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第2章

下一天的午後,鄭徽的蹤跡又出現在平康坊。這一次由西門入坊,很容易地找到了褚遂良故宅——韋十五郎的寓所。

韋十五郎雙名慶度,別號祝三。他是江淮河南運轉使韋建的幼子。韋氏原為長安巨族,第宅在城南韋曲,花光似酒,與杜曲同為近郊的勝地。但韋祝三交遊極廣,嫌老宅路遠地僻,帶著一群婢僕住在平康坊。這褚遂良故宅,現在也是他家的產業。

鄭家與韋家原是世交,但鄭徽與韋慶度一直到這年春天才見面。那時韋慶度赴江南省親,因為久慕揚州風月,順道經過,勾留了半月之久。正好鄭徽也渡江來游揚州,兩人在瘦西湖的畫舫上,偶然相遇,彼此都很仰慕對方的丰采,一談起來,卻又是彼此知名的世交,因而一見如故,結成深交。韋慶度聽說鄭徽已舉了秀才,秋冬之際,將有長安之行,便留下地址,殷殷地訂了后約。因此,素性喜歡獨來獨往的鄭徽,別的世交故舊可以不去訪謁,對於韋慶度卻非踐約不可。

韋慶度是個非常熱情的人,見到鄭徽就像見到自己兄弟那樣親熱。從接他進門開始,一直執著他的手,問他家裡安好,旅途經過,但一聽說他租了布政坊劉宏藻的房子住,卻又立即表示了不滿。

「定謨!」韋慶度喚著鄭徽的別號說,「你太過分了!你到長安,當然做我的賓客。你想想,如果我到了常州,不住在府上,住在別處,你心裡作何感想?」

鄭徽笑著接受了韋慶度的責備,「好在相去不遠,天天可以見面。」他說。

「總沒有住在一起,朝夕盤桓的好。」

「那怕妨礙了你的讀書……」

「讀什麼書?」韋慶度打斷他的話說,「有讀書的工夫,不如多作幾首詩,還有用些。」

鄭徽心想,他也是個準備走門路、獵聲名的人物。在這方面「道不同不相為謀」,便微笑著保持沉默。

韋慶度卻很熱心,「一路上總有佳什?」他說,「不妨好好寫出來,投他幾個『行卷』。當朝宰輔之中,很有些禮賢下士的,我可以設法為你先容。」

「多謝關愛。等我稍微安頓安頓,定下心來再說吧!」鄭徽託詞推了開去。

「這話也不錯。」韋慶度說,「關塞征塵,先得用美酒好好洗他一洗。今天作個長夜之飲,如何?」

鄭徽躊躇著答道:「既來當然要叨擾。只是長夜之飲怕不行!」

「何故?」

「聽說京師宵禁甚嚴,怕夜深不能歸去。」

韋慶度大笑,「今天我本來就沒有打算讓你回家。在平康坊還愁沒有睡覺的地方。」接著,朗吟了兩句盧照鄰的詩,「俱邀俠客芙蓉劍,共宿娼家桃李蹊。」

「不必,不必!」情有獨鐘的鄭徽急忙答說,「我們清談竟夕吧!」

「清談也好,雙宿也好,現在都還言之過早。來,來,我帶你去領略領略平康坊的旖旎風光,看看可勝於二分明月的揚州。」

韋慶度的豪情勝慨,激發了鄭徽的興緻。他又忽然想到,韋慶度對平康坊如此熟悉,可能對他昨天在鳴珂曲所見的她,知道底細,待會兒倒不妨打聽一下。

於是他欣然離座,隨著韋慶度一起出門。他們摒除僕從,也不用車騎,瀟瀟洒灑地間行著,逛遍了中曲、南曲。不時有笙歌笑語,隱隱從高低的粉牆、掩映的樹木中傳出來,幾乎家家如此。

「這都是娼家?」鄭徽疑惑地問。

「南曲、中曲、北曲,謂之『三曲』,這才是真正的『風流藪澤』。」

「北曲在何處?」

韋慶度遙遙向北一指,「那裡要差得多,不必看了!」他說。

這時已走到南曲中間的十字路口,只聽後面車聲隆隆,並有人高呼:「閃開,閃開!」鄭徽拉著韋慶度,側身避過。只見兩名內侍,騎馬前導,後面是一輛雙馬青幰車,車中一位四十歲左右的達官,頭上裹著紫羅的「襆頭」,身著三品以上大臣才准服用的紫綾花袍,雙眼迷離地半坐半靠著,彷彿醉得很厲害了。

鄭徽看得有些奇怪,問說:「何許人也?!」

韋慶度笑道:「你想還有誰?『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是翰林供奉李學士!」鄭徽驚喜交集地說。

「大概又是應詔到興慶宮賦詩去了。」

鄭徽只點點頭,沒有答話。這意外的遭遇,為他帶來了很複雜的感想。他在江南就震於李白的聲名,傳說中有龍巾拭吐、御手調羹、力士脫靴、貴妃捧硯等等令人難以置信的故事,而今天他看到了,內侍前導,明明是被召入宮。由娼家到皇宮,這中間無形的距離是太大了,而且被醉謁見皇帝,恐怕亦是曠古所無。如此榮寵,只因為李白的詩作得好,看來韋慶度的話一點也不錯——多作幾首詩,確有用處。

「看你的神情,似乎大有感觸?」韋慶度看著他說。

「不是感觸,是嚮往。」鄭徽說了心裡的話。

「只要有人揄揚,上達天聽,亦非難事。」韋慶度說著,忽然站住了腳,即有個青衣侍兒迎了上來。

「十五郎,半個月不來,可是有了新相識?素娘為你,衣帶都寬了幾寸。」

那靈黠的侍女,說話時,彷彿眉毛鼻子都會動似的。韋慶度笑著在她頰上擰了一把,回頭對鄭徽說:「就在這裡坐坐吧!」

於是,侍兒引著他們繞過曲檻,越過重重院落,來到一座向北的小廳——廳小,院子卻大,一長條青石板,雜置著二十幾盆怪石盆景。一棵夭矯的龍爪槐,高高伸出檐角。遙想盛夏之際,槐蔭滿院,一定是個避暑的好去處。

門帘掀處,一位嬌小的麗人出現了,似怨似嗔地看了韋慶度一眼,隨即側身站在一邊,半舉門帘,肅客進屋。

韋慶度搶上一步,執著她的手,說:「素娘,你好吧?」

「要說不好,你不信;要說好,我自己不信。」

韋慶度哈哈大笑。鄭徽卻深為驚奇,他沒有想到,長安的娼家,出言吐語,竟是如此雋妙,便對韋慶度讚歎地說道:「果然非揚州可及!」

「你還沒有聽過素娘的歌喉,留著好聽的話,回頭說給她聽。」

「這位郎君貴姓?」素娘微笑著問。

「滎陽鄭。」

「鄭郎,請!」

進屋以後,重新見禮,素娘指使著兩名女侍,布設席位,先點了姜與鹽合煮的茶湯,然後置酒,請鄭徽和韋慶度入席。她自己側坐相陪,低聲向韋慶度問:「鄭郎可有相知?」

「還沒有。」韋慶度轉臉向鄭徽說,「是我們替你物色,還是你自己去挑?不過,不管怎麼樣,你得先說一說,你喜歡怎麼樣的人?」

鄭徽入境隨俗,不願做煞風景的推辭,故意以佻達的神態答道:「能像素娘這樣的就好!」

「那好辦。」韋慶度很快地介面,「素娘,」他轉臉坦然吩咐,「你坐過去。」

這明明有割愛的意思——朋友投契,以家伎相贈,在那時亦是常事,何況是個平康女子。然而韋慶度實在是誤會了,而他的誤會又會造成素娘的誤會,鄭徽十分不安。

當鄭徽這樣失悔不安時,素娘已站了起來,執著玉壺,開始替他斟酒,而眉目之間的幽怨,不是她的強作歡笑所能掩飾的。這使得他愈感不安,立即站起來伸出雙手,一手按住玉壺,一手按在她的肩頭,而眼睛看著韋慶度。

「我是戲言,你也是戲言。」鄭徽使了個眼色,「我們不要捉弄素娘了!」

韋慶度懂了他的意思,換了一副笑容,湊近素娘說:「聽見沒有?我怎麼捨得下你?來,想想看,有什麼適當的人,替我們的貴客物色一位。」

素娘這才眉目舒展地高興了。他們悄悄計議了一會兒,決定找一個叫阿蠻的來,替鄭徽侍座侑酒。

那阿蠻,與嬌小的素娘,格調完全不同,頎長的身材,圓圓的臉,一雙大眼睛,黑白分明,未語先笑,爽氣,是個可以令人忘憂的可喜娘。

「十五郎!」她的聲音很大,「你總算沒有忘記素娘!半個月不見面,躲到什麼好地方去了?」

「哪有什麼好地方?還不是在家裡,連天下雨,懶得出門。」韋慶度笑著回答。

「哼!我才不信。」

「信也罷,不信也罷,先不說這些。來,我替你做個媒,」他指著鄭徽說,「常州來的鄭定謨——滎陽鄭家。」

「噢!鄭郎!」阿蠻微笑著,斂一斂衣襟,拜了下去。

鄭徽離席還了禮,拉著她的手,讓她坐在他的身旁,含笑凝視著。

「如何?」韋慶度問。

「看來是有緣的。」素娘介面說。

鄭徽微笑不語,但仍是目不轉睛地看著阿蠻。

阿蠻把視線避了開去,然後大大方方地站起來,斟了一巡酒,先敬韋慶度,后敬鄭徽。她的酒量似乎很好,一飲而盡,聲色不動。

「鄭郎,哪天到長安的?」她寒暄著問。

「到了才四五天。」

「看來總要過了明年春天,新進士曲江大宴以後才出京?」

「還不知道有沒有福分赴曲江宴呢!」鄭徽笑著說。

「不必謙虛吧!讓我先敬賀你一杯。」她轉臉向韋慶度,「還有十五郎,今年出師不利,明年一定高中。」

說著,她先幹了酒,用自己的杯子斟滿,雙手捧著遞給鄭徽。羊脂玉杯的邊緣,染著阿蠻唇上的胭脂,舉杯近口,彷彿還聞得見香味,鄭徽未飲之先,便已欣然感到醉意。

接著,阿蠻與素娘,交互向韋慶度與鄭徽勸酒。這一套例行的規矩終了,韋慶度舉壺替素娘斟了酒,說:「你先潤潤喉,替我們唱個曲子。」

素娘微微點一點頭,先回頭使個眼色,兩名青衣侍兒,一個抱著琵琶,一個捧著三弦,遞到素娘和阿蠻手中。叮咚數響,兩人先調好音律,然後素娘喝了口酒,用素絹拭去唇上的酒痕,微笑著向鄭徽說:「唱得不中聽,可不能笑我啊!」又轉過臉囑咐阿蠻,「先彈一曲《破陣樂》,醒醒酒!」

《破陣樂》是極其雄壯的武樂,朝廷遇有盛大的慶典宴會,奏演《破陣樂》和《破陣舞》是不可缺少的節目。各種樂器的合奏中,加上銅鉦和大鼓,可以聲聞十里之遠。現在雖只有琵琶和三弦兩件樂器,可是大弦嘈嘈,小弦切切,彷彿在疾風驟雨中隱隱有金鐵交鳴、廝殺逐北的聲音傳來,仍然是一支令人興奮的樂曲。

鄭徽懍然靜聽,有著滿懷慷慨的激情想發泄。在極短的時間內,那種情緒就已伸展到了頂點。

於是,他滿飲一盞,推杯而起,依照《破陣舞》的手法和步法,翩翩獨舞,一面舞著,一面高唱王昌齡的名句《出塞》: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徵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素娘和阿蠻看見他的興緻這樣好,越發彈奏得起勁。只見素娘雪白的小手,在琵琶上五指並用,滾捻如飛;手戴銀指甲的阿蠻,也是手不停揮,寬大的衣袖,抖落到肘彎處,露出藕樣的一段小臂,肌肉豐盈而細膩,十分動人。

鄭徽依著樂曲的節奏,越舞越快,忽然間,諸弦琤琤,已近尾聲,等他收住舞步,堂前一片喝彩聲起,回頭一看,別的院子里尋聲來看熱鬧的人站滿了一走廊。

鄭徽得意地笑著拱了拱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阿蠻跟著捧過一杯酒來。

「你唱得這麼好,我可真不敢開口了!」抱著琵琶,半遮了臉的素娘說。

「沒有的話。」鄭徽說,「你好好替我唱一曲《涼州》。」

於是琵琶和三弦,合奏起凄怨的《涼州曲》,素娘半側著臉,吐出嚦嚦的清聲:

「金井梧桐秋葉黃,珠簾不卷夜來霜。

薰籠玉枕無顏色,卧聽南宮清漏長。」

「這好像也是王昌齡的詩?」韋慶度問說。

「對了。」鄭徽答道,「是王昌齡的《長信秋詞》。」

這一篇宮詞,一共五首,描寫六宮粉黛,經年盼望不到君王的雨露,青春在夜夜嘆息聲中暗暗消逝,那真是人間最無可奈何的境界。素娘似乎因為韋慶度好久不來,冷落了她,正有所感觸,所以更唱得凄涼悲苦,令人不勝同情。

「不要再唱了!」唱完第三首,韋慶度喊了起來,「唱得我鼻孔發酸,何苦來哉?」

「這樣,」鄭徽做了個調停,「素娘,你只唱第五首吧!」

素娘得到了默契似的看了他一眼,撥弦又唱,這一次換了種十分纏綿的聲調:

「長信宮中秋月明,昭陽殿下搗衣聲。

白露堂前細草跡,紅羅帳里不勝情。」

唱完,她把琵琶交給侍兒,離座斂衽,表示奏技已經完畢。

於是,韋慶度把盞,鄭徽執壺,向素娘和阿蠻勸了酒,作為犒勞。

「你聽見素娘所唱的沒有?」鄭徽提醒韋慶度,「『紅羅帳里不勝情』。」

韋慶度不答,只是執著素娘的手,嘻嘻地笑著。這讓素娘很不好意思,一奪手,拖著曳地的長裙,避了開去。

「你也是!」阿蠻埋怨鄭徽,「何苦把人家的心事說破?十五郎難道不明白?」

「我倒真還不大明白!」韋慶度笑著插進來說,「我只明白一件事,如果今夜你留不住鄭郎,只怕素娘也留不住我。」

「鄭郎!」明快的阿蠻,立即轉臉看著鄭徽,「你聽見十五郎的話了?」

鄭徽有些拿不定主意,只說:「聽見了!」

「那麼……」阿蠻沒有再說下去。

「時候還早,回頭再說吧!」

時候可是不早了。東西兩市,日沒前七刻閉市的三百下銅鉦,早已響過。天色漸暗,素娘重新回了進來,指揮侍兒,撤去殘肴,重設席面,高燒紅燭,準備開始正式的晚宴。

韋慶度和鄭徽坐在廊下閑眺,這是個密談的好時機,鄭徽便悄悄問說:「鳴珂曲你很熟吧?」

「當然。」

「我想問一家人家,不曉得你知道不知道?」

「你說,姓什麼?大概我都知道。」

「就是不知道姓什麼。」鄭徽說,「其實是問一個人。」

韋慶度深深地注視了他一會兒,笑道:「吾知之矣!一定是驚艷了吧?」

鄭徽也笑了,把前一天在鳴珂曲的遭遇說了一遍。

「這很難解。像你所說的情形,在平康坊是常事。」韋慶度說,「這樣,你講給我聽聽,那個嬌娃是怎麼個樣子?」

「美極了!」

「我知道美極了。可是美也有各種各樣的美,身材有長有短……」

「不長也不短。」鄭徽搶著說。

「唉!」韋慶度嘆了口氣說,「真拿你沒有辦法,看來是美得不可方物了?」

「一點不錯,」鄭徽老實答道,「我實在無法形容。」

「那麼說說地方吧。」韋慶度說,「譬如那家人家,有什麼與眾不同、格外觸目的東西?」

鄭徽細想了一會兒,猛然記起:「牆裡斜伸出來一株榆樹,形狀很古怪。」

「噢!原來是這一家!」韋慶度笑道,「定謨,你真是法眼無虛!」

「是哪一家高門大族?」鄭徽急急地問。

韋慶度失笑了,「什麼高門大族?」他略略提高了聲音,「娼家李姥!」

霎時間,鄭徽一顆心猛然往下一落——他感覺不出自己是失望,還是為「她」惋惜。

「不對吧!」他將信將疑,「那樣華貴的氣度會是娼家?」

「為什麼不會?」韋慶度手指往裡一指,「如果不是在這裡,在宮裡、在宰相府,你見了珠圍翠繞的素娘或者阿蠻,你會相信她是平康出身?」

現實的例證,有力地祛除了鄭徽的疑惑。轉念一想,高門大族的小姐,禮法謹嚴,在此時此地,可望而不可即,徒然招來深深的悵惘,倒不如平康女子,易於接近。

於是,欣然的笑意,從他嘴角浮起……

「你看中了李姥的這棵搖錢樹,足見眼力之高。不過——」韋慶度遲疑著欲言又止。

「祝三!」鄭徽用求教的眼色看著他,「你有話儘管說,不必顧忌。」

「怕不容易了這筆相思債。」韋慶度說,「李姥手裡很有幾文。以前在她家出入的,都是貴戚豪門,眼界很高,恐怕非上百萬,不能動她的心!」

「錢,只要有數目,就好辦了!」鄭徽聲色不動地回答。

韋慶度不肯再多說了。富家子弟,一擲百萬,亦是常事,再要多說,倒像看他不夠豪闊似的,以致好意變成輕視,那是很不智的事。

就這時有侍兒來啟稟:「素娘請兩位郎君入席。」

鄭徽進去一看,鋪排陳設,比剛才所見的更為華麗。素娘和阿蠻,也重新梳洗得容光煥發,雙雙站在下首,侍座侑酒。

阿蠻仍舊穿著胡服,等酒過數巡,她翩翩而起,在當筵一方紅毛氈上,按照鼓聲的節拍,輕盈地舞著——自北魏流傳下來的柘枝舞。然後是素娘彈箏唱曲。韋慶度在舞影歌聲中,杯到酒干;鄭徽卻是淺嘗輒止,而且也不太注意阿蠻和素娘,他的一顆心,已飛到鳴珂曲中去了。

「定謨!」終於韋慶度發現了,「你好像有點意興闌珊似的?」

「沒有!沒有!」鄭徽極力否認,舉杯相邀,「我的興味好得很。來!幹了它!」

為了禮貌,更為了不讓人窺破他的心事,鄭徽暫時拋開遐想,附和著韋慶度的興緻,談笑飲酒,很快地挑起一片洋洋的喜氣。

慢慢地,由恣意痛飲變為淺斟低酌。素娘和韋慶度依偎在一起,低低地不知在訴說些什麼。阿蠻也拉一拉鄭徽的袖子,微現羞澀地說:「今夜不能回去了吧?」

「不。」鄭徽笑著搖搖頭,「我跟十五郎說好了,今夜住在他那裡。」

「就為的這個。」阿蠻說,「你一走,十五郎當然也要走,素娘可又要牽腸掛肚了!」

鄭徽一想這話不錯,立刻改變了主意,說:「那麼我就為素娘留下吧!」話一出口,深感不妥,便又改口,「是為你留下來的,你不是不願意我走嗎?」

「不管是為我,還是為素娘,只要你今夜不走,我就高興了!」阿蠻低聲答說,嬌笑著。

鄭徽很欣賞她的態度,勾欄中人,像她這樣心性開闊而且明達的,真還少見。

這樣想著,他忍不住想好好看一看她。她也正抬起頭,拿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凝視著他。酒意化成春色,雙頰酡紅,如西府海棠般嬌艷,鄭徽動情了,不自覺地抬手在她胸前探了一把。

她閃避得很快,同時給他一個微帶呵責的眼色,示意他不可在人前輕薄。

鄭徽微微一愣,隨即生出悔意——不是他自悔佻達,而是忽然記起了鳴珂曲中的「她」,該為「她」留著一片深情,不可有絲毫的浪擲。

「定謨!」韋慶度站起身來,舒展一下手腳,似乎有倦意了,「酒夠了吧?」他問。

「早就夠了。」

「我怕——」他歉意地說道,「我怕今夜不能回去!」

「我本來就沒有打算讓你回去。」鄭徽學著他的口吻說。

「這一箭之仇報得好!」韋慶度又爽朗地大笑了。

於是侍兒撤去酒肴,另端一張食案上來,上面是一冰盤黃澄澄的柑子,一把銀刀和一碟雪白的吳鹽。素娘和阿蠻剖開柑子,蘸了吳鹽,喂到韋慶度和鄭徽口中,甘酸之中帶些澀口的鹹味,正好醒酒。

「三更過了,請安置吧!」素娘對鄭徽說。

「你們也請安置吧!」鄭徽打趣韋慶度,「『紅羅帳里不勝情』,好好溫存去吧。」

「彼此,彼此!」韋慶度笑嘻嘻地拱拱手。

侍兒早已擎著燭台在廊下侍候,互道晚安,雙雙歸寢。阿蠻引著鄭徽到她的屋子裡,先服侍他漱洗睡下,然後卸妝更衣,壓低了雁足燈中的燈芯,才掀開碧羅帳,悄悄上床。

一床錦被,鄭徽佔了一半,卻是把自己裹得緊緊的,隔絕了阿蠻豐腴溫暖的軀體。

「鄭郎!」阿蠻在他耳邊低問,「可覺得冷?」

「不!」他說,「我很舒服,一點都不覺得冷。」

阿蠻把身子往裡移動,他往後退讓著,但用手按緊了被,不讓她的身子跟他發生直接的接觸。

「鄭郎!」她輕輕叫了一聲,卻又不說下去了。

「阿蠻!」他側臉看看她問,「你有話要跟我說?」

「你在生氣?」

「沒有啊!」他詫異地說,「從何見得我在生氣?」

「我以為剛才我不讓你碰我的胸,你生氣了!」

「哪有這回事?」他笑著從被底伸出一隻手,撫摸著她的長發,說,「你不要瞎猜!」

「那麼,現在你為什麼不讓我碰你的身子呢?」

原來為此!鄭徽覺得很難作答,訕訕地笑道:「我可以不回答你這句話嗎?」

「我看我替你回答了吧,你不喜歡我!」

「不是,絕不是!」他微仰上半身,很認真地說。

「既然不是,那麼為了什麼呢?」

這好像逼得非說實話不可了!他想,阿蠻是個開朗爽快的人,開誠布公地跟她談,或許反可以邀得她的諒解,如果不能諒解,至少也免去了糾纏。

但是,他的措辭仍是委婉的:「阿蠻,我遺憾的是,沒有能早兩天認識你!」

阿蠻眨著眼,似乎不懂他的意思,「你說下去!」她說。

「我心目中已經有了一個人,那個人並不比你好,只不過先入為主——我在未到長安之前,就打定一個主意,」他撒著謊,「在長安,在平康坊,我只能找一個,找到了這一個,我把我的心全給她,所以——」

「我懂了!」阿蠻接著他的話說,「所以,你心裡就容不下我了。」

「我想,如果你要,你一定也要我整個的心,騰出一點點地位來容納你,對你是委屈……」

「好!」阿蠻迫不及待地搶著說,「有你這一句話,就不枉我結識你一場。」她又說,「不過,我倒想知道,你看中的,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出色人物?」

「鳴珂曲李姥家的。」

「啊!」阿蠻輕呼了一聲,彷彿很驚異似的。

「你知道她?」

「知道。」阿蠻點點頭,「你挑得不錯!叫我心服。」

鄭徽覺得異常欣慰,由於阿蠻的諒解,也由於阿蠻的稱讚——稱讚李姥家的「她」,比稱讚他,更能使他高興。

「睡吧!安安靜靜地睡吧!」阿蠻伸出手來,把他的被角掇一掇緊,然後她自己也閉上了眼睛。

這一夜,真的是安安靜靜度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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