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偶然抬頭,才發覺洞口暝色甚濃,已經入夜。這一夜還有許多大事要干,楊信用自咎的聲音說:「不要說話了!真得將精神養一養足。」
於是兩個人背對背,各自閉目而卧。洞中極靜,靜得連自己的心跳都聽得見。但心跳以外,似乎還有一種極微弱的聲音。
「老楊,」何小虎忍不住說,「我的耳朵不大對。」
「怎麼?」
「耳朵里有聲音。」
耳鳴是神虛的徵象,楊信答道:「太累了,就會這樣,靜下心來,好好睡一覺就好了。」
何小虎依言而行。他也只當自己是疲乏缺睡,一時有此耳鳴的情形。但是,楊信也發覺了異狀。
「小虎、小虎。不大對!」
「怎麼?」
「我也昕到了,」他說,「平時耳鳴是『嗡嗡嗡』的聲音,現在好像『篤、篤』有人拿棍子在敲地。」
「等我聽一聽。」
仔細辨認,果然是這樣的聲音,而且只要一抬起頭,這聲音就沒有了。
「啊!」何小虎突然驚喜地喊,「我懂了!是有人!你再拿耳朵貼住地面聽一聽!」
軍隊中原有伏地聽音,偵察敵情的法子。只要一說破,立刻便可以聽得出,是腳步聲。
「小虎,」楊信喜滋滋地說,「孫副都頭來了,帶的人似乎不少。」
這是期待中事,但一旦實現,卻真成了意外之喜。楊信跟何小虎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平時腦筋都很清楚的人,這時都亂了,站在那裡,手足無措,只會相顧傻笑。
「到底是不是真的?」何小虎說,「我自己都弄不清楚。」
「對!再聽聽。一定要把事情弄得明明白白,確確實實,再作道理。」
於是兩個人重新伏下身去,耳貼地,屏聲息氣,全神傾聽。聲音初聽似有若無,細聽才能辨別,不但是腳步聲,而且是很勻稱的腳步聲,似與心跳相符。那麼,是不是自己的心跳,誤認作遠處的腳步呢?
「小虎,」楊信問道,「你聽到聲音沒有?」
「此刻好像停下來了。」
「一點不錯。」楊信異常欣慰地說,「我也覺得是停下來了,可見得情形確是如此,我們誰也沒有聽錯。」
「聽!」何小虎說,「聲音又有了。」
「又有了!一、二、三、四——」
何小虎相和著,快慢徐疾,不約而同,而且都聽出聲音越來越清楚,表示腳步越來越近。
「再無可疑了!」楊信一躍而起,「我們現在怎麼辦?」
「迎上去?」
「迎上去白耽誤時間,應該回去報告,準備迎接。」
「說的是。」何小虎說,「還要趕快回去報告。因為這一來,我爺一定會另作打算,讓他早做準備。」
於是兩個人爬出洞去,先將好消息告訴了守衛的弟兄,然後攀上頂峰。只見月光下人影幢幢,弟兄們正忙著製作石炮,搬運石塊。何小虎忍不住想大聲報告喜訊,話到口邊,想起這會引起騷動,妨礙工作,便又將話咽了回去。
「咦!」首先遇到林震,他奇怪地問,「時候還早,你們怎麼出洞來了?」
「有個好消息,不知道真不真。」楊信比較沉著,儘力用平靜的語氣說,「孫副都頭恐怕快要到了。」
接著,他將發現聲音,以及求證的經過,扼要地報告了一遍。
這個消息很快地又傳到了何慶奇那裡。他也興奮得有些莫知所措了。略略定一定心神,才發現自己必須馬上做一個決定,是依照原來的計劃擴大進行,還是等孫炎星到了以後謀定後動?
「非照原來的計劃不可。」何小虎提醒他說,「爺,你可別忘了,朱副軍頭不知道這裡的情形,到時候只管自己動手,如果得不到支援,豈不糟糕?」
這當然!何慶奇心想,絕沒有讓這支突襲的隊伍,陷入重圍的道理。
他還沒有開口,林震卻立刻接著何小虎的話說:「此刻還早得很,朱副軍頭一定還沒有出發,不如先找他來商量一下。」
何慶奇認為這是正辦,但葫蘆關一來一往,未免費時,倒不如自己跟林震「移樽就教」。只是這一來跟九曲洞又遠了,若有消息,聯絡不便,貽誤了時機,亦是很不妥的事。
「這樣,」何慶奇囑咐何小虎,「你去一趟,見了朱副軍頭,將這些情形告訴他,讓他一面準備,一面待命。如果照原計劃進行,我會即刻派人通知他,沒有命令不必出發。同時你問問他的意見,如果他贊成延期,你馬上回來告訴我。」
遣走了何小虎,又派楊信的任務,仍舊回九曲洞去探聽動靜,有情況隨時報告。然後,他跟林震可以從容探討了。
「照我的估計,敵人明天一定會有動作,今天他們不是也忙忙碌碌在準備嗎?」何慶奇指著遠處說,「此刻似乎沒有動靜,安知他們不是暫作休息,到了半夜開始行動,拂曉出發,天一亮開始攻擊?」
林震不即回答,用心凝望,只見敵人營中,燈號如舊,一座座營帳,暗沉沉的,相當靜寂。然而仔細看去,似乎東南西北四座營帳有燈火,這是不是有道理在內呢?
「將軍,你請細看,有燈火的營帳,一共四座,位置分佈得很均勻,這是為什麼?」
「那可能是守夜的營帳。我們暫且不管它!」何慶奇說,「我現在倒有一個疑問,如果照我的估計,敵人在半夜開始行動,朱副軍頭的突襲,就不是攻其不備,變成自投羅網了。」
「是的。」林震答道,「所以我贊成延期。說不定孫副都頭另有更好的計劃。」
孫炎星會帶來什麼更好的計劃?何慶奇無法猜想。最好的計劃,就是最初的計劃,斷絕契丹的歸路,配合著居高臨下的「飛攻」,以及黑夜之間攻其不備的奇襲,足令敵人喪膽。方略應該是已確定了的,此刻不過要估量自己的實力,對此方略做最好的運用而已。
「我已經想通了。」何慶奇如釋重負似的說,「我們照我們的辦法去做,儘力而為,希望做到最好的程度。等時間一到,開始動手。孫副都頭的人來了,加入我們的原計劃,并力而攻。現在撤退之說,不必再談,我想另外請你擔任一件很重要的任務。」
既然指揮全局的人,已經做了決定,林震當然不必再有什麼異議,只接受命令就是。所以他很鄭重地答道:「請將軍吩咐,我照你的指示,儘力而為。」
「今晚上不論如何,要飛攻,要奇襲,目的是制壓敵人,讓他們明天無法來攻我們。換句話說,這是以攻擊為防禦。我們真正的進攻,是要斷他們的路,應該怎麼樣進行,請你此刻就開始籌劃。這個任務,要等孫副都頭來執行,所以,你現在等於替他做準備的工作。」
「是!我明白。不過,我不知道有多少兵力可以運用,這要請示一下將軍。」
「這隻有約莫估計。」何慶奇說,「這個計劃不容易做,就在於要精打細算。人不夠,武器工具都不湊手,而要達成任務,全靠你費心了。」
這是很難的一個任務,對林震來說,是一種挑戰,而且是非接受不可的挑戰。既然不容諉避退縮,就只有毅然答應下來。
「目前,你要什麼人幫你?」
「是的,我要幾個人。還是我原來的那幾個人好了。」
他那一組人中,包括刀卜跟何小虎,特別是刀卜,他要利用他善於翻山越嶺的身手,即刻就有用處。何小虎被派到葫蘆關去了,刀卜卻很快地就已報到,領受命令,隨即單身出發去勘探地形路程。
九曲洞的消息,不斷報來。洞中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估量人數不少。照楊信的計算,三更天可以到達。
何慶奇心裡在琢磨:三更天出洞,如果人數過多,集中需要一段時間,而且要跟孫炎星先做個講解,說明形勢計劃。這樣看起來,定在四更天發動攻擊,應是最適當的時機。
這是不可更改的最後命令。正待依照原先的規定,派人通知葫蘆關時,朱副軍頭與何小虎一起趕了來了。
「你來得正好。」何慶奇對朱副軍頭說,「省得我派人傳話說不清楚。我現在通盤籌劃停當了,不論如何,我們四更天一定動身。不過,有一點,你要格外警覺。你看!」
何慶奇手指之處,就是契丹陣地中,那東南西北四座有燈火的營帳,初看跟剛才無異,細看才隱隱約約察覺,各營都有人在進出。
「他們也在準備,必是天亮發動攻擊。四更天應該是飽餐的時候,你想打他個睡夢頭裡措手不及,可成了空想了。」
「是!」朱副軍頭答道,「黃昏時分,葫蘆關後面,抓到一個陌生人,問起來才知道是自己人。趙如山奉了熊將軍之命,領了幾名弟兄來搜索營救。我特地來報告,再要想了解一下情況,而孫副都頭到底今夜能不能到?」
何慶奇無法答覆他的詢問。趙如山的消息,使他又驚又喜。「原來他已經安然回營,再又翻了回來?」他說,「楊信怎麼沒有說起?」
「事情很多,他亦無法一一細說。」何小虎為楊信辯解。
「我不是怪他。」何慶奇說,「我是說,我估計的情況又不對了。」
何慶奇原以為趙如山到不了自己陣地。既然能到,則熊大行對契丹的情況,一定已從趙如山口中得到一個了解。同時他既派趙如山翻回來搜索營救,當然以自己的安危為重,投鼠忌器,可能不會有太決絕的行動。雖然也派孫炎星從九曲洞探路過來,但以設疑兵將契丹驚走為主,斷路則不過有此想法而已,並非真的打算這麼做,更談不到期望成功。總而言之一句話,熊大行的整個方略,還是以守為主。
既然如此,孫炎星再度回來,不見得會帶著什麼攻勢的計劃,無非想守住這個地方,先能站住腳,再徐圖進取。如果自己這方面能順順利利地斷了契丹的歸路,而熊大行那方面不能配合作戰,鬆鬆懈懈只守著口子,可能反為契丹力戰衝出,豈不貽誤大局?
這樣轉著念頭,便自然而然地有了一個想法,自己這方面的情況、動向,最好能告知熊大行。動手之先,要約定時間,兩下夾攻,才能克奏全功。
為此,他覺得有先跟趙如山見面的必要。但據朱副軍頭說,趙如山一行,精疲力竭,餓渴交加,幾乎已成癱瘓的模樣。他現在已派人去接,只怕要到天亮才能到葫蘆關。
聽得這樣的答覆,何慶奇不免焦躁。辰光已到起更時分,而整個計劃因為情況複雜,顧慮太多,一次一次地變更,至今不能決定,這樣蹉跎因循,到最後必致一事無成,為敵所乘。
「不管他們了!」他斷然決然地說,「我們準定四更動手,計劃再不會變更。你趕快回去準備。」
「是!」朱副軍頭答應著,眼光卻落在何小虎身上。
何慶奇知道他的意思,是想何小虎去幫他。這是辦不到的事,因為他已允許了林震,撥何小虎去協助他,不能再幫別人。
「也許你人不夠。」何慶奇歉然地說,「小虎我又另有用處。這樣,你另外再挑些人帶走。」
「那就不必了。」朱副軍頭答說,「一時也無從挑起,不必耽誤工夫。」說完,他匆匆而去。
「小虎!我留你在這裡看守,最要緊的是敵人的那四座有燈的營帳,一定要時刻注意。」何慶奇又說,「你還有件緊要任務,幫林震去斷路。等他來了,你跟他商量,聽他的指揮。」
「是!」何小虎問道,「爺是不是要到九曲洞去等孫副都頭?」
「對了!一等到了,我馬上回來。」
等到二更時分,終於等到了。第一個露面的是張老憨。
「老張!」楊信拿火把照著,高興地喊道,「等得我們好心焦。」
張老憨汗流滿面,疲乏不堪,但雙目仍然炯炯有神,看了楊信一眼,隨即問道:「外面情況怎麼樣?」
「好極了!出乎意料的好。你看!」他揚起火把,「何將軍在這裡。」
「何將軍?」
「我是何慶奇。辛苦了!」何慶奇用清朗舒徐的聲音說。
張老憨只點頭,不作聲。接著用他手中那根棗木杖,重重地在地上頓了三下。
這可以猜想得到,是向後面招呼,洞口安全,放心前行。
張老憨這才在楊信的協助之下,爬出洞口,卻還來不及見禮,要幫後續的弟兄出洞。由於那裡是個險坡,安排立足之處,亦頗費周章,需要不斷地提醒警告,以免失足。
總算很順利,約莫一頓飯的時分,已經上來了百把人,其中有孫炎星。與何慶奇相見,驚喜莫名,但也還不能細敘,匆匆招呼過後,將照料弟兄出洞的任務,交付了張老憨與楊信,然後才能與何慶奇談話。
兩個人上了頂峰,遙遙望見影影綽綽的許多弟兄,孫炎星倒又愣住了。「將軍,」他問,「哪兒來這麼多人?」
「跟我的兩百弟兄,死中求生,居然逃出一條活路。說來話長,此刻沒有法子談。」何慶奇說,「炎星,局面奇妙莫測,但也艱苦萬狀。你帶來多少弟兄?」
「六百名。」
「裝備、給養呢?」
「九曲洞太狹,不能多帶,每人三日乾糧。此外有繩索、鋸斧、火箭、旗幟之類。」
「有沒有帶鐵鍬?」
「帶了的。有一百把,不過柄太長,不便攜帶,打算在這裡砍削樹木用。」
「這樣說來,你是打算來斷路的?」
「是!」孫炎星答道,「原來就是這麼打算,不過也不是真的想斷他們的路,只希望將他們驚走。」
「真的斷路也罷,驚走他們也罷,我得先告訴你一句話,你的弟兄恐怕不能休息,今夜就得動手。」
「噢!」孫炎星因為情況不明,而且事出意外,根本無法擬想,所以口中答應,眼中卻是迷茫困惑之色。
於是何慶奇得要扼要做一番說明,先談形勢,次談部署,最後談到作戰的計劃。
「此刻三更將近了。」孫炎星聽他講完,看著天上的星象說,「動手就在眼前。我帶來的弟兄做些什麼?」
「大家一齊動手,再多制些石炮。你帶了弩沒有?」
「只帶了兩架『床子弩』,還得現裝。」
弩跟弓不同,弩強於弓,可以射遠,尤其是「床子弩」,形如織機,射程極遠,而且可以連發,是遙攻的利器。但床子弩很笨重,只能拆散了分別攜帶,所以只有兩架。
「好極了!」何慶奇說,「馬上將床子弩裝起來。」
一直談到這裡,孫炎星才能消除心中對整個情況格格不入之感,當即回到九曲洞前去照料剛剛抵達的弟兄。這六百人,雖是特經選拔的勁卒,但長途跋涉,而且穿越神秘幽深、艱險重重的九曲洞,精神上所引起的緊張,格外易於使人疲憊,所以有許多人掙扎出洞以後,氣喘如牛,甚至大嘔大吐。
這樣的情形,再要督促他們上陣,不但於心不忍,而且亦於事無濟。孫炎星心裡相當著急,萬般無奈,只得去見何慶奇。
何慶奇正在坡前瞭望,陪伴在他身邊的是林震與何小虎。三個人正在談論一項新的情況,敵人營中那有燈火的四座營帳,忽然消失了光亮,不知是何道理。談論尚未有結果,發現孫炎星走來,便即住口等待。
何小虎在孫炎星是熟悉的,林震卻是雖然同在一軍,並未見過。何慶奇首先為他引見,盛讚林震沉著穩重,深於計謀,又說策劃斷道的工作,正交與林震在辦,現在當然由孫炎星主持,不過林震可以做他得力的助手。
「是!」孫炎星很鄭重地表示接受,「眼前有件事,先要跟將軍報告。」
聽完孫炎星的報告,何慶奇立即答道:「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唯有讓弟兄們休息。」
「回頭的飛攻呢?力量就不夠了!」孫炎星說,「可以不可以緩一緩?」
「緩是絕不能再緩,因為突襲的小隊,已經約定時間動手,無法更改。力量雖嫌不足,也還不要緊,我們作計劃的時候,原就沒有將你的人計算在內。」何慶奇接著又說,「這樣也好!本來就不宜孤注一擲,把所有的力量都用上。你的人作為後備,今夜非必要時不用,盡量休息,到天亮來接替。」
「是!」孫炎星很欣慰地說,「準定照命令辦。弟兄們有一夜的休息,足可接替。」
「我看看新到的弟兄們去。」何慶奇對林震跟何小虎說,「你們還在這裡,注意敵營的動靜。」
於是何慶奇往後走了去。新到的弟兄,散處在九曲洞頂的斜坡上。何慶奇覺得地勢不宜於休息,變成白耗辰光,應該遷地。
「楊信,」他問,「你對這一帶的地形熟,哪裡有平坦一點的地方,讓弟兄們可以舒舒服服睡一覺?」
「有的。」楊信往西北指,「後山有塊地方很好,靠水源也近。」
「那好!你帶路。」
於是孫炎星召集隊官——六百人分成六隊,六名隊官都是與朱副軍頭相仿的官階。見過了何慶奇,孫炎星詳解情況,下達命令。
「敵人的營盤就扎在山腰,弟兄們今夜就要發動攻擊,打敵人一個措手不及。我們本來也應該參加作戰,只為何將軍體恤弟兄們遠來辛苦,特將大家移到後山,靠近水源的平地去休息。半夜如有情況,不必驚擾,盡量靜心睡覺,明天一早,我們有新的任務。你們六位,將何將軍的意思告訴大家。」
「是!」六個人齊聲應道。
「把繩索鋸斧以及床子弩留下來,火箭也不要帶走。」
於是,六名隊官,依照指示,移交了戰具,帶著弟兄們在楊信引導下,到後山去休息。孫炎星這時想起有個人,應該特別為何慶奇引見。
這個人就是張老憨,已經隨大隊同行,孫炎星親自趕上去將他留了下來。「將軍,」他說,「這位義士姓張。」
「噢!我知道,我知道。」何慶奇搶著說道,「我聽楊信談過,剛才也見過面。多虧得這位張義士,真正建的是奇功,在這裡還要好好借重。請坐,請坐下來談。」
「是的。」孫炎星介面說道,「這裡的地形,張老憨很熟,要斷契丹兵的歸路,非請教他不可。我看不如到前面去談吧!」
「累不累——」何慶奇禮貌地問張老憨,「要不要休息?」
「不必,」張老憨答道,「等辦完事我再找地方睡覺。」
「那麼,請到前面來,那面地勢開闊,視界很好,要請張義士多給大家指點。」
回到前方陣地,何慶奇仍舊與林震、何小虎在一起。大家席地坐定,首先由何慶奇說明斷路的企圖,請教張老憨該如何著手。
「這條路很難走,」張老憨細細看了一會兒說,「我知道半路里有一條深澗,大概有兩丈寬,能越過這道深澗,才到得了目的地。」
要越過深澗,如果不能架橋,就只有一個法子,用飛爪鉤索,在兩面大樹或巨石上繫緊,就憑臨空一線,腳勾手握,交替而前。這需要身手特別矯捷靈活的人才辦得到,但還不是困難所在,難的是深澗對面,無人接應,如何能將飛爪鉤索繫緊?
「我倒想到一個法子。」林震慢吞吞地說,「只不知道有用無用。」
「不管有用無用,你先說來看。」何慶奇滿懷信心地,「我們困難重重,一一都已克服,這道深澗,諒它也擋不住我們。」
「是!」林震比著手勢說,「渡澗可以用飛爪鉤索,只是用人力拋擲,只怕沒有人有那麼大的力量。幸好孫副都頭帶來一樣極得力的東西:床子弩。」
說到最後一句話,孫炎星笑了。「跟我心裡想的一樣。」他說,「我帶的兩架床子弩,雖是小號,力量足夠,硬弩繫上鉤索,射個十幾丈遠,輕而易舉。不過,也要看了地方再說。第一,要有安設床子弩的地方;第二,對面要有地位適當的大樹。不然,射是射過去了,鉤不住也是枉然。」
「這倒不要緊。」何慶奇說,「一次不成功,再試第二次,總有一次可以成功。要顧慮的倒是我們沒有足夠的兵力壓陣,很容易受敵人的攻擊。你們想想看,懸空從一根繩子上爬過去,既不能閃避,又不能抵擋,敵人只要挑選幾名弓箭好手,找到一個有利位置守著,來一個射一個,那不完全挨打嗎?」
「是的,將軍指點得是。這當然要預先想辦法。辦法有兩個,」孫炎星從容答道,「第一,是定在明天晚上動手,完全是偷過去。偷得成功,偷不成功,沒有把握,所以不如用第二個辦法:聲東擊西。」
「你是說,在西南面發動正面攻擊,將敵人吸引住,然後趁其不備在東北面渡澗斷路?」
「是的,將軍!」孫炎星毫不含糊地答道,「我就是這麼打算的。」
何慶奇緊閉著嘴。這是很需要考慮的一件事。因為這個辦法雖好,但正面攻擊,眾寡懸殊,犧牲必大。這樣子交換是不是值得,還在其次,關鍵在於根本上不能眼看著弟兄去送死。
「這是一種交換。」何慶奇說,「當然很值得。但是,如果不需要交換,那不是更好嗎?」
這等於是不贊成孫炎星的建議。世上沒有不勞而獲的事,只要值得就好。孫炎星這樣想著,正要開口陳述,發覺有人悄悄拉了他一把,轉眼看時,林震拋過一個眼色來。
這是勸阻他說話的示意。他不明白為何不宜開口,不過眼色中是好意,所以雖對何慶奇的話不能甘服,依舊接受了勸阻,保持沉默。
何慶奇也有歉意。孫炎星的辦法,其實是堂堂正正的將略,為成大功,當然得要有犧牲,只是此時此地,他覺得每一個弟兄都是患難之交,實在不忍心眼看他們去犧牲——他知道自己的想法是錯誤的。以私廢公,因小失大,近乎所謂「婦人之仁」,絕非一個做將官的所宜有。然而他偏就洒脫不開。
「我的看法也不一定對。」何慶奇撫著孫炎星的肩說,「好在這是第二步的行動,你們商量商量,我到那面去看看。」
何慶奇帶著何小虎,對飛攻的戰具去作最後的檢查,留下孫炎星、林震和張老憨策劃「第二步的行動」。
這時候,林震才說明他勸阻孫炎星不必與何慶奇爭辯的原因。
「我在想,山中深澗,有寬有狹,有些地方,上面的口子很寬,半中腰如有凸出的崖石,兩面就會變得很接近。假使能找到這麼一處地方,豈不甚妙?」
「是的。」張老憨首先附和,「應該可以找到這樣一處地方。」
孫炎星的思路也很快,腦中立刻浮起一幅圖畫:一大隊士兵,悄悄降落深澗,半中腰有一處格外狹窄的地方,搭一塊跳板就可以過去,然後從對面崖壁攀緣而上,神不知鬼不覺地去展開掘路的工作。
這樣想著,異常興奮。這個方法最大的好處是目標不顯,行動隱藏,不怕敵人發覺。
「其實半中腰找不到狹窄之處也不礙,只不過費工夫而已。」林震又說,「大不了降到澗底,再爬上去,也就是了。」
「說得一點不錯。」孫炎星說,「我帶了幾個轆轤,可以做成一架滑車,也不費事。」
這一來,很快地談攏了。探勘地形的工作,原已派出刀卜在辦,且等他回來再說。不過一切計劃,都不妨假定在兩種情況下進行:一種是由澗壁中最狹窄之處過去;另一種是降落澗底,再攀緣而上。行動的步驟,很順利地有了成議,只是行動的時機,卻很難選定。
「最好是在晚上。」孫炎星說,「不過今晚無論如何不行,明天晚上如何?」
「明天晚上,不一定是最好的時機。」林震提出疑問,「今天夜裡的突襲,戰果如何,無法預料,如果敵人受創不深,明天白天當然要大舉反攻。那時要做防禦的部署,是不是還有時間來策劃這件事,很成疑問。再說,敵人是不是會警覺到歸路要緊,派出警戒隊伍,各處搜索巡邏,嚴加防範,亦難說得很。」
「照這樣看,我們的計劃,完全要看今天空襲的結果而定?」
「差不多是這樣。」
孫炎星思索了好一會兒,想不出穩妥的行動時刻,算來算去,只得出一個結論:「今晚上很重要,無論如何要打他一個落花流水。」
好久未曾開口的張老憨,突然介面說道:「如果能打他一個落花流水,我們不妨接著就上。」
「對!」孫炎星和林震異口同聲地回答。兩個人發覺是在搶話說,便都住了口。
「孫副都頭,請你先說。」
「好的!我覺得張義士的話很不錯。」孫炎星說,「若是敵人受創甚重,不管怎麼樣,他們先要忙著整理內部,無暇旁顧,我們趁這時候行動最好,而且弟兄們經過一夜休息,也正是精力最旺盛的時候。」
「是!我的看法也是一樣。」
「三人同心,其利斷金。準定這樣辦。」孫炎星很高興地說,「我們此刻就去報告何將軍。」
「孫副都頭,」林震攔住他說,「有一點,很要緊,我希望再等一等,等刀卜回來。我看也快了。」
於是孫炎星按捺住興奮的情緒,趁這等待的時間,重新檢點計劃,分配任務。決定由林震和張老憨當頭,孫炎星帶領大隊,刀卜跟何小虎擔負前後聯絡的任務。而一切戰備工作,在今夜的突襲告一段落後,立即開始。
籌劃停當,孫炎星要將結果報告何慶奇。沿著松竹林間的陣地去尋覓,但見鱗次櫛比的石炮,都已準備完成,中間比較空曠之處,裝設著兩架床子弩,後面堆著火箭。但人聲悄悄,因為二更將近,何慶奇下令暫作休息,所以顯得異樣地寧靜。
何慶奇自己也倚著一株松樹,閉目假寐,聽得腳步聲,睜開眼來。孫炎星隨即將商量決定的計劃,細細做了報告。
「好極了!」何慶奇大感欣慰,「我沒有想到,你們這麼快就有了好辦法。」他指著那兩架床子弩說:「你帶來這兩個『大傢伙』非常得力。石炮到底因陋就簡,發了第一炮,再裝第二炮要好些辰光,不能迅速連發,效用就差得多了。有了這兩架弩,搭上火箭,情況大不相同。你們等著看,一定可以打個很漂亮的勝仗。」
「是的。這一仗,請將軍儘力而為,敵人損失越重,越無暇旁顧,我們的計劃越容易成功。」
「我知道。」何慶奇說,「你們去準備吧!何小虎我暫時留在這裡,你我之間傳話聯絡,就歸他擔任。等你們那裡的行動開始,我就讓他到你那裡去。」
三更未到,奉命在監視敵情的何小虎,匆匆趕來,推醒了何慶奇。
「爺!」他說,「有情況了。敵人的四座營帳,有燈火,有人影,看樣子是要準備集合了。」
「噢!」何慶奇睡意全消,將一雙眼睜得老大,「等我來看看。」
走過去遙遙瞭望,只見半山腰中,東南西北那四座原有燈火,後來熄滅了的營帳,復見光亮,卻望不見人影。
「我沒有看到人嘛。」
「有的。爺的眼力不好,我去找個眼力好的人來。」
那個人也是何慶奇的衛士,奉命與何小虎分班監視,此刻正在息班打盹。他被叫醒了,揉揉眼定睛細望,漸漸都看明白了。
「東面的進去了兩個,北面的出來了三個。」他說,「西南兩面,正有人要進去。北面的又出來一個,是跑步,很匆忙的樣子。」
「是了!」何慶奇看一看天上的斗柄,「時間也差不多了!小虎,你去傳令,備戰!」
一聲令下,人人奮發,起初有點亂糟糟的樣子,但黑夜中跌倒的,自己爬起,走錯了地方的,自己重找,沒有抱怨,更沒有退縮。加以彼此協助照應,所以很快地顯出秩序,各就各位,靜悄悄地聽候命令。
何慶奇身邊有兩名幹當官,幫他處理指揮事宜。一小隊、一小隊不斷有報告來,說是備戰就緒,同時何小虎這面亦不斷有敵人動態的報告。後半夜的月色相當明亮,看得出契丹兵人影影幢幢,都已起身。最後在月光下發現似有若無的輕煙薄霧,以及隱隱的火焰,這不用說,是在埋鍋造飯。
到此地步,可以確定敵人將發動拂曉攻擊,時間就在飽餐以後,估計亦正是四更時分。何慶奇細察星象,三更已過了一半。朱副軍頭的突擊隊伍,一定也在摩拳擦掌,準備好好廝殺一場了。
但是,還得稍微等一下。「要等契丹兵拿起飯碗的時候!」他說,「攻擊最好的時候,第一是他們做好夢的當兒,其次就是吃飯的那一刻。」
於是何小虎一眼不眨地注視著敵營。漸漸地,輕煙薄霧和隱隱的火光,大部分都已消失,這就表示黃粱飯熟,將要到口了。
何慶奇已移駐到床子弩後面,在那裡下令:「大家預備!以火箭為號,并力攻擊!不必求准,只要求快!」
陣地正面約有二十丈開闊,由中間設床子弩的地方向兩面下令,遞相傳報,直到左右兩翼盡頭,也得有些工夫。何慶奇做事講確實,等夠了時間,才向弩手下令:「放!」
目標是早較准了的,直對敵營大幅的旗杆。等「放」字剛出口,弩手燃著火箭,拿個木槌,輕輕一擊,敲開了絞盤上的一塊木頭,隨即聽得急促的轆轆之聲,一溜火光,破空飛去,一朵金花似的冉冉而行,頓時吸引了峰頂山腰所有的視線。
接著便如天地突然崩坼似的,石炮齊發,火箭星馳,直往敵營飛到。雖然路遠聽不見聲音,但敵營狼奔豕突的混亂情況,卻很容易看到。同時兩支火箭打得很准,插在敵人營帳上面,很快地燒了起來。
宋軍見此光景,無不興奮異常,一波接一波地裝制石炮,接連發射。
但是,火箭不到之處的契丹營帳,亦竟起火燃燒——這是朱副軍頭的突襲小隊的手筆。他們在三更時分,就已抵達敵人外圍,其時遼軍已開始部署出動。敵人雖還不知有此突襲行動,但既已起身,便等於有了防備,硬拼只有吃虧,唯有潛伏待機。
不久炊煙四起,敵人埋鍋造飯。朱副軍頭靈機一動,隨即跟他左右,一胖一瘦兩名得力的小校說道:「我們要想個辦法,讓他們的飯吃不到口。」
「妙啊!」胖小校最喜歡作弄人,欣然色喜,「軍頭,怎麼下手?請你快快吩咐下來!」
「莫慌,這要配合上面的攻勢,此刻還不能打草驚蛇。」朱副軍頭說,「照我的想法,何將軍當然也發現了這裡的情形,不知道他定在什麼時候動手。如果動手得早,趁他們亂的時候,我們去『砸鍋』——」
「對,對!『砸鍋』。」胖小校低聲笑著,就地打了個滾,像只小狗撒嬌似的。
「起來,起來!」瘦小校打了他一巴掌,「聽軍頭的話。」
「如果動手得遲,我們就不能等了。我們先動手。這要分兩個步驟:第一,等他們在營帳外面,剛捧起飯碗的時候,我們溜進空營帳去放火;第二,等他們去救火的時候,我們去砸鍋。」
「懂了!」胖小校這次倒是規規矩矩地回答,「那個傢伙,」他指著守柵門的契丹兵說,「歸我料理。」
胖小校有一手絕技:手擲鐵彈。由於眼力准,膂力足,五丈以內,百發百中。所以料理這個守衛,朱副軍頭也相信他有十足的把握,不過早了無用,反致僨事,因而鄭重告誡:「你不要魯莽,一定得聽我的。」
於是在這段等待的時間,胖瘦兩小校悄悄傳令,檢點火種。一個圈子兜下來,上面的攻勢已經發動了。
「快!」朱副軍頭對胖小校說,「彈子!」
鐵彈就在他手裡,早已掌握待命。聽得一聲令下,不慌不忙地覷准了脫手一擲。守衛的契丹兵正張大了眼朝裡面望,不防一彈飛到,正打在鼻樑上,他趕緊回頭來望時,瘦小校已經趕到,手起刀落,削掉半個腦袋。瘦小校朝後揮一揮手,朱副軍頭便帶著弟兄,俯身而進,分散著各找空營帳去放火。
這時的遼軍,因為變起不測,根本弄不清是怎麼回事,所以格外顯得驚慌,亂糟糟地四處奔走相問。營帳中大半都是空的,朱副軍頭的突襲小隊,很容易地掩了進去,連火種都不需找,柱子上懸著現成的牛油燈盞,潑翻在帳篷上,隨手點燃,很快地就燒了起來。
不過耶律斜軫的部隊,到底也是有訓練的,亂過一陣,發覺並非什麼大隊攻到,軍心就比較安定了。首先是分頭救火。用鉤槍拉倒篷帳,壓住火勢。而上面的石炮打過一陣,暫時也停了下來。耶律斜軫研判情勢,很快地發覺,火勢並非純由火箭所引起,見得有姦細混入陣營,當即下令,清查營地。
一面清查,一面兜捕。突襲小隊人自為戰,盡量逃避,就在這時候,第二波的石炮,又已打到。這一次遼軍不怎麼驚慌了,因為到底不過小小石頭,這麼大的地方,哪裡偏偏就砸在頭上?倒是突襲的宋軍,四處「砸鍋」,十分可恨,因而搜到了先是一頓毒打。等耶律斜軫傳下令來,捉住宋軍,解到中軍大帳,已都奄奄一息,開不得口了。
其中只有一個不曾受傷,正就是胖校尉。耶律斜軫便找了個會說漢語的軍官來詢問。突襲的宋軍,事先都曾約定,倘若被擒絕對不能泄露軍機,所以胖校尉只是搖頭不答。
「你是啞巴?」遼軍問說。
說他啞巴,就裝啞巴。胖校尉「啊,啊」地又點頭,又搖頭,表示聽不懂話。
這一來反而露了馬腳。哈依利在一旁說道:「他明明聽得懂,裝成這個樣子,實在可惡。吊起來打!」
「我看你還是老實些好!」遼軍說道,「不然自討苦吃。」
胖校尉知道自己弄巧成拙了,便又生一計,開口答道:「你將我繩子鬆開,我就說。」
遼軍不敢做主,拿眼睛望著哈依利,獲得允許才將他解縛。
就在手剛鬆開,得以自由的那一刻,胖校尉突然猛撲,撲向哈依利,張起兩手使勁掐住他的脖子,左右急忙救護,但怎麼樣也拉不開;而哈依利的雙眼已經翻白,拚命掙扎。看看不是事,有人一刀刺了過去,胖校尉手一松,身子倒了下來,眼看是活不了了。
顯然,胖校尉的這番出人意料的行動,等於自殺,目的是消除他自己這個「活口」,免得因為受不住刑罰而泄露了機密。哈依利雖是契丹族,也頗仰慕中土的文化,懂得這就是「成仁取義」的孔孟之道,所以不但沒有因為吃了胖校尉的虧而懷恨,並且相當尊敬,下令不得作踐他的遺體,同時也不準虐待其他俘虜。
而就在這時候,只聽得砰然大響,接著有人驚呼倒地。是一枚石炮,恰好打中這座營帳,巨石破頂而下,將一個契丹兵打得腦漿迸裂,死在地上。
哈依利未免吃驚,同時也頗為懊惱,真想不到少數宋軍,用最簡陋的戰具,會將數千人的陣地,搞得亂成一片。就由於這種憤怒的心情,激出一個想法,匆匆趕到中軍大帳去見耶律斜軫。
他是來提出一個建議,仍舊依照原定計劃,分五路上嶺搜索,務必一鼓作氣,聚殲宋軍,根絕後患。耶律斜軫搖搖頭,不以為然。
「軍師,」他說,「我們太大意了,敵情毫無了解,以致挨打。如今情況不明,地形不熟,倘或分道出發,後路空虛,為敵人乘虛而入,搗毀了我們的輜重營地,那時進退兩難,自陷絕境。」
「然則計將安出?」
「不因小挫而自亂陣腳,如今以持重為上。」耶律斜軫說道,「敵人這番舉動,實在也是自己暴露弱點,有限的兵力,無非搗搗亂而已。如果剛才我們沉得住氣,損失實在也輕微得很,打壞幾座營帳算得了什麼?勝敗兵家常事,不必以一時小挫,亂了大計。現在還得仔細搜索,活捉幾個宋軍,好好拷問。剛才問出什麼來沒有?」
「沒有!」哈依利將訊問的情形說了一遍。
「這就是敵人的長處。」耶律斜軫說,「敵人跟我們鬥智,我們不必跟他們鬥力。獅子搏兔,就搏著了,也已經吃虧了。我們要穩下來,謀定後動。諒他不過兩三百人,能有什麼大作為?」
於是耶律斜軫下令,取消了原定的計劃,各營整理陣地,加強戒備。同時派出一批探子,上嶺偵察敵情。
擾攘終宵,到天明告一段落。但是,表面平靜,暗中卻在展開生死斗——耶律斜軫口頭表示不在乎,其實也是恨得牙痒痒,決定就在這一天,要消滅全部宋軍。
在宋軍這方面,戰事雖告一段落,卻更為緊張。因為飛攻發動之後,自己這方面的位置和實力,幾乎已完全暴露。同時飛攻的戰果,也可以預期得到,只能擾亂敵人,不能予敵人以致命的打擊。既然如此,則敵人的大舉反撲,當然在意料之中,需要多方面防禦。
當然,最重要的是孫炎星的任務。這個任務如果能夠順利達成,戰局會起絕大的變化,那時敵人一定會作困獸之鬥,一場傷亡慘重的惡戰是可以預料得到的。但是,勝利卻也是有把握的。
在預定的計劃中,支持孫炎星的任務,列為最急要。現在由情勢的發展來看,這個任務的成敗,關係著全隊的生死存亡,非求得充分的成功不可——因為要守的地方太多,備多力分,結果會搞成以大吃小的局面,只有斷路一策,是打蛇打在七寸上。只要能夠得手,敵人心理上就大起恐慌,那一來便有可乘之機,求生之道了。
這是何慶奇在飛攻未停之前,一個人在心中的盤算。既停之後,立刻找到孫炎星和林震,檢視情況——有一件事很糟糕,探路的刀卜,至今未回,是出了意外,還是越走越遠,一時回不來,卻不得而知。
「我們沒有時間等他了。」何慶奇當機立斷地說,「我們馬上要動手,到哪步田地說哪裡的話,走著瞧。」接著他將準備以全部兵力,投入這個任務的想法,說了給他們兩個人聽。
「這是有去無回了!」孫炎星提出疑問,「根據地都不要了嗎?」
「根據地當然要的,但也要能保得住才行。」何慶奇說,「我想來想去,只有冒這個險,全師而去,全師而回。要搶在敵人大舉發動以前,做好這個任務,趕回來守住陣地,靜觀變化。」
「這樣做法,弟兄們太辛苦了!」孫炎星說,「倘或支持不下去,反倒成了累贅。」
他所說的「弟兄們」是指原有的人而言,至於他自己帶來的人,經過半夜休息,不會支持不了。林震認為他的顧慮很有道理,不過何慶奇的辦法亦是必要的,兩相折中,提出建議:「原有的弟兄,不妨擔任比較輕鬆的任務,或者說是擔任後備。我在想,此法步步為營,試探前進,一路都要布置步哨。原有的弟兄,辛苦了一夜,讓他們就當聯絡通信的步哨好了。」
何慶奇所著重的是一個搶時間的「搶」字,不願多花工夫在言語上面,當時同意了林震的辦法,而且仍舊由孫炎星主持這個任務,他只是督師而已。
於是前隊由孫炎星、林震和張老憨帶領,看準方向,覓路前進。每人都帶著掘路的工具,以及拆散的床子弩、繩索、吊鉤,自然也有武器。長長的一串,蜿蜒在山谷之間,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東張西望,只是踏著前人的足跡,奮勇前進。
晨曦之中,遙遙出現一條影子。打頭的張老憨立即站住腳,用詫異的聲音說:「怎麼會有人?」
林震抬頭一望,那條影子閃跳迅捷,不用細看,便知是誰。「自己人!」他說,「刀卜回來了,且聽聽他的。」
刀卜也發現了前進的隊伍,越發飛也似的趕了過來。走近了才看清楚,他的一身衣褲,破得東一塊西一塊,臉上也被荊棘划傷了好幾處,樣子相當狼狽。
「怎麼樣?」林震拉著他的手說,「教我好著急,當你出了事。」
「差點不能回來。」刀卜喘口氣說,「遇見兩個契丹兵,騎馬由北而來,拚命攆我,好不容易才躲開。」
「咦!」林震詫異,「你是怎麼說?你在澗的這一面,路在澗的那一面,何能攆你?」
「我已經到了那一頭了。」刀卜適時很興奮了,「讓我找到一處地方,很狹,而且有一座獨木橋,不過橋板快爛了,大隊人馬過不去。」
「好極了!只要有一個人過得去就行了。」
孫炎星和張老憨都很高興,越發奮勇向前,但是細想一想,亦不免顧慮。
「刀卜!」孫炎星問道,「你是說,你的蹤跡,已經讓敵人發現了?」
「是的。」
「那兩個人是什麼路數?巡邏的嗎?」
「看不出來。只看出他們是由北而來,像是趕路的樣子。」
「大概是他們送軍報來的專差。」林震說道,「想攆上刀卜,無非是要問一問路。」
林震的判斷一點不錯。那兩個契丹兵是投遞緊要文書的專差。
到達耶律斜軫營地時,也正是刀卜遇見自己人的時候。等耶律斜軫看完文書,立即下令拔營。
原來,遼國內部,政局有不穩的跡象。耶律斜軫和耶律沙,都是「天贊皇帝」的親信貴族,在未率師援北漢以前,本身的爵位,一個稱為「南院大王」,一個稱為「南院宰相」,是遼國可以左右政局的重臣,因而飛詔召回,增強鎮壓的力量,使得有野心的不敢輕舉妄動。
於是耶律斜軫一面派軍師到東面十里以外,通知在整編所部的耶律沙,採取行動;一面派出先遣部隊,往北勘察道路;接著,他自己親率大隊撤退。由於這是鞏固根本的大事,耶律斜軫下令,兼程班師。
宋軍卻不知就裡,在刀卜嚮導之下,很順利地前進。近午時分,到達深澗西岸。那裡是兩岸最狹之處,但也有一丈長寬,孤零零架著一長條木板。年深日久,風吹雨打,朽腐的地方很多,走在上面,隨時可能發生橋斷人墜的危險,落入數十丈的澗谷中,粉身碎骨。
大隊如要過澗,必須另造一座新橋。先要伐木,砍削枝葉,然後設法橫擱兩岸,但亦僅可供一個人通行,而且需要小心。這樣做法,未免太慢,可能日落西山,人還不能過完。
何慶奇在這方面的經驗相當豐富,決定使用繩橋。好在兩端正有合抱不交的大樹,可以作為繩橋的基石。便由身輕如燕的刀卜,先引一根繩子過去,兩頭繫緊,約有人高,位置正在獨木橋上面,這一下就不怕了。他首先踏上獨木橋,上面攀住繩索。如果橋斷,有所依附,亦不致墜澗喪生。
接著便又跟橋板平行,繫上另一根繩子。如果橋斷,這根繩子便代替橋板之用,踏繩而過,就是繩橋。
剛剛布置停當,大隊要過澗之時,負責往來聯絡的何小虎趕到,帶來了一個消息:敵人已經拔營,正往北而來。
何慶奇大驚,以為敵人已窺知自己的策略,傾巢來攻。如果自己這方面的人,全在這條路上,對方拿馬隊一衝,然後守住兩頭,以強弓硬弩封鎖,非全軍覆沒不可。
因而他趕緊下令,原地待命。然後找孫炎星和林震商議。
「計劃破壞了!就在這面,也不是絕對的安全。一面抽掉橋板,一面要覓地隱藏才好。」這時林震已由伏地聽聲的方法,測出敵人還在五里以外——五里山路,不比平路片刻即至,時間雖然不多,但也不太緊迫,因而何慶奇不妨謀后而定。
「我們先要立於不敗之地,過得澗去,敵人插翅難飛,拿我們無可奈何,只是要防著他們用箭。」何慶奇說,「孫副都頭,過澗以後,隊伍由你指揮,要找隱蔽之處,分開來躲避。」
「是!」
「我們當然要作捲土重來之計。」他上下看了看,接著說道,「橋板要抽掉,繩橋也要拆除,等敵人走了,我們再過來。這得要幾個人在這裡。」
他選派了林震、何小虎、刀卜,指定他們上崖壁隱藏,等敵蹤消失,再到大路上來接應。那時孫炎星要引弩曳箭,射到對澗,重新建立繩橋。
「我自己帶二十名弓箭手,埋伏在那裡。」何慶奇指著山坳轉角之處說,「那裡是絕好的埋伏之處。」
這個山坳,轉折很深,由東至北,未轉過山坳之前,視界完全受阻,但一轉過來,發現情況,要想退讓躲避,卻已經來不及。何慶奇的計劃是在那裡設下三道「絆馬索」,等敵人衝過來,被絆倒在地,立即發箭,倒一個死一個,可予敵以大創。
「這一計極妙!」孫炎星大為讚歎,「不過,將軍,以後呢?」
這一問,大家都明白了,遼兵大隊圍困之下,必無倖免之理。當然,何慶奇是不待他問,胸中就有成竹,原就是準備犧牲的戰法。他身為主帥,如非身先士卒,就不能要求部下,出以必死之心。
「我看不必如此。」林震指著對面說,「在那面埋伏也是一樣。」
對面是一處林木茂密的小峰,正對東面,敵人易於發覺,位置稍差,卻安全得多。何慶奇雖不中意,但料知大家必不容他身蹈危地,也就答應了。
於是分頭進行,撤退,安置絆馬索,以及林震等人擇地隱藏,三方面的部署,同時並舉。何慶奇是最後過澗的一個。等他到了對面,何小虎將繩橋拆除,放眼看去,空蕩蕩的找不出一個人影。
不久,馬蹄聲起。聲響真如潮來相仿,起先是一片輕微的繁響,傳到耳邊,彷彿覺得它遙遠得不知在何方似的。然後,突然之間發覺已經很近了,還在驚訝來得何其之快的當兒,影子已經入眼。
萬馬奔騰,旗幟鮮明,遼軍的聲勢也著實可觀。何慶奇躲在樹叢中,由西向東凝望。由於天朗氣清,雖然馬足揚起幾丈高的灰塵,仍舊看得非常清楚。他暗暗奇怪,這陣勢是行軍,不像作戰。
一個念頭未完,前隊已經由東轉北,快要遇著絆馬索——絆馬索通常都是一頭系住,一頭手持,敵人馬匹未到之前,繩索貼伏在地,等到馬匹近前,方始突然繃緊繩索,往馬足上攔,令人猝不及防,方能收功。但這時情況不同,三道絆馬索都是利用崖石樹木系死的,離地約有兩尺,不但馬上人看得很清楚,應該連馬都能看得到。
話雖如此,關鍵在乎突然轉折,明明看見,就是勒不住馬。最前面并行的兩騎,疾馳之際,其中一騎突然勒馬,勒得很重,只聽唏律律長嘶,馬如人立;另一騎大概是馬好,一躍再躍,通過了絆馬索,但聽得後面馬嘶,自然要收韁回顧。
回顧來一看,已經糟不可言了,就為的第一騎驟然直立,擋住了後面的馬,碰撞在一起,雙雙倒下。這一下越發擋住了路,有的勒住,有的收不住韁也倒在地上,有的比較矯捷,躥越而遁,但只顧得倒地的同伴,未想到前面還有絆馬索,連人帶馬從繩索上翻了過去,重重地摔得個半死。
何慶奇見此光景,喜不可言,首先就射出一支箭。這是信號,二十個弩手接連發矢,既快且准,一下子就射死了好些契丹兵。
耶律斜軫得報,知道中伏。但山道狹窄,自己沒有辦法到前面去處理,只能高聲傳令,列陣還擊。當然還擊也是用弓箭,只是目標不準,無傷宋軍。可惜的是,宋軍的弓箭有限,何慶奇眼看箭壺已空,輕輕拍了兩掌,示意大家潛身而退。
又是一場突襲。來得不測,去得突然。耶律斜軫這時才能策馬而前,視察戰況。
一場驚擾,不久平定,耶律斜軫也已到達大隊前端,查問究竟。經過各種研判,斷定只是少數敵人伏擊,情況與前一天夜裡所遭受的困擾差不多。
這使得他很惱怒。但奉召趕回的命令,亦很緊急,不能留下來作一次徹底的報復,而就此離去,實在於心不甘。他立馬遙望,隔澗的密林豐草,巨石深坑中,隱約可以發現敵人的影子,心裡便想,能將那些人引誘出來,再以密集的弓箭攻擊,是個可以出氣的好法子。
主意一定,立刻就有了計劃,下令調集弓箭手,拉長了排面,分為前後兩排,間隔相錯。第一排朝有樹木的地方,發射火箭,引起燃燒,讓宋軍存身不住時,第二排接著放箭。然後是第一排再放,交替而行,毫無間隙,要教宋軍逃不掉。
這個策略在優勢兵力之下執行,相當厲害。何慶奇在他駐馬指揮之時,便已有了戒心,及至弓箭手列陣,動向更為明白,急急率隊撤退。但這一下,蹤跡顯露,反更不利。
「走,走,快走!」何慶奇也顧不得再做遮掩,索性大聲催促。
大家都很明白,敵人隔著一道澗,只要逃出一箭之地,在他們的射程以外,就不礙了。只是一箭之地,百步之遙,也不是片刻之間走得到的,所以一面七高八低地逃,一面還在注意隱蔽的地方,等敵人箭一發射,先躲一躲再說。
突然間,破空之聲大作,一排火箭,拖曳著一溜火焰,像把梳子似的,越頂而過,落在前面。這是先要斷絕宋軍的後退之路。大家正在錯愕之間,只聽得接二連三地慘呼,已有好些人中箭倒地了。
接著第二批箭到。要逃不能,只能就地俯伏。而就在這時候,聽到隔澗人喊馬嘶,亂成一片,回頭望時,土石飛濺,塵沙迷目,路上枝葉紛披地斜倒著一株大樹。
這是何小虎的大手筆。一上崖壁以後,他就跟林震建議,必要時可以斷樹阻道。林震認為這無論如何是有益無害的事,便同意他的辦法。
何小虎跟何慶奇學過伐木的門徑,當時便取出隨身攜帶的小斧,相准了「倒向」,三個人一起動手。及至看到耶律斜軫逗留不走,知道他有攻擊的行動,越發加緊砍伐,終於砍倒了大樹,出其不意地讓遼軍又吃了一次虧。
這株大樹倒了下來,帶動泥土沙石,奔瀉而下,在遼軍驚慌多於實際的損害,自然延緩了弓箭手的攻擊行動。
在宋軍方面,想不到有此意外的助力,驚喜之餘,驀地里發覺,此時不逃,更待何時?有人大聲一喊,便都被提醒了,拔腳飛奔,逃出燃燒著的林木以外,方始站定喘息。
「完了!」耶律斜軫嘆口氣,「被敵人如此愚弄,真正掃盡顏面。」
「都只為行軍太匆促的緣故,不曾細細搜索。」哈依利說,「我看宋軍伎倆,亦只如此,見怪不怪,其怪自敗。我們還是走我們的吧!」
「也只好如此了。」耶律斜軫恨恨地說,「只是這口氣實在咽不下。」
「忍耐為上。」哈依利說,「等國內局勢平定了,整頓全師,橫掃中原,那時教他們知道我們的厲害!」
兩個人說了些口頭解恨的空話。等掃除了路上的障礙,掩埋了同胞的屍體,繼續趕路。滾滾黃塵,久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