,家境貧窮,有時有過往客人投宿,要吃酒無處去沽,老婦人便舀一碗待客,客人賞賜幾文,算作酒錢。此外就不敢私下賣私酒了。」

「就那樣也不行。姑念情節不重,從輕發落。」說到這裡,劉天鳴轉臉問沈胡氏,「你平日可孝順你婆婆?」

「小婦人孝順婆婆,左鄰右舍,無人不知,青天大人只管傳證人來問。」

聽她說得嘴硬,而臉上有驚惶之色,劉天鳴知道,傳了證人來一問,必定原形畢露。但只看這狀子,就深知她平日在家如何,用不著再傳證人,因而便接下來說:「既然孝順,再好不過,你婆婆釀酒私賣,應該掌嘴五十,以為薄懲。不過你婆婆年紀大了,你代她受刑吧!」

這一判,堂下歡聲雷動,沈胡氏卻急壞了,拉散頭髮,磕頭哭喊:「青天大人,正坑死了小婦人!黃狗偷食,黑狗擋災,哪有這個道理?」

她還在哭鬧,張華山倒又發威了。「住口,」他把驚堂木一拍,「好刁鑽潑辣的惡婦!」

沈胡氏也有些犯賤,見縣大老爺發了脾氣,乖乖地不敢鬧了。

「你自道是『黑狗』,沒有人管你;如何罵你婆婆是『黃狗』,忤逆不孝,再掌嘴五十!」接著便是一把大簽撒下來,「還不快與我動手!」

聽這一說,沈胡氏又是號啕大哭。值堂的皂隸如何容得她撒潑,走上來朝她下頦一捏,捏得脫了臼,如俗語所說的「哭落下巴」。沈胡氏又酸又疼,張著嘴嗷嗷亂叫。

做婆婆的卻於心不忍,朝上磕個頭說:「青天大人,公侯萬代!只請念在沈胡氏是初犯,饒她這一次!」

「這樣逆倫的事,哪還可再犯?既然你替她求情,減刑一半,拉下去打。」

「喳!」皂隸齊聲答應,把沈胡氏拖了到班房裡去掌嘴。

案子卻還不算結束,劉天鳴又說:「沈周氏,本院有幾句話問你,你不可隱瞞,誤了你自己。」

「是!」

「你那兒媳婦到底待你如何?」

問到這一句,沈周氏眼淚直流,只答了一句:「家門不幸!」

「大人!」孫老師說道,「這也就可想而知,不必再問了。」

「是的,這一層不必再問。」劉天鳴又朝堂下說,「沈周氏,我再問你,你兒媳婦為何要告你?你說實話。」

沈周氏想一想答道:「也是老婦人心疼小氣的不好。沈胡氏每每有了客來,便取老婦人的酒待客,昨日老婦人忍不住說了她兩句,大概因此懷恨,告了老婦人一狀。」

「沈胡氏是請什麼人?可是她娘家的親戚?」

「不是!」

「那麼是什麼人?」

「請——」沈周氏磕個頭說,「請青天大人不必再問了吧!」

「大人!」張華山聽出因由來了,「明明是沈胡氏不守婦道,有了外遇。」

「自是如此!我倒要請教貴縣,此事該如何處理?」

「不敢!」張華山拱拱手說,「索性斷了與那姦夫,賣身養姑,成全了她一番孝名。大人看如何?」

「這倒也使得。不過,有一層不能不問。」劉天鳴問沈周氏,「你可有孫子?」

「有個孫子,去年夭亡了。」

「這就乾淨了!來啊,提沈胡氏。」

把沈胡氏提上堂來,只見她雙頰腫得老高,是一頓皮巴掌打得如此。一雙眼,淚水未乾,不住瞟著她婆婆,含著怨恨之色。劉天鳴心想,張華山的主意對了,這潑婦受了刑,一口怨氣必定出在她婆婆頭上,沈周氏的後患無窮,必須為她作一了結。

「沈胡氏!」劉天鳴和顏悅色地說道,「我看你年紀還輕,既無子女,家境又不好,這寡守下去,就能掙一座貞節牌坊,也沒有什麼意思。你道可是?」

這番話說得沈胡氏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聽按院大人的口風,有將自己擇配之意;憂的是按院大人不知打的什麼主意。如果配上個六七十歲的老頭子,有氣無力,那倒還不如現在這般養私漢子來得有趣。

「沈胡氏,你的意思如何,據實回稟,不必害羞,候本院替你做主。」

這下提醒了沈胡氏,把個頭低了下去,先做出一番羞答答的情致,然後低聲答道:「但憑青天大人做主。」

「這一說你是願意嫁了?」劉天鳴停了一下說,「你要切切實實答一句,本院才好替你做主。婦人守節,朝廷尚且旌表,如果你有絲毫不願,本院何能迫令民婦改嫁?說出去,有礙本院的官聲。」

沈胡氏心想,這按院大人也是過於小心,話已說得如此明白,何必還非要自己再答一句?當著這麼多人,公然說是「願意改嫁」,這話卻難出口。想了半天,只有照巡按的話,再說一遍。

「回稟青天大人,小婦人夫死無子,家境貧窮。心裡倒想侍奉婆婆,為先夫掙一座貞節牌坊,實在也是力不從心的事!」

這一說,堂下都笑了。劉天鳴拍一聲驚堂木,把嘩笑鎮壓了下來,方始說道:「你這話說得很清楚了,雖有守節之心,卻無守節之力,情願改嫁。既如此,本院做主,依了你的心愿。不過,我要問你,你是願意自己擇夫,還是願意由本院替你擇配?」

當然是自己去挑的好!但說過請「按院做主」,忽然又說願意自己擇配,這話前後不符。這位巡按「詭計多端」,不要說出口來,他當時翻臉,喝一聲:原來早有姦夫!豈不是上了他的惡當?

因此,她很謹慎地答道:「請問青天大人,自擇如何,請按院大人擇配又如何?」

「如果聽由本院做主擇配,所得財禮,歸你自己。倘或你要自己擇夫,那筆聘金就不能給你,須送與你婆婆養老用!」

「小婦人遵青天大人的吩咐。」

是遵哪句話?劉天鳴不解問道:「你是怎麼說?」

「小婦人原為家貧無奈,不得守節。但是婆婆年老,侍奉無人,小婦人實在心有不忍。如今第一須為婆婆打算,情願將所得財禮,奉與婆婆養老。」

聽得這番話,堂上堂下,無不暗暗喝彩,明明是自己想與相好做長久夫妻,偏偏話說得如此漂亮——當然,只有劉天鳴是例外,她的回答早在他意料之中,想出那個辦法,原就是替她開一條路。不過這個女人十分厲害,此案還須當堂斷它個結結實實,不然弄三五兩銀子,也算聘金,沈周氏不能安度殘年,便是救人不曾救徹底。

「難得你有這番孝心,本院自然要成全你。你說,你願嫁什麼人?傳到堂上來,就算本院做媒。」

「這——」沈胡氏倒有些說不出口了。她明來暗去,走馬燈似的有三個相好,感情也都相仿,只是有窮有富,既然嫁過去終身倚靠,不能不在家境上先做個比較。

誰知她還在沉吟未答,堂下有人忍不住了!這個人是個殺豬屠夫,長了一身的膘,身強力壯,綽臂一格,前面的人東倒西歪,不能不讓出一條路來。

皂隸一看秩序大亂,急忙提了鞭子上去彈壓。

走近前一看,原是熟人,便責備地說:「老張,你鬧什麼?」

「拜託稟報,我要見青天大人有話說。」

「莫非告狀?」

「不是,不是!」張屠答道,「我要娶沈家這個婆娘!」

聽他這樣說,堂下無不大感興趣,便有人笑著慫恿:「頭兒,你就讓他去見按院大人。」

於是皂隸上堂稟報。劉天鳴一面聽,一面注意沈胡氏的臉色,但見她三分喜色、兩分羞意,心裡便有數了,這屠夫原是她的入幕之賓。

「帶上來!」

張屠夫磕了頭,自陳名叫張大發,開著兩家肉案,妻死未娶,願求沈胡氏為妻。

「噢!」劉天鳴心想,開著兩家肉案,境況不錯,可以為沈周氏好好索一筆聘金,便微笑問道,「你看中了沈胡氏,不知沈胡氏可中意你,等本院為你問一問。」

張大發心直口快,隨即答道:「大人不用問,她一定中意。」

堂下哄然大笑,把沈胡氏羞得滿臉通紅,當時白了眼罵:「死鬼,哪個認得你?」於是堂下又笑。笑聲中,劉天鳴指著憨笑的張大發,向沈胡氏說道:「我看此人倒還心實,他既願意娶你,自然另眼相看,你不如就嫁了他。」

「但憑青天大人做主。」

「好,我就做主了。」劉天鳴又問張大發,「娶妻須有聘金,你出多少?」

張大發還不曾開口,沈胡氏搶著又說:「他境況不好,至多二三十兩銀子。」

「咦!」張華山插口問道,「你不是說不認得他嗎?如何又知道他境況不好?」

一句話未完,又是笑聲鬨堂。劉天鳴覺得大家也笑得夠了,早早料理清楚為是,因而拍一下驚堂木,簡捷明了地宣諭:「張大髮妻喪未曾續娶,沈胡氏家貧難守清節,兩情相悅,願結終身,此法所不禁,人情所許,張大發如願繳呈聘金白銀二百兩,為贍養沈周氏之需,即准迎娶沈胡氏為妻。」

「張大發!」奉派在公堂上照料的宿遷縣刑房書辦何清,怕他聽不懂劉天鳴的判詞,代為又問了一句,「巡按大人准你娶沈胡氏做老婆,不過得要繳二百兩銀子作聘禮,給她婆婆養老。你肯不肯出?」

張大發還未開口,沈胡氏搶著問道:「書辦大爺,娶個寡婦不值二百兩,聘金可能少出些?」

「這又不是買肉,掂斤論兩,還有什麼討價還價!」

堂上也說話了:「沈胡氏,你不必謙虛。本院看你,足足值二百兩。」

巡按出言調侃,堂下的老百姓覺得有趣,忍不住又是嘩然大笑。

「快說吧!」何清催張大發,「願不願一句話。願意就當堂呈銀子領人,不願意就拉倒。」

「願,願!」張大發滿口答道,「只是來聽青天大人審案,不承望今天就要娶這個婆娘,銀子不曾帶來。」

「這——」何清轉身向上說道,「請按院大人的示下。」

「我自有道理。」劉天鳴吩咐,「何清,你派個老誠可靠的人,跟張大發去取銀子,把她們婆媳帶下去休息。等張大發送了聘金,沈周氏如數收訖,讓他把沈胡氏帶走。」

「遵諭照辦。」何清喊一聲,「帶下去!」

「慢著!」劉天鳴喊道,「張大發!」

「小人在這裡。」

「我看你為人倒厚道,你就認了沈周氏做岳母,好好照應。」

張大發便當堂向沈周氏磕頭認作長輩。那沈周氏為惡媳虐待,滿懷悲苦,幾乎無復生趣;不想遇見這樣一位青天大人,委曲調停,得到這麼一個衣食無憂、終生有靠的善果,真是感激涕零,磕了無數的頭,道了無數的謝,方始高高興興下堂。

堂下的老百姓,一看到劉天鳴審了這樣兩件案子,亦無不驚喜。這才真是明鏡高懸!他們不但知道他清廉正直,疾惡如仇,有為百姓申冤的決心,而且也相信他足智多謀,精明英察,有為百姓申冤的能力——這一份信心,正是劉天鳴要給宿遷百姓的,否則,他們不敢「暢所欲言」。

於是第二天的情形就大不相同了。

一早就有人到巡按行館來遞狀。何清奉命在那作為按院公堂的道觀門口,設下一張大案,指派兩名手下,擔任收狀登錄的工作。劉天鳴還怕有人從中動手腳,特意指派林鼎在那裡稽查。告狀的老百姓,有窮有富,人手一狀,排起長長的隊伍,依次呈進。到了中午,收齊狀子,林鼎親自送了進去。

這時的劉天鳴,則由孫老師和張華山陪著吃完午飯閑談。張華山已得到消息,說告狀和看熱鬧的人,擠得水泄不通,便一直在提心弔膽;等看到林鼎捧著一大沓狀子進來,越發心驚,就像椅子上生著刺似的,有些坐不住了。

「跟大人回話,」林鼎說道,「狀子已經收齊。」

「一共多少件?」劉天鳴問。

「一共一百三十七件。」

一聽這話,劉天鳴便皺緊了雙眉,故意看著孫老師和張華山說:「看來宿遷百姓,好訟成風!」

孫老師老實,覺得他的話不便回答。張華山卻正好附和,「是啊!」他也皺著眉,「本縣刁民甚多,即如昨日大人所審兩案,就可以看出大概。平抑訟風,唯有不准他們的狀子。」

「噢!」劉天鳴慢吞吞地問道,「這就是貴縣平日聽訟的宗旨?」

張華山發覺自己失言了,趕緊答道:「不是,不是!只有無理取鬧的狀子,才擲回不準。」

「那就是了。且來看看這一百三十多件狀子,有多少是無理取鬧的。」

「是!」張華山看著孫老師說,遞過去一個眼色,意思是要他自告奮勇,幫著看狀子,好相機斡旋,幫襯些個。

孫老師懂他的意思,卻是愛莫能助,只好裝作不見。劉天鳴則是早就打好了主意的,吩咐把何清找了來,很客氣地說道:「何書辦,你請坐!」

「不敢!大人在此,哪有書辦的座位?」

「無須客氣,我們現在要處理公務,你站著不方便。」劉天鳴停了一下又說,「一百三十多件狀子,我看了,張大老爺和孫老師再看,未免費時。我想請你念,我們聽了隨時商量處置辦法,你站在那裡,即時動筆代批。這不坐怎麼行?」

寫字不能站著,何清也就不必再客氣了。自己動手去搬了一張小桌子來,設好筆硯,然後取最上面編號為「鳴字第一號」的狀子,展開來念。

第一件就告的是衛虎,告他誣良為盜,勒索不遂,毒刑拷打,以致雙腿殘廢,請求昭雪。

念完,劉天鳴看著孫、張二人問道:「這不該不準狀子吧?」

「是,要准、要准。」張華山強作鎮靜地回答。

「大人!」孫老師一直不大開口,此時覺得劉天鳴如果每一案都這樣詢問,怕會白白耽誤好些工夫,所以忍不住建議,「我看不能逐案處理,為簡捷起見,併案審理吧!」

「老同年見教極是。」劉天鳴轉臉向何清說道:「何書辦,請你代筆:併案提審!」

「是!」何清照他的話批好,又念「鳴字第二號」狀子。

這一狀又告的是衛虎。叔侄爭產,錯在侄子,只以衛虎受了他的賄,強行出頭,讓人持刀威嚇,逼著做叔叔的寫下讓產的筆據,如今請求審問明白,公平處斷。

「併案提審!」劉天鳴說。

一直念到「第七號」,都是控訴衛虎如何不法。何清已不須再請示,提筆批訖,歸在一起。念到第八件,告的是巡檢趙士龍手下的一個「簽子手」。巡檢掌理稅收,各城門關卡都有吏目坐守,商賈經過,憑估斷徵稅,其中的弊端甚多。納稅多寡,只憑估斷的稅吏一句話——那些人手中都拿一根又尖又亮的鐵簽往裡一戳,抽出來看一看,聞一聞,便知內中貨物的品類質地。所以這些人,被稱作「簽子手」。

為人所控告的這個「簽子手」名叫車江榮,在宿遷縣北門收稅。此人「陰刁毒辣」四字俱全,不遂所欲,什麼損人的方法都想得出來。有時甚至拿他手中這條尖利的鐵簽子,亂打亂刺。這張狀子上,就告的是車江榮用鐵簽子刺瞎了一個商人的眼睛。

「有這樣的事!」劉天鳴勃然大怒,「你們兩位看,這還成什麼世界?」

這句話中,便有指責縣令的意思在內。張華山心想,趙士龍也幾次提起過,車江榮刁惡異常,似乎有把柄在他手裡,無奈其何。趁此刻趙士龍進京去走劉瑾的門路,不在宿遷,無從傳喚對質的機會,正好借刀殺人,剪除了他,也是去了一條禍根。

於是他裝出滿臉慚惶的神氣說道:「我竟不知本縣有此惡吏,求大人即刻提審,為民除害。」

「當然,我要提審。不過看樣子,他也跟衛虎一樣,告他的絕不止一張狀子,且先清理一下再說。」

清理結果,告車江榮的有十四張狀子。劉天鳴認為案情重大,怕他聞風潛逃,當即發下一支令箭,令林鼎和李壯圖,會同宿遷縣的公差,即刻赴北門拘提車江榮到案。

「何書辦,」劉天鳴又問,「告衛虎的狀子有多少?」

「一共三十三案。」

「連朱、陳一案,共是三十四案。」劉天鳴的臉色極其沉重,「他衛虎罪惡滔天,死有餘辜,但牽涉太多,不能不讓他多活幾天。不然,死無對證,這三十四案無法全數清理,必有人為他受累。」

張華山一面唯唯稱是,一面在心理盤算。他的感想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憂的是衛虎死定了,三十四案全行翻覆,都與自己有關,將來不知會落得怎樣的一個悲慘下場?喜的是衛虎還可以活些日子,他人在獄中,依舊可以運智設謀,而趙士龍也應該快從京里回來,只要日子能拖得長,一定有死中求活的奇迹出現。

車江榮的被捕,雖不像衛虎被扣押那樣教人奔走相告,但也相當轟動了。開審那一天,只見巡按公堂四周,行人絡繹不絕,搶著要來聽審,同時瞻仰「劉青天」的風範。以致劉天鳴不得不用按院的令箭,飛調城守營派出兵丁來維持秩序。

就在這亂鬨哄、黑壓壓的洶湧人潮中,車江榮被從寄押的縣衙門監獄提到堂上。平日受他荼毒的老百姓,不知多少,這時唾罵的唾罵、稱快的稱快;而車江榮卻是個極狠的角色,在千目所視、皆曰可殺的指責之下,除了臉色有些蒼白以外,居然別無驚懼之表情。

等提到堂上,雙膝跪倒,也不開口,靜等劉天鳴發問。

仍舊是「三堂會審」的局面。劉天鳴也仍舊先要替犯人看一看相,「車江榮,」他說,「你把頭抬起來!」

車江榮抬起頭,微微偏著,一隻三角眼左右顧盼,顯得有些不把堂上看在眼睛裡頭似的。

光是這副神情,就知道他平日的肆無忌憚,無惡不作。劉天鳴冷笑一聲問道:「車江榮,你可知道有多少人告你?」

「不知道!」

既不尊稱「大人」,又不自稱「小人」,張華山便拍桌喝道:「車江榮,你好無禮!在按院大人面前答話,能用這樣子的語氣嗎?」

這一申斥,車江榮算是服軟了,但詞氣仍是悻悻然的:「請問大老爺,小人該用怎樣的語氣?」

「你也是公人,難道不知尊卑禮節,何待本縣教導?來,先掌嘴二十,看他還敢這樣子不?」

「喳!」堂下應聲,卻不動手。

劉天鳴恍然大悟,怪不得車江榮到了此刻還敢如此傲慢無禮,原來衙役都是密密勾結著的,不怕吃苦頭。照此看來,得要有非常的處置了。

因此,他不等張華山發怒,先就說道:「暫且免責!」

「喳!」堂下這一聲,答得越發響亮。

「貴縣息怒,等我來問他。」劉天鳴向張華山說了一句,轉臉問道,「車江榮,有你十四張狀子在這裡。你可識字?」

「不識字不能填稅單。」車江榮答道,「大人,我識字。」

「識字就好,」劉天鳴向何清吩咐,「把十四張狀子拿給他看。」

「回稟大人,」車江榮高聲喊道,「不必看了。小人為公家徵稅,大人的衣食俸祿,都自小人手裡而來。要百姓的錢,比要百姓的命還難,是故小人得罪的人多。十四張狀子,照小人看不多。」

一番話說得堂上堂下,無不大出意外,「好厲害的一張嘴!」劉天鳴沉下臉來說,「你既不願看狀子,當然是自知作惡多端,罪不容恕。我且問你,」他看著一張狀子說:「你可是有八名姬妾?」

「是!」車江榮答道,「小人天生好色,有八個小老婆!」

劉天鳴看此人已毫無羞恥之心,斥罵毫無用處,反倒把聲音放得柔和了:「那麼,我再問你,你八名姬妾,如何養活?就算粗茶淡飯,日常的開支也不輕,是哪裡來的錢?」

「小人有良田二十頃,當鋪一所,入息甚豐,養得起八個小老婆。」

「那麼,你的良田,可是祖遺?」

「有祖遺。」車江榮說,「也有小人手裡置辦的。」

「當鋪呢?」

「是小人手裡開設的。」

「你哪裡來的錢?」劉天鳴說,「又買良田,又開當鋪,當鋪要大本錢。你的家財不少啊!」

「是。」車江榮傲然答道,「略略有薄產。」

「那麼是哪裡來的呢?」

「是小人的積蓄。」

「積蓄?」劉天鳴依然平心靜氣地問道,「你當簽子手,有幾年了?」

車江榮想了想答道:「連頭帶尾,二十三年了。」

「一年能積蓄多少?」

「積蓄雖不多,利上滾利,二十三年下來,也就不少了。」

「這說話也有些道理。」劉天鳴點點頭,又說,「只是你二十三年,起居豪奢,又非一文不用,哪裡來的如許積蓄?本院倒不明白了。」

這一問,車江榮略顯遲疑,然後便很輕鬆地答道:「小人家有賬冊,大人看了就明白了。」

「你不必忙,少不得要看你的賬冊。我只問你一句話:你平日可有受賄、勒索情事?」

這話問到關節上來了,堂上堂下,鴉雀無聲,都側著耳朵,要細聽他這張利口,如何回答這關係重大的一問。

回答大出人意料。「回稟大人,」他說,「狀子上告的話,都算有的好了,反正沒有死罪!」

「啪!」劉天鳴猛拍驚堂木,神色大變,「你以為本院不能殺你,來!」他大聲喊著,同時又拍驚堂木。「喳!」堂下照例答應。

林鼎和李壯圖卻明白,這一聲「來」是招呼他們兩人,所以一起站出來,躬身說道:「請問大人,有何吩咐?」

「請尚方寶劍!」

這一聲石破天驚,堂上堂下,相顧而驚,然後便起騷動,而車江榮到底發抖了。

「是!」林鼎和李壯圖齊聲答應,接著,老實不客氣地從皂隸手裡搶過繩子來,走到車江榮身邊,一左一右,雙雙動手,極熟練地把車江榮捆了個結實。

站班值堂的皂隸一看這情形,竟是真的要請尚方寶劍斬車江榮。這事非同小可,慌忙便去驅散閑人,皮鞭揮去,大聲喝道:「走,走!請尚方寶劍了!看殺人到外面去!快走,快走!」

老百姓都聽說過有這回事,卻從未見過其事,一半警惕,一半好奇,紛紛相詢:「在哪裡請?在哪裡殺?」

「殺人總不會在屋子裡。大概就是前面那個空場。」

於是聽審的百姓,爭先恐後往外走,都要到空場上去佔個好位置,看劉青天請尚方寶劍斬惡人。

「尚方寶劍」只代表一種權威,並非真的用來行刑,斬車江榮仍然要用宿遷縣的劊子手。三聲大炮,人頭落地,老百姓人心大快,歡聲雷動。劉天鳴「先斬後奏」,接著又鳴炮拜發奏疏,處置了車江榮,全力來對付衛虎。

在獄中的衛虎,得到外面的消息,自然有些吃驚,他心裡在想,劉天鳴倒也厲害,居然用假尚方寶劍斬了車江榮,這把假劍的底細不拆穿,自己隨時可能送命。所以如今第一件要緊事,就是要催京里火速派太監下來。但京師一來一往,最快也得半個月的工夫,欲救燃眉之急,非得另出奇計不可。

整整想了半夜,在棋腹中出仙著。他親筆寫了一封信,天不亮就派人送到行館,寫明「機密重情」,好讓劉天鳴即時開拆。

拆開一看,劉天鳴既驚且怒,同時也有警惕,衛虎真正是條毒蛇,稍微疏忽,為他反噬一口,就有性命之憂。

「你們倆來看!」他把林鼎和李壯圖找了來,拿衛虎的信交了過去。

信上說,他風聞巡按大人的尚方寶劍,已經失去,如果能放他出獄,他願意尋回劍來贖罪。

「好大膽!」林鼎咋舌,「我倒服了此人了!」

「請示大人,」李壯圖說道,「衛虎已經承認盜劍,這封信便是親供的鐵證,該當有斷然的處置。」

「你們看呢,如何處置?」

「照我看,」林鼎建議,「不如提審衛虎,著落在他身上要劍。」

「不過,」李壯圖介面說道,「這不宜公然提審。」

那是當然的,公然提審,尚方寶劍遺失一事,就會外泄,所關不細。劉天鳴點點頭說:「可以,馬上提衛虎,等我來切切實實追一追。」

於是,李壯圖持了劉天鳴親筆所寫的手令,到宿遷縣衙門提了衛虎來,另外在道觀後面,找了一間相當隱秘的凈室,作為問話的地方。

在場的只有三個人,劉天鳴和衛虎以外,再一個就是李壯圖,林鼎則在室外擔任警戒,禁止任何人接近偷聽。

「這封信是你寫的?」劉天鳴叫李壯圖把那封信拿給衛虎看。

跪在地上的衛虎,接過信來看了看又遞迴去:「是的。是小人親筆所寫。」

「你何以說本院奉御賜的尚方寶劍,已經遺失?」

「小人是聽人所說。」

「聽誰說的?」

「大人,」衛虎不慌不忙地答道,「道路流言藉藉,難以追究。」

「既是道路之言,你在獄中,何以得知?」

「不瞞大人說,獄中禁卒,原是小人過去同事。偶爾閑談,所以外面的情形也略曉得些。」

「這一說,是獄卒在傳布謠言?」

「原來是謠言!」衛虎神態自若,「那倒是小人過慮了。」

他不但把獄卒傳布謠言之事,輕輕推開,而且還表示了他是關切的好意。話雖說得妙,無奈劉天鳴也不是好對付的,豈肯就此放過?

「慢來,你說是道路流言,我卻從不曾聽見過,顯見得你另有所聞,快說實話。不然,哼!」

劉天鳴冷笑一聲,雖未明說,意思顯然,是要用刑了。

「大人,」衛虎異常狡猾,「皇天在上,小人不敢打誑語,一則是關切大人的前程,再則是想為大人立功贖罪,冒昧上書。誰知獄中聽聞不真,誤信謠言,請大人憐念小人一片血誠,不必再追究了吧!」

「如何能不追究?須知遺失尚方寶劍,本院前程有關。倘或有人起下不良之心,想盜尚方寶劍,更是死罪。因此,本院為防患未然,亦不能不查。」

「實在是無法查了的。就是大人打死小人,小人亦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看他預備抵賴到底,劉天鳴知道再問無益,且先撇開這一層,問到另一個關節上。

「衛虎,我再問你,」劉天鳴說,「你自道能尋回尚方寶劍,我倒不明白了,你到哪裡去尋?」

「如今是沒地方去尋了。」

「何以呢?」

「大人既說尚方寶劍不曾遺失,又從何處去找?」

話有諷刺的意味,劉天鳴聽得出來,且不去計較。「那麼,姑且就作為遺失了,你到哪裡去找?」劉天鳴說,「你總有找得到的把握,才敢給我寫信。是不是呢?」

衛虎奸狡如狐,早就料到劉天鳴會用這樣的話來套他,稍一疏虞,有了漏洞,便是惹火燒身,所以早就盤算好了,這時不慌不忙答道:「老實回大人的話,雖無線索,卻有把握。不過在這裡,卻是束手無策。」

「這話又是怎麼說?」

「小人在宿遷當差三十多年,地理極熟,認得的人多,凡事瞞不過小人的眼睛。如果大人肯放小人出去,明察暗訪,不出三日,必有好消息來稟告。」

這一番答話,回答得入情入理,滴水不漏,劉天鳴拿他無可奈何,只好還押。

但是劉天鳴也不是毫無收穫,因為這一下至少可以證實,盜尚方寶劍,的確是衛虎搞出來的把戲。

在衛虎,一樣的也不是毫無收穫,雖然這封信等於自道「此地無銀三百兩」,但劉天鳴投鼠忌器,至少暫時要留著他這個活口。否則尚方寶劍,怕就很難再找得回來了——而衛虎,所要的就是這般能夠拖延的時間,拖到京里劉瑾派人下來,自有石破天驚的結局出現。

當然,劉天鳴不會無所行動,等把衛虎送回監獄,他隨即將孫老師請了來,悄悄把經過情形都告訴了他。

孫老師大吃一驚。「衛虎如此大膽!」他說,「這件事著實麻煩,老年兄倒要仔細,不要上了此賊的惡當!」

「多承關切。」劉天鳴拱手道謝,「我請老年兄來,有奉煩相助之處。」

「這自然,我豈能坐視,只是,」他苦笑著說,「我真想不出有何可以效勞之處?」

「自然是老年兄辦得到的。」劉天鳴說,「我想請老年兄權攝數天縣印。」

這個要求,大出孫老師的意外,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

「張華山與衛虎勾結甚密,我今天就要摘他的紗帽。」

「噢,原來如此!」孫老師問道,「何不委縣丞署理知縣?」

「縣丞楊守文,不是張華山一路上的人嗎?」劉天鳴問。

孫老師點點頭,仍舊面有難色。劉天鳴知道他為人老實,是怕署理縣令,才智不勝,搞不過楊守文和趙士龍那班人,便替他解決一個難題。

「老年兄,我知道你有所顧忌。現在趙士龍不在宿遷,我把楊守文派出去公差,調虎離山,你不患掣肘,還怕些什麼?」

「說實話,這『百里侯』也不是好當的——」

「唉!」劉天鳴不以為然,「難道九年考滿,吏部把你選了出去當縣官,你也這麼說法?」

想想也是,人不是生而知之的,凡事謙虛謹慎,且有巡按撐腰,這個縣官也並不難當,因而拱手答道:「既然如此,我就遵老年兄的吩咐了!」

當天下午,劉天鳴擺出全副儀仗,鳴鑼喝道到了宿遷縣衙門,此來是執行他巡按御史另一項分內之職掌,考查宿遷縣的各項庶政。為此,一縣的文武官員,一起在縣衙門前站班,迎入大堂,依序參見。

劉天鳴也就各人的職司,逐一查問明白。

最後問到巡檢趙士龍,張華山代為回答:「公差進京去了。」

「是何公幹?」

「解送貢品。」

劉天鳴也不問解送的是什麼貢品,只板起了臉說:「前日本縣百姓呈控車江榮的訴狀內,多指控車某是受了趙士龍的庇護,才敢橫行不法。本院按問地方,一向以澄清吏治為主,像趙士龍這樣的人,容他不得。楊縣丞!」

「守文在!」楊守文急忙答應,心裡卻是一跳,平日他與趙士龍狼狽為奸,凡有油水都少不了他一份,所以這時聽得巡按一喊,以為麻煩找到了他身上。

哪知事出意外,劉天鳴是派他一樁差使:「楊縣丞!本院委你去逮捕趙士龍,解到南京,聽候法辦。事不宜遲,你明天就攜帶文書起程。事須機密,不可讓趙士龍聞風潛逃,千萬,千萬!」

「是!」楊守文心想,總算命中有救,這差使不派別人派自己,大不了擔個失誤的處分,教趙士龍逃回他雲南家鄉,天高皇帝遠,等於死無對證,那就一切都不礙事了。

於是劉天鳴又說了些勉勵大家奉公守法的話,結束了按問的工作。然後又當面宣布,第二天起開始行館「會審」衛虎,本縣的文武官員應該一起列場,以便作證或備顧問。

第二天一早,天還不曾大亮,宿遷縣民已如潮水般涌到,要看劉青天審衛虎,而且都打算著會像那天請尚方寶劍斬車江榮那樣,說不定橫行三十年、無惡不作的衛虎,授首就在今日。誰也不願錯過這看惡人下場的快心之事,因而爭先恐後,秩序甚亂,不得不派出城守營的士兵來布崗。

辰正時分,劉天鳴坐堂,依然是張華山和孫老師陪審。一城文武官員,遵照命令,早早到齊,衙參已畢,退到堂下,靜聽劉天鳴開口。

他開口的第一句話是:「張大老爺!」

「不敢!」張華山恭敬地回答,「請大人吩咐!」

「貴縣可還記得,我有一方端硯,留交貴縣,轉交無虛老和尚。」

「是,是,我正要請示大人。」張華山很快地答說,「上次承大人見委,說無虛老和尚要到靈台山來觀滄海,有一方端硯轉交給他。自此以後,我多方打聽,始終不曾聽到無虛老和尚的法駕蒞臨海州的消息。這方硯台,如今是依然留在我這裡,還是奉繳,請大人示下。」

「請問,這方硯台,可曾帶著?」

「帶著,在我轎子里。」

「既如此,請派人取來與我。」

張華山隨即命跟班到轎子里取了那方「硯台」來,當堂呈上。劉天鳴仔細看了封緘,絲毫未動,便即高聲說道:「今日堂上堂下,眾目昭彰,等我把它打開來看,究是何物。」

他人還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所以也不懂他這句話是何用意。張華山是經手人,聽得明白,明明說是一方硯台,此刻怎又說「究是何物」?內中怕有蹊蹺!

這樣想著,努出雙目,緊盯著劉天鳴的手,但見他拿著桌上的裁紙刀,割開封皮,真相大白,哪裡是什麼硯台?是一部書。

「此是《洪武寶訓》,」劉天鳴拿著書揚了一揚,取出夾在裡面的一張紙,轉臉遞給孫老師,「老同年,請審視,可是你的親筆?」

孫老師看也不看,隨即答道:「是我的親筆。」

「內中還有好東西。」劉天鳴隨手把書頁一翻。

這一下堂下無不驚異,看來巡按大人會變戲法,《洪武寶訓》中怎的變得出金葉子來?這事奇怪,但也有趣!

張華山已知事情不妙,但心中警惕,類此事件,唯以沉著為上,所以安坐不動,心裡只在盤算,等下如何抵賴。劉天鳴卻又說話了:「若問這金葉子的來歷,須請教孫老師!老年兄,」他把那張紙遞了過去,「請作證!」

「是!」孫老師接了過來,高聲念道,「正德五年七月初八,宿遷縣令張華山,持金葉五十六片,折銀一千兩,囑託獻贈新任巡按劉大人,力辭不得,無奈轉達,劉大人特加封緘,並囑記明緣由如上。」接著又念了自己的名字。

堂下嘩然,張華山嘿然。行賄有據,而這證據一直保留在自己身邊,當堂開拆,眾目所見,如何抵賴得了?

「張華山!」劉天鳴放下臉來問,「你可知罪?」

瑟瑟發抖的張華山,離開座位,跪在桌旁答道:「我知罪,求大人恩開格外!」

「你自辱其身,已不堪再司民牧,聽參吧!」

這算是很客氣的處置,張華山自己知趣,摘下頭上的烏紗帽,往劉天鳴桌上一擺,黯然回身。林鼎立刻迎著他,引入別室,加以看管。

「孫老師!」劉天鳴又說,「本院委你暫署宿遷縣知縣,即刻接印視事。」

「只怕——」

孫老師還想推辭,劉天鳴趕緊揮手止住了他:「勉為其難!」

「是!」孫老師答道,「求大人早日出奏,另簡賢能接替!」

「好,好,你先辛苦幾日。好在你的屬員都在這裡,趕快去接了事,加意整頓。宿遷縣的百姓苦了多年了,你要格外盡心,體恤民艱!」

話還未完,堂下高聲歡呼:「青天老大爺!」有的竟跪了下來,朝上磕頭。這番光景,著實令人感動。

於是孫老師先退了下去,找到主簿、典史,徑回縣衙門去接印。「三堂會審」變成劉天鳴獨主其事,這才開始提審衛虎。

「何清!」劉天鳴喊。

何清這時候的心情,跟前兩天大不相同,先還想維護長官和同事,現在落到這個局面,已是愛莫能助;同時眼看劉天鳴如此受老百姓的愛戴,敬之如神,自己跟著這位「青天老大人」辦案,光彩十足,所以一聽呼喚,響亮地答道:「書辦何清在!」

「你看一看,犯人鐐銬上灌的鉛,可曾動過?」

「喳!」何清答應著,緩步轉身,從從容容走到衛虎身邊,先看腳鐐,后看手銬,均無異樣。

這就給了衛虎一個機會,等彼此貼近時,他說了句:「手下留情!」

何清不敢答話,裝作不曾聽見,迅即回身,朝上說道:「啟稟大人,驗得手銬、腳鐐的鎖眼上,都是當日所灌的鉛。」

「這也罷了!」劉天鳴問,「看守的禁卒可曾到堂?」

「已到堂伺候。」

「傳上來。」

「喳!」何清轉臉喊道,「何小義!」

何小義便是那天當堂受領衛虎,曾為劉天鳴警告倘或「交不出人來,提頭來見」的禁卒,自以為當差謹慎,無一差錯,必蒙巡按大人褒獎,所以興沖沖地上堂跪倒,報名磕頭。

「衛虎是你看守?」劉天鳴問。

「是!」何小義答道,「蒙大人特別囑咐,小人絲毫不敢疏忽。」

「日夜都歸你看守?」

「是!小人到夜裡,就在衛虎床下打地鋪,不敢回家。」

言多必失,這句話出了漏洞,「什麼?」劉天鳴問,「衛虎睡的是床?」

壞了!何小義硬著頭皮答道:「是!」

「犯人睡高鋪,看守人睡地鋪,你受了他家多少賄?」

「冤枉!」何小義發急喊道,「小人如何敢受他的賄?再說,天底下哪裡有衛虎送錢給別人用的事?」

這一說,堂下都笑了!劉天鳴也知道絕無其事,只是惱他賣放人情,想小小懲罰他一下,因而點點頭說:「我知道,受賄之事雖沒有,同事的念頭還在。既是重犯,關防理當嚴密,衛虎人在獄中,外面的情形,無不知道,我只問你,你懂看守的規矩不懂?」

何小義知道這位巡按大人明鏡高懸,什麼事都瞞不過他,倘或抵賴,是自己找倒霉,所以磕頭哀懇:「小人知罪。求大人高抬貴手,饒了小的。」

「本當革掉你的差。看你誠心悔罪,本院從輕發落,打二十小板子!」

何小義十分知趣,磕了個頭,仆身卧倒,自己伸手到褲襠里夾好了「那話兒」,免得被震受傷,接著又自己把褲子一褪,靜等他的同事來打他的屁股。

劉天鳴看何小義實在是個老實人,心想,這頓板子不必打了,不打比打了好些。向行刑皂隸揮一揮手:「慢著!」他又向何小義說:「饒了你!」

「多謝青天大人!」何小義喜出望外,連連磕頭。

「我問你,你以後看守犯人,該當如何?」

「經大人教訓,小的以後一定按規矩辦事。回去第一件事,是撤了衛虎的高鋪。」

「衛虎要跟外面通消息,你又如何?」

「回大人的話,小的不准他通!」

劉天鳴表示滿意:「你下去吧!謹慎當差才是!」

等何小義諾諾連聲地退了下去,在堂上跪著的衛虎,便成了千目所視的目標。劉天鳴一共問過兩次,第一次是公開審問,只問了一件「一品衣」的來歷,便即釘鐐收監;第二次是私室密審,純然為了尚方寶劍;此刻這第三次問,其實跟提堂初審一樣,頭緒紛繁,竟不知從何處問起才好。

看著那一沓狀子,劉天鳴定神略想了一想,有了計較。

「衛虎!」他指著狀子說道,「放告以來,本縣百姓,告你的狀子,連朱、陳一案在內,共有三十四起之多。本院服官多年,久在地方,像你這樣作惡多端的官吏,還是第一次見到,真箇不畏朝廷的王法嗎?你說!」

「小人豈有不畏朝廷王法之理,只以當差多年,得罪的人多,因此才有這麼多狀子告小人。其中真偽,瞞不過青天大人。」

「照你這麼說,這三十四張狀子,莫非都是誣陷你的嗎?」

「是!」衛虎神色自若地回答。

劉天鳴心裡喝了句:真不要臉!隨即又問:「這三十四張狀子告些什麼,你毫無所知,如何便可斷定誣陷,豈不是先就存心狡賴?」

這話問得厲害,但衛虎的無羞恥之心,和那份鎮靜功夫也真到了家,他用侃侃然的聲音答道:「只因小人未做什麼壞事,故而得知,必是誣陷。」

這話一出,堂下嗤之以鼻的噓聲四起,甚至還有人低聲咒罵的。

「衛虎!」劉天鳴藉此問道,「你聽見了嗎?」

「這也無非是小人因公得罪了人,今天特意來羞辱小人的。」

「哼!」劉天鳴冷笑一聲,懶得再說這些,抽出鳴字第十三號狀子,喊道,「何清!」

「有!」何清答應著走到辦公案面前打躬。

「你把這狀子的事由,念給衛虎聽聽。」

何清懂劉天鳴的意思,不將狀子直接發交衛虎閱看,是怕告狀的名字泄露,所以不念告狀人名,只朗聲念著狀子的內容。

這是張檢舉狀,告衛虎私通海盜黃甲山等人,經常接納亡命之徒,而且不止於藏匿包庇,還縱容那些人作惡,騷擾鄉里。

等把狀子念完,交回公案,劉天鳴問道:「衛虎,我不動刑問你,你自己實說吧!」

「叫小人怎麼說?天大的冤枉。」

「有名有姓,指證明白,還說是冤枉?」

「怎不是冤枉?」衛虎答道,「海州到本縣,家家皆知黃甲山。孩子哭,只說一聲『黃甲山來了』便可以止哭。這樣就算有名有姓,指證明白,小人不服。」

「好一張利口,本院再還你個證據。」劉天鳴細看一看告衛虎的狀子的摘由單,又喊:「何清,你再拿鳴字十九號狀子念給衛虎聽。」

這一張狀子是個叫王八的樂戶所告,說去年年底,黃甲山來訪衛虎,經常到他那家怡春院中去飲酒作樂,叫了姑娘侑酒侍寢,也得看他們高興才有賞賜,否則非打即罵。而且經常鬧事,狎客畏之如虎,只一看他們的影子,便都知機,悄悄溜走。

到了除夕那天,大雪三尺,連個鬼都不見上門。半夜裡黃甲山來了,要叫一個名喚「嫣紅」的姑娘陪宿,偏偏嫣紅死了親老子,前一天奔喪回家了。王八賠不是,說好話,把所有院里的姑娘,都從熱被窩裡喊了起來,凍得瑟瑟發抖地在黃甲山面前排班,隨他挑選。哪知黃甲山就只要嫣紅,整整鬧了一夜。

第二天就是正德五年的大年初一,衛虎帶了人來了。

他帶了一班人上門「砸窯子」,說得罪了他的貴客「黃大王」,把怡春院打得稀爛,王八的一條腿,生生地被砍斷。還有個叫小鴨子的雛妓,只說得一聲:「真晦氣!」衛虎叫人把她剝得精光,在雪地里罰跪。

事後小鴨子羞憤難當,哭到半夜,一套脖子上弔死了。

「這不是你與黃甲山有勾結的鐵證?」劉天鳴面色鐵青地問說。

「回稟大人,此是王八有意誣陷。小人是有個朋友,今年大年初一在怡春院爭風吃醋,與王八打架,這個人與王八同姓,行三,不姓黃。黃甲山與王三怎好纏在一起?」

「你真會賴!王八告你砍斷他的腿,逼死小鴨子,這是另一案。勾結海盜,案情甚重,豈能憑你一面之詞便可推卸?目前雖待緝拿黃甲山到案,一時無法指認,但既然時有往來,必有書信之類的罪證,須得仔細搜查。」劉天鳴當時看著左右說道:「請張守備!」

張守備名叫張殿臣,是武進士出身,生得儀貌堂堂,弓馬嫻熟,但有勇無謀,而且本性忠厚,所以平常看不慣張華山和衛虎的狼狽為奸,卻是無奈其何。這時聽得巡按招呼,便閃身出來,上堂行了個戎禮,抱拳說道:「張殿臣參見按院大人!」

他雖是武進士,卻比劉天鳴早一科。因此,劉天鳴客氣地答道:「不敢當!」接著又說:「為張守備設座!」

等搬來一張交椅,擺在公案旁邊,張殿臣告個罪坐下,復又問道:「按院大人呼喚,必有見委之處。」

「正是要借重。」劉天鳴問道,「貴官職司城守,平日對衛虎勾結海盜,可曾聽說過。」

「是的。」張殿臣老實答道,「我也聽說過,只抓不著他的證據。」

「證據是一定有的,不過衛虎對這些罪證,藏得很嚴,亦是可想而知。」劉天鳴停了一下又說,「如今我想委請貴官多派人馬,會同我的家將,一起到衛虎家去搜查。此案關係甚重,請貴官多費心。」

「是!」張殿臣答道,「決不敢疏忽,請放心!」

於是劉天鳴把林鼎和李壯圖喊了來,當堂下令:「你們兩人隨張大人一起去搜查衛虎勾結海盜的罪證,要特別用心!」

「喳!」林、李二人齊聲答應。

「衛虎膽大包天,無惡不作,說不定在他家還藏著什麼違禁的東西,務必仔細搜查,不得遺漏。」

林、李二人都明白,劉天鳴的意思是要他們附帶找尋尚方寶劍的下落,所以一面答應,一面向上使了個眼色,表示會意。

「張守備,」劉天鳴又說,「罪不及妻孥,搜查的時候,不可騷擾。」

「是!」張守備站起身來答道,「不敢不守紀律。」

發落了這一案,劉天鳴決定,還是要先審朱、陳一案。等吩咐何清提取此案卷宗,堂下觀審的老百姓又騷動了,好半天才得靜下來。

「衛虎,」劉天鳴說道,「現在問你朱、陳一案。這一案的卷宗已有一尺高,首尾俱全,你實在不須抵賴。否則本院絕不容情,那是你自討苦吃!」

「是。」衛虎答說,「小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那就好。」劉天鳴看著案卷問,「你可是本年七月二十四續弦?」

「是的。」

「你娶的是什麼人?」

「是個婦人,娘家姓諸——諸葛亮的諸,夫家姓尤。」

「怎麼?是寡婦嗎?」

「不是寡婦,是棄婦。」衛虎信口胡扯,「她丈夫尤三不要她了,小人五十無子,看她生得宜男之相,所以央媒說親,定了七月二十四迎娶。」

「尤三為何不要他妻子?」

「大人,」衛虎陰惻惻地一笑,「這是尤家的事,小人不曉得。」

劉天鳴碰了個軟釘子,心生警惕,衛虎其刁無比,倘或言語中輕率,自取難堪,堂上堂下的身份不同,怎麼樣也是一件失算的事。

於是,他調一調呼吸,把自己的怒氣息下來。他很冷靜,知道這時候最容易發怒,而且也容易泄怒,把衛虎打一頓或者「動大刑」上夾棍,都是易如反掌的事,但堂下的老百姓,特別是那些在鄉黨之中受尊敬、頭腦冷靜的老百姓,心裡不免有了疑問,覺得衛虎的話或許有道理,堂上惱羞成怒,加以刑罰。如果出現了這樣一種情況,自己就算失敗了。

為了這樣的心得,劉天鳴不但神色自若,而且因為理得心安,在顏面上反顯出罕有的沖和之氣,他不自覺地以一種辨理的聲調問道:「那麼,你娶到了你妻子沒有呢?」

問得妙,答得更絕,衛虎做出黯然搖頭的表情:「如果娶到了,怎麼會有今天這一案?」

「怎麼說?」劉天鳴用急促的聲調問,「照你的說法,是不曾把你的新婦娶到,還是娶錯了人?」

「不是娶錯人,是——」

「為何不說?」

「說來慚愧,」衛虎答道,「這一案鬧到今天這般田地,勞動大人從南京來親審,都為的是小人吃了個啞巴虧。」

「噢——」劉天鳴提高警覺,知道衛虎有套騙人的說辭了,「我倒沒有想到,你還有吃啞巴虧的時候。」

這句話調侃得很好,堂下發出笑聲,這便是不信任衛虎的有力表示——衛虎不自覺地有些氣餒了。

「是,小人吃了啞巴虧。」衛虎到底是厲害角色,說得絲毫不露窘態,「那天花轎抬到門,打開轎門一看,裡面什麼也沒有,是一頂空的花轎。」

空花轎!堂上堂下無不詫異,堂下百姓,從未聽說過有空花轎這回事,堂上的按院大人則是沒有想到衛虎有這樣瞪著眼說瞎話的回答。

衛虎很厲害,劉天鳴心裡在想,他的這個回答,出人意料,便有先聲奪人之利。但是,衛虎的毛病太多了,什麼地方也禁不住一駁,只要跟他平心靜氣周旋,不必妄動無名之火,能這樣,才能收得導民守法向善的效用。

於是他問:「何以是空花轎?你不覺得你這麼說,是荒天下之大唐嗎?」

衛虎說他娶來的是一頂空花轎。然則何以不追究呢?他說他知道交涉也無用,這是「騙婚」,因為事先他就聽說新娘不願上轎,所以發現一頂空花轎不足為奇。估計情形,尤三夫婦早已逃出縣外,就追究亦屬徒勞,而且時已入夜,復有賓客要招待,一切都只有擺到第二天再說。

這番捏造的話,編得入情入理,首尾俱全。劉天鳴心裡在想,倘或提朱青荷到堂對質,一定在言語上敵不過衛虎,姑且不駁他這一層,問下去抓住了明顯的漏洞,一併算總賬也還不遲。

於是他問:「照你這一說,那天你不曾見過朱青荷的面了?」

「不但我不曾見過,一堂賀客,誰也不曾見過。」

「賀客是些什麼人?」

「同事居多。」

「聽說你的人緣不錯,同事自然都向著你,我也不必傳證了。」劉天鳴譏刺了這句話便又問道,「第二天你如何?據說,你一早就到了縣衙門?」

「是。」衛虎答道,「本在假中,只因為出了命案。」

「就是尤三嫂刺死陳德成一案?」

「是。」衛虎心細如髮,補了一句,「那時不知道是尤三嫂。」

「現在呢?」劉天鳴也厲害,緊接著他的話問,「現在你可是知道了?」

「現在也不知道。」衛虎其滑無比,一句有出入的話都不肯落下,「陳德成這一案是無頭命案。」

「那麼,」劉天鳴問道,「如果我放你出去,可有把握破這無頭命案?」由於自陳能覓得尚方寶劍那個試探不成功,衛虎已有戒心,搖著頭:「日子隔久了,就算領下『海捕文書』遍天下去訪,也沒有把握。」

一套再套,套不出衛虎的話來,劉天鳴只好仍舊回到原處。「你人在家中,怎的知道出了命案?」他問。

「小人雖在家中,照常辦案,自有眼線來報。小人心想,既有命案,縣大老爺必得相驗。天氣太熱,屍首擺不起。再說趁早風涼也好辦事,小人估量縣大老爺一早就要下鄉,所以連夜趕回衙門來伺候。」

「哼!」劉天鳴冷笑道,「照此看來,你倒是個謹慎奉公的人。」

衛虎大言不慚地答道:「小人一向謹慎小心。」

「對了,你謹慎小心得很,所以行事不落痕迹。不過這一案支離忒甚,你想掩飾也掩飾不了。我問你,到了陳家,你跟張知縣說些什麼來著?」劉天鳴驀地里把驚堂木一拍,「實話說!」

這一嚇有些效驗,衛虎疑心張華山已經把實情告訴了劉天鳴,如果捏造一番供詞,兩下不對頭,就難以挽回了。

因此,他覺得不妨先裝糊塗,看一看情形再作道理,於是故意擺出茫然的神色答道:「小人記不得說些什麼。」

隨他乖覺如鬼,到底也有失言的時候。他如果索性賴了個乾淨,說當時不曾說話,劉天鳴倒也無奈其何,如今說「記不得說些什麼」,可見得話是說了的,只是不肯承認,因而以「記不得」作推託。

「你這麼精明能幹的人,又遇著這麼件所謂『逆倫重案』,豈非自欺欺人之談!」說到這裡,劉天鳴心想,這下該對質了,便即喊道:「何清!」

「書辦在!」

「你持本院大令,把看管著的張知縣迎提到堂。」說著,劉天鳴拔了一支令箭,隔桌遞了出去。

這很顯然的,是要對質。衛虎到此刻才發覺,這位巡按不易對付,想一想自己的話也有漏洞,悔之已遲,唯有格外小心。

張華山就被看管在後面空屋子裡,一提就到,上堂行了禮,滿面羞慚地喊了聲:「大人!」

劉天鳴念著朝廷的禮,張華山雖已被摘了紗帽,到底還不曾奉旨革職,所以吩咐搬張椅子,讓他坐下,然後說明把他找了來的用意。

「我有幾句話相問,請你當著衛虎說實話。」

「是。知無不言,不敢有絲毫虛飾。」

劉天鳴心想,第二次跟張華山談論朱、陳一案,他辭色間明顯地擺著,是受人之愚,可想而知,一切都聽衛虎擺布。只要把這一案的毛病,著落在張華山身上交代,他自然就會把衛虎如何搗鬼和盤托出。

打定了這個主意,劉天鳴問道:「貴縣當日到孝義鄉陳家相驗回城以後,作何處置?」

「是——」張華山也知道這時的對答,於自己的禍福大有關係,所以十分小心,「是准了苦主的指控,逮捕朱建伯到案審問。」

「到後來苦主自知弄錯了事實,錯告了好人,你便如何?」

「我——」張華山想了想答道,「我勸苦主把狀子撤回,罰了他一萬兩銀子,置辦學田。」

「照如此說,你只是聽人擺布,苦主告誰,你就抓誰。苦主說不告,你就叫他把狀子撤回,聽訟斷獄,為民申冤,自己就全無主張?」

「這原是我的不是。」

張華山自己認錯,卻還不肯牽連衛虎,劉天鳴無可奈何,只好指明問了。

「案發之初,相驗以後,想那衛虎既是你得力的捕快頭,你們總商量過案情。他怎麼說?」

這一下,張華山無法閃避,只好這樣答道:「衛虎勸我准苦主的狀子。」

「為什麼?」劉天鳴炯炯雙目逼視著張華山問,「雖說朱、陳兩家原有嫌隙,既已結成親家,一個親自送親,一個親自迎接,可見前嫌已盡釋。而且朱建伯唆使女兒殺人,自己父女兩個先就犯下死罪。即使真有血海深仇,朱家是有名巨富,為何不花錢買兇手?要斷送女兒的一生,自己也脫不得干係。世上有這樣不近情理的事?而貴縣自負精明,衛虎更是辦了多少案子的老手,居然會相信苦主情急之下心智茫昏的誣控,有這個道理嗎?」

一番話如疾風驟雨,但堂上堂下,字字聽清。觀審的百姓,無不點頭,而張華山卻只有搖頭的份兒了。

「說啊!」劉天鳴催促著。

看張華山招架不住,衛虎開了口:「啟稟大人——」

「住口!」劉天鳴拍著驚堂木,大聲喝住,「本院不曾問你,何用你胡言亂語插嘴?」

「回大人的話,」張華山心一橫,決意不顧衛虎,「當時衛虎跟我說,朱建伯教唆女兒殺親家,一定不假。女屍必是朱建伯派人來盜了,意在滅跡,好脫卸罪名。又說朱建伯會潛逃,勸我早早緝拿到案。」

「噢,畢竟是衛虎的主意。」劉天鳴又問,「把朱建伯逮捕到案又如何?」

「自然是審問。」張華山慢吞吞答道,「那朱建伯的口供頗多不盡不實之處,令人生疑,所以把他收監。」

「怎見得不盡不實?」劉天鳴問,「你倒說與我聽聽。」

這一層張華山自覺振振有詞,便侃侃答道:「朱建伯的女兒,許配陳家十三年,到了二十歲還不嫁。據朱建伯自供,男家送過三個日子都不吉利,第四個日子難道就吉利了?他說是聽了一個江湖的相士,名叫什麼『小純陽』的勸。大人請想,這不是信口開河嗎?」

「何以見得?」

「我問他小純陽現在何處?他說不知道。誰知道有沒有小純陽這個相士?」

「我知道是有的——」

說到這裡,張華山突生靈感,覺得可借小純陽把案子拖了下來,所以急急打斷劉天鳴的話說:「原來真有此人!他是案內第一重要人證,請大人指示地方,以便傳拿到案,訊問明白。這個江湖相士,鼓其如簧之舌,搞出這麼一件命案,真正該死之極!」

他只顧罵得痛快,衛虎知道又闖了禍,連連咳嗽示意,擋他不住。劉天鳴心裡好笑,看著張華山徐徐答道:「這小純陽,不但我知道他的住處,而且立時可以捕拿到案。」

「噢,然則請大人立即下令。」

「不忙,他逃不了。」劉天鳴說,「不過我要問你,如果小純陽到案作證,說是確有其事,那該怎麼辦?」

「果有其事,則朱建伯之言不虛,刺殺陳德成的,便另有兇手了。」

「好,那麼,我先了結朱建伯案。」劉天鳴問道,「朱建伯可在堂下?」

「在!」有人響亮地答應,接著便見讓開一路,一個忠厚老者,拐著腿上堂跪下。

「小人朱建伯叩見青天大老爺,伏願青天老大人壽高百歲,公侯萬代。」說著,朱建伯至至誠誠地磕了三個頭。

「朱建伯!」

劉天鳴雖想盡量用當時勸他答應陳家婚期的那種聲音,好喚起他的回憶,但高坐堂皇,下臨萬民,聲音中總是別具威嚴,因此,朱建伯誠惶誠恐地答一聲:「小人在!」

「你抬起頭來,仔細看一看本院。」

「是!」

答應是答應,心內十分困惑,不知看些什麼。此外也就是衛虎一個人明白其中的奧妙,其餘無不詫異,不明白他此舉的用意何在。所以都是屏聲靜氣,細看動靜。

堂宇奧深,光線不明,朱建伯抬頭細看,除了影綽綽一張清癯的臉外,實在看不出什麼花樣。

「朱建伯,你看清本院了么?」劉天鳴這樣追問。

「回青天老大人的話,」朱建伯帶些慚愧的聲音說,「小人愚昧,莫測高深。」

「噢,」劉天鳴往左右看了看,「想是光亮不足,來,掌燈!」

這越發奇了!莫非劉青天臉上寫著什麼字,所以要叫他細看?大家這樣胡思亂猜,不免小聲議論,直到取來兩支紅燭,左右照映,堂下方始靜下。

「朱建伯,你不妨到案前來細看!」

「是。」朱建伯磕了個頭,膝行兩步,仰頭仔細觀望,這一望,到底記起來了,失聲喊道,「原來青天老大人就是小純陽!」

這個謎底一揭穿,真如石破天驚,不光張華山震駭失聲,就是堂下也無不驚異莫名。後面的百姓,聽說小純陽就是巡按,都要一瞻顏色,你擠我擁,頓時搞得秩序大亂。

張華山是被摘了烏紗帽的,已發不出官威,劉天鳴是不願發官威,那就只好何清假威行事了。他站到堂前,大聲呼喝:「審問重案,正在緊要關頭,何得喧嘩。倘再這等嘈雜吵鬧,我只好面稟按院大人,暫且退堂改期另審!」

從來不曾聽說有書辦這樣子大模大樣地下「堂諭」,但這幾天怪事迭出,也就沒有哪個批評他不對,而且還真怕他面稟按院大人,退堂停審,那一來,何以小純陽會變成按院大人?這個疑團就不能打破。牽腸掛肚,會使人一夜睡不著覺,所以,擠也不擠了,吵也不吵了,踮起腳,伸長脖子,朝堂上望著。

堂上的劉天鳴,這時向張華山問道:「你聽見朱建伯的指證了吧?」

「是,」張華山臉色灰白,聲音發抖,「我實在不曾想到大人也曾跑過江湖。」

這話簡直叫語無倫次。然而劉天鳴倒不怪他,知道他嚇得糊塗了。「是的,」他朗然說道,「不要說你想不到,堂下百姓怕也是沒有一個人會想得到。不過,我跑江湖,不是為了糊口,是微服私訪。當時經過,讓朱建伯跟你說吧!」

朱建伯哪裡還說得出話來?想起當初都是為了「小純陽」一句話,幾乎弄得家破人亡!此刻小純陽變了按院大人,申冤昭雪,明鏡高懸,但願他「壽高萬歲,公侯萬代」。若是按院大人變了小純陽,就恨不得一口唾沫吐在他臉上,罵一聲:「都是聽了你的話!弄成這個樣子,一言喪邦,害人不淺!」就為了這複雜矛盾的心情,淚流滿面,哽噎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了解他這眼淚的,莫過於劉天鳴自己,內心不免歉疚,但此時不是表達這種情緒的時候。看見朱建伯無法陳述,便只好自己宣布了,把當初如何路過宿遷,如何微服私訪,如何發現朱家的大媒一怒而去,如何為朱建伯所延請,以及如何勸他為了不傷至親的和氣,接受陳家所送的日子,原原本本說了一遍,同時又細述朱家房屋的格面,以及朱青荷的「八字」,這都是鑿鑿有據的事,把堂下的老百姓聽得鴉雀無聲,目瞪口呆。

等這一套講完,劉天鳴又說:「這一案,本院便是一個鐵證。如非適逢其會,有本院參與在內,深知其事,任令貪惡官吏,鍛煉成獄,大明天下,哪裡還有公道可言?如今,小純陽是有著落了,朱建伯身上的疑問是澄清了,我要細究冤誣朱建伯的經過。」說到這裡,拍一聲驚堂木,喊道:「衛虎!」

「小人在!」

「當初逮捕朱建伯,可是你的主意?」

「回大人的話,小人面奉本縣張大老爺諭令,不敢不遵。」

「那麼,可是你親自去捉的朱建伯?」

「不是!小人派手下去的。」

「可曾索賄?」

這話很難回答。衛虎想了想,覺得不妨承認,也是避重就輕的一法,便即答道:「大人明鑒,天下哪個州縣,辦到這樣的案子,少不得都要幾文辛苦錢,香香手。」

「哼!你倒還說得出口。」

「小人一向有一句,說一句。」衛虎答得極快。

「那麼,我再問你,想朱建伯既非江洋大盜,又是本縣安守本分的紳士,如何當時一言不合,你就攛掇縣官動用大刑,試問,你於心何忍?」

「這——」衛虎磕個頭說,「須問張大老爺!」

劉天鳴看看張華山冷笑了一聲,轉臉看問:「朱建伯,你照實說來,當時提到堂上,如何問你?」

「當時的情形,小人因為受驚過甚,頭上就像著了一杠子似的,昏昏沉沉,不容易想得起來了。」說著,朱建伯磕了個頭,表示因為無法答供而賠罪。

「也難怪你。」劉天鳴只好一句一句地問,讓他易於回答,「當時你可曾為你女兒辯冤?」

「自然辯了的。」有個頭緒一提,朱建伯想起來了,「那時我已聽我侄子大文說道,知有上錯花轎這回事。」他指著張華山說,「我便稟告張大老爺,說小女下落不明,刺死我親家的,不知是哪家的新娘子,我還請張大老爺替我訪查小女的下落。」

「堂上怎麼說呢?」

「張大老爺聽了小人的話很生氣,說是:『你女兒已經見了閻王,教我哪裡替你去尋查?』」

「噢!」劉天鳴轉臉去問張華山,「何以說他女兒已見了閻王?」

「大人!」張華山低著頭答道,「原是聽了衛虎的話。」

「那麼朱青荷可曾見閻王呢?」

這句話自更無法回答,只不斷自責:「原是我糊塗,聽斷不明。」

「聽斷不明,關乎才智;酷刑索賄,關乎本心。我倒要請教,你是為了什麼,第一堂就對朱建伯用大刑?」

「是——」張華山很吃力地答道,「是想求個水落石出。」

「既雲水落石出,則朱青荷從衛家逃出,赴鄰縣投訴,可見刺死陳德成的另有其人,所盜走的女屍,絕非朱青荷。試問,你何以又不往正途上去追究?」

這就是張華山在這一案上所犯的最大的過失,百口莫辯,唯有低頭不答。想著自己前程不保,生死難知,今日當著一縣的百姓,被問得啞口無言,說起來總怪自己誤信了衛虎,先則倚重,后受挾制,泥淖越陷越深,真有悔不當初之感!於是不知不覺地落下兩滴眼淚。

就為了這兩滴眼淚,劉天鳴算是暫且饒過了他。定神想了想,案情到此,衛虎誣害朱建伯的罪狀,已很明顯,但如何明知娶錯了新人,而膽敢扣留朱青荷,企圖李代桃僵,以自殺的尤三嫂冒充陳家的新婦,致有所謂「逆倫重案」發生,這是整個案子中最緊要的一部分。如果這一層不問清楚,就不能定讞,因而又轉回頭來問衛虎,而衛虎一口咬定是空花轎,要他舉證,他舉了個王狗子。

劉天鳴已看過全案的口供,這一場大風波之起,就起在王狗子為衛虎拉線、逼娶尤三嫂,可以說是個罪魁禍首,心裡本就對他極其厭惡。同時想到,衛虎舉證不舉別人,獨舉王狗子,可見得必是死黨,絕不會供出實情,就得給他個下馬威,教他不敢瞎說。

於是傳了王狗子到堂,他先不問衛家的花轎,問逮捕朱建伯的經過:「那天去捉朱建伯是你帶人去的?」

「是!」王狗子答道,「衛頭兒叫小人帶了十幾人去捉的。」

「你除了帶走朱建伯,還帶了什麼東西?」

「小人沒有帶別的東西。」王狗子翻著兩隻三角眼朝上答道,「大人的話,小人實在不懂。」

「真的不懂,我就告訴你吧,衛虎剛才供過,你們『弄了幾文辛苦錢,香香手』,有此事?」

衛虎供過,是賴不掉的,王狗子便說:「這是例規有的。」

「你跟朱家要了多少錢?」

「他們送了八百兩,都交給衛頭兒了。」

「是你經手?」

「是。」王狗子硬著頭皮答道,「是小人經手。」

「你分到多少?」

「一百兩。」

「這就是受賄,來啊,」劉天鳴吩咐,「抬下去打!」

「喳!」隸役們大聲答應,卻是不動。

劉天鳴以為他們有意衛護王狗子,有些發火。何清趕緊上前,小聲說道:「打多少?請大人發落。」

「噢!」劉天鳴說,「一兩銀子一板,打一百板,與我著力打!」把火籤擲了下去。

何清想有所勸阻,因為一百大板打下來,人已動彈不得,而劉天鳴要問他口供,也就無法回答,但又怕當堂碰釘子,自己把難得借巡按的威風而樹立起來的一點聲光,葬送在裡頭,實在犯不上,所以遲疑著不曾開口。

就這時,見掌刑的皂隸陳大麻子已在關照他的同事:「堂上大人吩咐,著力打!休得賣放人情,自討沒趣!」

「喳!」四名手下齊聲答應。

於是把王狗子拖翻,合仆卧倒,一個撳頭,一個撳腳,一個褪下王狗子的褲子,另一個舉起大板子就打。

一板子下去,何清就聽出聲音不對,打得太重了。打板子有各種手法,打得響的不見得打得重,打得重的不一定打得響;有的傷皮傷肉,不傷筋骨;有的表皮不破,而裡面的肉爛成豆腐一般;再有狠毒的就打在要害筋脈上,幾板子就可以打死。何清奇怪,看那樣是要把王狗子打死,先還聽他怪叫,打不到十板子叫聲就低了下來,再後來索性連哼聲都聽不見了,看這情形不妙,何清不能不跟劉天鳴去咬個耳朵,勸他罷手。

但就在移步向公案時,看到了衛虎的臉色,心內一驚,立即會意,不由得縮住了腳,不肯去多事。

倒是劉天鳴自己有所警覺,喊一聲:「別打了!」

「大人吩咐,」何清高聲轉述命令,「住刑!」

板子一停,掌刑皂隸陳大麻子,把王狗子翻過身來,蹲下身去,扒開眼皮看了一下,隨即朝上一跪,高聲說道:「回稟大人,王狗子打死了!」

這一聲真如石破天驚,堂下是「嗡」的一聲,而堂上是「啊」的一聲,幾乎沒有一個人不大感意外。

劉天鳴有些不知所措,愣了好半晌,突然想起,拍著驚堂木問道:「你怎的把個要犯打死在堂上?」

「大人吩咐著力打,著力一打自然就打死了!」

這是把責任推到堂上,劉天鳴勃然大怒,「好刁惡的東西!」他拍著桌子罵,「本院吩咐你著力打,不曾叫你把他打死!你掌刑掌了多少年了,手上一點分寸都沒有嗎?」

陳大麻子不敢再強辯,但也不曾認錯,只跪在那裡翻白眼。

劉天鳴又氣又恨,但地上擺著一具屍首,案子也問不下去了,而堂下的百姓在等著看這個局面如何收場,倘無適當的處置,足以減損威名,所以先忍一口氣,定定神喊道:「何清!」

「何清在!」

「王狗子作惡多端,這樣子一死,也是他的報應。只是立斃杖下,非本院本心。這個行刑的皂隸,是何姓名?」

「他姓陳。」

「名字呢?」

「他的名字在他臉上。」

這一說,堂下有人笑出聲來。劉天鳴定睛一看,也就懂了,「是叫陳麻子嗎?」他看著何清問。

「是!」何清答道,「花名冊上的名字就叫陳大麻子。」

「這陳大麻子可惡得很!」劉天鳴說道,「你替本院辦一道公文,致署理的孫大老爺,把這陳大麻子開革,驅逐出境。」

「大人——」

劉天鳴馬上打斷:「不准你替他討情!討情也沒用。」

何清是看在同事分上,如果不這麼做作一下,會受人責備,將來在本衙門就難混了,既然劉天鳴態度堅決,也就不必再多說,答應一聲:「是!」

「打死的王狗子,傳仵作相驗,給棺掩埋,通知孫大老爺撥銀五十兩,以為撫恤。」劉天鳴接著又說,「本案改日再審。朱建伯貰回,衛虎還押。退堂!」

退堂入內,換了官服休息。但身子閑了,一顆心卻閑不下來,一會兒惦念林鼎和李壯圖二人,不知到衛家搜查,可有結果;一會兒又想到王狗子,覺得他死得可疑;一會兒又想到被看管的張華山,該當迅速處置,而偏偏衛虎一案,結束不了,他們兩人狼狽為奸,互有關聯,一案不結,另一案也難了斷,看樣子一時不能回南京,會耽誤許多公事。

一個人喝著悶酒,十分無聊,酒入愁腸,最易上頭,他正覺有些暈眩,放下酒杯,欲待上床時,老家人來稟報,說書辦何清求見。

對了,劉天鳴心中自語,早該找這個人來談談,因而欣然傳見。

為了一次親審,何清頗為得力,劉天鳴特假辭色,命他坐著談話。何清謙謝不敢,最後是端張小凳子坐在他面前,何清仰臉說道:「大人,我有下情上稟,要大人見諒,我才能說。」

何謂「見諒」呢?提到這樣的要求,便見得他要說的話,不可原諒。劉天鳴考慮了一下,這樣答道:「能諒解的,我自然對你諒解。」

「也還不儘是這個意思。我有話說了,不論大人肯不肯答應,只當沒曾聽我說過,置諸不問,要這樣我才敢說。」

劉天鳴是個方正君子,不肯做自欺欺人的事,所以聽見這話,認為出入關係甚大,不肯輕易允許。想了好半晌,覺得不答應就是一場空,什麼也聽不到;答應了下來,眼前要守信諾,不能有何行動,但以後仍有機會,說起來還是有益的。

於是他點點頭說:「好!你說吧!」

這時的何清,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了。事情可以說是公事,也可以說是私事,有關他的切身利害——宿遷縣衙門的捕快、皂隸,也就是衛虎的一批爪牙,已經推出人來向何清遞話,在巡按大人面前當差,須念著本衙門多年同事的情分,極力鋪排,即令幫不上自己人的忙,可也不能幫外人的忙。這「外人」,當然是指劉天鳴。

何清了解這話後面的威脅意味,因為來遞話的人又說:「巡按大人不能一輩子在宿遷,也不會一輩子在應天府,總有調走的時候,而你是宿遷城裡土生土長的人。」意思就是,倘不就範,則等劉天鳴一走,立刻便要收拾何清。

他覺得左右為難,最好不過能夠脫身事外,所以此來是打算說明苦衷,請求辭差。但巡按無人可用,絕不會答應他的要求,而且深蒙看重,自覺辭差的話也說不出口,所以平日口齒伶俐的他,這時囁嚅著不知如何才能說明白自己的心裡話。

「咦!」劉天鳴詫異地問,「你什麼事如此為難,說出我替你做主。」

「是——是有為難的事——」

「那你說啊,何以吞吞吐吐?」劉天鳴有些不耐煩了,「快說,快說!」

這一逼,逼出何清一個以前從未有過的念頭,陡覺精神一振,細想一想,果有破釜沉舟的決心,不但是解消難題的唯一辦法,而且另有一番局面,說起來倒變成因禍得福了。

於是他定一定神,從容問道:「我想伺候大人,跟著大人一起,不知大人可肯提拔我?」

劉天鳴笑了。「我道是什麼事,」他說,「原來如此!這又有什麼難以啟齒的?跟你實說了吧,就是你自己不說,我原來也有帶你到南京的打算!」

何清一聽這樣的答覆,愁懷盡去,站起身來,先向劉天鳴磕過頭道謝,然後笑嘻嘻地依舊坐在小凳子上。

「慢來!」劉天鳴想想不對,「答應是一定答應的,不過我剛才看你的神氣,為難者不是此事。你倒說說看,是什麼事,你說了要我只當不曾聽過?」

「是!」何清忽然問道,「我倒要請問大人,那王狗子,大人知道是死在什麼人的手裡?」

問到這話,自有內幕,劉天鳴一聽先就愣了,把當時的情形細想了一遍,實在莫名其妙。「不是那陳大麻子嗎?」他說,「可是王狗子素來與他有仇,趁此機會要了他的命?」

「不是!王狗子與陳大麻子是同嫖共賭的好朋友,不會要他的命。王狗子是死在衛虎手裡。」

「怎麼呢?」劉天鳴越發如墜入五里霧中,「王狗子是衛虎手下第一名死黨,為何要他的命?」

「滅口——」

「啊!」劉天鳴失聲說道,「有道理,你說下去。」

「當時的情形是,大人如果嚴詞審問,王狗子一定搪塞不過,話中有了破綻,必於衛虎不利,所以正好借大人『著力打』這句話,把王狗子打死。這樣不但滅了口,而且還害大人落個將人犯立斃杖下、用刑過酷的處分,用心真是狠毒之至。」

「不錯,不錯!」劉天鳴深深點頭,「不過我還不明白,衛虎當時手鐐腳銬,絲毫動彈不得,也沒有聽見他說什麼,陳大麻子何以就能照他的心意行事?」

「何用開口說話?有一個眼色就盡可以了。」

這才是衛虎可怕的地方!巡按公堂之上,眾目昭彰之下,身在縲紲之中的衛虎,用一個眼色,就能叫人毫無疑忌地害了自己朋友的命,這是多厲害的人物!

「為何我要求跟大人一起走?只為了我給大人當差,衛虎覺得對他不利,已派人來威脅我。如今,我也豁出去了!」何清又說,「此人毒如蛇蠍,我勸大人不必遷延日久,明天就請尚方寶劍,早殺他早好!」

「這話不錯,明天就這麼辦。不過——」劉天鳴仍有些遲疑,「且等林鼎和李壯圖搜查了回來再說。」

「無須搜查了。衛虎做事嚴密得很,若有罪證,早已銷毀。」

這句話讓劉天鳴越發上了心事。「跟你實說了吧,何清!」他嘆了口氣說,「唉!我還有個很大的麻煩,尚方寶劍叫衛虎派人給盜走了!」

何清大驚失色:「怎會有這種事?」

「既然說了,我就跟你細談一談——」接著,劉天鳴把失劍經過,原原本本都告訴了他。

何清聽得目瞪口呆,好半晌,頓著足說:「糟了,糟了,糟不可言了!」

「為何叫糟不可言?」

「這把劍,十有八九是拿不回來了!哪裡不糟?」

一句話說得劉天鳴頭上金星亂冒,「此是先皇御賜之物,拿不回來,我不得了。何清!」他的語聲都有些不大利落了,「何以見得拿不回來?」

「衛虎做事,向來趕盡殺絕,不留餘地。如果當時大人答應放他出去,那把劍可以拿得回來;看大人識破了他的詭計,一無指望,衛虎一定把劍毀掉,免得留在那裡,反成禍患。」

「說得是!」劉天鳴五中如焚,不知還能說什麼好。

「而且,大人明天也不能像斬車江榮那樣,偽裝請的是真尚方寶劍,不然,當時便會有麻煩。」

「這又是什麼麻煩?」

「衛虎當場會叫破,那是偽尚方寶劍。」何清為他解釋,「衛虎此刻不作聲,是還留著活命的希望,叫穿了替自己找麻煩,沒有那樣的傻人。等到真的綁上法場了,無所顧惜,如何不找大人的麻煩!」

「好!好!」劉天鳴臉色發青,形容十分可怕,只覺胸頭一團怒火在燒,恨不得當時就把衛虎提出監來,教他自己嘗嘗他那「一品衣」的味道。

但轉念之間,他又自責,四十年讀書養氣,何以還有這樣不仁的念頭?衛虎誠然可惡可恨,死有餘辜,但要拿國法來制裁他。自己是執法的人,應當遭遇任何橫逆,不失寸心之平。否則私忿衝動,必致措施乖張,就像今天在堂上打死了王狗子那樣,事後再追悔,無裨實際。

於是他的臉色又恢復平靜了,而心智亦恢復清明了,把失劍的經過,重新細想了一遍,發覺還有一條線索,可以著手追究。

「你的話說得很有道理。」他平心靜氣地說,「現在我們來推敲一下。」

照劉天鳴的想法,衛虎自陳能找回劍來贖罪,那在車江榮被斬以後,他人在獄中,何能毀劍?如有此事,一定得假手於人,能把這個人找出來,劍的下落,便可以自見分曉了。

「大人說得極是。就是怕王狗子替他經辦的事。」

這又提醒了劉天鳴,細想一想,何清的猜測,極有可能,說不定衛虎指使的,就是王狗子。

因此,衛虎使陳大麻子滅王狗子的口,一半就因為他曉得尚方寶劍秘密的緣故。

「不過,大人請放心,我倒有一條計在此,大人看看使得使不得?」

「說出來商量。」

「我想只有走回頭路。」何清低聲說道,「趁他們今天遞話來,我正好裝作幫他們的忙,請大人停審三天,我到監獄里去跟衛虎談一談。」

「怎麼個談話?」

「就說大人願意放他出去,若能找回劍來,權當贖罪。等他把劍找了出來,仍然治他的罪,如此有何不可?不妨試試。」

「使不得,使不得——」劉天鳴不斷搖頭,「這不是我做的事。」

「那——」

剛說了一個字,只見老家人來報,林鼎和李壯圖復命。劉天鳴立即延見,林、李二人神情困頓而狼狽,一見何清在座,兩人面面相覷,都不開口。

「不要緊!我已經把這件事都告訴他了,他還有些見解,先聽了你們的再說。」

於是林、李二人報告到衛家搜查的經過。話很長,但也很短,短到一句話就能說完:搜遍衛家各處並沒有搜到尚方寶劍!

「延津劍合,只怕渺茫得很了!何清,你把你的看法說給他們倆聽聽。」

聽了他的話,林、李二人無不沮喪。反倒是劉天鳴,經過剛才那一番自診自省,已能把此事淡然置之,轉而安慰大家。

「我今夜就要擬兩道奏疏,一道是誤斃王狗子於杖下,自請處分;另一道奏報失劍,自請治罪。」

「大人!」林鼎第一個提出異議,「事情還不曾絕望,不必這麼做。」

「是的。大人請寬心,事緩則圓。」李壯圖也勸他。

何清則更說到是非利害關鍵上,「大人,」他說,「這一來殺車江榮用的是偽尚方寶劍,就瞞不住人了。這個罪名跟矯詔一樣,非同小可,大人不能做親痛仇快的事!」

最後這句話打動了劉天鳴的心,「也罷,」他無所謂地說,「你們慢慢找,不必操之過急。」

等退了出來,何清悄悄把林鼎一拉,連李壯圖一起,邀到他家去喝酒,把杯密談,說了他的計劃,問他們的意思如何。

「辦法是不錯。」林鼎皺著眉說,「無奈上頭不答應。」

「這顧不得了。」李壯圖矍然而起,「老何,我看只有瞞著上頭去做。」

「你看呢?」何清堅持要三個人同意才肯進行。

林鼎考慮了好一會兒:「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不過,怎麼個說法,得要好好商量一下。衛虎不是輕易能上當的人。」

「我只說是我的意思。」何清答道,「我跟他們說,你們要我從中幫忙,總也要幫得上忙才行。你們先把這件事情告訴我,我找機會對劉大人去說。不然,我一個書辦,人家是巡按,憑什麼對他去討這麼大的一個情?」

「這話說得對。不過下一步呢?」林鼎問道,「衛虎一定要你提擔保,你又怎麼說法?」

「我估計他們一時還不肯說實話。我說的意思是藉此探一探口氣,如果尚方寶劍還在,可以拿來換衛虎的命,他們一定很起勁。否則,反正劍也沒有,說過就算了。」

「這想得深了!第一步先查出來,劍還在不在。」李壯圖說,「果然不在了,另想別法,不必再鑽牛角尖。」

「我還有個想法,果然劍不在了,也不要緊。」

如果劍不在也不要緊,那就根本沒有什麼可以發愁的了!因此林、李二人對何清這句話,一面不大相信,一面又想相信,因為心情矛盾,反而都說不出話,只怔怔地望著他的臉。

「兩位不相信是不?」何清把杯微笑,「我說個道理,兩位老哥就明白了,十六個字:劍毀人亡,真偽莫辨,真自是真,偽亦是真!」

這四句像偈子一樣的話,把林鼎和李壯圖說得只是翻眼,但這兩個人的思想都很敏捷,細想一想,也就不難了解。

「你是說,如果劍已毀去,則毀劍的人,必為衛虎和王狗子。王狗子已死,衛虎已難逃生,既都不在人世,就再也無人能指證劍的真偽。可是這個意思?」

「對!」何清回答李壯圖,「只要把偽劍冒充真劍,誰個知道其中的底蘊?」

「話很不錯!」林鼎連連點頭,「不過你自己也跟劉大人提,衛虎斃命的那一刻,一定會叫破真相,那時豈不是大大的一個麻煩?」

「唯一的麻煩,就在這裡。當然也有辦法好想——」

林鼎舉杯相敬:「還是得要你老哥想,我們兄弟聽你的。」

「不敢當——」何清答道,「兩位老哥這等抬愛,我總得想個辦法出來。就只怕劉大人不肯。」

「你請先說了再談。」

「衛虎死有餘辜,到時候悄悄下手,在獄里『做』了他,報個病斃,省得他臨死還要害人。」

「這倒也是個辦法。」林鼎看著李壯圖問,「你看如何?」

「只怕劉大人不肯。像衛虎這樣的人,應該明正典刑,這樣下手,反倒是太便宜他了。」

「到時候再說吧!」何清怕他們為難,自己退步,「反正事情逼到那一步,要伸手就非伸手不可。真的不行,為了保大人的前程,也就說不得了。」

他們懂得他的意思,必要時,依然是暗中下手,便都點點頭,算是取得了默契。

「有件事,兩位老哥一定要辦到。」何清又說,「不然我難說話。」

「你說,我們弟兄儘力去辦。」

「無論如何,要請劉大人先停一停。三天不行,一天也可以。」

「好,」林鼎答道,「說什麼我們也替你去爭一天。」

這「一天」當夜就爭到了。林鼎假託的理由是,連日審問,供詞甚多,有些還沒有整理完竣。不如暫停審問一天,一面讓刑房得以把口供補起來,一面他跟李壯圖可以趁此機會,細讀供詞,看看有沒有什麼新的線索。

這是很合理的一個說法,劉天鳴立即同意。何清在接到消息以後,當天便入監探視衛虎。

相見是在「獄神廟」。

衛虎自從何小義為劉天鳴所責以後,便沒有以前那麼舒服了。不過也不至於像其他死刑重犯那樣,晚上要「釘匣狀」,手足被禁,終夜不得動彈,只是釘了一副鐐,睡的是有席子、有鋪蓋的地鋪;三餐有肉,晚上有酒,都是他家裡送來的。此刻由於何清做主,索性把他的腳鐐都取下來了。

「老何,」衛虎皮笑肉不笑地說,「說有熟人來看我,想不到是你!」

「我不能不來,天天想來!」何清向牢頭禁子努努嘴,示意迴避。

衛虎不作聲,看桌上有酒,先為自己斟上一杯,方伸手替何清斟,然後垂著眼,默默地啜上一口,似乎無視於何清似的。

「老衛,我是身不由己,你曉得的。你跟按院的這個梁子繞得太深了,我自不量力,想來解一解。」

「怎麼個解法?」衛虎緊接著說,「有句話免談。」

「哪句話?」

「拿劍換命。」

何清的失望,溢於形色,輕輕說了句:「那就沒有什麼好談的了。」

「原是如此!劍又不是我拿的,我怎麼交得出來?除非先放我出去,這一層,你又辦不到。」

「不是我辦不到,是按院不相信。」

「不相信我,還談什麼?」衛虎說道,「老何,同事一場,我托你點事行不行?」

「你說。」

「請你以後少來!」說完,衛虎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走了。

何清沒有想到受他這一番羞辱。不過,他亦不認為毫無所得,衛虎敢出此態度,必有所恃,倒要看看他有何花樣。

第三天恢複審案,審到一半,只見堂下起了紛擾。聽審的百姓,你擠我推的,閃出一條路,一名衣帽鮮明的太監,帶著兩名從人,大步而來。

太監都是驕橫慣了的,但劉天鳴卻不買他的賬,故意大聲問道:「擅闖公堂的是誰?」

一聽這話,何清機警,急忙迎了上去,兜頭一揖,口中說道:「公公,請留步!」等那太監站住腳,他緊接著又問:「公公貴姓?」

太監的尊稱叫「公公」,何清以禮當先,那太監便好言答說:「我姓趙,奉南京鎮守太監之命,有緊要公事,即刻要見按院劉大人。」

「是,是!待我通報。」

於是,何清疾趨上前,在劉天鳴耳際輕輕相勸,說是這趙太監來意不善,以柔克剛,不妨先假以辭色。

南京鎮守太監權柄極重,劉天鳴怕萬一是軍情大事,不便耽誤,所以點點頭說:「就請公案一旁相見。」

這當然要設一座。趙太監上前行禮坐下,隨即取出一封紫花大印的公文,遞了過去。劉天鳴拆開一看,大出意外,竟是鎮守太監要提衛虎。

「衛虎有案未結。」劉天鳴平靜地說,「等結了案,我自然派專人將衛虎送到南京,交與鎮守太監。」

「不行,劉大人!鎮守太監交代即刻要提。」

「不行!」劉天鳴針鋒相對,「不但此刻不行,十天半個月怕也還不行。」

「這衛虎,是欽命交代鎮守太監提問。劉大人,」趙太監沉下臉來說,「你莫非想抗旨?」

這頂帽子太大了,劉天鳴有些罩不住,正在為難時,何清踏上來插句嘴:「大人,小人有句話,不知道能說不能說?」

這句話提醒了劉天鳴,知道他此來必是替自己解圍,心頭頓感輕鬆,連聲答道:「你說,你說!」

「鎮守公公要提衛虎,自然不能不依,但衛虎在宿遷犯下幾十件大案。」他指著案卷說道,「告他的狀子有這麼多,一件都還不曾了結。既然鎮守公公要提人,不妨連狀子一起移了過去。大人只需寫一道奏疏,專差遞進京去,豈不就盡了自己的責任?」

「著啊!」劉天鳴大為高興,指著那一堆狀子向趙太監說道,「你要人可以,我已經說過,衛虎又不是我的冤家,他的死活存亡,一概與我無關。不過我奉旨巡按,代天巡狩,老百姓告到我這裡,就等於報告到皇上那裡一樣,我不能不有個交代。來,來,你連人帶狀子一起收了去,也省卻我多少精神。」

「劉大人!劉大人!」趙太監軟下來了,「話不是這麼說,你如果一定要留下衛虎,也好商量。」

「似乎不必商量了。」劉天鳴做出推卸責任的神情,「其中有兩件案子,亦真非鎮守才能辦得了。何清,你把衛虎勾結江洋大盜的那兩件案子找出來!」

「不必,不必!」趙太監慌忙搖手,「不必給我看。有這些案子,就讓衛虎留下好了。我告辭了。」說著,伸手便來取鎮守太監的那件公文。

「慢來!」劉天鳴看出破綻,一手按住公文,「這是給我的公事。何清,收文挂號,摘由呈閱。」

「喳!」何清手快,一抽便把那道公文抽到了手。

趙太監的神氣越發尷尬,竟有些手足無措似的。何清明白,這道公文多半出於偽造,鎮守太監也未見得有派他來提衛虎的命令。隻手遮天,膽大妄為,若是鬧出來了,這姓趙的吃不了還兜著走呢!

但是,這又何必?太監十有八九是小人,逼急了會像毒蛇、瘋狗般反噬。得饒人處且饒人,因而他向劉天鳴使個眼色,躬身說道:「大人,或者趙公公得了鎮守公公的指示,如果不能把人提回去,便無須投文。公事是否可讓趙公公抽回,請大人思量。」

「也罷!」劉天鳴慨然揮一揮手,「你就抽了回去。只是下次再莫為鎮守找這些麻煩。切記,不然公事公辦,我要當面跟鎮守去談一談。」

這是很明顯地指出趙太監偽造文書,他諾諾連聲地答道:「劉大人說得是。」接著還請了個安道謝。

就這樣前倨後恭地,趙太監搞了個灰頭土臉,黯然而去。劉天鳴覺得這十分痛快,忍不住哈哈大笑。

何清卻不敢像劉天鳴那樣樂觀。干他這一行,全靠機警,時時刻刻防著人做壞事,而像趙太監這樣的人,更要當心。此時心念一動,來不及跟劉天鳴細說,告個罪匆匆退出,追著趙太監的影子,先高喊一聲:「趙公公!」

憤怒不息的趙太監,正在暗暗地咬牙,盤算著如何才能翻今天的本,聽得這一喊,回頭見是何清,心裡越發惱怒——剛才受的那場氣,都由他身上而來!心想一時拿劉天鳴無可奈何,一個小小的書辦,如果也應付不上來,那就太對不起自己了。

於是他站住腳,板著鐵青的臉,斜睨著何清,冷冷地問道:「你是叫我?」

「是!」何清恭恭敬敬地先請一個安,賠笑說道,「有句話想請問公公。」

「你配跟我說話?哼!」趙太監跺一跺腳,掉頭就走。

何清沒有想到,他竟這樣當面開消!愣了一下,趕緊又追了上去,這下是抓住了他的衣服喊:「趙公公!」

「放手!」趙太監厲聲喝道,「你要幹什麼?」

「想問趙公公住在哪裡?」

「你問這個幹什麼?」趙太監把手指到他臉上,「你也來干涉我的行動?混賬,你是什麼東西!」

趙太監越罵越氣,把在劉天鳴那裡招來的不快,都發泄在何清身上,頓足咆哮,唾沫橫飛,濺得何清一臉。

這時就看出何清的修養功夫來了,儘管已有好些人圍了攏來看熱鬧,他依然不動聲色,一面舉起衣袖,擦一擦臉上的唾沫星子,一面解勸似的說:「趙公公不必動氣,有話好說。」

太監大多是越扶越醉的脾氣,而且有些「人來瘋」,一見人多,格外大發「雌威」。「誰要跟你說話!」趙太監使勁一掌,打開了何清的手,「你不配,你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好大的膽子,哼!」

這一下,旁觀者不平了,不過有人敢怒不敢言,有人卻要「拔刀相助」,這個人就是楊大壯。

「嗨!」他站出身來,指著太監說,「你何必發那麼大的脾氣!」

「關你什麼事?」趙太監把眼一瞪,「要你多嘴!」

「天下人管天下事!」楊大壯將胸一挺,「我看不慣!」

「看不慣給我滾遠些!」

楊大壯看他不可理喻,一時忍不住,出手就是一拳。

這一拳如果打著趙太監,事情便鬧大了,幸虧何清早有防備,等楊大壯拳頭剛伸出來,他用手一托,把楊大壯的拳頭托得偏了過去。

「反了,反了,」趙太監氣得臉上一陣青、一陣紅,「你竟敢動手打人,你曉得你打的什麼人?」

「哼!誰曉得你是什麼人?你不講理,我就要打。」

「你敢!」趙太監停了一下,突然一跺足,「好!這件事不能算完,且等回南京再說。」

楊大壯還要動手,斜刺里衝過來兩人,拉著他就走,兩個人是林鼎和李壯圖。

「趙公公,」何清有些懊悔,覺得自己沒有處置好,無端又生糾紛,所以態度上越發謙恭了,請個安說,「你老人家息怒,我原是請問趙公公憩在何處,好陪了回去,總怪我言語不清楚,才惹出這一場是非。千萬看小的面上,不必計較。」

趙太監只為態度太橫,惹出老大的沒趣,前車之失,鑒在眼前,不敢對何清再亂髮脾氣,但也不便前倨後恭,只是一迭連聲,悻悻然地說:「好,好,不必你費心!我哪裡也不住,這就上車回南京。」

果真如此就太好了!何清就是怕衛虎聽說趙太監所謀不成,可能會將尚方寶劍托他攜出宿遷,因而要問趙太監的住處,好作監視。既然馬上要走,那就省事多了。

「那麼請問趙公公,可是雇的來回車子?行李置在何處,你請告訴小的,好安排趙公公動身。」

「不消費心!」趙太監說,「我倒問你,剛才那個混賬小子姓什麼?是幹什麼的?仗誰的勢?這麼橫!」

「大人不記小人過,」何清賠笑解勸,「像這樣的渾小子,哪兒都有,趙公公何必跟他一般見識?」

打量著何清絕不肯說,趙太監另有盤算,便不追問,氣咻咻地轉身就走。

何清不便再跟過去,定神想了想,也急急回頭去找林鼎和李壯圖商議。

那兩人正埋怨楊大壯魯莽,一見何清,便先為他引見。何清因為他是為己不平,便先道了謝,然後道聲:「對不起,我跟他們兩位說句話,馬上再過來奉陪。」

楊大壯很見機,料知有機密公事要談,便站起身告辭。何清倒很喜歡他,殷殷約了後會,方始放他離去。

「姓趙的要走了。」何清低聲說道,「說不定那把劍,就由他夾帶了出去。怎麼也得想個法子,趁這個機會把它截了下來。」

「對!」李壯圖矍然而起,「我們得馬上動手!」

「別忙!」林鼎拉住他的衣服,「先聽聽老何的。」

「先要這麼假定,劍是在衛虎家,預備讓姓趙的私下帶出宿遷。這個假定,又有兩個假定:一個是帶了出去;一個是因為別的緣故,譬如趙太監謹慎怕事,或者看有人跟他為難,不敢造次。」何清停一停又說,「總之,劍如果要出現,像今天這種情形,就是出現的時候。」

「我也有這個感覺。」林鼎說道,「如果不讓姓趙的帶出去,容易得很,馬上到衛家四周,安上幾個『明樁』,陳大麻子他們一看見這樣子,自然害怕,哪怕劍已交給了姓趙的,也會重新要回來。」

「對了!」何清深深點頭,「劍雖要了回來,一時怕還來不及藏好,迅雷不及掩耳,就趁這時候去搜一搜。」

「那就走吧!」李壯圖說,「越快越好,一步遲不得。」

「好,你們去吧!」何清又說,「為求萬無一失,我另外派人跟了姓趙的走,到底看看劍是走漏了沒有。」

於是林鼎和李壯圖,到劉天鳴那裡請了令箭,趕到衛家,正好遇見趙太監從那裡動身,細察他的行李,只有一隻箱子、一個鋪蓋,以長度來說,都不像藏得下一把尚方寶劍。至於是不是另有意想不到的藏匿之處,一時無法判斷,只好丟下不管,且顧眼前,仍舊是用搜罪證的借口,進入衛家仔細搜索。

這一搜,仍無所得。那就只有期望何清派去跟蹤趙太監的人,能夠查出究竟。然而他們也是失望了!跟蹤的人回來報告,沒有任何跡象可以看出趙太監隨身帶著一把寶劍。

尚方寶劍到哪裡去了呢?是不是還在人間?倘或真的找不回來怎麼辦?這一連串的疑問,把林鼎、李壯圖和何清困擾得食不甘味、夜不安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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