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第4章

當天下午,鄭徽就搬到了李家,仍舊被安置在害他昨夜通宵失眠的那凄清的別院中。

賈興帶領著其他三個家童,卸完了箱籠行李,把屋子重新打掃了一遍,然後開始布置,但剛動手打開行李,就讓鄭徽阻止住了。

「先別動那些!」他胸有成竹,卻不告訴賈興先不要打開行李的理由,只吩咐他到東市採辦一桌酒筵的材料,「不要怕花錢,只要東西好!辦齊了送給李家的廚子,請他做一做,晚上要用。」

賈興應諾著去了。鄭徽薰衣剃面,打扮得煥然一新,然後叫家童取出從江南帶來的土產儀禮——原來準備致送親友故舊的,此時改變了用處,最主要的兩份送給李姥和阿娃,其餘李家的侍兒僕役,也都有豐厚的賞賜。一片「多謝鄭郎」的聲音,洋洋盈耳,熱鬧極了。

饋贈李姥和阿娃的那兩份,是他親自送去的。兩處他都沒有多坐,送上禮物,又說晚上備酒還席,再稍稍敘幾句門面話,便即告辭回到他的院子里,默默地坐著喝茶,細作盤算。

他想,韋慶度所說的,非上百萬不足以動李姥的心,這自然是誇大其詞。其時四海昇平,物阜民豐,就以兩京繁華之地來說,斗米不過三十錢,一貫——一千錢可以買米五石,百萬錢就是五千石米,求娶「五姓」家的小姐,最厚的聘禮,也不過如此;一個娼家,不管她聲名如何歆動公卿,決計沒有這樣高的聲價。

而且,他行囊中也沒有那麼多錢。他父親給他的現款共五百貫,維持兩年的用度,一個月可以用到二十貫——三品大官的月俸不過十七貫,他一主四仆,每月用二十貫是很寬裕的了。

但是,他也知道李姥貪財好貨,並且生了一雙勢利眼,第一次出手非豪闊不可。還有李娃,黃金難買美人心,但如有心相許,則取悅于美人的,仍然無過於財帛。

於是,他斟酌再斟酌,決定了分配的數目:三百貫送李姥,一百貫私贈阿娃,留下一百貫自己用。

入夜,西堂遍燒紅燭,阿娃喜盈盈地把鄭徽接了進去。她穿著黃羅銀泥裙,蔥綠繡花綾襖,單絲紅地銀泥帔子,畫著「十眉圖」中的第八品「涵煙眉」,眉間貼著花鈿;雙靨薄薄施一層燕支,小巧的、淡紅的嘴唇中間,卻塗出深紅的櫻桃樣的圓點,那也是宮內的新妝,稱為「內家圓」;頭上是亂梳的「百葉髻」,插著一柄牙篦——在盛裝中顯出一種雲鬢綽約的天然丰韻,把鄭徽看得忘了說話。

「一郎!」綉春笑道,「你倒是請坐啊!」

「噢,噢,」鄭徽這才想起自己此刻是主人的身份,便問,「姥姥還沒有來?該去請一下才對。」

「來了,來了!」外面有人答話,是小珠的聲音。

接著,門帘一掀,李姥白髮上簪一朵紅花,扶著小珠的肩,搖搖擺擺走了進來。

「一郎,破費你了。」李姥站住了腳說,「其實我今天牙疼,嚼不動什麼,只是陪著你們坐坐。看著你跟阿娃高高興興的,我也高興。」

「那太好了。」鄭徽介面答說,「我託庇在姥姥這裡,只怕你老心裡厭煩,姥姥高興,大家都高興了。」

「一郎你言重了!我們這種人家,貴客臨門,就是福星到了,哪敢厭煩?」

「媽!」阿娃有些不耐,插口說道,「別老站著說話了,快坐下吧,你要坐了,一郎才好坐。」

「是的,姥姥請入席!」他扶著她說。

李姥大模大樣地垂腳坐下,嘴裡卻這樣答說:「別客氣,一郎!今天你是半主半客,我是半客半主,不要分彼此。」

鄭徽唯唯應著,看了阿娃一眼,兩人無緣無故地相視一笑,然後就像預先約好了似的,一個執壺,一個捧杯,向李姥敬了一盞酒。

她淺淺地喝了一口,看著阿娃問說:「一郎那裡安頓好了?」

「安頓好了嗎?」阿娃轉問鄭徽,有一種故作全然不知的神情。

「稍微安頓了一下。」鄭徽從容地答說,一面伸手到寬大的衣袖中,掏出三疊「大唐寶鈔」,放在李姥面前,「姥姥,你請收了。」他說。

李姥斜睨著「寶鈔」,枯皺的臉上隱隱透出喜色,但口中卻是帶著責備意味的話:「一郎,你太見外了!你先住個半年三個月的,等我供養不起了,你再拿這個給我,也還不遲。」

「這是我應該孝敬姥姥的。而且,我總得住到明年春天,房租、伙食、雜支,四個多月的花費怕還不夠——要不夠,姥姥儘管說,我再補上。」

「哪裡的話,你們主僕五位,在這裡住一年都夠了。」李姥停了一下,自己替自己調停,「也罷,我先叫人替你收下,只當存在我這裡,你自己要用,儘管跟我說。」

於是李姥回頭看了一眼,由她親信的侍兒,把那三百貫「大唐寶鈔」,悄悄收了下去。

「一郎,」阿娃捧著杯問他,「昨晚上睡得還舒服吧?」說著,她借舉袖障杯的機會,隔斷了李姥的視線,拋給他一個眼色。

「這,」充分意會了的鄭徽,故意做出歉然的神色,「恕我直說,我那院子要夏天才好。」

「冷?」阿娃打斷他的話,問了一個字。

「很冷。」他點點頭,又說,「而且院牆之外,就是街道,車馬喧鬧,讀書不容易靜得下心來。」

「讀書是要緊的。」李姥神色凜然,「一郎進京的第一大事,我們可耽誤不起。阿娃!」

「嗯!」阿娃應了一聲,不說什麼。

母女倆交換了一個眼色,然後一齊轉臉,看著西面的帷幕。

「一郎,你搬到這裡來住吧,讓阿娃照料你,總比你幾個管家照料你要舒服些。」

鄭徽終於如願以償了。雖然他已料定李姥必將有此表示,但此刻親耳聽到她這樣親切地說,心頭仍禁不住湧現陣陣狂喜,「謝謝姥姥!」他這樣說了以後,又轉臉看著阿娃,卻只是笑著,一句話都沒有。

「不過,」李姥又說,「別院的屋子仍舊留著,做一郎的書房。」

「一郎,聽到沒有?」阿娃嬌羞地笑道,「你在我這裡,要守我的規矩,若是不守規矩,我攆你到書房去睡。」

「一定守你的規矩。但你得先說說,你有些什麼規矩?」

「第一,不準喝醉酒!」

「這好辦。你看我快醉了,把酒收起來,不讓我喝就是了。」

「好,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將來我不准你喝酒,你可別跟我耍賴。」

「不會,不會。」鄭徽催問道,「第二呢?」

「第二,你得用功讀書。」

這個規矩,鄭徽卻不願做任何錶示,恃才傲物的他,覺得阿娃來干涉他用功讀書,是件可笑的事。當然,他充分理解她是一番情致深厚的好意,只是這番好意雖不便拒絕,卻也難以接受,便做了個含蓄的微笑,不置可否。

「這倒是真的。」李姥放下酒杯,幫著她女兒說話,「不管你是世家子弟,還是滿腹經綸,如果榜上無名,什麼都是假的。」稍微停了一下,她換了種異常感慨的聲調又說,「生死榮辱,得意失意我一生經歷得多了,照我看,讀書人最難堪的事,恐怕就是『打毷氉』了。」

鄭徽愕然不解,「請問姥姥,」他說,「什麼叫『打毷氉』?」

「『打毷氉』你都不懂?」

於是李姥為他解釋。進士考試,每年照例在二月間放榜,新科進士謁宰相、拜主考,雁塔題名,曲江大會,貴族世家爭著置酒相邀,幾乎宴無虛夕,像這樣總要熱鬧個兩三個月,等新科進士離開長安才了事。其間種種應酬場合,也邀請落第的舉子參加,雖不及第,卻可醉飽,稱為「打毷氉」——對失意者的杯酒相勞,原有極濃的人情味在內,但身歷其境的,眼看別人飛黃騰達,到處受人歡迎恭維,而自己卻愁著回到家鄉,不知用什麼態度去應接父母親友失望的眼光,這種滋味是不容易消受的。

鄭徽明白是明白了,卻全然想不到此,「姥姥!」他大聲地說,「你儘管請放心,試期不遠,等我中個進士你看看!」

「但願如此,我們也叨你的光。阿娃,你敬一郎一杯!」

母女倆一齊敬他的酒,他居之不疑地幹了,照著杯說:「姥姥,謝謝你這杯酒——這杯酒,等明年二月,禮部放榜,我再回敬。」

「喲!」阿娃刮著臉羞他,「聽你這口氣,新科進士倒好像是你衣袋裡的什麼東西,拿出來就是。」

「你不信?阿娃,」他很認真地說,「我們打個什麼賭。」

「信,信!」阿娃原是開開玩笑的,決不能跟他認真,便這樣哄孩子似的附和著他。

「真的,隨便你賭什麼,我都敢!」他還是有些意有未懌的樣子。

「為什麼要跟你打賭?我賭贏了,於我有什麼好處?」

聽到她這樣說,鄭徽才又高興了,殷殷地勸李姥喝酒。不久,李姥多喝了幾杯酒,漸有倦意,鄭徽也還需要安頓住處,便早早地散了席。

等撤去肴饌,賈興已把他的一部分行李送了進來。阿娃指揮著綉春和另外兩名侍兒,替他鋪床疊被,安設筆硯。鄭徽有心炫耀,把箱子里幾件珍貴的古玩,也都取了出來,錯錯落落地陳設在几案書架之間,為那綺麗的溫柔鄉點染出若干古雅的氣氛。

這樣忙了一個更次才妥帖,阿娃有些累了,倚坐著一個綉墩休息,但仍不住張目四顧,表現出相當滿意的神氣。

善解人意的綉春,替他們準備了茶湯果盤,又重新換上一對紅燭,才微笑著走了。腳步聲漸漸遠去,然後聽見西堂的門被關上的聲音——她回到她的西堂以外側廂的卧室中去了。

「阿娃!」鄭徽微顯茫然地說,「我好像在夢裡!」

她嫣然一笑,「但願是個不醒的夢。」

「『與子同夢』如何?」他指著那對絳蠟說,「這是我們的花燭。」

「花燭?」她眉尖微蹙,做了個苦笑,「我們這種人家,哪有點花燭的福氣?」

鄭徽半晌不語,然後嘆口氣:「唉,有時候門第真是害死人!」

阿娃訝異地看了他一眼,感嘆地說:「世界上真是沒有十全十美的事,像你,生在這樣的門第,還覺得不滿足,那也太難了。」

他走過去挨著她坐在一起,握著她的手,低低地說:「我的不滿足,只是為了你……」

「你不要說下去了!」她打斷他的話,「我們且先顧眼前。」

「眼前就是你跟我,你跟我在西堂之中,紅燭之下。」

「讓我好好看看你!」她雙手捧著他的臉凝視著。

他從未讓任何人這樣捧著臉像賞鑒一件珍玩似的細看,所以相當的窘,然而更多的是一種無法形容的新奇有趣,她那雙深情漸露的眼,他相信他一輩子都忘不了。

「一郎,」她忽然抱住他的肩,用她的臉貼著他的臉,微喘著氣說,「我們至少有半年的日子。」

「不止!」

「不止?」她放開手,問他,「你好像還有第二步的打算?」

「當然。」他停了一下說,「你母親把錢看得很重,這我已聽別人說過,而且自己也看出來了。我想,我那點錢,換得我們倆半年在一起的日子,應該是夠了。是不是?」

阿娃點點頭,「半年以後呢?」她問。

「用不到半年,進士放榜,那時候我再跟家裡要錢,我父親一定很樂意給我的。」鄭徽極有信心地說。

「到那時候,錢沒有用處了!」

「何以呢?」

「你想,」她垂著眼說,「你中了進士,一定出去做官,遲早還是個『散』字。」

「哪有這話?不管我外放到什麼地方,都得帶著你走。」

「你說說容易……」她的聲音慢慢低下來。

「我看不出有為難的地方。」

「我媽不肯放我走的。」

「那還是一個錢字。」他夷然不以為意地,「十斛量珠來聘你還不行嗎?」

阿娃的長長的睫毛眨動著,紅色的光暈照出她的淡淡的憂鬱,格外有種深沉的美,越發惹人憐愛。

「唉!」好久,她嘆了一口氣說,「如果是我親生的母親就好了!」

鄭徽微感愕然,「姥姥是你的假母?」他問。

「嗯。」她說,「在平康坊,差不多都是這樣。如果是自己親生的女兒,誰肯讓她們落到這些地方?」

鄭徽沉默著,想不出話來安慰她。

「不過話說回來,姥姥也很喜歡我的。」

「那算是不幸中的大幸。這個——」他問,「就因為她喜歡你,才不肯放你,讓你在平康坊待一輩子?」

「一郎,你不要這樣說。姥姥也很可憐,我盼望我將來不要像她那樣。」

鄭徽在江南,也是經常出入勾欄的濁世公子,對於娼家的生活,相當熟悉,她們在表面上珠圍翠繞,錦衣玉食,其實只是用脂粉強自遮蓋了淚痕而已。因為她們永不能得到一般良家婦女所能得到的待遇和幸福,一方面為禮法所限制,另一方面又為金錢所束縛,不贖身便永無自由,也永無希望嫁作為社會所最看重的讀書人的正室。她們只是像一隻金絲雀一樣可以被人買賣、贈送,關在籠子里作為玩物。一旦青春消逝,只有三條出路——做假母老死於勾欄,為土豪和藩鎮的裨將或為州縣捕盜賊的官吏納作外室,還有就是遁入空門做道士或尼姑。

這些情形,鄭徽只是自然而然地聽到,他從未主動地去打聽過,因為他認為到那些地方去的目的,是在及時行樂,何必去打聽那些令人不快的事,徒增傷感。

但現在對阿娃不同了,他直覺地感到他跟她是休戚相關的,他要分享她的快樂,也心甘情願地準備分擔她的悲傷,而且,希望能有辦法消除她的悲傷。

於是,他說:「阿娃,我不願惹你傷心,但如你覺得心裡的苦楚,說出來以後比較舒服些,那麼你就說吧!」

阿娃深深地點一點頭,投以領會和感激的一瞥,然後站起身來,用銅鋏剪去燭花,拿起坐在蒸籠上的銅壺,替他斟了一滿杯熱茶。這是準備長談的樣子。

阿娃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喝,意態瀟閑,那雙靈活的眸子,此時澄靜如一泓秋水,嬌憨的神情已不復再見,卻閃現著深沉的智慧的光彩,彷彿曾飽經憂患,而那些憂患又已化為她的生命的潛力,予人以一種十分可信的感覺。

深有所思的鄭徽,開始明白,為什麼「儀態萬方」這句話,是對女人最高的稱讚,因為她有多樣的魅力,無時無刻不是使人感到新鮮的。

「如果你還不倦,我講個故事給你聽。」

「你講吧!」他欣然回答,「你已經叫我忘倦了。」

阿娃所講的故事,屬於平康坊的一段歷史。三十年前,三曲間的翹楚,名為晉娘,她來自大唐皇朝發祥之地的太原,在南曲四年,積聚了上萬貫的私蓄,最後擇人而事,成了崔駙馬的外室,不到一年就懷了孕。

崔駙馬是有名的美男子,而且用情很專,這就是晉娘選中了他的原因。但是她不知道,崔駙馬所尚的安陽公主,妒而且悍。當她快足月臨盆時,安陽公主發現了崔駙馬的秘密,帶領一批婢僕,搗毀了她的住處,並且給了她精神上和肉體上的極大凌辱。

這還不算,狠毒的安陽公主用一輛遮得十分嚴密的犢車,把她帶回公主府,幽禁起來。在黑屋子中的晉娘知道,她跟她的胎兒,大小兩條命都保不住了。

然而情勢終於有了轉機——後來才知道,那是崔駙馬向安陽公主下跪乞求的結果——公主府的職事向她說,她可以在那裡待產,但分娩以後,如果不願離開長安,就必須出家;不肯出家,就不準留在長安。

自以為必死的晉娘,一心想了斷塵緣,懺悔宿業,便選擇了遁入空門的那條路。

她生了個男孩,只聽得啼聲洪亮,卻從未見過,一生下就讓人抱走了。十天以後,她被送到太平觀成為女冠。當然,她的萬貫私蓄,也就下落不明了。

太平觀在城南大業坊,是高宗儀鳳年間,專為便於武則天的女兒太平公主拒絕吐蕃和親而設置的。觀中清規極嚴,晉娘在那裡安安靜靜地度過五年的清閑歲月。

五年的時間不算長,但已足夠彌補心頭的創傷。於是,三十歲的晉娘,對著春花秋月,便忽忽若有所失了。

大業坊之北是安善坊,盡一坊之地闢作「教弩場」,每逢較射的日期,軍容極壯的「威遠軍」在這裡出操,吸引了極多的遊客。但太平觀的嚴厲的觀主,卻不準那裡的女道士去參觀,她們只能從牆外得得的馬蹄聲中,去想象騎在馬上的人的雄姿。

晉娘對於觀主的禁令,漸漸有了反感。終於有一天,她不顧一切地偷偷出觀,站在教弩場旁邊的人叢中,把那些甲胄鮮明的威遠軍,以及也來看威遠軍出操的輕裘怒馬的王孫公子看了個飽。

當天,觀主就得了消息,大大地訓斥了她一頓。可是到了下一次較射之期,她又出現在教弩場了。

這樣有三個月之久,不管觀主給她任何懲罰,都不能讓她改過。同時這三個月中,不斷有男人為她所吸引,到太平觀來窺探滋擾,影響了其他女冠的靜修。

一天薄暮,有個喝醉了酒的男人,闖入齋寮大鬧,結果由晉娘想辦法把他安撫了下來。觀主看到這情形,知道非做斷然的處置不可了。

她的處置很明達,勸晉娘還俗,回到紅塵紫陌之中。晉娘接受了她的勸告。

於是,平康坊南曲,重見晉娘的艷幟。她與一般賣身的不同,「借地安營」保留著進退的自由,等手頭有了些積聚,隨即買了兩個女孩子自立門戶。

三曲之中,龍蛇混雜,流品不一,地痞流氓經常騷擾生事,還有一般沒出息的子弟,終朝鑽頭覓縫,希望成為娼家豢養的面首,稱為「廟客」。要應付這樣複雜的環境,做「假母」不是件容易的事,第一,得有撒潑耍賴、不輕易遷就姑息的一套本事——平康坊的假母,俗稱「爆炭」,就是這個道理;其次,得找一個靠山,以虎而冠者的公門中人最適宜。

晉娘初為假母,不甚重視這個傳統,她不怕事,但願意講理。她也還年輕,打算著自由自在地過幾年瀟瀟洒灑的日子,不肯讓人霸佔住了她的身體。

這自然行不通,想霸佔她的人很不少,尤其是一個姓郭的,志在必得。這人是京兆府的戶曹參軍,專管街坊地面,在三曲娼家,是個必須買賬的人物。

不睬他的只有晉娘。於是生出許多煩惱,那姓郭的唆使三曲的無賴,不斷給她騷擾,想壓迫她就範,但他所收到的是相反的效果,越是那樣,晉娘的反感越深。

姓郭的決定放棄了她,但要找機會毀了她——不這樣,他的威信就要掃地,如果那些「爆炭」一個個都學晉娘的樣,不把他放在眼裡,他就不必再到平康坊來了。

終於,姓郭的找到了機會。一個金吾衛的執戟郎和一個太子衛率府的校尉,在晉娘家因爭風相砍,出了命案。姓郭的利用職權,把她牽涉入內,再勾結法曹,鍛煉成獄,所判的罪是:笞八十,流五百里。

在流放到河朔期間,沉重的勞役,很快剝奪了她剩餘的青春。其後她嫁了個年長她二十歲的商人,不到兩年就守了寡。這一連串的打擊,使她迅速地衰老,四十歲時,已差不多滿頭白髮。但她從崎嶇的世路中,學到了冷靜和堅忍——生理衰老而心理強韌。一身兼備了不調和的兩極端。

流放滿了十年,遇赦放歸,她又回到了長安。這時她手頭有些錢——是她丈夫留給她的,如果她願意安度余年,那筆錢生養死葬都夠了,可是,她並不這樣想,她始終未能忘情於平康坊。

她從平康坊崛起,又在平康坊挫敗,現在老無所歸,只有重新在平康坊打天下,才能讓她忘卻挫敗的屈辱,心安理得地活下去。這個打算,由於遇到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子而使她堅定不移了。

阿娃講到這裡,一直在凝神細聽的鄭徽,開始插了一句嘴:「那個女孩子就是你?」

「嗯。」阿娃點一點頭。講得累了,趁這停頓的片刻,喝口茶休息一會兒。

鄭徽回想著她的話,卻有無限的感慨。怪不得李姥——當年的晉娘,看來如此冷酷精明,那是飽經憂患的結果。她一生聽憑命運的擺布,做人的妾媵、出家、為假母,一個老大自傷的娼女所能走的路,她都走過了,而她還有別人所沒有遭遇過的冤獄,以及生子不得相見的人倫慘變。這樣一個人,沒有死,沒有瘋,還能堅強地活下去,實在是了不起的!

這樣想著,對李姥的了解,有了結論。然後把思緒又拉回到他更關切的地方,溫柔地對阿娃說:「你再往下講,我聽著呢!」

「談到我自己,就不知道從什麼地方說起了!」她不自然地微笑著,愈見感傷。

「你是哪裡人?」

「山西,汾州。」她說,「從小沒有父母,跟著叔叔、嬸母住。嬸母不賢惠,叫一個無賴拐跑了。有人說,在長安平康坊見過我嬸母,叔叔就帶著我到長安來找。」

「找到了沒有?」

她搖搖頭:「如果找到了,我就不會在這裡。」

「怎麼?」

「那是八年前的事,一找找了兩個月,『長安居,大不易』,住在東市旅館里,眼看盤纏花完,要流落在長安了,我叔叔還是不死心,每天帶著我在平康坊大街小巷,走來走去,走累了,隨便在人家門口坐下,吃兩個隨身所帶的冷饃,就算一餐。一天中午,正坐在一家人家的台階上吃饃,聽見有女人的聲音說:『這麼硬的饃干啃怎麼行?來,你們進來,我給你們點湯喝。』抬頭一看,是個頭白如銀的……」

「這不用說,是姥姥?」鄭徽打斷她的話問。

「對了。當時姥姥把我們領了進去,好好請我們吃了頓飯。吃完,她問我叔叔,說是常看見我們在平康坊徘徊,是為了什麼?叔叔說了實話,姥姥又問我嬸母的模樣,問清了以後,她想了半天,斷言平康坊沒有這個人,叫我叔叔不要枉費工夫去找了!」

「你叔叔怎麼說?還是不死心?」

「不死心又怎麼辦?我叔叔淌著眼淚說,現在進退兩難,想回去連盤纏都沒有,自己做事太魯莽,懊悔已經嫌遲。姥姥沉吟了好一會兒說:『我倒有個主意,不知道行不行?姑且說出來大家商量!』這個主意是什麼,你可以猜想得到的。」

「嗯!」鄭徽點點頭,「你說你的!」

「姥姥說:『你現在光身一個人,帶著個半大不小的侄女兒,也是個累;我又無兒無女,不如讓我認她作個女兒。我送你幾貫錢,除了盤纏,回家還可以做個小買賣,你看怎麼樣?』我叔叔遲疑著不知道怎麼辦,我就開口說:『叔叔,這個主意好,你答應了吧!』」

「是你自己願意的?」鄭徽驚奇地問。

「事情逼到那地步,不願意也得願意了。」阿娃說,「我自然捨不得我叔叔,但我也知道,非要割捨得下,才能救我叔叔,否則,他要流落在長安,我如果不是遇見姥姥,也可能會遭遇更壞的命運。」

「那時你十二歲?」

「十二歲。」

「十二歲的女孩子,看事這樣真切,決斷這樣明快,可真了不起!」

對於鄭徽的贊語,阿娃恍若未聞。她的眼光落入迷茫的記憶之中,彷彿一個孤獨的行人,經歷過若干崎嶇,在中途一處平坦的地點歇腳回顧艱難辛苦的來路,展望雲水蒼茫的前途,渾然不辨悲喜一樣。

「你剛才說,如果不是遇見姥姥,命運會更壞,這表示姥姥待你很不錯?」鄭徽又問。

「嗯!」阿娃收攏眼光,眼中有種特異的神情,感激和虔敬,但也不免有哀傷的成分,「姥姥用五年的時間來培植我,教我歌、教我舞、教我識字吟詩、教我應酬談吐和籠絡男人的方法,最要緊的是教了我一句話……」

「怎麼一句話?」

「她說,就是太平盛世也不見得每一個人都能過好日子。所以,一切都要靠自己。」

「這話讓我們借祖宗餘蔭的人慚愧。」鄭徽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又說,「你再講下去!」

「姥姥的兒子,就是替崔駙馬生的那一個,早就死了——據說是被安陽公主虐待死的。親生骨肉,從未見過面就再也看不到了,你可以想象得到她心裡的滋味!就因為這樣,她對我另有一份寄託的感情。那幾年她帶我一床睡,有時候——」阿娃忽然頓住,眼中流露出難以言說的恐怖,然後急促地說,「她會半夜裡把我弄醒,對我說:『阿娃,你發誓,在我沒有死以前,你決不離開我。說,說啊!』她那眼睛、那一頭亂披著的白髮,在半夜裡,在半暗不明的燈下,可怕極了!但是,」她喘口氣又說下去,「可怕的還在後面,只要我回答得慢一點,她就會用雙手掐我的脖子,死掐住不放,『你不肯,是不是?』她咬牙切齒地說,『與其讓你拋下我,不如我先弄死你!』真有幾次,差一點把我弄死,你沒有看見姥姥心狠的時候,真是好狠噢……」

顯然的,那是阿娃心靈上的一大烙痕,那永難消除的餘悸,使她一想起來就會激動得發狂,她的眼光發直,嘴唇上一點血色都沒有,大口地喘著氣,胸脯激烈地起伏著,而整個身體有著支持不住的傾向。

鄭徽知道她這時候需要的是什麼——她需要的是男性的安撫,溫柔的但也應該是有力的。

於是他用右手摟抱著她,讓她躲在他的胸中,他用左手輕輕摸著她的臉和頭髮,使她安靜下來。

「阿娃!」他以低沉清晰的聲音說,「不要想得太多,那已經過去了。」

「是的。每一次我也都是這樣對我自己說。每一次鬧完了,我哭,她也哭,摟著我,哄我,跟我不知道說多少好話——這不是過去了嗎?可是不知道哪一天,她又要照樣來一次。直到三年前……我一個人搬到這西堂來住,才算是真的過去了!可是,」阿娃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不知怎麼,我一想起來,好像周身的血都聚到腦子裡去了,迷迷糊糊地只想……」

「只想什麼?」

「唉,別提了。」

「阿娃!」鄭徽覺得不能不勸她,「姥姥總有待你好的地方,你也應該想到。」

「自然。」她很快地介面,「如果我不想想姥姥的好處,我怎麼能在這裡待得下去?憑良心說,姥姥真是像對自己親生的一樣疼我,有好東西,總是先盡我吃,東市出了什麼新花樣的衣料、首飾,三曲之中總是我第一個上身。如果我有點病痛,像她那麼倔強不服輸的人,也會淌眼淚。這些都是叫我忘不了的。」

「對了,一個人應該只記愛,不記恨。」

「嗯。」阿娃忽然仰著臉問,「你喜歡我嗎?」

「傻話!」他笑著在她頰上親一下。

她滿足地微笑著,雙手抱著他的腰,仍又把她的頭半偏著伏在他的胸前,像只小綿羊似的馴順。鄭徽也輕輕地摟住她,一動都不敢動,就像生怕驚擾了她似的。

「嗯,就這樣很好!」她半閉著眼,聲音柔膩如酪,「我要人這樣輕輕地、靜靜地喜歡我,像姥姥那樣喜歡我,可讓人受不了。」

她這樣一說,鄭徽更不敢動了。但那是他心甘情願的,她的溫暖柔軟的軀體,她的不知發自何處的香味,她的恬靜滿足,寄以完全的信賴的神態,都足以使鄭徽神迷心醉的。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隱隱有鐘聲響了——五更五點,是大明宮百官待漏,開始入朝的鐘聲;然後較近的是西面太極宮太極門前和東面興慶宮大同殿前的鐘聲;然後更近的是平康坊菩提寺的鐘聲,當——當——當,沉洪遲重的一聲聲,隨著曉風,度越牆垣和帷幕,送到依偎著的鄭徽和阿娃的耳邊。

「啊!」阿娃坐直了身子,「快破曉了。」她奇怪地自問,「我們談了一夜?」

「可不是談了一夜。」

「好笑不?」她揉著惺忪的倦眼,嬌慵地伸了個懶腰。

「去睡吧!你倦了。」

阿娃的雙頰,忽然出現了羞澀的紅暈,水汪汪的雙眼望著鄭徽,欲語不語地。好久,她只輕輕地問了兩個字:「你呢?」

鄭徽恍然意會,心神搖蕩,答道:「我送你去。」

阿娃嫣然一笑,回身擎起燭台。他扶著她,出一重帷幕,又進一重帷幕……

鐘聲還在響著,但在他們是聽而不聞了!

一連十天,鄭徽步門不出。在他的感覺中,西堂以外,別無天地;西堂以內,則幾乎把日子都忘記了。

這一天的天氣特別好,晴朗、溫暖而無風。阿娃坐在東窗下梳妝,鄭徽在一旁看著。她的頭髮極長,坐在那裡,發梢幾乎垂及地面,映著滿窗朝日,那閃閃生光的一頭黑髮,就像披著一匹緞子。

「這麼好的天,到什麼地方去走走吧?」阿娃說。

「好啊!」鄭徽欣然答道,「我想到慈恩寺去看看大雁塔,回頭再到大業坊太平觀去瞻仰瞻仰姥姥出家的地方。」

「你可別跟姥姥說要到太平觀去,她不願意讓人知道她過去的那些傷心的事!」

「我知道。」鄭徽點點頭,「我知道你跟我說的那些話,都是你不肯跟別人說的。」

「對了!這算是你知道了我的心。」阿娃很滿意地說。

她梳的髮髻很費事,鄭徽極有耐心地在一旁伺候著。在阿娃的妝台旁邊,他現在代替了綉春的職務,而且很熟練了,知道什麼時候要施膏沐,什麼時候才用釵簪,一樣一樣準確無誤地遞給她。妝成以後,又拿一面銅鏡,用他的衣袖擦拭得纖塵不染,站在她身後,讓她前後照看,直到她認為完全妥帖,才把銅鏡放下。這時往往手都酸了。然而他絲毫不以為苦。

為了要出遊,阿娃特意換著了當時宮女所喜歡的胡服——窄袖紫色短衣,高腰羊皮靴,戴一頂貂皮胡帽,那又另有一種嫵媚的韻味了。

「我今天要騎馬。」阿娃說,宮女喜歡穿胡服,原是為了從駕時騎馬方便,也只有在馬上才能顯出胡服的俏麗。

鄭徽在江南,絕少看到女人騎馬,更沒有見過穿了胡服的女人騎馬,所以對於她的主意,覺得很有趣。但他又怕她不善於控御,會從馬上摔下來,因而躊躇著不敢表示意見。

阿娃卻覺察到了,「你以為我不會騎馬?」她問。

「要摔了下來,可不是鬧著玩的。」

「你沒有聽說『南人乘船,北人騎馬』?」

「好吧!」他同意了,「牛五的那匹小川馬很馴良……」

「不要!」阿娃很快地表示異議,「我要那匹大白馬。前兩天我到槽上去看過了,你的幾匹馬,只有那匹大白馬好。」

「倒看不出,你還善於相馬!」鄭徽笑著說,同時對於她可能會摔下來的顧慮,消除了不少,因為他已發現她是懂馬的。

於是,他們相偕到李姥那裡,說要去逛慈恩寺。李姥欣然同意,叫人替他們準備了食盒和帳幕,鄭徽的家童楊淮和牛五跟著他們去。

牛五是專門照管馬匹的,對於服侍女人騎馬,也很內行,他一手執著韁繩,把身子蹲了下來,讓阿娃踩著他的肩頭,然後用另一隻手托著她的左腳,使勁往上一送,阿娃已經輕巧巧地偏坐在馬鞍上了,然後他把韁繩遞了給她。

「謝謝你!」阿娃揚一揚手裡的馬鞭,又對鄭徽說,「走吧,別老看著我,當心你自己從馬上摔下來。」

鄭徽報以微笑,一抖韁繩,他那匹棗騮馬首先出了大門,接著是阿娃和僕從。出了平康坊南門,往東由東南門外南折,鄭徽把馬催快了些,阿娃也不示弱,緊靠在他右面,並轡聯騎,直向慈恩寺所在的晉昌坊前進。

一路上抱著與他們同樣的目的,到城南去逛慈恩寺和曲江的人極多。但街道廣闊,雖然車如流水馬如龍,卻毫不顯得擁擠。「何必開闢這樣寬的街道?豈非大而無當?」鄭徽這樣在心裡想。越往南走,越見荒涼,百步之寬的坦道越發令人感到沒有用處。

忽然間,馬蹄聲疾,黃塵撲臉,鄭徽看到迎面一隊旗幟鮮明的官兵,五騎並列,疾馳而來,數一數總有上千之眾,但因速度極快,也不過眨幾下眼的工夫,就背道而馳了。

鄭徽憬悟,玄武門的禁軍,關係重大。大唐皇朝,開國一百年中,經過三次重大的宮廷政變,勝利的一方,都得力于禁軍的支持。馳驅效命,若不是坦道蕩蕩,四通八達,便無法發揮威力。同樣地,如果邊地有警,京師遣軍赴援,也要便於交通,才能做到「兵貴神速」。照這樣看來,太宗皇帝營建長安的深謀遠慮,實在不能不佩服。

他想得出了神,便照顧不到路上的情況。橫路上穿出來一輛犢車——那頭蠻牛可能犯了脾氣,低著頭一個勁往前直衝,駕車的漢子飛舞著長鞭,大喊:「讓路,讓路!」鄭徽先沒有注意,等他警覺,慌忙勒馬,用力太猛,那匹棗騮馬前蹄上揚,直立了起來,鄭徽無法再在鞍上坐得住,一滑,從馬後滑了下來。

阿娃和楊淮、牛五,趕緊都下了馬,「摔壞了沒有?摔壞了沒有?」阿娃急得滿臉通紅,不住地問。

鄭徽略略有些痛楚,為了安慰阿娃,他一躍而起,拍拍衣服上的塵土,笑道:「真是讓你說中了,摔下來的是我不是你。」

大家看了他這樣輕鬆的神情,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牛五重又上馬,趕上去把鄭徽的馬找了回來。

「你也真是。」阿娃還在埋怨,「怎麼這麼不小心?幸虧腳還沒有讓蹬勾住,要不然著地拖了你下去,你想想看,那怎麼得了?」說著眼圈都有些紅了。

鄭徽默默地接受了她的責備,心裡卻非常感動,人與人相處,常要在遭遇挫折時才看得出感情的深淺,這一摔,摔得阿娃的真情流露,讓他把摔下地的痛楚都忘記了。

「慈恩寺快到了。」牛五說,「郎君和小娘子一路逛了去吧。走一走,活活血,就稍微摔著點也不礙了。」

「好!」鄭徽轉臉對阿娃笑道,「我不騎馬了,你可以放心了吧!」

於是,他們一路閑談著往晉昌坊走去,走不多遠,彷彿聽見後面有勒馬的聲音,然後又聽到楊淮在問:「賈興哥,你來幹什麼?」

鄭徽回頭一看,賈興一隻手牽著馬,一隻手在擦汗,他喘著氣說:「韋十五郎來了,叫我請郎君回去!」

鄭徽很詫異,這不會是普通的拜訪,一定有什麼要緊的話要談,便問賈興:「十五郎可曾提到什麼事?」

「十五郎只問,到戶部投文,郎君可有準備?我不知道底細,不敢亂說。」

「啊!」賈興的話沒有完,鄭徽已完全明白,內心自愧。真是把日子都過昏了,「今天十月二十幾?」他轉臉問阿娃。

「二十三。」

「還好。」他稍微想了一下對賈興說,「你趕快先回去說我留他喝酒——務必把十五郎留住。我馬上就回去。」

賈興答應著,翻身上馬回鳴珂曲復命。

「虧得十五郎來提醒我。」鄭徽向阿娃說,「照例,我們來應試的,得在十月二十五到戶部投文報到。那是後天的事,還不忙。」他停了一下,笑道,「老遠來一趟,還從馬上摔下來,連慈恩寺的山門都沒有看見,豈不太冤?」

「讓韋十五郎等久了也不好。我們走馬看花繞一圈吧!」阿娃又說,「你還是騎你的白馬好了,騎熟了的,不容易出亂子。」

「笑話!你真看得我那麼沒有用!」不服氣的鄭徽,話一說完,就從牛五手裡搶過棗騮馬的韁繩,認蹬扳鞍,一躍而上,足跟微叩馬腹,一支箭樣地往前躥了出去。

「慢點,慢點!你可等著我!」阿娃大叫。

鄭徽收住了馬,也不再逞能,等阿娃過來,兩人款款徐行,不一會兒就到了晉昌坊。

慈恩寺占晉昌坊的東半部,南迄曲江,佔地極廣,溪流縈繞,琅玕森森之中,以一帶迢遞的紅牆,包藏了一千八百九十七間僧舍——這一座曾奉迎中國第一高僧玄奘在此譯經的慈恩寺,不獨是長安,也是海內所有名剎的首位。

鄭徽在山門駐馬,向北遙遙凝望,一縷思古的幽情,漸漸升起,竟有些流連不舍的意思。

「你在想什麼?」阿娃問說,「今天一路來,你都是心不在焉似的。」

「你知道慈恩寺的歷史嗎?」他答非所問地說。

「知道。」阿娃說,「這裡,隋朝時是無漏寺,貞觀末年,高宗做太子的時候,重新改建,那是為了報答他母親文德皇后的養育之恩,所以稱為慈恩寺。慈恩寺的白牡丹最好,一叢五六百朵,是別處再也見不到的。但那要到春天才開,明年三月十五我陪你來看。現在,回去吧!別讓韋十五郎等得太久了。」

「你說得不錯。」鄭徽轉馬前行,「據說慈恩寺正對大明宮,當年高宗早晚都在含元殿向南遙拜。我很奇怪,高宗對母親如此孝順,對父親卻、卻……卻不免荒唐!」

「你是指什麼?」阿娃一領韁繩,靠近了他,低聲問道,「指武后?」

「是啊!你想,父親臨幸過,並且放出宮削髮為尼的才人,兒子又把她弄進宮去,封為皇后,這不是荒唐?」

「當今開元皇帝還不是差不多?」阿娃看了看周圍,沒有人在注意他們談話,便又笑道,「我說句刻薄的笑話,宮闈之中不堪聞問。看來『三內』比我們的三曲也好不到哪裡去!」

把「三內」——西內太極宮、東內大明宮、南內興慶宮,比作平康坊的北、中、南三曲,真是荒謬絕倫,然而荒謬得有趣,鄭徽忍不住在馬上仰面大笑。

「別又摔下來!」阿娃大聲警告。

鄭徽止住了笑聲,迎著慈恩寺內兩百尺高的方形七級浮屠——大雁塔,往西出了晉昌坊,李姥出家的太平觀,就在對街大業坊,但這時沒有工夫去看了。他們轉而向北,放馬疾馳,進平康坊西門,回到了鳴珂曲李家。

鄭徽匆匆忙忙進入西堂,只見韋慶度在院子里負手閑行,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祝三!」鄭徽高叫一聲,拱著手疾趕上前,「失迎,失迎!」

韋慶度執著他的手,卻不說話,只含笑凝視著他,好久才說:「春風滿面,想見其得意。定謨,我要罰你,躲在這麼個好地方,獨享艷福,竟連朋友都不要了!」

韋慶度是說笑話,鄭徽卻無法不感到是一種責備,「該罰,該罰!」他用爽朗的笑聲來掩飾了他的窘態。

等他們攜手進屋,接著,步聲細碎,香風微度,阿娃也掀著門帘進來了。

「十五郎,你好!」她因為穿著胡服,不便斂衽,只好學胡人的樣子,彎腰為禮。

「好久不見了。」韋慶度笑嘻嘻地撫著她的肩說,「有半年了吧。」

「不止。還是今年元宵,在天門街看燈見過,十個月了。」她又問,「素娘呢,怎麼不帶了來一起玩?」

「她跟我正鬧彆扭。」

「怎麼回事?」阿娃和鄭徽異口同聲地問說。

「先不提吧!我們談正事。」

「那麼,」阿娃對鄭徽說,「你讓十五郎到你那裡去坐吧,我換了衣服再來陪你們。」

於是鄭徽陪著韋慶度到西面帷幕之內,避開了阿娃和侍兒,他向他的好朋友正式道歉:「搬到這裡來,沒有立刻通知你,我自己也知道很不對。叨在愛末,我也不多說了。」

「別把這個放在心上。」韋慶度笑道,「這幾天你大概神魂顛倒,什麼都忘了。我不怪你。」

鄭徽臉又一紅,稍顯得囁嚅地說:「還有件荒唐的事,得請你包涵。從布政坊遷出來的時候,我說你邀我到你那裡去一起用功。萬一遇見劉博士問起,你還得替我圓這個謊。」

「這當然。」韋慶度停了一下,輕聲地說,「看這樣子,李姥對你很不錯,不過你可當心,這個積世老虔婆的花樣很多。」

鄭徽笑笑不響,韋慶度就不再說下去了。

「我們談正事!」韋慶度重申來意,「後天戶部投文,你跟我一起去吧。我在裡面有熟人,一切方便得多。」

「那太好了!」鄭徽欣然同意。韋慶度又指點了他應辦的手續,約好後天上午在韋家會面,一起出發。然後,韋慶度起立告辭,說還有事要辦,不能久留。

但當鄭徽問他,是什麼要緊事等著他,這樣的迫不及待?韋慶度卻又說不出來。因此,做主人的便一定不放他走。

正在相持不下時,阿娃換好衣服,搴帷進來。鄭徽向她使了個眼色,然後轉臉對韋慶度說:「你問阿娃,她讓你走,我就不留。」

「怎麼?」阿娃馬上介面,「既然要走何必又來?」

「我只是跟定謨約一約,一起到戶部投文……」

「真是,多虧得十五郎關照。」阿娃打斷了他的話,正好借題目留客,「你也該讓我們敬你兩杯酒,稍稍表達謝意。」

「何用這麼客氣?我真是有事要辦,改天再來玩。」

「這時候了,還辦什麼事?」阿娃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說,「十五郎,只怕你有事要辦,也不出平康坊,早些晚些都不礙。」

韋慶度讓她說得無話可答。這一下露了馬腳,鄭徽詭秘地笑道:「想來另有密約,何不請到這裡來相會?」

「哪裡還有什麼另外的密約?一個素娘都叫我受不了啦!」韋慶度停了一下,又說,「老實告訴你吧,我說好了,今天要到素娘那裡去,如果失約,她尋死覓活的,好幾天不得安寧,何苦?」

「這好辦,把素娘也請來。」

「正該這麼辦。」阿娃不等韋慶度表示意見,便掀開帷幕,吩咐綉春道,「叫人到王四娘家請素娘來,就說韋十五郎在這裡。」

「慢,慢!」韋慶度站起來說,「既然如此,我另作安排。」

於是,他把他的家童秦赤兒找了進來,囑咐了幾句。

「我叫人把我的窗課取來,想請你指點。」

「好極了。」鄭徽說,「不過指點可不敢當,我也有幾首不諧格律的詩該拿給你看。」

「素娘呢?」阿娃插嘴發問。

「也叫人去通知了,會來的。」

「十五郎!」她躊躇了一下說,「你說跟素娘在鬧彆扭,到底為什麼?」

「是她跟我鬧彆扭。」

「不管誰跟誰,你只說原因吧!」

「她要我做我現在辦不到的事。」

「噢——」阿娃凝神想了想,深深點頭,「那麼,你什麼時候才辦得到呢?」

「總要到明年春天才能決定。」

「那也不過幾個月的工夫,素娘等一等也不妨,回頭讓我來勸她。」

「就是這話。但她又說什麼夜長夢多……其實事情並不如她所想的那樣壞!」

「噢,」阿娃動容了,「十五郎,你說,出了什麼花樣?有人要娶她?」

韋慶度皺著眉點一點頭,神情顯得有些抑鬱。

「是誰想娶素娘?」鄭徽問說。

「李六。」韋慶度輕蔑地答了這兩個字。

鄭徽不知道李六是何許人,阿娃卻跟韋慶度一樣,也皺起了眉,厭惡地說:「是這個魔頭。」

「李六是誰?」鄭徽追問著。

「哼!」韋慶度冷笑道,「這也算是大家子弟——」

李六,表現了大家子弟的另一面。那是非常惡劣的一面,因為不讀書之故,不知仁義,只講勢利;人物醜陋,語言無味,卻最善於用財勢來橫行霸道。

李六就是仗著他叔父的財勢,稱豪於平康坊。娼家的假母歡迎他,那些女孩子卻畏之如虎,因為他不止於不解溫柔,而且粗俗暴戾,如果不幸成為他的妾媵,至多半年他便厭倦了,然後被冷落、被虐待,此生有無數個以淚洗面的日子。

「怪不得素娘害怕!」鄭徽說,「照這樣子,你一定得想辦法。」

「還不要緊,我有我的辦法。李六不好惹,但是我不怕他,他也應該知道,我跟他一樣的不好惹。」

「十五郎,你有辦法,你倒是說出來聽聽嘛。」阿娃十分關心地說。

韋慶度的一雙星目,漸露殺氣,嘴角浮現了一絲陰冷的微笑——他把鄭徽懸在壁間當作裝飾的一柄長劍取了下來,輕按扣簧,拔劍在手,念了兩句詩:「俱邀俠客芙蓉劍,共宿娼家桃李蹊。」

這盧照鄰的兩句詩,鄭徽曾聽他引用過,但前後兩次,意味不同。韋慶度的交遊極廣,自然結識了許多遊俠兒,可以供他驅遣,這就是他的所謂「他也不好惹」的緣故。

阿娃卻深為擔憂,「十五郎,」她遲疑地問,「你不是想殺人吧?」

「不會,不會。殺人要償命,我干那種傻事做什麼?」韋慶度笑著安慰她。停了一會兒,他又說:「對付李六的辦法很多,總之,我決不會讓素娘落到他手中。回頭她來了,你們不必談這些惱人的事,大家高高興興玩一晚上。」

鄭徽和阿娃都尊重他的意旨。等素娘來了,絕口不談李六,所談的是長安的風物和生活的瑣屑。素娘與阿娃,原為舊識,而且頗有惺惺相惜之意,只是平日不容易有相遇的機會,難得見面,談得十分歡洽。

鄭徽和韋慶度都不去打擾她們。他們交換著欣賞彼此的窗課,提出異議來討論,也談得十分投機,使這偎紅倚翠的席面,成了道道地地的文酒之會。

由文談到詩,他們的興緻更高了。平康坊的各娼都是懂詩的,因此阿娃和素娘也停止了談話,靜聽他們談論詩。

「你們也別盡聽著,」韋慶度忽然注意到了她們,出了一個主意,「替我們唱幾首詩。」

阿娃和素娘欣然接受了這一差使,交替著慢聲輕吟。每唱一首,鄭徽和韋慶度互敬一杯酒,不到一個更次的工夫,每人都灌下了十幾杯酒。

韋慶度原有很好的酒量,但因肚子里裝了些腌臢氣,容易喝醉。慢慢地,言語夾雜,狂態漸露,無心再聽唱詩,鄭徽便做了個眼色,讓阿娃和素娘停止。

「我最近正學笛子,吹一曲給你們醒酒好不好?」素娘對鄭徽說,眼睛卻看著韋慶度。

「誰耐煩聽那些嗚嗚咽咽的東西!」鄭徽還未答話,韋慶度搶在前面說了。

「那麼羯鼓如何?」鄭徽問。

「這是當今皇上最喜愛的樂器,你也愛玩?」

「只是愛玩而已。」鄭徽說,「我擊一曲御制的鼓曲『春光好』。」

「不好,不好!」韋慶度立即提出異議,「一非春天,二不催花,『春光好』不如『秋風高』。」

於是侍兒在堂前當門設下羯鼓。秋庭微月,高樹有聲,那一股蕭爽之氣,助長了鄭徽的興緻,下手盡情縱擊。只聽得一片蒼涼的秋聲,卷地而起,令人想到塞外的角聲、霜郊的馬嘶,油然而興馳驅逐北之思。

「好鼓,好鼓!值得浮一大白!」在鼓聲的餘韻中,韋慶度舉起銀制的「酒船」,一飲而盡。

「別喝了吧!」素娘拉拉他的衣袖,又說,「要喝,也別喝得那麼猛!」

「你以為我醉了?」韋慶度歪著頭,閉著眼,醉態可掬地答說,「我一點都沒有醉。要不信,我試給你看。」他張開眼,一眼看到綉春,便招招手把她叫過來,執著她的手,昵聲說道:「好綉春,好姐姐,你替我找一塊木板來,行不行?」

綉春只是微扭著身子,掩口發笑,好久都答不上話來。

「你要木板幹什麼?」素娘開了口,「謝謝你,要鬧回家去鬧,別在這裡攪得人家不安。」

「不,不!」阿娃趕緊說,「十五郎一定有什麼有趣的玩意兒,我們等著看呢!」然後又微微瞪了綉春一眼,說:「你倒是去呀!」

綉春笑著掙脫了手,轉身去了。不一會兒,找來一塊兩尺見方、三五分厚的新木板,問說:「這塊板合用不合用?」

「太合用了!好綉春,你真會辦事。再勞駕,把你們小娘子的胭脂取來我用一用!」

這一下,引起滿座的好奇,連所有的侍兒都一齊圍在韋慶度身邊,要看他做些什麼。

韋慶度用手指蘸著胭脂,畫了一個人頭,倒吊眉、招風耳、歪鼻、小眼。侍兒們看著一齊大笑,鄭徽和阿娃也覺得有趣,只有素娘不笑。

畫完,韋慶度又在上面寫了四個字——酒囊飯袋。

「這是……」鄭徽要想發問,看到阿娃的眼色,便住口不語了。

韋慶度自己動手,把那塊木板倚在門口,然後回座,從腰間解下一柄食用燒炙、割肉的小刀,說:「你們也看看我的本事,我釘他的左眼。」話一完,手腕一翻,大喝道:「李六,看刀!」

大家都嚇一跳!定神去看,那柄雪亮的小刀,正插在「李六」的左眼上。

「你們看我沒有醉吧?」韋慶度大聲地問。

綉春和那些侍兒,都不敢介面,一個個面容莊嚴地悄悄退了下去。

「李六是什麼人,剛才說了半天我還不明白。」鄭徽低聲問素娘。

「宰相……」

「什麼宰相?」韋慶度搶著憤憤地說道,「奸臣李林甫,縱容子侄為惡。」

「又來了!」素娘以呵責的聲音說,「開口奸臣,閉口奸臣,叫人聽見了多不合適?」

「怕什麼?難道李林甫不是奸臣?」

「是奸臣也不與你相干!」

「李六仗勢欺人,怎麼不與我相干?」

「那你得想辦法啊!」素娘緊接著他的話說,「光在背後罵人家叔叔兩聲奸臣,擋不了事!」

「你以為我不敢惹李六?」韋慶度猛然一跳而起,指著素娘的鼻子說,「你看看,明天午後我在你家門口等李六,他要敢來,看我不宰了他!」

沒有一個人會懷疑韋慶度說出來的話會做不到。於是鄭徽正色規箴道:「祝三,讀書明理,你這樣子做,充其量只是匹夫之勇,不像讀書人,也不像世家子弟,沒有人看得起你!」

在大義的責備下,雖是酒醉的韋慶度,也面有慚色,他強辯似的說:「那是叫人逼得我這樣的。」

「誰逼你了?」素娘抗聲相爭,「事情臨到頭上,要想辦法應付,這就叫逼你嗎?」

「我早就跟你說過了,第一,事情還不急;第二,我有的是辦法。你又怕,又不相信我,只一個勁地催著要我替你贖身——你不想想,轉眼試期到了,我不忙著應試,先來辦這個不急之務,怎麼對我家裡的人開口!你明知道我辦不到,定要我這樣辦,那不是故意逼我?素娘,我知道你的意思,你只是要逼我松一句口,要我死心塌地說一句『我沒有辦法,我對不起你』,你好心安理得地去嫁李六。是不是?」

他的話還沒有完,已把素娘氣得發抖:「你們看,他的話屈心不屈心?」她哭著對鄭徽和李娃說:「李六已經許了我媽八百貫,錢一到就看不見我的人了,他還說不急!早就跟他商量,總說『有辦法,有辦法』,也不知道辦法在哪裡?催得緊一點,又怕他真的要殺人——要闖了那樣的禍,怎麼得了!你們替我想想,我難不難?」

素娘越說越傷心,淚流不止。鄭徽知道泛泛的勸慰無濟於事,便叫阿娃把她扶到裡面去休息,然後低聲責備韋慶度說:「你辜負了素娘的一片深情!」

韋慶度低頭喝著悶酒,只是不響。

「我知道你也有困難,」鄭徽又說,「可是不能以『事情不急』這些話來搪塞。」

「倒也不是搪塞。」韋慶度答道,「我已經叫人告訴王四娘,素娘的事,無論如何要等明年試期過了,再作了斷。」

「這就是你的辦法?」鄭徽問。

「辦法之一。」

「如果王四娘拒絕,或者那個『酒囊飯袋』逼得她太緊呢?」

「當然還有辦法之二。」韋慶度停了一下,又說,「有一個辦法,萬試萬靈。那是最後一個辦法,我也已經在準備了。」

鄭徽想了一會兒,懂了他的意思,便不再說下去。看看時間不早,酒也夠了,便向侍兒做一個手勢——拿來熱氣騰騰的肉糜酪粥。韋慶度素性亢爽,並不因為心緒不好而影響食慾,連盡三盂,然後摩腹離座,隨手帶走了鄭徽的窗課,在燭光下倚著綉墩,細細吟讀。

鄭徽卻惦念著素娘,走到東面帷幕前,問說:「阿娃,我要進來方便嗎?」

「進來吧!」阿娃隔著帷幕答道,「素娘正要向你訴苦呢!」

進去一看,素娘和阿娃倚著薰籠,相向而坐。素娘淚痕已干,雙眼卻還紅腫著,看見鄭徽想要站起來,表示禮貌,他一按她的肩頭止住了她,自己就勢也在熏籠前面坐下。

「事緩則圓,」他勸素娘說,「祝三正在想辦法。我——我替你催著他。」

「多謝一郎。」素娘沉吟半晌,徐徐說道:「辦法自然很多,只不過要動手去做才行。他……」

鄭徽不知道她意何所指,不能不追問一句:「怎麼樣?」

「一郎,你問阿娃。」

「十五郎用心何在?似乎惹人猜疑。」阿娃接著替素娘代言,「韋家老太爺在江淮,這裡老家只有叔伯,十五郎有些話不便說,素娘都知道的。試期在即,不忙著讀書,先忙著置側室,對家裡交代不過去,這,素娘也知道的。不過這一切都無關緊要,緊要的是有一筆錢……」

「對了!」鄭徽插嘴說,「癥結就在這裡。」

「別打岔!」阿娃輕輕打了他一下手,又說,「有八百貫擺在王四娘面前,先找個地方把素娘接出去,李六隻好乾瞪眼。這話,素娘跟十五郎商量過,她約莫有兩百貫的私蓄,願意全數拿出來,還有些首飾,也值百把貫,如果十五郎再想辦法湊一湊,一天大事,不都煙消雲散了嗎?」

「噢!」鄭徽問道,「十五郎怎麼說呢?」

「他不置可否。只說他自有辦法,叫素娘不必著急。事到如此,哪能不急呢?」阿娃停了一下,以極謹慎的語氣說,「也許,十五郎根本不打算辦這件事,卻又不便明說,才這樣拖著。」

「不會的,決不會的。十五郎對素娘也是深情一片。」鄭徽這樣替韋慶度辯白,其實心裡也不免懷疑。

「我不管他怎麼樣,我只把我的一顆心交了給他。如果——」素娘容顏慘淡,兩眼直勾勾地望著鄭徽,然後以低緩的聲音,自言自語地說,「那只有死!」

在溫煦的帷幕之中,熒熒的銀燈之下,鄭徽和阿娃,感到陰森森如有鬼氣,毛骨悚然,不約而同地一齊伸手出來,執住素娘的臂,「你想到什麼地方去了?」阿娃急促地說,「你可千萬不能胡鬧。」

「素娘!」鄭徽也用極有力的聲音說,「你把你的事交給我,我一定替你辦好!」

素娘獃滯的眼光,忽又眨閃不停。漸漸地,有兩滴晶瑩的淚珠,浮現在眼角。

「別又哭了!」阿娃用羅帕替她拭著淚說,「兩眼這麼腫,回去當心王四娘又問長問短。要不,你今天就住在這裡。」

這一夜素娘與阿娃同榻,韋慶度仍舊回家。第二天,鄭徽睡到正午才起來,飯後開箱子找出貢舉人才就試禮部的公文,又工筆繕寫三代履歷和名帖,整整忙了一下午。從搬入李姥家以後,這是他唯一做的一件正經事。

由於事先已告訴了賈興,投文的那天,他在天色微明時,就來叩西堂的門。李娃也早有準備,先喚起侍兒,再把鄭徽叫醒,服侍他漱洗穿戴,飽餐一頓,然後送出車門,看著他上馬離去。

一主一仆先到韋慶度那裡會齊,一起出平康坊西門,剛轉入皇城大街,就望見洶湧的人潮,一個個玄衣革帶,腳下烏皮履,頭上藤胎席帽,是最通行的舉子服色。

鄭徽和韋慶度跟所有來投文的舉子一樣,在皇城南面東首的安上門下馬,將馬匹交給賈興看管,然後帶著韋慶度的家童秦赤兒,步行進入皇城,由安上門大街一直往北,越過太常寺、太府寺、禮部南院,看到一條特別寬闊的橫街,往左一轉,過街就是尚書省。一帶青磚圍牆,東起安上門大街,西至皇城正中的承天門大街,幾乎一眼望不到底,氣派大極了。

韋慶度是第二次應試,秦赤兒跟主人辦過戶部投文的手續,一切都很內行,他不慌不忙地引著他們進入尚書省,進門就是一個大院子,中間一條甬道,直通大廳,廳前懸著一塊橫匾,大書「都堂」二字,是尚書令的治事之所。但因太宗未即位前,曾以秦王的封號兼領尚書令,所以,後世皇帝為尊崇此一官位,不拜尚書令,成為久懸之缺——尚書省只有左右僕射,左僕射領吏部、戶部、禮部;右僕射領兵部、刑部、工部。每部之下,各設四司,考試歸禮部考功司掌管,考功員外郎是六部中最煊赫的一個職位。

秦赤兒在甬道之東,一株極茂盛的古槐之下,設下氈席,「兩位郎君,先請休息,我去站隊挂號。」他說。

「坐下吧!」韋慶度說,「輪到我們還早得很呢!」

鄭徽舉目四顧,只見到處是人,三三兩兩,或立或坐,估計一下,總有四五百人之多。但他看來看去,找不出一個豐逸特俊,可以讓他欽佩仰慕的人。

「今年的人物不見得出色。」他說。

「從何見得?」韋慶度問。

「你看,眼前哪有個軒昂俊逸,令人傾倒的?」

「豈能以貌取人?過幾天我帶你參與一兩場『私試』,你就知道未可輕敵了。」

鄭徽在江南也聽說過,舉子在試期以前,集會觀摩,作一種模擬的考試,稱為「私試」。他頗自負,親友亦極其推崇,然而到底有多少真才實學還待考驗。所以聽韋慶度提到「私試」,深感興趣,問說:「哪一天有私試?」

「看你大有躍躍欲試之意。」韋慶度笑道,「少安毋躁。從今天投文以後,一直到過年,總有好幾場,足夠你展露才華。」

正談得高興,秦赤兒已把號牌取了來——一百四十幾號,兩號相連。韋慶度很詫異地問:「看樣子已來了五六百人,怎麼才一百多號?」

「遇見劉七,有他私自留下來的前面的幾塊牌,給了我兩塊。」秦赤兒說,「劉七還說,給郎君問好。」

韋慶度很欣慰地點點頭,轉臉向鄭徽解釋:「家父是由戶部外放的,劉七是戶部的庫吏,受過家父的好處。他倒還念舊,格外給我們方便。」

話雖如此,也還要相當的時間才輪得到他們。因為依照規定,非設有戶籍的,不得應試。三年一造的戶籍細冊,共繕三份,除州縣各存一份以外,上呈的一份,存放戶部。赴試須先向戶部投文報到,即由於唯有戶部才能審查他們的應試資格是否符合,但以戶籍細冊,卷帙浩繁,查起來非常費事,有時發生疑義,還有一番爭執,便格外地耗費時間了。

好在韋慶度的談鋒很健,皇城之中的掌故又多,隨便拈一個話題,就可以破除岑寂。其間還有不少韋慶度的熟人,過來招呼寒暄,鄭徽自然也要周旋一番,使得時間更容易打發。

近午時分,輪到他們倆的號次,由於劉七在裡面照應,很快地把一切手續辦完。韋慶度邀鄭徽到他家去午餐,鄭徽辭謝了,但訂了后約——就是當天晚上,在韋家小飲。鄭徽又叮囑,不必再約任何人,因為他有話要談。

他要跟韋慶度說的話,卻先跟阿娃說了。那是關於韋慶度和素娘的風流恩怨。

他的看法與素娘相同,橫亘在那對歡喜冤家之間的障礙,只是一個「錢」字,有八百貫交付王四娘,才算名花有主。但是,他知道韋慶度雖在故鄉,形同寄居,一時或者無法籌措這筆大數目的款子,可又愛面子,不願吐露實話,以至於搞成僵局。

「為了素娘,顧不得了,我要揭穿他心裡的話,才能把僵局打開。」鄭徽把他的想法,講給阿娃聽了以後,又這樣表示他的做法,「當然,我也要在錢上幫他一些忙,不過先要你能體諒。」

「我當然體諒的。」阿娃毫不遲疑地答說,「不過,我實在不知道該體諒些什麼?」

「也是錢上面的事。」鄭徽說,「我還存下兩百貫,早打算好了,一百貫送你,一百貫留著自己用。現在,我得向你借一百貫,幫韋慶度一個忙——等試期過了,我向家裡要了錢再還你。這就是要你體諒的。」

「你把賬算得好清楚。」阿娃笑道,「談不到借,也談不到還。你自己的錢隨便你願意怎麼用……」

鄭徽聽她語氣中有負氣的意味,便搶著想解釋,但剛叫了一聲「阿娃」,就讓她阻止住了。

「你別忙!」她按著他的手說,「我還有話。我一點不反對,這是好事,如果我有私蓄,我也願意盡一份力,但我沒有——我想要什麼,姥姥給什麼,不必有私蓄。所以你不用顧忌我,儘管照你自己的意思去辦。你認為對的,我也一定認為對。只是別讓姥姥知道這回事。一郎,你懂我的意思嗎?」

「怎麼不懂。阿娃,你真好!」他雙手圈抱著她的身子,親著她的耳鬢說。

她就這樣讓他抱著。每當她在他的懷中時,她的心裡就像注滿了蜜汁。她也喜歡伏在他的胸前,聽他的心跳——那彷彿是她自己的心跳,常使她栩栩然進入忘我的境界。

東市的銅鉦響了,是日沒前七刻收市的信號。急促響亮的金聲,提醒熙來攘往的行人回家,也提醒鄭徽,該是赴約的時間了。

「你去吧!」阿娃伸手替他整一整巾眼,說:「我等著聽你的好消息。素娘痴心得很,蹉跎生變,韋十五郎會悔恨一輩子。」

「你呢?」鄭徽還捨不得放開她,故意找些話說,來拖延時間,「你是不是也像素娘那樣痴心?」

「我才不那麼傻。誰要負心,我自有辦法對付他。」

「什麼辦法?說給我聽聽!」

「你好防備,是不是?」阿娃嬌憨地做了一個鬼臉。

鄭徽歡暢地大笑,又在她頰上親了一下,才一步一回頭地出了西堂。

他沒有帶僕從,也沒有騎馬,徜徉著來到韋家。韋慶度果然遵照約定,不邀別的賓客,只在他的幽靜的書齋中,設一席精緻的酒果來款待他。

斟了第一巡酒,韋慶度就說:「有事,你開門見山談吧!」

「還不是你跟素娘的事。」鄭徽把要說的話,早想好了,從容不迫地答道,「你那天有這話:最後有個萬試萬靈的辦法,你也已經在準備了。不用說,那是準備替素娘贖身,八百貫非立時可辦,只怕緩不濟急。祝三,現在不是講虛面子的時候,負氣更足以壞事,只有那八百貫早早湊齊,才是正辦。」他從衣袖中,取出一百五十貫「大唐寶鈔」,又說:「祝三,我量力而為,你不許推辭。否則,就是你不拿我當個肝膽之交。」

韋慶度斂容靜聽,神色肅然。等他說完,沉著地點一點頭,說:「錢,我不敢領,你的這番盛意,我終身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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