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第7章

五月下旬的天氣,梅雨已過,初入盛夏。年歲太惡,吃不飽肚子,整天無精打采,又是驕陽如火的午後,澠池縣署值班的胥吏,一個個都在打盹。

忽然,一個叫鄭十二的——是他們的頭兒,驚醒了——「誰?」他厲聲向門外在張望的人喝問。

「我有事!」那人是個瘦小的中年鄉農,操著關中口音怯怯地說。

「什麼事?」鄭十二不耐煩地問。

「很要緊的。請借一步說話。」

一聽是要緊事,鄭十二的睡意消失了。「進來!」他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楊四。」

「有什麼事,你在這裡說好了。」

那楊四的眼中,滿含戒懼之色。四周看了一下,低聲說道:「李靖在城裡。」

「李靖?」鄭十二皺著眉在想。

旁邊另有個胥吏卻興奮了。「頭兒!」他說,「你怎麼想不起來?就是相府要抓的那傢伙!」

這話一出口,那裡所有的人都為之精神一振。鄭十二一把捏住楊四的手臂,急促地問道:「李靖在哪裡?」

「住在後街,劉家老店。」

「他住在劉家老店幹什麼?」

「不知道。」

鄭十二凝神想了一下,問道:「你是哪裡人?」

「三原。」楊四說,「跟李靖同鄉。」

「在家幹什麼?」

「種地。」

「那怎麼又跑到澠池來了呢?」

「原來給人做長工,年成不好,東家沒法雇我了,只好出來逃荒。」楊四愁苦的臉上,忽然浮現喜色,「今天上午到澠池,走過劉家老店,看見個人,心想:臉好熟呀!是誰呢?想了半天,才想起是同鄉李靖。十幾年不見,幾乎認不得……」

「別啰唆!」鄭十二打斷他的話,「你確確實實知道他住在劉家老店?」

「我來之前,還去偷看過,他在。」

「有人跟他在一起沒有?」

「就是他一個人。」

「走!」鄭十二站起身來吩咐,「去四個人。」

那班胥吏自己計議了一下,出來四個人,帶著鏈子、手銬、鐵尺。

「到了那裡,你別做聲!」鄭十二又對楊四說,「只把李靖住的地方,指給我看就行了。」

「是。不過,」楊四囁嚅著說,「我的賞銀……」

「他媽的!」鄭十二罵道,「少不了你的,你急什麼?」

「可有句話先告訴你!」另一個提出警告,「如果不是李靖,你跟咱們開玩笑,可當心你的皮肉!」

「絕不錯,絕不錯。」楊四拍著胸脯保證。

於是由鄭十二領頭,來到後街劉家老店,先找到掌柜,告訴他說:「咱們來辦案,帶了人就走。你別慌張,客人一亂,把咱們要的人嚇跑了,可找你算賬!」

掌柜的對這類事見得多,點點頭,一言不發,退到櫃房裡去坐著。

這時由楊四領頭了,他放輕腳步,直到后跨院,向北面一個單間努努嘴。鄭十二遠遠望去,那單間中有個人穿著短衣,面朝里卧,牆上掛著長袍和寶劍。

這機會太好了,鄭十二也不必費事布置,揮一揮手,五個人躡足走近,停一停步,然後一擁而進,撳住了李靖,掛上鐵鏈、戴上手銬。

「你們這是幹什麼?」李靖怒氣沖沖地問。

「你問我,我還要問你吶!」鄭十二說,「你叫什麼名字?」

李靖愣了一下,才說了個「我」字,就叫鄭十二把他的話打斷了。

「別費心造假名字了!」他回頭對他的同事說,「弟兄們,沒有錯兒。帶走!」

拉住鐵鏈的那人,使勁拿鏈子往懷裡一帶,另外一個又在李靖背上拍了一巴掌,李靖踉踉蹌蹌,直衝了出去。走出跨院,楊四在那裡等著,卻是背了臉,彷彿怕李靖認了出來似的。

不一會兒到了縣衙門。鄭十二親自到後堂,隔著窗戶報告:「有緊要公事,請升堂!」

那縣令名叫尉遲豐,正因一個寵愛的歌伎由於天氣太熱不肯陪他午睡,憋著一肚子氣,這時恰好發泄在屬吏身上。「王八蛋!」他開口就罵,「什麼緊要公事,回頭再說。」

鄭十二悄悄吐了口唾沫,高聲答道:「拿住了相府通緝的要犯李靖。」

尉遲豐原是相府的小吏,由於楊素的提拔,才外放了這個澠池縣令,所以只要一提相府,不管什麼芝麻綠豆大的事,都是緊要公事,何況又是抓住了通緝要犯。

「你說拿住了誰?」尉遲豐趿著鞋,親自開門出來問。

「李靖。」

李靖!尉遲豐這時才意識到遇見了一樁大喜事。他在相府多年,知道楊素因為張出塵私奔,恨極了李靖。這要拿住了,往長安一解,真是好大的功勞!澠池地方太苦,洛陽又不安寧,他早就想調到關中富庶之地,苦無機會,看來這一次可以如願以償了。

一想到此,尉遲豐忘卻了歌伎不肯侍寢的不快,也因錯罵了鄭十二而感到歉疚。「你不早說!」他故意笑著埋怨,「升堂,升堂!」

尉遲豐由侍兒們伺候著,七手八腳地穿好公服。開暖閣,升大堂,兩行衙役,喊過堂威,尉遲豐拔根火籤,扔在地上:「帶李靖!」

李靖脖子上的鐵鏈是卸下來了,手銬還戴著,上得堂來,長揖不跪。那尉遲豐雖不認識李靖,但他是在相府中見過世面的,一看那昂藏的神態,就知道不是等閑人物,所以和顏悅色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何必明知故問?」李靖傲慢地答說。

「這樣說來,你真的是李靖了。」尉遲豐轉臉問鄭十二,「可曾搜過他的身上?」

鄭十二自然早搜過了:「一封書信,一把寶劍。」他把那兩樣東西呈堂。還有二十多兩銀子,可是乾沒了。

一看信,尉遲豐又驚又喜。那是李密寫給李靖的一封信,說戰事不利,請他到前線策劃。這不但證明了李靖的正身,而且還發現他跟李密有勾結——這一來,尉遲豐就不以調個好缺為滿足了,他在估計自己能升個什麼樣的官。

好久,他忽然驚覺,還有堂下的要犯在等待他處理。想一想,關係重大,早早解送相府,是為上策。於是他問李靖:「你竊盜了相府什麼機密?」

「你問我,我問誰?」李靖冷笑道,「豈不聞『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尉遲豐原知道他不肯認罪,也無從認罪的,心裡想說:千錯萬錯,你不該犯下風流罪過。轉念一想,這話傳到丞相耳朵里,大為不妥,所以話到口邊,又咽了下去,改口說道:「你到底竊盜了相府什麼機密,本縣未便深究。有話你到相府去申辯!」說到這裡,他大聲喊了一個字:「來!」

「喳!」兩旁衙役,一齊應聲。

「先把他帶下去。」

「喳!」鄭十二把一副五斤重,專為對付殺人越貨的強盜用的重鐐,往地下一擲,琅琅金石之聲,入耳心驚。

「不必釘鐐收監。你把他好好帶下去待命。」尉遲豐又說,「把兵曹參軍給我找來。」

於是,鄭十二把李靖帶了下去。他已聽出尉遲豐的口氣,是要善待這名要犯,所以帶到班房,奉茶招待,相當客氣。

那楊四還守在那裡要領賞銀。鄭十二叫人寫了一張二百兩銀子的領據,讓他蓋了手印,進去領錢。賞銀髮出來,先打了個七折,鄭十二狠狠心,揣起了整數,拿四十兩零頭給了楊四。

「這,這是四十兩。」楊四又要問又不敢似的。

「不錯。」

「賞格上,說是二百兩。」

「拿住了人才賞二百兩。你以為二百兩就給你一個人?哪有這麼好的事?」

「是這樣的!」楊四大著膽子說,「賞格上說得明明白白:『通風報信』賞二百兩……」

話沒有完,惱了鄭十二的手下:「賞你這個!」說著,上面一拳,下面一腿,把楊四打得趴在地下。

「哼!」李靖看在眼裡,冷冷地說,「這就是出賣同鄉的下場。」

一句話說得楊四滿臉羞慚,拿著那四十兩銀子,委委屈屈地退了出去。

李靖也不理他,管自坐在那裡休息,除了一副手銬以外,看不出他是個要犯,神情悠閑之至。

裡面尉遲豐卻正忙得不可開交,揮著汗親自草擬申詳的文書,把如何捕獲李靖,吹得天花亂墜,藉以邀功。辦好公文,又汗淋淋地戴冠束帶,公服升堂,下令兵曹參軍黃景義,押解李靖赴長安。

「是!」黃景義大聲答應,「請示,何時啟程?」

「即刻啟程。」

「是。」

「點了多少人馬?」尉遲豐又問。

「兵丁二十四名,車夫四名。」

「盤纏領了沒有?」

「領了。」

「好。」尉遲豐伸手交了公文,「仔細收好了。一路小心!如果丞相召見,說我給他老人家請安。丞相吩咐了什麼話,是怎麼個態度,高興不高興,都記好了,回來告訴我!」

「是!」

「帶李靖。」尉遲豐吩咐。

等把李靖帶了上來,當堂起解,一輛檻車,從角門推出衙外,黃景義騎馬前導,二十四名兵士,前呼後擁,出了澠池西城,取函穀道,徑往長安進發。

這是趟極苦的差使,此去長安四百里,一開始就得歷盡險巇。東自崤山,西至潼津,通稱函谷。函谷之中,兩山壁立,一徑如羊腸,馬不得並轡,車不得方軌。其間有一段東西十五里,兩崖松柏參天,林蔭蓋覆谷中,正午不見陽光,以至於終年如鬼域,令人毛骨悚然。

檻車笨重,走得極慢,路徑又仄,把後面的人都堵住了。想快快不了。那些有急事要趕路的人,惹不起官兵,只是怨聲不絕。但終於有了例外。

來一匹快馬,是個驛差,一路高叫:「讓路、讓路!」

黃景義勉強把馬圈了回來,望著那個驛差,不高興地說:「你是哪裡的?這麼大呼小叫!」

那驛差在馬上側一側身子,微露背上的黃緞包裹,大聲答道:「從揚州來的。」

黃景義一看是皇帝的專差,不能不買賬,下了馬,叫兵士把檻車閃在一邊,人都背貼崖壁,讓出路來給專差。後面的商販行旅,趁此機會,緊跟著都走了過去。

黃景義上馬又走。好不容易出了那十五里路的「鬼域」,來到一處開闊地帶。說是開闊,其實也不過是長可二三十丈,寬處可容四馬,狹處僅足並騎的一個長圓形的狹谷。

「黃參軍,」在檻籠中的李靖高叫著,「我的骨頭都顛散了!求你歇一歇吧!」

那兩名車夫,一聽這話,先就把檻車停了下來,長長舒了口氣,用手抹著汗。黃景義一看這情形,再看看天色,便下令:「大家歇一歇。趁這工夫,把飯吃了,養足精神,早早趕到陝縣住店。」

於是二十四名兵士、四名車夫卸甲丟盔,取出乾糧,零零落落散坐在崖壁下,休息進餐。李靖也從檻車中被放了出來,舒展舒展手足,然後有個兵士遞了兩個饃給他,他站在一邊,舉起戴著手銬的雙手,慢慢啃著饃,卻不住冷眼打量各處。

「火、火!」突然有人驚惶地高叫。

黃景義一跳而起,急促地問道:「在哪裡?」說著,視線亂掃。

火在來路上,谷斜路狹,看不真切,只一陣陣的黑煙,夾著橘紅色的火焰,往上亂冒。黃景義心想,這要一燒開來,滿山松柏,蔓延無盡,非活活烤死了不可!因而厲聲叫道:「別看了,快走,快走!別讓火勢攆了上來。」

這一聲提醒了所有的人,收攏視線,慌慌張張地戴盔披甲,稍稍停當,突然有個車夫飛快地在四周看了一轉,用帶哭的聲音喊道:「犯人呢?」

這一聲在黃景義,就像當頭轟了個焦雷,被震得搖搖欲倒。他拭一拭額上的冷汗,睜大了眼仔細搜索——他的頭腦是暈眩的,望出去人影幢幢,但也看得出來,沒有李靖的影子。

這是個毫無岔路的地方,決計跑不了的。一想到此,他的精神一振,對著那些驚愕的兵士吼道:「追!」

「別追了!我在這裡。」谷口閃出了李靖,依舊戴著手銬。

黃景義一下子愣了!不知道怎麼處置。然後,他真的無法處置了——李靖左右閃出來三四十人,包括那自稱來自揚州的專差在內,手裡都拿著弓,搭好了箭。其中還有個絕色女子,偎依著李靖,十分親熱。

「完了!」黃景義在心裡說,後面燒斷了退路,前面有人阻擋,只待李靖一句話,亂箭如雨,這谷中就是他跟他的部屬的葬身之地。

但當著士兵的面,黃景義不能不維持作為官長的尊嚴,他硬著頭皮喝道:「你這是幹什麼?快回來!」

李靖微微一笑,向左右看了看,以善意警告的聲音說:「黃參軍,情勢如此,不必我再多說。請過來,咱們談談。」

黃景義略微想了一下,反問:「有什麼可談的?」語氣很硬,腳步卻是軟的,不由自主地迎了上去。

「各位弟兄!」李靖又對那些士兵高聲宣布,「請你們放心,我決不為難你們。大家放下刀休息一下,我跟黃參軍先說幾句話。」

有那見機的,馬上把刀扔在中間空地上。只要有人開了頭,別的人自然會跟著做,只聽鏘啷啷一片響,那二十四名兵士自動棄了械。

但他們仍在弓箭的監視之下,保持著一段安全的距離。黃景義則被帶領著往前走去,不遠之處,有個很大的崖洞,到了裡面一看,收拾得相當乾淨,地下鋪著兩張簇新的草席,大家都坐了下來,一共是五個人。

「這是內人張出塵。」張出塵緊挨著李靖一起坐,聽到為她介紹,向黃景義微笑為禮。

那黃景義卻困惑了。他平生從未經過如此莫名其妙的場面,在此刻,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階下囚,還是座上客。然而,「禮尚往來」的古訓是知道的,便很客氣地叫了聲:「李夫人!」

「這位認得吧?」李靖又指著一人問。

黃景義仔細看了看,搖搖頭。

「他姓柳。化名楊四。」

「啊!」黃景義在澠池只聽說由於一個姓楊的告密,才抓住了李靖,卻沒有見過告密的人,現在聽李靖一點破,恍然大悟,這一切都是故意安排的一條苦肉計。「那麼這位,」他看著坐在他身邊那自稱來自揚州的專差問,「貴姓?」

「我姓孫。」孫道士自我介紹。

黃景義這時反倒沉著了,知道還有花樣在後面,看來這些人是好商量的,不至於要害人命,便落得從容些。

於是,他以滿不在乎的神氣說:「各位說吧!要什麼?」

「先借把鑰匙。」孫道士指指李靖的手銬說。

「噢。」黃景義很快地把鑰匙掏了出來,交給了孫道士。

李靖的手銬被打開了,手腕部分已被摩擦得微微紅腫,張出塵憐惜地為他摩挲著。

「第二件要跟你借的是,那通起解的文書。」

這下黃景義有些遲疑了。轉念一想,犯人都跑掉了,何在於一通文書?便把它掏了出來,說道:「沒有用了,我把它毀掉。」

「不,不!」孫道士夾手一把搶了去,笑道,「我們留著做紀念。現在還問你借樣東西,是最後一樣。」

黃景義看他神情詭秘,不由得打了個寒噤,指指自己的頭說:「不會是借腦袋吧?」

「笑話,笑話!」孫道士的聲音中帶著歉疚的意味,「咱們往日無冤,今日無仇,要你的腦袋幹什麼?你以為我說『最後』,是要送你的命?不是,不是,怪我話說得不清楚。我要借你跟你士兵的軍服。」

「這,這是幹什麼?」

「我自有用處。請你現在就脫吧。那裡給你預備了新衣服。」說著孫道士往裡一指,果然有堆新衣服放在那裡。

「是這樣的,黃參軍,」李靖接過話來,要言不煩地說了幾句,「你們一行二十九位,絕不會遭遇傷害,但我希望你合作,借你跟你部屬的身外之物用一用。一面,我給你們送到一個極妥當的地方去好好休息幾天。等我辦完事,一定重加酬謝。」

這讓黃景義算是吃了顆定心丸。至於跑掉一名要犯,那雖是不得了的罪名,但也只有以後再說——在目前,即使李靖慨然釋放,他也無路可去。這樣一想,他反存了依賴之心,唯恐李靖不收容他了。

於是,他細想一想,索性開誠布公地說:「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在你們掌握之中,就是要我的性命,怕也不能不給……」

「言重了,言重了!絕無此事!」李靖趕緊打斷他的話安慰他。

「我也知道你不會隨便殺人。可是,你想想,你這一走,我的活罪可難受了!你得替我想想。」

「是的……」李靖沉吟著。

「時候不早了。」張出塵拉一拉她丈夫的衣服說,「此刻沒有工夫研究,等到了山裡,我跟黃參軍細細再談。」

李靖一想,這是最明快穩當的做法,他相信以她的辭令和態度,也一定能夠說服黃景義投效義軍,因而欣然點頭。「黃參軍,」他說,「就這樣辦吧。你放心,將來一定會有妥善的安排。目前,你是我們的客人,內子會好好招待你們。放心吧。」

說到這裡,孫道士向柳四做了個眼色,一個把黃景義扶了起來,一個取來一套簇新的便服,把那位「客人」帶到暗處,換下軍服,然後又把他帶到外面。

崖洞里只剩下李靖夫婦了。兩人相視一笑,他隨即把她緊緊摟在懷裡,在她耳際說:「幹得不錯吧?」

「從你走後,我一連幾夜都睡不著,直到前天柳四回來,我才放了一半的心。」

「你怕什麼?一切都在我預計之中。」

「我怕拿住了你,就地……」她把最後兩個字咽住了。

「是『就地正法』嗎?」李靖得意地說,「絕不會的。我找到澠池,就是算準了尉遲豐要向楊素邀功,絕不敢造次。果然,當堂起解,監獄里的罪,一天都沒有受過。只是路不好,在檻車裡顛得我骨節酸痛,這滋味可不容易消受。」

「那你躺下來,我替你拿一拿。」

李靖便躺在席上,張出塵跪在他身邊,以從他那裡學來的手法替他推拿。李靖的享受是三重的:享受著推拿的舒適,享受著她那雙豐腴的手接觸到他肌膚所生的快感,而心裡又享受著愛妻的蜜汁樣的情意。

「藥師,你這一去,自己要小心。」

「不要緊。」

「別那樣滿不在乎的勁兒!」張出塵嗔怨地,「本來不要緊的事,只因為你自己大意,搞出差錯,那才叫人不能甘心。千萬記住我的話,處處小心,步步踏實!」

「『處處小心,步步踏實。』我記住了。」李靖問,「三哥有回信沒有?」

「哪有這麼快?」張出塵想了一下,又說,「不過算起來,就這兩天也應該有回信了。」

「你記住了,別管三哥回來不回來,你督促老陳和柳四,照我的原計劃,配合行動。」

「我知道了。但是,最好三哥能趕回來。」

「太原方面的情形怎樣?」

「每天都有密報,李家大軍已經到了臨汾。」

「好快啊!」李靖失聲叫道,初度顯露了緊張的神色——他怕落在李家軍後面,那就前功盡棄了。

「不要緊!」張出塵安慰他說,「起先勢如破竹,後來就不行了——河東旱了好幾個月,從你動身到澠池那天起,忽然下了大雨,道路泥濘,行軍就慢了。」

「妙得很!」李靖欣慰地笑道,「此乃天助我成功也。」

「再告訴你個消息,不過這消息還不知真假。」

「別管它,先說來聽聽。」

「據說,劉文靜主張急進,部隊拉得太遠,輕重配合不上,連天大雨,從太原運糧來的車子,都陷在爛泥車轍里,動彈不得……」

「啊呀,這糟了!」李靖畢竟是關心李世民的,「軍糧不繼,部隊會嘩變潰散的。」

「是啊!」張出塵卻多少是看人笑話的那種輕鬆態度,「李淵帶了多少年的兵,自然知道這個危機,準備回師太原。李世民聽到這個消息,半夜裡跑到他父親寢帳外面去大哭,到底把李淵的心哭軟了,說是『隨你怎麼去搞』!」

「這一說,李世民這個『右領軍大都督』,實際上就是主帥?」

「這我就弄不清楚了。」張出塵到底沒有戰陣經驗,對於兵法及軍隊制度都不甚了了,所以看不出這種權力的轉移。

李靖無意中得到了這個消息,認為是彼此形勢上的一大變化,不可忽視。他想,李世民這寢門一哭,自然是有進無退了,然而糧秣不繼,危機仍在,不知李世民如何應付?

他設身處地著想,李世民只有一個辦法,一面就地徵購糧食,一面急進潼關——拔了潼關,近在咫尺的永豐倉,垂手可下,然後移大軍就食,不再需要太原的接濟了。

一想到此,他矍然而起,內心充滿了興奮——到這時候,他才真正了解潼關的價值。「出塵!」他說,「咱們整個事業的成敗,決於潼關!我在那裡有絕對的把握,你跟老陳、柳四一定得小心行事,跟我密切配合。否則功虧一簣,那就太可惜了!」

張出塵未及回答,遠遠傳來孫道士的聲音:「你們的情話說得夠了吧?」

李靖夫婦抬頭望去,不由得都笑了出來。孫道士穿了黃景義的戎裝,按劍顧盼,揚揚自得,但那神氣之間,看去總不像個軍官,以至於令人有兒戲的感覺。

「老孫……」

「不,不,不!」孫道士一迭連聲抗議,「我現在是黃景義、黃參軍。千萬別再叫我老孫,露了馬腳。」

「對,參軍老爺,」李靖笑道,「不過你這樣子,『望之不似人君』,不等我開口,就會露馬腳。」

於是李靖細心糾正了他許多不合要求的動作和儀態。孫道士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一點就透,片刻間像換了個人似的。

「走吧!」孫道士威嚴地說,「仍舊上你的檻車去!」

李靖夫婦走到外面一看,二十四名兵士、四名車夫都換了自己人,檻車也換了——比較大,也比較舒服,自然還有別的花樣。

「來啊!」孫道士拉長了官腔喊。

「喳。」一個「親兵」高聲答應。那個「喳」字喊得字正腔圓,很像回事,但一開步,不知怎麼絆了一跤。大家一齊大笑。

不笑的是黃景義和他的部屬。雖然李靖已有保證,一定會好好處置他們,然而命運落在別人掌握之中,前途茫茫,難以預料,心情都是沉重的。

那絆了跤的「親兵」,自己爬了起來,倒是神態自若地走到孫道士面前問道:「參軍有什麼吩咐?」

「拿手銬來。」

旁邊有人遞過來一副手銬。孫道士接到手裡,親自替李靖戴上。一面動作,一面低聲告訴李靖,手銬上有些什麼奧妙。

「你試試看!」

李靖雙手一扭,那副手銬化成兩半——上面有特製的機關,只是虛虛扣住,一扭就開。

「上車吧!咱們得趕一趕,今天才到得了陝縣。」

於是李靖上了檻車,張出塵親自在車旁照料,諄諄叮囑,一路小心。她說一句,他應一句,十分馴順。

「『參軍』!」張出塵指著李靖對孫道士說,「我可把他交給你了!」

「交給我,沒有錯兒!」孫道士拍胸脯擔保,「咱們潼關見。」說完,孫道士一躍上馬,很神氣地向大家揮揮手,然後一抖韁繩,領先上路。

二十四名「士兵」,踏著整齊的步伐,夾雜著轆轆的車聲,向西而去。張出塵在後面相送,不斷招手。但是,李靖看不見——他的脖子讓檻車的木枷卡住了,轉不過臉來。

明知這至多是有驚無險的一出把戲,而張出塵心裡卻凄凄慘慘的,彷彿李靖真的身罹重罪,生離將成永別,竟不自知地滾下兩滴淚珠。

「怎麼了?」柳四開玩笑地說,「你真要捨不得他,我把他們追回來,讓你們夫婦回山去好好敘一敘相思再說。」

這一說,使張出塵相當的窘,同時也發覺了她自己的眼淚,趕快拿手背抹一抹,強笑道:「柳四哥真會說笑話。」

柳四哈哈大笑,然後正一正臉色,安慰她說:「你放心!這一趟我才真算是對藥師兄佩服了,澠池的一切,沒有一樣不是他所想到的,所以此去絕無差錯。而況還有老孫那個鬼精靈在旁邊保駕,你想,還有什麼放不下心的了?」

這番道理,張出塵自然也明白。「事不關心,關心則亂」,明明知道的必然之理,卻要出自他人口中,才能相信。所以柳四這樣一說,她算是把那份杞憂丟開了。

「走吧,那些人還得要費點手腳呢!」柳四催促著說。

張出塵拋開一重心事,又上了一重心事。這個偷天換日的戲法,要玩得滴水不漏,如果稍微泄露一點風聲,就會把李靖陷入死地。而黃景義一共有二十七個人之多,這麼大一個目標,押解回山,要不讓人發現是件不可能的事。僅僅讓人發現了還不要緊,就怕黃景義或他的部下張嘴一喊,揭露真相,傳入官府,那就再也無法補救了。

她把她的顧慮說了出來,柳四說是早已想到了,並且已有了辦法。

「各位哥們兒!」柳四向黃景義和他的部屬,大大作了個揖,「事出無奈,要委屈各位。回到山裡,我再替各位賠罪。」

他的辦法很不禮貌,卻是簡單有效的,拿麻核桃塞住了他們的嘴,並且縛住了他們的雙手。這樣,就喊不出也逃不掉了。

黃景義那班人,自然萬分不願,但一則已成了別人的俘虜,再則柳四已把招呼打在前頭,只得忍氣吞聲,聽憑擺布。

張出塵他們一共出來五十多人,孫道士帶走一批,剩下的二十四個,這時都已換好了預先帶來的軍服,扮成官兵,柳四調派了一下:八個開路,四人殿後,其餘的負責押解。黃景義和他的部屬,被一條長繩縛著手臂,聯鎖在一起,蠕蠕在山中移動。張出塵跟在最後,若即若離地,故意保持一些距離,避人耳口。

路上,自然也遇到些行人,但沒有人覺得奇怪——那十幾年來,官府征糧、抓差,無日無時,像這些景象,真是司空見慣,連多看一眼都不值得。

趕了一夜的路,第二天拂曉安然回到山洞。一個個都累得筋疲力盡,特別是張出塵,渴望著躺下來休息。但是……

但是,看到了床,她卻不能睡。她還有許許多多事要做。首先,得安置那班「客人」,李靖一再叮囑,要好好照料他們的。

解了繩,也替他們去了口中的麻核桃,她一面動手,一面不住道歉:「真對不起,真對不起!」

黃景義不理她。他的嘴和雙頰,被麻核桃撐得過久,酸疼得麻木了,連嘴都閉不上,只不住地乾嘔著。

熱湯、肉糜、白饃,稍稍恢復了那班人的元氣。然後,他們被安置在一處特別陰涼的山洞裡,不一會兒鼾聲大起,一個個都睡得像豬一樣。

張出塵和柳四,卻還需要強睜倦眼,處理大事。幸虧老陳已早有準備,一聲令下,散布在山區各處的義軍,分頭出發,短衣麻鞋,扮作亂世逃荒的行列,行李卷中裹著雪亮的刀,籮筐中藏著紫色的旗子——虯髯客所屬義軍的標幟。

到了晚上,張出塵設了一席酒筵,款待黃景義,她跟柳四、老陳依次敬了酒。黃景義一覺好睡,情緒已恢復正常,看到別人如此相待,心裡自然感激,但表面上卻還有些忸怩。

「黃參軍,不知道你以後有什麼打算?」張出塵閑閑地談到正題。

這一問,黃景義半天答不出話。他當然也看出一點情形來:天下洶洶,刀兵四起,但只都聽說。身為官軍,跟謀反的人在一起,卻還是第一次。在這像仇敵、又像朋友的場合,他真不知道該表示怎樣的態度。

「如果你想回澠池,老實告訴我們。」柳四說,「早則十天,遲則半月,一定送你回去。」

「怎麼回得去了!」黃景義嘆口氣答道,「唉,你不想想,我回去拿什麼交差?」

「這倒是我們的不是了。」張出塵笑一笑說,「不過,我看你這個參軍,反正也沒有多少日子好做了。」

「怎麼?」黃景義問。

「很明白的一回事。」張出塵虛張著聲勢,「洛陽馬上要垮了。李密幾十萬大軍,往西一衝,澠池守得住嗎?」

黃景義不響,默默在估量整個局勢的可能發展。

「再告訴你一句,不但洛陽不保,長安也靠不住。至多兩個月的工夫,天下誰屬,便見分曉。」張出塵學著男人的樣子,豪放地飲一大口酒,微笑著睨視黃景義,那躊躇滿志的神氣,就像是她快要做皇帝了。

黃景義為她所鼓舞了,激發起一片崛起於亂世、創番事業的雄心。但是,他也是有自尊心的,覺得這樣子歸附,近乎被擒而屈服,深怕將來有人以此作為話柄,存了輕視他的心,因而躊躇。此外,他也還顧慮到他在澠池的妻子兒女,以致更難作個肯定的答覆。

張出塵向柳四和老陳使個眼色,彼此都已會意,不必強求,便只殷殷勸酒,談些不相干的閑話。

黃景義口中敷衍著,心裡卻不斷在盤算,想來想去,覺得要擺脫「被擒而屈」的猜嫌,得要重新開始,譬如建一件功勞,作為進身之階。這樣才可以表明他是自願參與的態度。

於是他又想起他的一個好朋友,在洛陽軍中擔負守城的責任,如果能說服他起義,對於李密是一極大的幫助。但是李密,到底是不是跟他們在一起的呢?

「我有句很冒昧的話。」他決定問個明白,「李密跟這裡是怎麼個關係?」

「自己人。」張出塵答得很乾脆。

「這就好了。」黃景義坐直了身子,彷彿可以揚眉吐氣的神情,「承蒙各位看得起我,我也有心追隨。只不過寸功未建,心有不安……」

「哪裡話。」柳四搶著說,「昨天多承你的情……」

他的話未完,黃景義又搶了過來,雙手亂搖著說:「別提昨天,提起來更叫人慚愧。老實說,我希望你們知道,追隨各位之後,實是出於自願,不要把昨天的一切,相提並論。如果各位相信我,放我到洛陽去一趟,我可以幫李密很大一個忙。」接著,說出他的打算。

這一說,等於給做主人的出了一個絕大的難題,「擒虎容易縱虎難」,放他出去,不知道會出什麼事。就算他的話不假,但無意間泄露行蹤,也會破壞了李靖的計劃。

這事情關係太大了,不能不作考慮,但又未便太遲疑,顯得不信任他似的,也很不妥。因此,張出塵非常為難。

一急,急出了個主意。「好極了!」她滿臉堆歡地說,「既然這樣,請你稍微耽擱兩天,等我們替你引見一個人,商量停當再動手。」

接著,她談到虯髯客,把他的身份,以及在洛陽前線負實際指揮的責任的情形,都說了給黃景義聽。

「那也好。」黃景義只能聽從,心裡卻又想到了他在澠池的眷屬,卻苦於說不出口。

「黃參軍,」張出塵看出來有些不對,「你好像還有話要說?」

「是的。」黃景義趁機吐露心事,「我的家小還在澠池。」

「想把他們接出來?」張出塵馬上介面說,「那容易,我叫人替你去辦。」

第二天,老陳就派了得力的人,到澠池秘密去接黃景義的家眷。此外,他的那些部屬中有家的,附帶也都送了安家的費用。這一下,那些「客人」都能安安心心地住下來,參加義軍的工作了。

而張出塵卻是盼望潼關的消息,一顆心彷彿懸在半空里,日夜不安。

「怎麼沒有消息?」她問柳四。

「沒有消息是好事。」柳四回答她說,「那表示一路平平安安,照原計劃在進行。如果這時有消息,不會是好消息——好消息還早,起碼還得有三四天。」

這一說,張出塵稍微安心了些。但到了第四天,該有消息來的日子,卻沒有消息,這使得她又焦急了。

消息所以遲遲未到,是由於孫道士一行,在途中遭遇了很壞的天氣,一陣大雨,狹狹的函穀道,簡直成了一條河流。白茫茫的雨絲,織成一道隔絕視線的簾幕,二十幾個人,淋得內衣都已濕透,卻是找不到一處地方可以躲雨。

偏偏檻車又陷在車轍里,孫道士下馬親自把李靖放了出來,減輕了檻車的重量,合力把它抬了起來,放在路邊,大家聚在一起,讓雨絲沒頭沒臉地淋著,一籌莫展。

「我還是到車裡去吧!讓過路的人發現了不好。」李靖說。

「怕什麼?這時候哪還有過路的人?再說,國法不外乎人情,這麼大的雨,就算是個欽命要犯,也得放出來想辦法躲雨。」

既然如此,李靖又在無形中恢復了領導的地位。如何躲雨,該他第一個想辦法。「你把馬給我!」他對孫道士說,「我到前面去探探路,看有什麼地方能避一避。」

「你可小心了,路不好走,當心從馬上摔下來摔傷了。這時候這地方,可是個太大的麻煩!」

「我知道。」李靖扳鞍上馬,從孫道士手裡接過雨帽,戴在頭上,兩腿微叩馬腹,沖開雨簾,不徐不疾地跑了下去。

走了兩三里路,雨勢漸小,但不管他內心如何焦急,可以躲雨的地方卻始終未能找到。李靖心想,走得太遠,怕孫道士會著急,而且看樣子再走下去,也不見得會有發現,那還不如回頭,趁雨勢已減,就地想辦法還好些。

於是他圈馬轉身,加上一鞭,比來的時候跑得快些。然而他的雙眼還在搜索,馬蹄過處,隱約看到了樣什麼異樣的東西,走了一段路,陡然想起那是個躲躲閃閃、潛行在崖壁之間的人。

李靖疑慮大起,毫不遲延地又圈馬過來,一抖韁繩,攆了上去。果然,前面有個人在走。

「站住!」他大喊。

不喊還好,一喊那人跑得更快,而且沿著斜坡,爬了上去。李靖抬頭一看,真箇喜心翻倒——崖壁上一個黑乎乎的大山洞,剛才來回兩趟,竟未發現!

「喂,喂!」他的語氣改變了,「那位老哥等一等,我有話問你。」

那人頭也不回,只努力往上爬,從方向看,他的目標也是那山洞。這是個什麼人呢?李靖越發懷疑了,荒山野外,不可能以這山洞為家,如是獵戶樵子,偶然遇雨,知道這山洞可以躲避,那也是極平常的事,何以行跡如此詭秘,逃避唯恐不及?

本來,他找到了這個山洞,喜出望外,對這個意外邂逅的路人,也將等閑放過。而此刻,他驚覺到自己的真相絕不可泄露,便把捉這個人當作第一件大事。只是手頭寸鐵未帶,只有赤手空拳追了上去。

於是,他一跳下馬,不顧山路濘滑,奮勇追趕。那個人的身手非常矯捷,而李靖在檻車中盤著腿坐了好幾天,肌肉已欠靈活,加以剛才騎著馬在雨中來回賓士,不免力乏,所以越追距離拉得越遠,幾乎都看不見了。

然而頭腦畢竟是李靖高人一等,他先認定了那個山洞,料定那人必定會回來的,守株待兔是唯一可行的辦法。

於是,他撿了塊小石子,看準了,往馬屁股上用力擲去,馬一護疼,立刻撒開四蹄往歸路飛奔。他這樣做是一舉兩得的:一方面讓那人以為他已離去;一方面,空馬回去等於報信,孫道士見了,一定以為他遭遇了意外,將會立刻趕來會合。

轉眼間,那匹馬已跑得無影無蹤。李靖先四周打量一下,看清了沒有人,便躡起足,挑那凸出而不易留下腳印的石塊,作為立足之處,連跑帶跳,進了山洞。

山洞很大,也很乾燥,他先小心地檢查了一遍,有陳舊的作為卧褥用的乾草,也有石塊搭成的行灶。他伸出手指,拈起灰白色的燼餘,到亮處仔細看了一下,斷定那是新灰,不是上午就是昨晚留下來的。

這證明了不久以前,還有人在這裡住過,那個人可能就是他正在獵逐的那個目標。天色將晚,前面要另找一個這樣舒服的山洞怕不容易,所以那個人多半仍舊要回來的。這樣想著,他的信心和耐心都增加了,守在山洞入口的暗處,靜等那人自投羅網。

雨小得多了,風卻更大。渾身濕透了的李靖,剛才在馬上賓士,還不覺得什麼,這一靜下來,讓風一吹,一陣陣徹骨的涼意,凍得他發抖,而濕漉漉的衣服,緊緊貼在身上,更是異常難受。但是,他身上雖帶著鐮刀火絨,洞中也有乾燥的敗草、枯枝,卻不敢生起一把火取暖,怕驚走了那個人。

一個多時辰過去,天色快黑了,那個人沒有再來,東面卻隱隱響起轆轆的車聲,他知道,那必是孫道士帶著隊伍趕上來了。

探頭一看,果然,首先就發現了騎在馬上的孫道士。這下,李靖不能不出面招呼,否則孫道士不知道他在這裡,會一直往前趕了下去的。

一出洞,剛要張嘴,突然眼前一亮,同時一陣突發的興奮,幾乎把他那顆心擠到了喉嚨口。他看到有個人伏在前面一塊岩石後面,正在窺伺孫道士的動靜。

這正是「黃雀在後」了。李靖的心,迅速地沉靜下來,他看那個人比他健碩得多,估量著徒手相搏不是對手。但對方的身份,到底還未判明,也不能找塊石頭把他砸傷。考慮了一下,覺得唯有出其不意地施以突襲,才能把他制服。

於是,他蓄足了勢,如鷹隼下擊、狡兔脫逃般往前猛撲。不小心踢出一塊石子,驚動了那人。回身之際,李靖已到,只是迎面抱住,不比從背後抱住那樣易於控制,那人的雙手雖不能動彈,腿部卻可自由,一起腳,膝蓋一撞,趁勢側扭,想把李靖摔在地上。

他沒有占著便宜,李靖可也占不了上風,兩人一齊倒在地上翻滾著。氣力是李靖的弱,時間長了,他非失敗不可。

他很見機,一看情勢不妙,用力大喊:「『黃參軍』!」

孫道士已經走了過去,殿後的人卻正在山腳下,抬頭一看,顧不得通知孫道士,便拔腳趕了上來。

「『黃參軍』!」李靖又喊。

「來了,來了!」有人大聲回答。這一來也等於通知了孫道士,把檻車和馬放在山下,帶著所有的人,齊來接應。

那個人自然是被抓住了。孫道士扶起李靖,十分感興趣地問道:「怎麼回事?」

「不忙,慢慢再說。」他手一指說道,「咱們今晚上就在這裡歇下吧!」

孫道士這才發現有個山洞,大為高興,立即把所有的人分配了任務:有的去砍樹生火,有的看守捉住的那個人,有的下山去把馬牽了上來——檻車就擺在山下,沒有人會偷走的。

趁這時候,李靖把一路而來的遭遇,跟孫道士約略說了一遍。然後歸結到正題,說那個人形跡可疑,應該仔細問一問他。

孫道士通盤研究了一下,提出他的看法:「眼前最要緊的一件事,就是絕對不能讓潼關知道我是假的黃景義,所以這個人不管他是幹什麼的,既然落在咱們手裡,就不必怕他會泄露風聲。只有一點,他若是另有同黨,把咱們這一切都看在眼裡,走漏消息,那可就糟了。」

「是的,我也是這麼想。」李靖說,「咱們好好兒問他,態度要特別客氣。」

「我知道。回頭我來問,你看我的眼色、語氣行事。」

於是,他們回到山洞。洞里生了兩堆火,小的一堆,利用洞里原有的枯枝敗葉;大的那堆是剛砍下來的,還帶著雨水的樹枝,不容易燒得著,卻搞得滿山洞的煙霧騰騰,然而沒有辦法,只好忍著。

一個個解衣磅礴,連捉住的那人在內,都把衣服烤乾了,重新穿在身上。天色已晚,山風挾著雨絲還在飄拂。谷中陰冷,七月的天氣,卻大有秋意,所以李靖和孫道士,招呼那人一起坐在火堆旁邊。

「貴姓?」孫道士問。

那人遲疑了一下,以毫無表情的聲音答道:「我姓黃。」

「巧極了!我也姓黃。」孫道士這半天,早已把話盤算好了,真相能遮得一分便是一分,所以他另編了一套說法,先指著李靖問道,「認識這位吧?」

「不認識。」

「鼎鼎大名的李靖、李藥師。」

「噢。」那姓黃的淡淡地應了一聲。

「我是澠池縣的兵曹參軍黃景義。這位李藥師是我的好朋友。可是,世上竟有叫人如此難堪的事,唉!」他皺眉搖頭,亂搓著手顯得極痛心的樣子。

善於做作的孫道士,常能控制別人的情緒,姓黃的不自覺地以好奇的眼光看著他,問了聲:「怎麼?」

「我這藥師兄,特意到澠池來看我,不想一落店,就叫人告了密,被抓了起來,當堂起解,押解的差使,卻正好落在我身上。唉!」孫道士又嘆口氣說,「宗兄,你替我想想,我怎麼辦?」

「那,那是上命差遣,身不由己的。」

「是啊!」孫道士點點頭,「我這藥師兄,可真是好朋友,他跟我說,他完全諒解我,也絕不會中途出什麼花樣來害我。不過,我想,國法不外乎人情,我的差使是把他押解到長安相府交差,既然他不肯害我,我自然也不能把他當普通的犯人看待。所以剛才中途遇雨,我為了要照管弟兄,特意請藥師兄先騎了馬來找躲雨的地方,不想跟你發生了衝突。」

「對不起,對不起!」李靖接著他的話,向姓黃的拱拱手說,「實在是一場誤會,我得向你老哥解釋一下,我反正已背上了『竊盜相府機密』的罪名,什麼都不在乎了,只不過我不能連累朋友。說黃參軍路上把個要犯從檻車裡放出來,讓他自由行動,這話傳到官府耳朵里,黃參軍會惹上麻煩。我一著急,所以魯莽了。要請你多多包涵。」

「沒有什麼!」姓黃的很大方地答道,「話說開了就算了。」

「對,對!不打不成相識,咱們交個朋友。」說著,孫道士叫人取來了乾糧,三個人一面吃一面開談,真像是老朋友聚會似的。

孫道士有意無意地盤問他的身世和行蹤。那姓黃的倒是有問必答,說他是山東人,因為連年荒旱,在家鄉存身不住,準備到關中去投奔親戚。

「那何不跟我們一起走?」孫道士將計就計纏住他,「我們本要到長安,正好送送你。不說怎麼樣照應,至少平安可保。」

「那太好了。」姓黃的以極欣慰的聲音答說,「托你老的福,感謝不盡!」

「那麼請早些休息。明天還要起早趕路呢。」孫道士站起身來,「我到外面去看看。」

就這時,他的「親兵」走了過來,請他派人守夜放哨。

「不用,不用!」孫道士大聲回答,「荒山野外,又是這種絕路上,早斷了行人,守什麼夜,放什麼哨?而且,今天這一天弟兄們也太累了,叫大家早早睡下,養足了精神,明天好趕路。」說完,他向外走去,到了洞口,又自言自語地說,「雨停了,月色不錯。」

這話是說給李靖聽的,他自然懂得,故意邀姓黃的一起出去步月。姓黃的說要睡了,於是他一個人去會孫道士。

月色真是很好,高掛中天,直照到谷中,一片銀色。但他們無心欣賞,並坐在一塊俯瞰谷底的大石頭上,低聲談論那姓黃的。

「你看著,到底是什麼路數?」孫道士問。

「什麼投奔關中探親,自然是鬼話!一無行囊,連個乾糧袋都沒有,不要在這絕無人煙的函穀道中餓死?」

「對了。」孫道上說,「我的看法跟你一樣。但也由此可以證明他必有同黨,行李乾糧,可能都在他同黨手裡。你說,我這想法對不對?」

「對。你再說下去!」

「我想既然有同黨,不能丟下他不管,或許今晚上就會來探消息,所以我故意不叫放哨,讓他的同黨,好放心大膽過來。我跟你倆就睡在姓黃的旁邊,你上半夜,我下半夜,守著他們,看到底是搗什麼鬼。」

「就這樣。」李靖點點頭,「我先進去,外面逗留太久,會叫他疑心。」

於是,李靖挨著那姓黃的一起睡,孫道士又挨著他。到了後半夜,他悄悄推醒了孫道士,兩人換了班。可是,一夜過去,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一早上路,天上還下著小雨,路不好走,到陝縣打了尖,孫道士看看這天趕不上宿頭,跟店家研究了半天,決定留下不走。

士兵們自然睡外面那個大敞間,正好還有兩個單間,孫道士跟李靖睡一屋,姓黃的獨佔一間,但這兩間屋不連在一起,當中隔著另一位客人。

孫道士當著人不響,過後去找掌柜密談,先表明了「身份」,說能不能在那姓黃的屋子間壁,另外騰一間出來,酬謝特別從豐。

「那好辦!」掌柜一口答應,「間壁是我自己住,我騰出來就是。」

「那太好了。」孫道士取塊銀子塞在掌柜手裡,說了四個字,「千萬守秘!」

這一來,姓黃的被嚴密監視了。半夜,有了動靜——他的同黨畢竟來找他了。

他們談話的聲音極低,但夜靜人寂,加以有心偷聽,所以仍然泄露了他們的秘密。

「你快回河東去,說李靖在澠池被捕,正解到長安。那押解官跟我同姓,拿我當朋友,叫我一路到長安,我會找機會跟李靖接近,探他的口風。有了消息,我馬上趕回來。」

從這段話中,李靖和孫道士便已完全明白,那是李世民或劉文靜派來的探子,目的是要偵察李靖他們的動態。雖然中途被阻,翻然變計,但目的未變,這一路到長安,姓黃的居然會想在李靖身上打主意,不能不佩服他機警。

「這真是爾虞我詐了。」孫道士得意地笑著,而語氣中似帶著自嘲的意味。

「『兵不厭詐』,人人都懂,高下之分,就在能不能判斷真假。你那套說法,騙得了姓黃的,騙不了李世民和劉文靜,等他的同黨回去一說,李世民一定會想盡辦法來破壞咱們的計劃。」

李靖的這番話,把孫道士的興頭一下子都打了回去。「那麼,」他憂慮地問,「怎麼個破壞法?」

「無非搶先進潼關。」

「這——」孫道士算一算時間,又寬心了,「他們來不及!」

「可是咱們也得趕快些才好,一路阻雨,已經耽誤了。只是姓黃的在旁邊,礙手礙腳,得把他攆走才好。」

「那容易。反正咱們也用不著他了,我隨便找個理由,請他滾蛋!」

「不必。」李靖做一個頑皮的笑容,「等我來開他一個玩笑。」說著,跟孫道士密密耳語了一番。

「妙極了!」孫道士鼓掌大笑。

這一天早早宿在桃林,吃了晚飯,天還未黑,孫道士說有個親戚在這裡,難得路過,該去探望。等他一走,李靖忽然鬼鬼祟祟地到櫃房裡去借了筆墨,然後閉緊了房門,不知在寫什麼。

那姓黃的把這情形看在眼裡,心中好不疑惑,苦於天色猶明,不便窺探,只是在院子里徘徊。盤算著如何趁黃參軍不在的機會,跟李靖去套套交情,探出些什麼機密來!

緊閉著的房門,「呀」的一聲開了,姓黃的怕痕迹太顯,會惹起他的懷疑,趕快轉身走了出去。

誰知李靖反倒先招呼他了。「黃兄、黃兄!」聲音低沉急促。

「噢,你找我?」他回過身來,向探頭門外的李靖問。

「來,來,請進來!」說著,李靖倉皇四顧,彷彿怕人看見似的。

姓黃的突然想到,李靖一定是有脫逃的計劃,要找他幫忙。果然如此,把他帶到河東,是件了不起的大功勞!這樣想著,心裡喜歡得不得了,三腳兩步掩入屋內。

李靖仍舊閉緊了門,把他拉到屋角,悄悄說道:「黃兄,你我雖是萍水相逢,也算前世的緣分。我想,你也不必到關中去投親了,你幫我一個大忙,我也幫你一個大忙,你看如何?」

「只要辦得到,我一定幫忙。」姓黃的又說,「老實說,我很佩服你是位英雄,有魄力,有膽量。你說吧,我一定幫你的忙!」

「你這樣看得起我,總算我臨死以前,還交了個好朋友。」李靖感動地伸出一隻手握著他,另一隻手,從床席下,拿出一封信、一張地圖,交給了姓黃的,說,「你先看一看就知道了。」

那封信,厚甸甸地好不壓手。封面上一共有三行字,第一行:「見字即付來人銀百兩。」第二行:「出塵愛妻密啟。」第三行只有一個「葯」字。

這天賜其便,讓他深入偵察的機會,所建的功勞,並不下於把李靖帶到河東。姓黃的心頭一陣狂喜,幾乎按捺不住,但不可告人的興奮,也可看成受了驚的樣子,他有著輕度的抖顫,吸著氣問道:「你要我去送這封信?」

「對了!」李靖也故意表現了緊張的神色,「那地方很難找,我已經給你畫了張詳細地圖。到了那裡,不管是誰,你只要提我的名字,說要見張出塵——內人的名字,他們就會帶你去看她。你一到我那裡,自然會知道我是怎麼樣一個人,如果你願意留著,內人會替你安排;否則,有了那一百兩銀子,你還是回山東老家去吧。天下已經大亂,守在本鄉本土,總比漂泊在外好些。」

「你這樣照應我,實在叫人感激。不過——」姓黃的頭腦已稍稍恢復冷靜,提出一個疑問,「黃參軍不是你的好朋友?何不請他替你送去?」

這話,就是他不問,李靖也是要解釋的。「我打算過不知多少次了,想來想去不能跟他談。第一,論私是朋友;論公,我是犯人,他是押解的官員,押解官員替犯人傳遞私信,是犯法的,我不願意害他。第二,因為——」李靖遲疑了一會兒,聲音格外的低了,「這封信很重要。黃參軍自己,當然不能替我去送,無非派一個人跑一趟。可是,他手下那些人我不敢信任,萬一中途失落,關係重大。幸好,遇見你老兄,危難之際,萬分無奈,只有鄭重拜託了!如果此去長安,僥倖逃得一死,我李靖,將來還有重重補報你的日子。」

姓黃的再無一點懷疑了,義形於色地一拍胸脯:「只要你相信我,哪怕赴湯蹈火,我也要替你把信送到。」

「我自然相信你。不相信你,也不會把實話都告訴了你。」停了一下,他又說,「你請回去吧。別讓黃參軍回來撞見了,諸多不便。」

一句話提醒了姓黃的,帶了信和地圖,匆匆起身,李靖搶先去開了門,探頭左右望了一下,才回身招招手,放他出門。

姓黃的一溜煙回到了自己屋裡,叫店家拿來油燈,關緊房門,取出一個貼身所藏的油紙包——裡面是一張從太原帶來的地圖。兩張圖一起鋪在燈下,細細核對,關山途徑,完全相符,只是李靖所畫的那張,似乎更簡明適用。

那封信,他這時可不敢偷看。夜靜更深,月到中天,他才悄悄起身,湊近窗口,把李靖給張出塵的信,拆了開來偷看。

信的內容很豐富,除了敘述生離死別之痛之外,以大部分的篇幅,指示渡河進攻河東的方略,如何部署、如何聯絡虯髯客、如何分頭進兵,以及遭遇李家軍抵抗時,如何視敵勢強弱,定自保或進攻追擊之計,都指點得明明白白。

沒有看完,姓黃的就已做了新的決定——激動得一夜不能安枕。第二天破曉,叫店家把「黃參軍」去請了來,說是病了,不能起床。

「想是受了些風寒,好好養一養,隨後再趕上來——好在我們走得慢。」孫道士又安慰了他幾句,才告辭離去。

耳聽檻車轆轆,離了旅店。姓黃的精神抖擻,一躍而起,在間壁騾馬行,買了一匹好馬,飛快地折回陝縣,由茅津渡過河北上,半路中,越過了他的步行的同伴。

其時太原大軍的先鋒,已到達臨汾。李世民和劉文靜,正因為當地大戶捐贈了一批糧食,可供五日之用而略略鬆了口氣,忽然衛士傳報,說是派赴河南偵察的人,求見復命。

「是你派去的吧?」李世民根本不知道這回事,轉臉問劉文靜。

「是的。」劉文靜點點頭,「我派了兩個人,一個叫黃典,一個叫何銘,去看看李藥師在幹些什麼。」

「那也好。」李世民下令傳見。

那姓黃的——黃典興沖衝進了后帳,行過禮,先呈上書信。李世民和劉文靜湊在一起細看,他們都認識李靖的字,也都有著同樣的疑問:這封信怎麼會到了黃典手裡?

「藥師的家信。」李世民躊躇著說,「不便開閱吧?」

話還沒有完,劉文靜已抽出信箋,鋪在桌上。匆匆看完,把信推到李世民面前,說了句:「一大怪事!」然後又問黃典,「你從頭說起,是怎麼回事?」

於是黃典眉飛色舞地從函穀道中遇見李靖,一直談到旅店裝病,講得唾沫橫飛,起勁極了。在他的意料中,會得到一番大大的誇獎。可是,他還只說到李靖的檻車離開旅店,劉文靜就做了個手勢,切斷了他的話。

「你別說了。先下去!」

黃典看到他和李世民的臉色,都陰沉得很難看,頓時如當頭澆了盆冷水,連腳步都像沉重得提不起來了。

「慢走!」李世民忽然叫住他,「你說說,那『黃參軍』是怎麼個樣子?」

於是,黃典細細說了「黃參軍」的相貌神情,方才出帳。

「如何?」李世民問劉文靜,「你是見過孫道士的。」

劉文靜不即回答,轉臉問那侍立在旁的丁全:「你聽見了沒有?黃典所說的那個『黃參軍』,像不像替你在潼關治過眼的道士?」

「啊!」丁全大聲叫了起來,他本來就在疑惑,黃典所說的那個人,彷彿認識,卻想不起是誰。這一點破,恍然大悟,「不錯,不錯,像極了。」

「唉!」劉文靜閉目搖頭,「咱們又叫他耍了。」接著,他張開了眼,急促地吩咐,「你們都退出去!」

等丁全和所有的衛士都退出帳外,只跟劉文靜在一起時,連李世民也失去了慣有的從容。兩人都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危機已經發生,需要好好做一番密議。

「你看李藥師是什麼意思?」李世民問。

「一時還猜不出來。反正絕不會是好事,只怕潼關有變,得要趕緊去通知王長諧。」

「時間上來不及了。」

「不管來得及來不及,得要去看一看。我立刻就去。」

「我也去。」李世民說。

兩人立即選了五十名勁卒,連夜南下,直奔風陵渡。可是,這時孫道士已進了潼關,一馬當先,經過上次替丁全治眼的那旅店,唯恐店家認出了他,拿手遮著半邊臉,匆匆而過,另外找了家店住下。

在這裡,「黃參軍」的氣派可大了,佔用兩個大院子。檻車推到後院停下,在戒備森嚴、如臨大敵的情況下,把李靖放了出來,關在最靠里的一間屋,放哨守夜,關防極其嚴密,做足了解押要犯的姿態。

安頓好了一切,孫道士在自己房間里臨窗一坐。不一會兒,窗外出現了柳四——他和老陳,已隨後趕上了義軍所假扮的逃荒的行列。

不必開口,也不必做手勢,只相互交換了一個眼色,便已取得一切按照預定計劃行事的默契。

吃了晚飯,早早休息。孫道士卻是提心弔膽了一夜,唯恐一路過來,不知何處走漏了消息。若王長諧在半夜裡繳械搜捕,二十幾個人,一個都活不了!

到四更時分,他才可以確定了安然無事。心理上一鬆懈,立即感到濃重的睡意。一覺醒來,他的「親兵」站在他床前。

「什麼時候了?」他望著滿窗紅日,慌亂地問。

「卯末辰初。」

「還好,還好!」孫道士一躍而起,匆匆漱洗,飽餐了一頓,然後扎束停當,走到院中,大喝一聲,「把犯人帶出來!」

李靖被簇擁著來到檻車旁邊,走過孫道士面前,微一點頭,表示已經檢點,一切妥善。孫道士報以會意的眼色,然後親自監督著他的部下,把李靖關入檻車,並且格外檢查了一遍,才下令往潼關都尉署出發。

都尉署並不遠,但孫道士故意遊了一遍街,作為通知潛伏在城內的義軍的一種信號。

一圈兜下來,重又回到都尉署前面橫貫東西的那條大街。街上鋪著石板,馬蹄嘚嘚,車聲隆隆,士兵們也都挺起了胸脯,唰唰唰的步伐,走得好整齊,吸引了不少行人駐足觀看。

顧盼自豪的孫道士,直到都尉署前下馬,從身上掏出公文,向守衛的小校說道:「我是澠池縣兵曹參軍黃景義,押解相府通緝要犯李靖,路過潼關,請王都尉查驗,加派兵員護送。」

說完,他回身揮一揮手,士兵們留在署外,檻車跟著他一起推了進去,到大堂滴水檐前停下。

那王長諧正坐堂議事,聽見檻車的聲音,定睛注視著,孫道士跨上堂去,一面行禮,一面自己報名:「澠池縣兵曹參軍黃景義,參見都尉。」

「噢,」王長諧問道,「有何貴幹?」

「押解要犯路過。」孫道士把公文呈了上去。

王長諧看了三數行,隨即驚異地叫道:「啊!是李藥師。」

「請都尉驗明正身,加派兵馬護送。」

王長諧還未開口,檻車中的李靖叫道:「長諧兄救我!」

王長諧沒有答聲,但行動卻是毫不遲延,手拿公文,一直走到堂前,孫道士跟在他身後。

「長諧兄,我是無辜的。一路來,只遇見你一個熟人,你一定得上書丞相救我。」李靖哀聲懇求著。

「藥師!」王長諧有著愛莫能助的神情,「上書當然可以,只怕沒用。」他退後一步,又說,「恕我公私不能兼顧。」

「顧」字還未出口,孫道士猛然伸雙手扼住王長諧的脖子,檻車嘩啦啦一陣響,活絡的欄杆和枷板,一齊飛掉,李靖跳了下來,雙手一扭,手銬脫落,從腰間拔出一柄雪亮的匕首,對準了王長諧的胸口。

於是,孫道士立即放了手,卻仍舊戒備著。王長諧原來因為被掐住了脖子,氣閉不出,臉漲得成豬肝色,這時,由紫轉紅,眼中流露出非常複雜的表情,困惑、驚慌、憤怒,而又無可奈何。堂上那些王長諧的部將,也都束手無策——他們甚至連擺在眼前的事實都無法弄清楚,肘腋之間所生的劇變,一時不知如何去適應。

「長諧兄!」李靖得意地微笑著,「你沒有想到,我比李世民快了一步吧?」

這句話,只有王長諧一個人明白。謹慎守護在心底深處的隱私,突然被人揭破,那就像一個人猝不及防地被人剝除了衣服,一絲不掛被推出在稠人廣眾之前一樣,除了畏縮逃避以外,他不能做第二件事。

從他氣餒的眼色中,李靖已經知道他在心理上完全被懾服了,一伸手拔去了他的佩劍,跳開兩步,目光很快地掃了一遍,便即看清了四周的形勢。

四周都是王長諧手下的人,衛士們都以隨時進撲的姿態環伺著,可是投鼠忌器,都顧慮著王長諧的安全。這情況,是李靖早就估計到了的,他大聲命令王長諧:「叫你的衛士放下武器,在西角門集中!」

王長諧遲疑著不肯發令。孫道士在他背後捉住他的手,反過來一扭,王長諧疼得額上冒出冷汗,不能不就範了。

當裡面的衛士奉命不抵抗時,外面也已有了動作。除去孫道士帶來的穿了官兵服裝的二十四名義軍以外,柳四還率領了三百名扮成流民的義軍在附近接應,聽一支響箭破空而起,立刻從四面向都尉署前齊集。把守大門的小校,一看內外交迫,形勢不妙,除了束手投降,別無長策。

都尉署兵不血刃地被完全佔領了。王長諧和他的部將,被隔離開來,分別軟禁。作為統帥的李靖,所採取的第一件措施是,派軍守衛後堂,保護王長諧的眷屬,並不禁其侍女僕役出入。接著,命令王長諧,指派親信,傳諭他的駐紮在城內的部隊,不得驚擾,守在營內待命。

「長諧兄!」李靖又換了一副朋友相處的姿態說,「聽說你把太夫人迎養在署里,是嗎?」

王長諧苦笑了,「你我不必再敘這套禮節了吧?」

「這叫什麼話?」李靖臉色一正,「你的親長,就是我的親長,豈可不盡晚輩禮節之理?」

說完,他站了起來,叫一名衛士,引入後堂。見了王長諧的母親和妻子,請安問好,又安慰她們,絕無危險,千萬放心,然後才謙恭地退了出來。

回到王長諧被軟禁的那間廂房,他問了句叫人很難回答的話:「長諧兄,你何以自處?」

王長諧想了半天,反問:「你預備拿我怎麼樣?」

「我預備請你照舊駐守潼關。」

「這話怎麼說?」

「合作!」李靖說,「一起合作,來創一個國泰民安的朝代。」

王長諧保持沉默。他有個絕大的難題,說不出口——他不想背叛李世民。

「怎麼?你不相信我的誠意?」

「你,」王長諧突然發問,「你為什麼不跟李家父子合作?」

這下輪到李靖沉默了。

「你知道的。」王長諧極冷靜地說,「我跟太原有密約。你殺了我可以,叫我把潼關給你可不行,我已經答應了李世民的。」

這整個的大計劃中,自澠池假作被捕開始,過程一直是順利的。換句話說,一直是如他所預料的,其間發生意外,像那姓黃的突現,初看是一麻煩,結果反成助力,所以一切的發展,皆屬美滿,唯有此刻,李靖第一次感到了棘手。

他的臉色轉為嚴肅了,這多少是一種做作,正像他去拜見王長諧的母親一樣,有著故意給人看的意味在內——他的嚴肅的臉色,是向王長諧示威,警告他不可掉以輕心。

「長諧兄,我提醒你,你有老母在堂。」

「我想過了。」王長諧說,「你我相知雖然不深,不過你自己說過,我的親長就是你的親長。我死了以後,你一定會贍顧我的老母妻兒。何況你是世民的好朋友,不看我的分上,也得看看世民的分上,決不至於殺戮無辜。」

李靖為之啼笑皆非,想不到以拜見他的老母作為籠絡的手段,結果反使他消除了後顧之憂,堅定了求死的意志,變得弄巧成拙,是再也預料不到的。

「何必如此?」他的話漸漸不客氣了,「你是隋朝的將官,卻準備為李世民開關放行,拋棄守土之責,已經是不忠了,大節既虧,何必還在別的上面計較?」

「這不同的。隋朝的暴政,天怒人怨,我這起義,是順天應人。」王長諧停了一下,又說,「就算如你所說的,已經不忠,若再不義,出賣李世民,那就更不像一個人了。」

「哼!」李靖禁不住冷笑,「不肯出賣李世民,怕也只是為了那一盒子珠寶吧?」

這話可大大地刺傷了王長諧的心,他臉上一陣紅、一陣青,胸部起伏,是把怒氣壓了又壓的樣子。「你的話對!」他從牙縫裡迸出聲音來,「俗語說,『得人錢財,與人消災』,我得了李世民的好處,要為李世民打算,這是頂頂簡單的道理,話跟你說清楚了,你不必再多費口舌。」

這軟硬不吃的頑固態度,使得李靖再也忍不住了!厲聲說道:「你既然知道『隋朝的暴政,天怒人怨,起義是順天應人』,為什麼反對我們?難道太原是義軍,我們就不是義軍?為了你一個朋友,忍心坐視潼關喋血,讓你的部下跟義軍對敵,讓潼關的老百姓遭受原可以避免的兵禍,這不是罪大惡極?虧你還開口信義、閉口朋友,我都替你難為情!」

王長諧被罵得滿臉羞慚,好久才說:「你說你是義軍,太原也是義軍,那為什麼不合作?」

「這你管不著。」

「哼!」王長諧輕蔑地撇著嘴,「好了,道理都在你那方面,我一點理都沒有,你別跟我再說了!」

李靖深深地吸了口氣,讓頭腦冷靜下來。他十分後悔,處大事不該夾雜著意氣,以致鬧成這樣的僵局,再講下去亦只是徒費口舌,不如擱一擱再說。

於是,他平心靜氣地拱一拱手說:「長諧兄,我有些魯莽,請原諒。咱們回頭再談,我希望你再考慮一下。」

說完,他轉身離去。孫道士和柳四都在等候,面色凝重,顯示了內心的焦急。李靖知道,處理突發的變局,貴在迅速明朗,遷延不決,將會生出其他變故。這就是孫道士他們所以焦急的原因。

「外面的情況怎麼樣?」他把他們召入一間僻靜的屋中密商。

「已經近午了,」孫道士望著窗外的日影說,「謠言滿天飛,人心惶惶,再不出安民的告示,好好的局面一弄亂,收拾起來可就難了!」

「大局未定,不可造次。」李靖接著把跟王長諧談判的經過,扼要地作了報告。

「王長諧好像要拿咱們跟太原的合作,作為條件,那就向他保證合作好了。」孫道士說。

「合作要得三哥的同意……」

「誰真的跟他合作?」孫道士搶著說,「無非詐他一下。」

「不!」李靖正色說道,「『兵不厭詐』固然不錯,那是指兩軍對敵之時。跟人談判,要相見以誠,說一句算一句。」

「那就只好硬幹了!」柳四發表了意見,「咱們的部隊已到了南城城外,我帶一百人衝鋒,斬關開城,放大軍進來再說。」

「這一下勢必發生衝突,是迫不得已的最後一著。『不戰而屈人之兵』才是上策。」李靖接下來問道,「城裡有多少人馬,調查過沒有?」

「大致調查了。」老陳屈指報告,「麒麟山五千,象山三千五,最高的鳳凰山也是三千五,小關一千,水關六百,北城五百,南城四千。」

「為什麼北城和南城的守軍,相去如此懸殊?」

「這倒不知道。」

「所有的人馬,都是王長諧的嫡系?」

「南城不是。」

「這有點麻煩。」李靖略略想了一下,態度轉為沉著,「但是料想亦無大礙。咱們把王長諧的那些部將,找來談一談。」

「怎麼個說法?」孫道士建議,「我以為這樣說比較好,就說王長諧已經答應歸順,但要問問他們的意思。主將已經作了大決定,偏裨自然不會再有異議。」

「話是不錯。不過……」李靖微帶歉意地說,「我想,還是不要騙他們的好。」

孫道士點點頭不響,只叫守衛,把那些被扣的官軍將官,都帶到大堂,主客雙方東西列坐,開始談判。

李靖先一一問清了姓名、官階、駐地,然後劈頭就說:「王將軍一定要把潼關留給我的朋友李世民,無奈我此刻先到了潼關,請教各位,我該怎麼辦?」

諸將面面相覷,默不做聲。

「如果我殺了王將軍呢?」

「那就連我一起殺好了!」

說這話的人,李靖記得他姓吳,是個「坊主」,把守北城。看他那願共生死的表示,可以想見他是最忠於王長諧的。

於是,李靖心裡有數了。「吳兄,我是戲言。」他正一正臉色又說,「我不願意在潼關殺一個人。楊廣暴虐無道,各位以仁人之心,自然抱著出斯民於水火的志願,只是做此官、行此禮,苦於不得其便。現在機會來了,我要求各位跟我合作,把大家的力量集中在一起,好好乾一下。我可以告訴各位,我今天來到潼關,並非輕舉妄動,僥倖得手。就是現在,我有兩萬人在潼關外待命,還有五萬人在路上,還有更多的人做後備。各位信不信?」

仍然是沒有答覆,但他們臉上都是將信將疑、動搖了的表情。

「各位信也罷,不信也罷,好在馬上有事實拿給各位看。不過,我再說一句,我絕不肯也絕不容許有自相殘殺的情況出現。所以我現在要請各位表示態度!」

「你要我們如何表示?」吳坊主問。

「合作,還是不合作?合作的,我保證重用。不合作也可以,把兵權交出來,我送盤纏走路,不能在潼關逗留。」

又是一陣沉默,然後有個人臉上,浮現了無可奈何的苦笑。「這真是所謂『在人檐下過』了!」他自語似的說。

「在人檐下過,怎敢不低頭」,明明是自己解嘲的話,李靖把握機會,趕緊走過去握著他的手說:「言重,言重!足下深明大義,我李靖欽佩萬分。」

有了人開端,以後就好辦了,問到第二個時,那人便半推半就地表示願意合作。

「吳坊主呢?」李靖逐一詢問。

「如果你能對王將軍以禮相待,我可以考慮你的要求。」

「那自然。」李靖平靜地答說,「只請吳坊主到後堂問一問王太夫人,就知道我的本意了。」

「好。希望你心口如一。」

「千萬請放心,弔民伐罪之師,豈可不以信義與天下共見?」李靖拍拍他的肩,轉臉問第四個,「足下呢?」

那人卸冠解甲,答道:「我這就算解除兵權了。」

李靖沉吟了一下。「士各有志,」他說,「我照我的話做,送你盤纏,出城。」

最後一個不待李靖開口,卻先問道:「你怎麼重用我們?」

「這不一定,願意帶兵的帶兵,願意做幕僚的做幕僚。目前的局面小一點,可是,天下命脈在京洛,京洛的咽喉是潼關,此時此地,還怕沒有發展?」

「好!」那人很爽直,「我願意帶兵。不過,」他又遲疑了,「你放我回去,怎能相信我不對你攻擊?」

李靖從容地點一點頭,以平靜中透出威嚴的聲音說:「這位兄台的話,問得有理。互信要從行動中建立,咱們此刻合作,是一個新的開始,要有新的建制,新的部署,雙方的部隊要重新編組,打成一片。所以,我要求各位,把部下的武器入庫,等編組完成,重新分配。」

武器入庫,就是繳械,話雖婉轉,其實是降軍的待遇。於是有人的臉色不好看了。

李靖趕緊拱手長揖:「事非得已,務請體諒。武器入庫的任務,我想請各位自己執行,各位可以下個手諭,奉煩吳坊主辛苦一趟,到各位的防區去轉達。這是我的一點意思,請各位自己商量一下,我在外面候著,靜等好音。」說完,李靖帶著孫道士他們,退出大堂。

他的意思很明白了,除了吳坊主以外,其餘的人依然被軟禁著要等他們的部隊都繳了械,才能恢復自由。而且,李靖帶人退出,表面上好像尊重,實際上卻是毫無妥協的餘地,只能在是或否之間,挑一條路走。

商量的結果,他們決定接受李靖的要求,並且推派吳坊主代表答覆。

「好極了!」李靖興奮而又誠懇地答說,「各位如此友好,我絕不相負。不過,吳坊主,」他說,「你的責任甚重,結局圓滿還是弄糟了,都在你一個人身上。長諧兄是決計不肯留在潼關了,我準備把他送到河東李世民那裡去,將來長諧兄的職位,就請你接替。你對長諧兄忠心耿耿,可不能害他。」

他的語氣未終,但意思很清楚,如果吳坊主恢復了自由,號召所有的部隊,展開攻擊,那麼王長諧的性命就將不保。這個威脅的警告,加上許以接替王長諧職位的利誘,自然使得吳坊主死心塌地了。

李靖從他臉上的表情去推測,知道自己的辦法定可見效。此刻的麻煩,只剩下南城了,且先問一問吳坊主,再做計較。

但就在他剛要開口時,吳坊主為了他的責任,卻先提出聲明:「李兄,有句話,我不能不說在前面,我自己的部隊,絕對照你的意思做到;其他的部隊,我只是代為處理,儘力去辦,萬一辦得不太圓滿,你應該諒解我的控制力量不夠。還有南城,不在我們這個系統之內,請你自己想辦法。」

「好,我完全諒解。」李靖很爽朗地答應以後,接下來又說,「不過,請你把南城的情形告訴我。」

「潼關分南城、北城……」

潼關的南城和北城,分設都尉鎮守。王長諧是北城都尉,兼理潼關的民政,地位在南城都尉之上。原來的南城都尉,因案落職,王長諧又奉命兼管南城;然而負責守南城的,卻仍是那個落職的都尉的部下——也是一個坊主,名叫呂明。

呂明,在名義上歸王長諧節制,實際上由於系統不同,格格不入。王長諧曾一度想把他調開,未能如願。因為朝中有人認為他們可以互相監督牽制,未始不是一種好安排。

這個潼關的矛盾,是李靖事先未能估計到的。但呂明到底不過四千人的實力,必要時開一仗,還是可以把他解決,不足為慮。

可是,呂明能容許別人從容部署,對他展開攻擊嗎?他冷靜地盤算了一下:大隊義軍,還在城外;城內三百人,只能在都尉署內部擔任警戒;王長諧的部隊,還未到可以動用的時候,一繳了械,更是失去了戰鬥能力。在這樣的情況下,呂明的四千人足以左右一切,控制整個局面,如果說降不成,他只要撥一半的人,包圍整個都尉署,便只有束手就擒了。

原以為挾持了王長諧,即可號令一切,誰知還有不必顧忌王長諧的安危的人,而且掌握著壓倒性的優勢。一想到此,李靖冷汗淋漓,如坐針氈。

這必須要當機立斷了!飽讀兵書,自以為深諳韜略的李靖,知道此一刻他的決心、智謀和勇氣都遭遇了最嚴格的考驗。他很快地決定接受考驗。

於是,他找到孫道士耳語了一番,兩人一先一后,都從都尉署後門悄悄溜了出去。

一馬來到南城,果然如李靖所預料的,呂明在城樓上坐鎮——他已接到都尉署內生變的消息,但情況完全不明,除了加強戒備,便只有不斷派出人去打聽。此外,無法採取任何行動。

「三原李靖,請呂坊主說話!」李靖勒馬城牆之下,高聲大喊。

潼關依山而築,城外高塹深壘,城內因為地勢關係,城牆看來只有兩丈多高。因此,李靖在下面一喊,呂明在城樓中已經隱約可聞,不待通報,自己跑了出來查看。

「你是呂坊主?」李靖先問。

站在城上的呂明不答,反問:「你是誰?」

「三原李靖。」

「你就是李靖!」在這危疑震撼之際,李靖的大膽出現,使得呂明深感意外,一時不知如何應付,問道,「你要幹什麼?」

「我要你投降!」

呂明勃然大怒,手扶劍樞,準備拔出佩劍,指揮部下,捉拿李靖。就在這時,城下兩支冷箭,左右交射,呂明倒了下去。

主將被殺,官軍大亂,孫道士斬關開城,李靖赤手空拳,從馬道衝上城牆,大聲喊道:「都是好弟兄,靜下來、靜下來!聽我說!」

官軍大都停住了腳,遲疑地看著他……

於是,不久以後,黃河對岸的李世民和劉文靜,看到潼關的南城和北城,迎風飄舞著張出塵手制的紫色大旗。

「完了!」劉文靜垂頭喪氣地掉轉了馬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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