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而鄭徽卻是更下流了,下流到了乞討為生,不以為恥的地步。
當他能夠撐一根竹杖,慢慢走路時,自動來施捨他的人就一天比一天少了。盤踞在土地廟的那些乞兒們,原來可以沾他一點光,以後又把他看成一個累贅。斜眼兒倒很同情他,但作為一個頭兒,他有他的法度,如果私心偏袒,容許鄭徽坐享其成,不能服眾,他的丐頭的地位,便有被篡奪的危險。
因此,斜眼兒不能不發話。「喂,新來的!」這是他們問不出鄭徽的姓名,自然而然地所賦予的一個代名詞,「你也該出去做點生意了!」
「我從沒有做過生意。」鄭徽慚愧地說,「不識秤,也不會打算盤。」
斜眼兒又好笑,又好氣,「你倒像個書獃子!你道什麼生意?我說的是沒本錢的生意。」
「難道是去打家劫舍嗎?」鄭徽囁嚅著說,「我想不是的。斜眼兒哥,你實說了吧!」
「你真的不懂,我只好實說了,兩個字:討飯!」
「噢——」這不足驚異,但他卻感到為難,有現成的冷飯殘羹,背著人也就吃下去了,若要仰面求人,伸出一隻手去乞討,那可是比死還難!
「怎麼樣呢?」斜眼兒催問著。
「我,我不會,我不知道怎麼討法?」
「誰又是生下來就會討飯的?還不是逼到沒有辦法,只好不要臉了。」斜眼兒停了一下,開了教訓,「討飯也算三百六十行中的一樣行業,要難,比什麼都難;要容易,比什麼都容易。」
「那麼,請你先說容易的。」
「容易,就是不勞心、不努力,張口去討,伸手去要。哪怕你萬貫家財,嬌生慣養,要吃飯,要錢花,不也要開開口、伸伸手?不然,誰知道你要幹什麼?總而言之一句話,如果討飯不是件最容易的事,一個人就不會去討飯。」
「嗯,嗯,這話不錯。若是還有比討飯容易的事,盡可以自食其力,何必是這樣叫人看不起?」鄭徽接著又問:「斜眼兒哥,你再說那難的。」
「難的就是你現在心裡的想法,舍不下那張臉!」
「這話也不錯。」
「可是,舍不下那張臉,就活不下去。你想想看,除了討飯,你還能幹什麼?」
鄭徽被問住了。茫茫人海,在他無路可走!任何一條路都有個起點,做工要會手藝,行商要有本錢,哪怕做苦力,也還要一把力氣。而他,鶉衣百結,杖傷未愈,兼以遭逢了這樣的人倫劇變,自覺已成為天地間最不肖、最無用的棄材,心志頹喪到了極處,即使有路可走,他也無力去跨開第一步。
於是,鄭徽痛苦地搖搖頭:「我什麼都不能幹!」
「那你註定了是討飯的命!」斜眼兄理直氣壯地說,「認命吧,去討飯!」
認命是一回事,能不能開得出口去乞討,又是一回事。不管斜眼兒如何開導、鼓勵,鄭徽仍是踟躕不前。
「我可告訴你!」斜眼兒疾言厲色地提出警告,「弟兄們都說了,死掉的父母都吃不到我們一碗麥飯,可又養個活祖宗在家裡,這口氣咽不下去。你琢磨著辦吧,你要舍不下這張臉,不肯討飯,趁早替我請!」說到這裡,又冷笑道:「我看你的臉皮也叫人剝得差不多了!捨得下,舍不下,都是一樣。我可再勸你一句:已落到這個地步了,四大皆空,愛怎麼想就怎麼想——日圖三餐、夜圖一宿,你不用擔心妻妾偷漢、兒孫不成器,也不用擔心小偷、強盜,更不必怕有什麼仇人算計你,甚至死也不必怕,反正這個世界不過如此,回了老家更好。你想,這樣無憂無慮,豈不是神仙過的日子?所以說,討飯三年,給個皇帝不換,就是這個道理!」
這番話在鄭徽真是聞所未聞。原來行乞生涯,竟是佛家勘破生死關頭的大慈悲的境界!若「無我相」,則一切煩惱,無由而生。佛經上說「境由心造」,看來真是一針見血地刺破了七情六慾。
鄭徽低眉斂手,讚歎地自語:「不想窮途末路,得聞金丹大道!」
「你說什麼?」斜眼兒聽不懂他的話,翻著眼,偏著頭問。
「我聽你的話!」
「對啊!這才是我的好兄弟。」斜眼兒高興地說,「你只去討好了。討得到討不到,都不要緊,要緊的是讓別的弟兄知道,你並沒有在家吃現成飯。」
從此,鄭徽成了一名地地道道的乞兒。但他的乞討方式,與眾不同——他不強討,也不用過分卑賤的神態和語言去哀求,他像個募化的行腳僧,沿門托缽,唱一聲:「求布施!」有布施也罷,沒布施也罷,決不多作逗留,惹人討厭。
同時他又自己規定,乞討以及午為限,因此,足跡不出一坊之地。討來的錢和飯,都交給斜眼兒,再領受他自己應得的一份,只是一份果腹的食物,錢在他沒有用處。
午後,他反走得遠些,每每到佛寺去聽經。長安自貞觀年間玄奘取經東歸,廣建佛寺,高僧輩出,有時登壇說法,那般信心極虔的善男信女,對於大乘經義,其實並不懂得多少,倒是蜷縮在殿下牆角的乞兒,會心不遠。
但是,鄭徽卻並非大徹大悟,真的看破了大千世界。他只是通禪理於丐道,無可奈何去自求解脫而已。有時午夜夢間,彷彿聽得慈母的呼喚,聞到阿娃羅襦初解的薌澤,或者看見韋慶度爽朗的笑容,萬千恩怨,一齊兜上心來,禁不住淚下如雨,那一刻,才算是他神智湛明的時候。
但在白天,他也實在只有假作看透了生老病死,虛矯地想學菩薩捨身飼虎的作為,才能把日子挨了過去。他的杖傷一直未愈,冬天一到,住在那四面通風的破廟裡,手足更都生了凍瘡,由紅腫以至於潰爛。身上仍是那件用破布補了一塊又一塊的灰布袍,整天在打著哆嗦,只有晚上找些破板碎木頭生起一堆火,身上才有一些暖氣。而那紅腫的凍瘡,只要一感到熱,便又痛又癢,常使他整夜不能成眠。
到了雨雪載途的歲暮,日子更難過了。斜眼兒還算是有算計的,在神龕中儲藏著一些乾糧,遇到無法行乞的天氣,勉強可供一飽。但這年冬天的長安,天氣壞得很厲害,一進了臘月,幾乎沒有一天晴的日子。儲藏的乾糧很快地吃完了,積下的一些錢也漸漸用完了,大家都陷入半飢餓的狀態之中。
偏偏天又下了大雪,鵝毛似的雪片,日夜不停地飄了兩天。整個長安城變得臃腫不堪,兩縣九衢都斷了行人,好在民間富足,家家戶戶都有積聚的食糧,十天半個月足不出戶,也不要緊。
苦只苦了斜眼兒的那班弟兄。乞兒們有個抵擋飢餓的秘訣:睡著不動,保存元氣。只有鄭徽不懂這個秘訣,餓得頭昏眼花,五中如焚,自以為能了生死,忘榮辱,此時卻不敵腹中熊熊的餓火。
第三天雪停了,生來一身懶骨的乞兒們,都還不想動,要看看天氣再說。鄭徽可是等不得了,撐持著竹杖,走出土地廟,但見白茫茫一片,遙望西市,冰清鬼冷,連條狗都找不出來。
餓得頭暈的鄭徽,無法細作盤算,他只是一腳高、一腳低,踏著積雪一面往前走,一面凄苦地喊著:「求布施,求布施!」
沒有人理他。也許街道廣闊,而且家家門窗緊閉,聽不見他的聲音,也許聽見了懶得出門來看看。
那樣拉長了聲音喊,很需要用些勁,原來腹中就空空如也,一使勁更弄得虛火上升。額上冒著豆大的汗珠,雙腳發軟,一跤摔在雪地里。
一陣徹骨的奇寒,幾乎使他斷了呼吸。一種死的恐怖,擠出了他的僅剩的精力,居然很快地從雪地里爬了起來。
他的雙腳還在顫抖,但終於站住了沒有倒下去。他痛苦地發現,什麼勘破生死關頭,都是自己騙自己的大話。淪落到這樣不堪的地步,卻還留戀著毫不足戀的殘生,真是沒出息到盡頭了。
於是,他的雙眼模糊了,臉上感到發熱,也嘗到了他自己淚水的苦澀滋味。
然而他也知道,在那數尺厚的雪地里,即使想死,也不能夠,就算甘心入地獄,也還得用自己的腳走了去。
於是他提起沉重的腳步,為自己去開一條路。雪地里一個腳印接著他的另一個腳印,荒涼寂寞,就像亘古以來,便只他一個人走過這一條路。
終於,他看到了一扇開著的窗和樓窗上的一個人影。
但因相隔甚遠,而且眼力也大不如前,只能從不甚分明的彩繡衣影中,去想象她必是個麗人。然而這不是他所太注意的,只要是個人影,便能為氣衰神敝、搖搖欲倒的他,帶來稍稍振作的活力。
「求布施——」他自丹田中發聲,滿腔的希望,融入靜寂如死的雪后晴空中,卻如垂死哀鳴,令人毛骨悚然。
這一聲傳入樓頭,有人頓覺心神震蕩!那聲音彷彿極熟悉,卻想不起是誰的聲音。彷彿極遙遠——遠得像是前生隔世的聲音,但是,絕不是幻覺,她確確實實地知道,那聲音是她曾聽到過的。
「啊,像他!」一想起像「他」,她反爽然若失,只有些驚異,世上竟有這樣聲音相似的人!於是,撇開了「他」,她才想到那乞兒真可憐!
「求布施——」這凄怨的聲音後面,又長長地喊出一個字,「餓——」拖下來的尾音,已不辨是哭還是喊!
如一把刀刮著鍋底,那聲音讓她心痛牙酸,再也無法忍受,退後一步,砰的一聲把窗戶關得死死的。
然而隔絕想象,卻不如隔絕聲音那樣容易,她立刻想到那乞兒看見她的動作以後所感到的失望。他會怨恨、詛咒,而怨恨、詛咒的不僅是她一個人,包括所有不該受怨恨、詛咒而該受尊敬、禱祝的好人在內。因為他會有這樣的想法:有人見了這樣凄慘的不幸者,而竟吝予一飯的施與,足見得這世界冷酷無情到了極處。
一想到此,她頭上發熱,不安極了!唯恐乞兒遠去,給她留下一個難以補救的罪過,便來不及告訴綉春,隨手抓了件綉襦,披在身上,匆匆忙忙,下樓趕往門口。
「小娘子,這麼早,這麼大雪,到哪裡去?」一個粗手大腳、蓬頭垢面,名叫歡兒的灶下婢問她。
這遇見得正好,「歡兒!」她吩咐道,「你到廚房裡看看,有什麼剩下的飯菜,快拿來!」
「小娘子,你要這些東西幹什麼?」歡兒說,「新鮮饃,已蒸上了……」
「別啰唆!快去,多拿些來!」
說完,她掉頭就往外走。大門上了很粗的木閂,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它去掉,打開大門,一片強烈的雪光撲了進來,驟然間幾乎眼都睜不開了。
她用手遮著眉毛,半眯著眼,向東面望去,雪地里一個蹣跚的影子在移動,心便放寬了,「喂,喂,要飯的,回來!」她大聲喊。
那蹣跚的影子很快地停住,回過身來向前走,顯然的,他恨不得一步趕到,但雪又深,他的行動也是心餘力絀,所以低著頭,一步一跌地沖了過來。
等他站定,抬頭相視,她的想象突然凍結了!渾身的血,似已靜止不流,只有一顆心,咚、咚,敲得像戰鼓一樣既重且急!然後,她的兩條腿,不由自主地抖個不住!
她害怕極了!在她的感覺中,眼前就是地獄:一個丰神秀逸、意氣自喜的名士,經過十八層地獄諸般苦刑的折磨,就變成了那樣一個愁苦、衰頹、污穢,似乎已淪入畜生道的廢物。
這是不能叫人相信的!她以戰慄的聲音,試探著問說:「你,你是一郎?」
那乞兒的臉整個地扭曲了!彷彿有惡魔在暗中掐住他的脖子,痛苦地掙扎著,卻始終無法透一口氣。然後身子搖擺了兩下,悄無聲息地倒在雪地里。
這就是答覆,這就是證明!她——阿娃再無可疑了。
於是,有片刻的遲鈍,當血液解凍之時,思緒如決堤之水,平日所蓄積的相思,此時都化作無盡的哀憐,胸腹之間摧肝裂膽般疼痛,雙腳一軟,也撲倒在雪地上。
但是,阿娃並沒有像鄭徽那樣昏厥,她咬著牙,儘快地爬了起來,嘶啞著叫一聲:「一郎!」然後脫下綉襦,裹住鄭徽的身子不住地搖撼著,一面焦急地喊,「一郎,一郎……」
鄭徽沒有聲息,身後的歡兒卻驚詫得狂叫:「小娘子,你這是——」
這下提醒了阿娃,「來!你力氣大,幫我把他弄進去!」她說。
歡兒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用疑懼的眼光看著阿娃,彷彿想逃的神氣。
「別怕,歡兒!」阿娃沉著了,「你知道他是誰?是鄭一郎。」
「鄭一郎?」歡兒像被馬蜂螫了一下似的,跳了起來。
「是的。」阿娃說,「快動手!救人要緊。」
說著她自己先動手,歡兒不再遲疑,上前一把抱起鄭徽,阿娃扶著他的肩,兩人合力把他拖了進去,一直到廳上,才將他放倒在胡床上。
這一路進來,驚動了好些人,一個個都在懷疑,不知道阿娃為什麼把個死掉的乞兒弄回家?所以都趕了來,在廊下窺探著。
「綉春呢?」阿娃喘著氣問。
「在這裡。」正從樓上下來的綉春,答應著急步上前。
「快拿薑湯來!」
「這是誰?」綉春好像沒有聽見她的話,視線一直盯著胡床。
「你看看是誰?」阿娃忍著淚回答。
「是鄭一郎。」歡兒大聲宣布。
「一郎?」綉春哇一聲哭了出來,「怎麼落到這個樣子?」
一句話把阿娃的怒火點燃了!李姥、劉三姨、張二寶的影子都在她的腦中浮現——卻都是夜叉般的猙獰面目,連綉春,看上去都像個張牙舞爪的小鬼了!
「這不是哭的時候!」她冷峻地命令,「趕快拿薑湯來!」
這一句話也提醒了其他在唏噓不已的侍兒們,紛紛自告奮勇,幫著綉春去弄薑湯。留在那裡的,都以關切而好奇的眼光注視著,或者悄悄地拭著眼淚。
這對阿娃多少是種安慰,在這一座屋子中,同情鄭徽的人,畢竟比算計鄭徽的人多。她的氣稍稍平伏了下來,便又能很冷靜地來考慮一切了。
她知道,鄭徽只是飽受饑寒,驟然又遇見了意想不到的情況,愛恨交並,一時經受不住,以致昏厥。當他醒來以後,腦中還是昏瞀狂激的,唯有給他絕對的安靜,才能使他恢復清明的心智。
於是,她說:「這裡不宜於太嘈雜,你們都出去吧!別大驚小怪的,也不必去告訴姥姥!」
「已經有人告訴我了!」門外有人應聲,正是李姥。她扶著小珠的肩,走了進來,看著侍兒們,平靜地說:「小娘子的話不錯,這裡不宜於太嘈雜,都回到自己屋子裡去!順便把張二寶替我找來。」
侍兒們都憚畏李姥的嚴厲,等她話一完,鴉雀無聲地散了個乾淨。阿娃原來聽見李姥的聲音就有氣,這時看她的態度還不壞,便坐著不響。
「阿娃!」李姥一見侍兒們都走了,便低聲埋怨著說,「你好糊塗!怎麼把個又臟又臭的乞兒弄回家來!」
一句話把阿娃說得血脈僨張,怒不可遏。但仍願意極力抑制著,因為她知道她的怨恨,不能發一頓脾氣就算了事。
於是,她冷笑道:「哼,可不知道是誰害了他,弄成這個樣子。」
「有誰害了他?誰也沒有害他!」李姥很快地答說,「咱們不必算這本舊賬……」
「當然要算!」阿娃冷冷地打斷她的話。
李姥的臉色很難看了,一陣青、一陣白,好半晌說不出話。就這時,張二寶匆匆趕了進來,他昨夜喝醉了酒,剛剛起床,一時還鬧不清怎麼回事,只站住了腳,眼盯著胡床發獃。
「二寶!」李姥嚴峻地吩咐,「把這個乞兒弄出去!丟在雪地里。」
張二寶的腦子還是糊糊塗塗的,聽李姥怎麼說,他就怎麼做,剛搶上幾步,要伸手去拖鄭徽時,阿娃大喝一聲:「住手!」
張二寶住了手,李姥卻又語中帶刺地責罵道:「混賬東西,你連我的話都不聽了!白養活了你!」
一個又要動手。阿娃指著胡床,疾言厲色地叱道:「你敢!我可告訴你,他正昏了過去,生死還不知道,你動一動,你得負責!原來可以不死,讓你弄死了,你打人命官司;原來是死的,你把他挪到門外,那是移屍滅跡,你可擔當得起這個罪名?」略停一下,她又警告:「我不是嚇唬你!只要你動一動,我就到長安縣去出首。你信不信?」
張二寶把酒都嚇醒了,踉踉蹌蹌地退後兩步,搓著手看著李姥。
「反了,反了!」李姥氣急敗壞地喊著,同時皺起了眉頭,撫摩著腹部——她的胃氣疼又發作了。
阿娃一見這樣子,倒又心軟了,挽著李姥的手臂說:「姥姥,何苦呢?又氣壞了自己的身子。」
「你好!」李姥顫巍巍地說,「半生心血花在你身上,想不到你要把我氣死了才罷!」
「不氣,不氣!」阿娃故意嬉皮笑臉地,然後吩咐張二寶,「你和小珠好好攙著姥姥回去,再到我這裡來一趟。」
李姥急於回去服藥,無法再在那裡堅持下去,呻吟之中夾著恨聲,漸漸遠去。
那綉春這時已煎好了濃濃的一壺薑湯,阿娃親自動手,替鄭徽灌了一碗——於是,鄭徽悠悠地蘇醒過來了。
綉春大喜,剛要張嘴喊他,讓阿娃搖手止住,她知道他神虛氣弱,還要小心,不能讓他受驚。
果然,鄭徽還在神遊不定的狀態之中,他茫然地睜著眼,好久,才看得出他的眼珠轉動了一下。
「去看看,有什麼東西可以讓他吃的?」阿娃低聲對綉春說。
「酪?」
「他一向不愛吃酪。」阿娃搖搖頭。
「有了。」綉春說,「昨天煨了一罐雞湯,本來說等——」
「好!」阿娃趕緊把話打斷。她知道綉春要說的是,「本來說等吳九郎來喝,他沒來,雞湯還留在那裡。」她不願意綉春當著鄭徽提起吳九郎的名字,所以搶著先說,「用雞湯做一碗薄薄的糜粥來!」
綉春答應著,匆匆忙忙地去料理。廳里再沒有別人。阿娃重新去細細打量鄭徽,他的雙頰深陷,皮膚又黃又瘦;伸在外面的手,積垢未除,指甲極長,成了黑黑的爪子;腿上很大一個瘡,潰爛見肉,膿血已玷污了胡床上的錦茵;同時有一陣陣腥臭的氣味,隱隱散播。阿娃一陣噁心——而更多的是悲痛:堂堂現任刺史的公子,竟至於淪落得如此不成樣子,實在太慘了!
「一郎。」她以顫音輕輕地叫了一聲。
那一聲像針樣刺了鄭徽一下,他轉臉看著她——她含著淚為他做了一個笑容。他想起身下床,但餓得脫力了,剛一抬起頭,便又重重地倒卧下去,閉上眼,大大兩滴淚水被擠了出來。
阿娃有千言萬語堵塞在喉頭,好不容易找到句話,可是,剛一開口:「你——」,那「受苦了」三字便氣促哽咽,再也不能出聲。
忍耐了半天,一想到鄭徽本該春風得意,安享榮華,只因為迷戀著她的緣故,受盡人所難堪的閑氣,歷盡人間最殘酷的境遇,而那一份委屈卻又無處可訴,阿娃終於放聲大哭了!
這一哭再度驚動了里裡外外的侍兒們,紛紛走來解勸,只是所說的話,都搔不著癢處,還是張二寶的幾句話,把她的眼淚嚇得止住了。他說:「小娘子,你別把大家的心哭亂了!我看鄭郎怕要虛脫,得趕緊想辦法!」
「嗯,嗯,」阿娃一面拭淚,一面點頭,「我原想找你去請個大夫。」
「請大夫倒不急。我看鄭郎是餓壞了,趕快弄東西給他吃,再把他挪到舒服些的地方,讓他好好歇一歇,就不要緊了。」
於是,阿娃叫人催著綉春把糜粥做了來——餓極了的鄭徽,吃完一大碗,意猶未盡。張二寶聽父老相傳,隋末天下大亂,起事的義軍,往往占倉開放,供義民就食,久飢的人,一旦放量吃得太飽,腸胃無力消化,會脹飽而死,所以提出勸告,不主張讓鄭徽吃得太多。
「不錯,回頭再給他吃吧!」阿娃對張二寶說,「你找兩個人來,先替他洗個澡。」
侍兒們連阿娃都退了出去。廳上生起兩個熾熱的火盆,緊閉門窗,由張二寶帶著車夫在裡面替鄭徽沐浴更衣——衣服是現成的,鄭徽的行李原來就在李家,值錢的輕裘,雖已為他自己送到質肆,卻還有兩件吳棉的袍服可穿。
趁這個時候,阿娃一個人在廊下對著一庭積雪,細細盤算。鄭徽原是她不斷在盼望相見的,卻想不到是如此相見!今後怎樣安置他倒要費一番思想。
首先她想到的是,鄭徽由於她而淪落,必須仍舊從她手裡把他造就出來。
這是個鐵定不可移的宗旨,該趁早把話跟李姥說清楚,只要她肯答應這一點,怎麼樣委曲求全都可以。否則,就算是母女撕破臉,也說不得了。
「小娘子!」角門口出現了小珠,高聲叫她,「姥姥請你去!」
「我正要去。」她問,「姥姥好些了?」
「躺在床上哼著呢!」
阿娃到底跟李姥有十幾年的情分,一聽這話,心裡十分難過,匆匆忙忙,趕到李姥屋裡去探望。
「唉!」一臉愁容的阿娃,看到李姥呻吟不絕,不由得重重地嘆了口氣,「怎麼一下子犯得這樣厲害?」
「阿娃!」李姥喘著氣說,「你說,這件事總該有個了局。」
「等你老人家好了再說吧。」
「不!」李姥的語氣非常堅決,「不把這件事弄妥當,我的病好不了!」
阿娃很為難。這是場嚴重的交涉,但李姥這個樣子,便一句重話也不能說,說話不夠力量,交涉便要落下風,所以她久久無語。
「你倒是說啊,」李姥微微冷笑道,「事到如今,難道你還有什麼顧忌?」
她自然有顧忌的,顧忌不能太傷李姥的心,「我當初說過,」她用很和緩的聲音答道,「如果一郎找了來,姥姥可不能再像從前那樣子。你老人家是默許了我的。」
「好吧,算我默許過你。可是,那不是他找了來,是你自己找上了他!再說,咱們這種人家,誰來都行,就只一層,來的一定是衣食父母,要不然,一大家人喝西北風不成?」
阿娃想回答:「又何至於喝西北風呢?」她知道李姥手裡的積蓄,足以安度余年,而且就這一個多月,在延壽坊重理舊日生涯,纏頭之資怕上百貫都不止——「這難道不是錢?」她想這樣質問,卻終於忍住了,原因仍在不願說一句重話,怕刺傷了李姥的心。
「怎麼又不說話了?」李姥逼得更緊了,「你要是覺得我的話不中聽,你儘管說!」
「姥姥看,以後該怎麼辦?」阿娃試探地問。
「人是你弄回來的,該你想辦法。」
這句話把阿娃說得氣又上來了,「現在救人的性命要緊,以後該怎麼辦,我還沒有工夫去想。」她冷冷地答說。
李姥碰了個釘子,馬上又把顆白髮紛披的頭,在枕頭上轉來轉去,呻吟不絕。
阿娃真是拿這位假母沒有辦法。她也明知道她一半做作,但以上對下,用這樣的苦肉計,說來也很可憐。於是她又讓步了!
「我想這樣。」她想了一下說,「在附近找所房子,把一郎搬了去。這樣總行了吧?」
李姥已看清了形勢,要叫阿娃不顧鄭徽,給幾個錢把他遣走,那是絕不可能的事。能夠搬出去,免得在這裡礙手礙腳,讓一擲千金的豪客,不至於望而卻步,已算是很好的安排了。
她心裡滿意,表面卻不顯露出來,只問:「還有呢?」
「還有……」阿娃遲疑了,照她的意思,最好朝夕跟鄭徽廝守在一起,但這話說出來徒傷感情,是絕對不能為李姥所接受的,所以咬一咬牙,又說:「一切照常。」
得到這樣的結果,在李姥正符合她的原意。一高興之下,複發的舊疾霍然而愈,撐著手坐了起來,笑道:「也怪,不疼了!」
阿娃又好氣又好笑,「我看你老人家,本來就沒有病!」她毫無表情地說了一句。
「只要你肯聽話,我比什麼都受用!」李姥拉住她的手說,「我這樣依你,你也高興了吧!」
阿娃撇一撇嘴,用鼻子哼了一下,沒有答話。
「說真的,」李姥又說,「把鄭郎搬出去住,最好。他也是個有志氣的人,絕不願意白住在這裡——那算是什麼花樣?親戚、朋友,還是廟客?誰看了都不像樣子。再說,搬出去住,養病也好,讀書也好,都清靜自在!你說是不是呢?」
這幾句話,說得很近情理,阿娃不由得點了點頭。
「那麼你去吧!說我勸他安心養病,另外我馬上叫二寶去找房子。」
這樣安排,阿娃大致也是滿意的。但想到從前李姥跟劉三姨那樣陰謀算計鄭徽,覺得不能就這樣便宜了李姥,便故意問道:「一郎要提到平康坊的事,我該怎麼說?」
李姥臉一紅,強笑道:「不會的。」
看到李姥這樣受窘,阿娃算是出了一口氣。她心裡惦念著鄭徽,沒有工夫再跟李姥多纏,匆匆忙忙又回到自己院里。
鄭徽已由綉春做主,被移到樓上。阿娃先在房門外悄悄張望了一下,看到他沐浴更衣之後,恢復了本來面目,只是玉樹臨風、溫潤滋澤的面龐,此時清癯如五十老者;神情落寞,眼色獃滯,亦已絲毫找不出當年輕裘肥馬、顧盼自豪的英氣。一年不到的工夫,一個人發生這樣大的變化,可見折磨之深!
這該誰負責呢?她想,不必怪李姥,更不必怪劉三姨和張二寶,他們對他並沒有感情——而她,既然愛他,便應當負起一切責任。因此,她對鄭徽的心情,在這一念間有了極大的改變,她覺得從今以後,她對他的一切,應該都只為了一個目的:補過。
於是,她做出歡歡喜喜的樣子,掀簾入內。鄭徽轉臉看到她,落寞獃滯的神色,一變而為凄惶委屈,眼中閃耀著淚光,只叫得一聲「阿娃」,便緊閉雙目,張大著嘴,他強忍著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卻忍不住淚水的泛濫——那無聲的飲泣,看在阿娃眼裡,才知道李姥當初做了怎麼樣可怕的事!
她沒有用言詞勸慰他,只是俯在床前,用一塊手絹不斷替他拭淚,濕透了一塊,又換一塊。
「阿娃!你何苦又害我?」鄭徽語不成聲地說,「我本來已看破了一切,準備糊糊塗塗,了此殘生。現在,你又叫我想起了從前——你哪知道,我不能想,想起來我恨不得馬上就死!生不如死啊!」他哭著喊道:「蒼天!你捉弄我鄭徽還不夠嗎?為什麼又鬼使神差,讓我闖到這個地方來?」
這真是所惡有甚於死了!阿娃的心情沉重到了極處——她意識到她今後的補過,將是一件極其艱巨的工作。「一郎!」綉春絞了把熱手巾來替鄭徽擦臉,一面勸慰,一面替阿娃分辯:「你別傷心了!也別錯怪了小娘子,都是劉三姨出的鬼主意!我敢到廟裡當著菩薩賭咒,小娘子事先一點都不知道。當時,聽說姥姥病重,趕回來才知道受了騙。小娘子大哭大鬧——這,一郎隨便可以叫什麼人來問,不是我綉春撒謊。以後……唉,這裡面小娘子許多委屈,一時也說不盡。好在皇天保佑,總算又團圓了。一郎,否極泰來,你該高高興興地想想將來,還有一番事業要做,就不會傷心了。」
這番話,鄭徽在自我激動的心情中,一時無法聽得明白,但有一點卻是深深印入他腦中的。「阿娃!」他住了淚問,「竹林寺進香,別有陰謀,你事先不知道?」
「我怎麼知道?」
「鳴珂曲,一日之間,搬得無影無蹤,你也毫無所知?」
「那都是一回事。連我也受了騙。」
「這可真是奇怪了!」鄭徽困惑地自語。
「我不必急著分辯,日子久了,你自然知道。」阿娃停了一下又說,「當初我可曾有過一句討厭你的話,你自己心裡總該明白!」
「一郎!」綉春介面又說,「你不想想,如果小娘子當初也有騙你的意思,為什麼今天又把你請了來?」
這是個很有力的反證,推翻了他心中一向存在著的阿娃負心的成見,反而茫然不辨悲喜,「這樣說來,你真的不知情?」他怔怔地問。
阿娃還忍耐著,綉春卻不耐煩了,「一郎,你也真是!」她大聲地說,「難道真的要拿把刀來,把小娘子的心挖開來給你看。」
鄭徽扭曲了臉,用力撕開胸前的衣服,重重地嘆出一口氣:「唉!為什麼早不讓我知道你的心呢?」
主婢兩人都不知道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彼此對看了一眼,都保持著沉默。
「早知道你這樣,我何苦作踐我自己?」他捶著床沿,痛心疾首地說。
綉春還茫然不解,阿娃卻完全明白了。原來他以為竹林寺進香,設下那條調虎離山的毒計,她也是參與在內的。枕邊燈下,多少輕憐蜜愛、海誓山盟,到頭來所表現的卻是不念絲毫香火之情的猙獰面目,自然灰心絕意,無復生趣,才那樣把自己作踐得不成樣子。
阿娃心中難過極了。這等於是她無心造的孽:如果他不是那樣傾心攀愛,總有可以自譬之處,便無論如何不至於淪落如此。追根究底,她是他的禍水,他的一切不幸,都得由她負責。
「一郎!」叫了這一聲,她忽然覺得現在說什麼都是多餘的,便又黯然地低下頭去。
鄭徽還沉浸在無邊的悔恨之中。他又想起了佛法,他回憶著自己所參悟了的「境由心造」的道理,努力把自己看成一朵浮雲,一股輕煙,無聲無息,不著半點人世相,藉以自求解脫。
然而面對著萬種幽怨、一片深情的阿娃,他真的無法忘我。佛經上說「愛別離」「怨憎會」,是人生最大的苦惱,而此刻在他,所愛重逢、所會非怨憎,竟亦構成無法排遣的苦惱,然則說什麼佛法精微,圓通無礙?現實的人生,比佛法更廣大,不是佛家的經典所能完全詮釋的。
看來人生就是無窮無盡的苦難!他這樣在心裡想。
但奇怪,如此一想,他心裡反覺略略寬鬆了。於是,他又能重新去體會阿娃的愛——他想到在雪地里那刺眼的光芒中,所看到的她的一瞥之間所呈現的驚恐,任何人呈現出那樣驚恐的表情以後,一定畏縮、逃避,而她沒有!她在他窮途末路,將走到地獄盡頭時,把他拉了出來。一個齷齪不堪的乞兒,仍是她的夢中情郎!
這樣看來,蒼天叫他歷盡人世的辛酸、困厄、恥辱,只為了要用來證明她的愛!現在是讓他自己證明了!可是,這份代價是不是付得太重了些呢?
「阿娃,」他慘然地說,「一切都是天意。你不要難過!」
他自己是這樣凄凄慘慘的神情,卻反而叫人不要難過。阿娃眼眶一酸,立刻又覺得視線模糊了!
站在一邊的綉春,又另有一種複雜的心情,一方面因為鄭徽對阿娃的諒解而深感欣慰,一方面又為這對情侶的歷劫受難而惻然心傷。她自己眼眶發熱,卻又憐惜阿娃這一天哭得太多。大概這就是情痴!她彷彿有所意會,自從周佶無意中敲開她的心扉以後,她對一個「情」字,已能摸索出許多意思來了。
「噢!」鄭徽陡然想起一件要緊事,但似乎不便出口,怔怔地望著阿娃,十分為難。
綉春只當有什麼話,只能跟阿娃一個人說,嫌她在旁邊礙事,便悄悄退後兩步,準備躲開。
然而她的想法恰好相反,「綉春。」鄭徽叫住了她。
「你要什麼?」阿娃問他,「餓了?」
「有一點餓,不過不要緊。」他抱愧地說,「對不起,我要跟綉春說兩句話。」
是什麼話?不便跟她說,卻可以告訴綉春!阿娃困惑得很,卻沒有問出口來,並且特意避到樓下,好讓他無所顧忌地跟綉春去談。
「綉春!」鄭徽微紅著臉說,「西市土地廟,有些人跟我共過患難的,慘得很,都餓了兩三天了!」
共過患難的?綉春想了一下才明白,必是一班乞兒。「一郎,你的意思是要——」她說,「送些東西給他們吃?」
「就是這個意思。」鄭徽躊躇著說,「雪這麼深,只怕沒有辦法去。」
「不要緊,」綉春毫不遲疑地擔當下來,「我來想辦法。」
「謝謝你,謝謝你,」鄭徽非常欣慰,但又叮囑,「別告訴小娘子!」
這句話,她卻沒有依他,一下樓便告訴了阿娃。事實上她也不得不如此,因為她一個人辦不了那件事。
「這——」阿娃覺得事情雖小,卻不好辦。
「一郎的心真好!」綉春趕緊慫恿著說,「無論如何要依他。」
「叫誰去呢?」
「當然是張二寶。」
「不!一郎要脫胎換骨,重新做人。過去的一切,不但要從此丟開,最好也不要叫人知道,免得留下一個話柄。算了!」阿娃很果斷地說,「不理他!要問起來,你就說送去了。」
「這不大妥當吧!」綉春覺得受人之託,空言欺騙,於心不安,同時她也發了惻隱之心,「只怕那班人要餓死了,可是造孽!」
阿娃讓她這一句話,說動了心。由鄭徽的情形聯想到那班乞兒,她不能不做一番雪中送炭的舉動。
「好吧!」她無可奈何地說,「就咱們兩個人去。」
「這又不大妥當了。第一,這麼大雪,路不好走;第二,姥姥會疑心……」
「姥姥那裡,只說去找房子,她不會知道咱們在外面幹了什麼。路上不好走,那就說不得了,不好走,也得走。總而言之,這件事絕不能交給別人去辦!」
「那麼,小娘子,你去告訴姥姥,我到廚房裡去取饃——恐怕得找個乾糧袋來裝……」
「不必。給他們些錢好了。」阿娃想了一下,又說,「咱們不能馬上就走。等一郎睡著了,悄悄去溜一趟。」
於是,她們重新回到樓上。鄭徽的神情顯得安適得多了。時已近午,侍兒們擺上食案,阿娃顧不得自己吃飯,先忙著照料鄭徽,跟綉春兩人把他扶了起來,揀那軟爛易消化的菜,都放在他面前,然後把一雙沉甸甸的銀箸送到他手裡。
從竹林寺進香以來,鄭徽是第一次這樣很像個樣子地吃飯,捧碗在手,一陣心酸——但此刻他已比較能控制自己的情緒了,極力維持著正常的神態,從容進食。只是銀箸嫌重,盛著棗子粟米粥的細瓷飯碗卻又嫌輕,左右都不順手,所以食慾雖很旺盛,仍不得不慢條斯理地進食。
吃到一半,樓梯上出現了腳步聲,隨即聽得張二寶在房門外面喊:「小娘子!」
「什麼事?進來說!」
「看了一處房子,」張二寶進門回話,「在延壽坊南大街,大小一共四間。看合適不合適?不合適再找。」
他的話沒有完,鄭徽手裡的一雙銀箸,一時把握不住,跌落在桌上。他已是驚弓之鳥,一聽又要找房子,不知是什麼花樣,不由得又擔心了!
阿娃完全了解他的心情,機變也很快,立刻答說:「反正只我跟一郎兩個人住,大小四間也夠用了。」
這是對鄭徽的暗示,她決不會離開他。他聽出其中的意思,放了一半的心。
「小娘子總得去看一看,才好定局。街上的雪都掃開了,路不難走。」
這是個到土地廟去的好機會,阿娃很高興地答說:「吃了飯,我馬上就去。」等張二寶一走,她開始向鄭徽解釋找房子的事,「一郎!」她決定說老實話,來爭取他的信任,「這裡不是你休養的地方。人多嘈雜,連我都煩,我想弄一處房子,把你搬了去。午後,我到這裡來看看,晚上仍舊回家住。你看行不行?」
鄭徽抬頭看著檐前的紗燈,約略可以猜想出阿娃的境況。事已如此,他還有什麼提出主張的資格?只好從阿娃的一片真心中去求得安慰,便點點頭說:「我聽你的安排。」
「那麼我去看看房子。你在家好好睡一覺!」
匆匆結束了午飯,阿娃帶著綉春,由張二寶領路,去看了房子,不盡滿意。但需要迫切,只好先賃了下來。同時她囑咐張二寶儘快找人來收拾。又說,要到西市去買些應用的東西,也不坐車,便帶著綉春走了。
找到西市那座荒涼破敗的土地廟,阿娃不敢進去,拿五百錢抽開了串繩,跟綉春倆儘力往裡一拋,在鏘啷啷一片亂響聲中,轉身就走。
當天下午,她就把鄭徽搬了去,親自指揮著僕役,把他原先留在那裡的行李書籍,都移入新居。
「這是你的家!」她對他說。
「我的家?」鄭徽苦笑了,「我的家在常州,只是有家回不得而已!」
「慢慢來。」阿娃趕緊安慰他,「先把這裡安頓好,到來年春暖花開,我送你回去。」
鄭徽凄然無語,不住地搖頭,表示那是不可能的事。
這使得阿娃又想到了那個自重逢時起,就一直存在心裡的疑問:他為什麼不回常州?是缺少盤纏,還是不幸下第,自覺無顏面對江東父老?或者因為冒用賈興的名義,虛言中途遇盜,說僵了話,不好意思回去?
這些疑問要提出來,將會使他很難回答;不提呢,讓他一個人悶在心裡,似乎更不妙。想了好一會兒,她決定還是要弄個明白,便把她所想到的,都說了出來。
「都不是。」鄭徽低著頭,輕輕說了句,「我們父子之情已絕。」
「什麼?」她沒有聽清楚,追問著,「你們父子怎麼樣?」
「說來話長。」鄭徽搖搖頭,「我不想告訴你。提起那種慘痛,你夜裡會做噩夢。」
他越是這樣說,她越覺得有了解的必要——如果不了解,她無法消除他心裡的病根,他就永遠不會快樂。
「告訴我,一郎!」她用很沉重的聲音說,「我不怕!什麼我都經受得住。」
於是,鄭徽用一種乾澀低啞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從當時自劉三姨家趕回鳴珂曲,發覺人去樓空說起,到投水遇救,憂憤成疾,被送入凶肆待死,卻又逐漸病癒;以及由比賽輓歌,導致父子重逢而演成人倫劇變;土地廟第三次起死回生,萬念俱灰,自甘沉淪——幾乎每一個細節,他都說到了。
阿娃從未聽過如此驚心動魄的故事,正像鄭徽一樣,想象到鄭公延在杏園的絕情毒手,她也一陣陣地心悸!然而她對鄭公延只有怨,沒有恨。同時,她也不以為鄭徽就應該從此自絕於父母,只是在目前及以後一個相當長的時期,她還看不出鄭徽有什麼天倫重聚的好時機。
「一郎!」她雖然心跳氣喘,但神情卻是不畏縮的,「我希望你把這過去的一切,都看作一個夢,現在夢醒了,咱們還好好地在一起,咱們要好好地從頭干起。千言萬語一句話: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不管你傷心也好,委屈也好,只請你時時刻刻記住,身體最要緊!別的話我現在也不必多說了。」
鄭徽把她的話,一字不遺地記在心裡。午夜醒來,擁被而坐,對著一盞孤燈,回想這一天的經歷,卻是越想越不能相信有其事。
「到底是夢不是?」他自語著,把眼睛緊閉上,重又睜開,一切景象依舊。然後他又咬自己的嘴唇,咬得越重,疼得越厲害,這是真真實實的體驗,使他確定了自己不是在做夢。
「現在夢醒了!」他記起阿娃所說的話,也記起了她一再叮囑的:「身體最要緊!」但是,養好了身體又怎麼樣呢?
以後幾天,他只是這樣自問,卻無從對自己答覆。頹喪的心志,無法很快地振作;衰憊的身體,也不容許他去深思熟慮——想得稍微多些,他就會頭痛、失眠,第二天煩躁得整天不安。
因此,他索性不去多想,又恢復了「隨緣度日」的那種心情。一早醒來,開始享受阿娃的細心照料和溫柔的撫慰;午睡醒來,阿娃已到李姥那面去了,但有綉春陪伴,他教她識字讀書,時間很容易消磨;黃昏時分,比較難捱,但也不過片刻;一等到擺上食案,獨酌數杯,趁三分酒意,早早尋夢,便什麼煩憂都消除了。
阿娃總在起更時分回來。她緊守著自己對鄭徽默許的心愿,決不在「老屋」度夜。因此,原來那些豪客,花錢就不怎樣痛快了。
這叫李姥又上了心事。她已領教過幾次,對阿娃「服軟不服硬」的脾氣,摸得清清楚楚,所以表面上絕不露一點責備的神情,只找個閑話家常的時候,憂形於色地說:「阿娃,我絕不是埋怨你什麼,可是我得告訴你,這一陣子,負擔可是重了不少。撐持兩個門戶,真不容易。轉眼過年,又是一大筆開銷。想想,晚上連覺都睡不著!」
阿娃默然。李姥所說的是事實。兩個門戶要開銷,收入卻減少了,她覺得自己應該負責。
「一郎這幾天怎麼樣了?」李姥又問。
「身體慢慢好了。」
「問起我沒有?」
「從沒有問過。」
「大概他還記著我的恨。」李姥泰然地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他是讀書讀通了的,應該替咱們娘兒倆設身處地想一想。」
李姥的話說得很含蓄,阿娃卻已充分體會。她不願替鄭徽算舊賬,以至於跟李姥發生無謂的爭執。躊躇了一會兒,忽然想到,不妨拿鄭徽作題目,先使一條緩兵之計。
於是,她故意問說:「姥姥,你說一郎該怎麼替咱們著想呢?」
「他不該記著我的恨,該想到咱們這種人家,不算士農工商的『良人』,拋頭露面為的是什麼?還不是為了錢!」
「我也知道,不外乎一個錢字。」阿娃點點頭說,「一郎早替咱們想過了。他不會白受咱們家的好處。」
「怎麼?」李姥睜大了眼問。
阿娃故意做了個詭秘的微笑,只說:「姥姥,你明天也該去看看他。」
這裡面大有文章!李姥沉吟著無法作答。
「遲早總要見面的,你老人家就去一趟吧。」阿娃再一次勸說。
「只怕他不肯見我。」
這顧慮是該有的,阿娃想了下,又說:「姥姥看我面子,就算受些委屈吧!」
「好吧!」李姥終於無可奈何地答應了。
第二天一早,阿娃問鄭徽,說李姥要來看他,問他願意不願意見面?她已算計好,若是他願見李姥,就好說話了,她有一套說辭給他,否則,便叫他故意避開她。
鄭徽不答,一眼看到阿娃手裡拿著個玉雕的雙鯉,卻先問道:「新買的?」
「不!」阿娃答道,「別人送的——這個人認識你。今天開箱子看到了,拿出來讓你看看……」
「小娘子!」綉春匆匆地趕來,打斷了她的話,「姥姥來了!」
「看我的面子上!」阿娃只急急地說了這一句,便忙著迎了出去。
鄭徽積恨未消,但總算符合了阿娃的願望——裝睡不見。於是,阿娃替他想好的一番假話,只得由她自己來「轉述」了。
「姥姥!」阿娃把李姥延入她的卧室,並坐在床上說道,「一郎跟我說了真話,他為了兩個原因,暫時不能回家——第一,榜上無名,自己覺得沒有臉見人;第二,他父親給了他兩年的費用,結果一年不到,揮霍一空,回家不好交賬。好歹混過兩年,他家萬貫家財,弟兄兩個,他又居長,送個幾百貫給你老人家養老,算不了一回事!」
「哼!」李姥冷笑道,「你聽他瞎吹!他這麼不成器,他父親還會要他?」
「怎麼不要?」阿娃立即提出反駁,「秋天他父親『入計』,還特地來找過他。」
「你怎麼知道?」
「那周郎——周佶告訴我的。」
李姥有些信了,因為她也聽說過有「入計」這回事,可是,「既然他父親在找他,你不會把這消息告訴他,叫他回去?」
「我自然跟他說了。他說他要回去,早就回去了,弄成這樣狼狽不堪,死也不願回常州。」阿娃停了一下,放低聲音又說,「姥姥,你得平心靜氣想一想,他弄成這副樣子回去,他父母不心疼?一問清楚了,說起來是你老把他攆了出去,以至於流落為丐,做官的人家不講理,遷怒到你老身上,咱們可鬥不過做官的!」
李姥悚然心驚!懊悔自己當初不該聽劉三姨的話,是做得太絕了些。
阿娃看她被唬住了,心裡得意,把握機會又勸慰道:「不過一郎是厚道的,只要咱們待他過得去,他也不會借仗他父親的勢力來報復。咱們體諒他的苦衷,下些本錢,供養他一年,只要下科一中進士,風風光光回到常州,不用說一郎感你老的恩,他家父母自然也要重禮酬謝。姥姥,你想是不是呢?」
威脅利誘,雙管齊下,李姥自不能不動心。細細想了一會兒,問道:「他要中了進士,你怎麼個打算?跟了他去?」
這一問卻不在阿娃意料之中,「現在哪裡談得到?」她說,「不管怎麼樣,總得先告訴你老。」
「光是告訴我呢?還是聽我的話?」
阿娃深切地考慮一會兒,為了鄭徽,她願意以此作為交換條件,便毅然決然地答道:「聽你老的話。」
「好!」李姥介面便說,「你罰個咒我聽!」
阿娃有些遲疑。這不是她沒有誠意,而是不知道怎樣去表現誠意。想了一下,她走到窗前,直挺挺地跪下,回頭問說:「怎麼罰?」
「是你罰咒,又不是我!我哪知道你罰個什麼咒?」
這話說得不錯,她細想一想,用很嚴肅的聲音,朗朗宣示:「我,李娃。受姥姥養育之恩,永不背棄。將來婚嫁行止,聽憑姥姥做主。若是心不應口,違逆姥姥的意思,神鬼不容,必遭天譴!至誠上告,諸神共鑒!」
「好阿娃!」李姥難得動了真感情,又想笑又想哭地一把將阿娃摟在懷裡,喃喃地說,「好,這下我可放心了。真的放心了!」
阿娃卻是深深警惕,她把她的誓言,重新在心裡默念了一遍,告訴自己:在姥姥有生之年,都受這番誓言的約束。
「去看看一郎,看他醒了沒有?」李姥怡悅地說。
阿娃生怕鄭徽會說出令李姥很難堪的話來,拆穿了她的謊言,所以先作個伏筆,「姥姥!」她說,「一郎性子很傲,你知道的,這半年又受了許多委屈,所以心裡雖已有了打算,表面上怕不免要發發牢騷。你老可不能當真!」
「我知道。」李姥說,「一郎是嘴硬心軟的性子。再說,我什麼氣都受過,何在乎他幾句牢騷的話!」
這一說,阿娃放心了,欣然帶著她來看鄭徽。她先搶前幾步,看見他仍舊面朝里卧,便上前搖搖他的肩,叫道:「一郎,一郎!」
鄭徽原來已坐起來了,聽見窗外李姥的聲音,重又裝睡,這時聽見阿娃叫他,不能不理,便轉過身來,揉著眼做個剛醒的樣子,卻寒著臉,準備向李姥發作。
阿娃趕緊向他使了個眼色,但來不及用任何語言暗示,李姥已搶先開了口。
「一郎!」李姥又親熱又高興地說,「你可大好了!謝天謝地,總算沒有叫我們娘兒倆,做出太對不起人的事來。一郎,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經一番磨鍊,長一番見識,你總要往寬處去想。從今以後,你儘管安心靜養,要想什麼吃的用的,儘管告訴我。」說到這裡,又回頭叮囑綉春,「你可要好好侍候一郎。小娘子不在家的時候,更要細心,別惹一郎生氣。聽仔細了沒有?」
綉春不知道李姥何以忽然有這副神情,但她知道,李姥前倨後恭,必有作用,便順口湊趣:「你老人家放心,一郎每天下午教我識字念詩,玩得很好,絕不會惹一郎生氣。」
「噢,一郎還教你識字念詩?這,一郎可倒了霉,收你這樣笨的一個學生!」說著,李姥自己先笑了。
那姿態像優伶的插科打諢,阿娃和綉春都忍俊不禁。鄭徽仍舊板著臉,只是脾氣卻怎樣也發不出來了。
李姥的功夫卻真的到了家,不住東拉西扯,噓寒問暖,一個人說得好熱鬧,始終不讓局面僵冷下來。
「好了!」阿娃倒於心不忍了,「你老請回去吧!」
「你們討厭我,我走!」李姥彷彿生氣了,卻又接了下來說,「後天我生日,一郎來吃餅。」
阿娃看見鄭徽毫無表示,生怕又弄得彼此尷尬,趕緊挽著李姥的臂說:「明天再說吧!怕是一郎還要避風,不便走動。」
「那麼,我送煎餅來。」她回頭又對綉春囑咐,「可記住了,後天晌午,一郎吃我的生日煎餅。」
等李姥一走,鄭徽心裡說不出的一股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勁兒。本可以痛痛快快出口惡氣的機會是過去了,那就像早準備了柴燎火種,未等點燃,就被澆了冷水,想想真是於心不甘,卻又無可奈何,而且還是有苦說不出。
因此,鄭徽故意尋事生非,一會兒挑剔茶湯不熱,一會兒又罵綉春走路腳步太重,吵得他頭疼,像孩子鬧脾氣似的,叫人好笑。
阿娃和綉春自然都懂得如何應付,他摔掉的東西,替他撿起來;他嫌屋子裡冷,立刻又多生一個炭盆。凡事依著他,就是不跟他去啰唆。
鬧了半天,鄭徽自己都覺得沒意思了,也有些倦了,吃完飯,照例午睡,睡得很熟。
一覺醒來,他忽然覺得心境十分舒暢,想找點什麼有趣的事來做。這是半年以來,從未有過的感覺,他很奇怪,但隨即很豁達地丟開了!
「綉春,綉春!」他高聲叫著。
他的這樣有勁的聲音,在綉春已很陌生,怕是出了什麼事,趕緊跑了進來,只看到他眉目舒展地垂著腳坐在床上。
「嚇我一大跳!」綉春拍著胸,白了他一眼。
鄭徽綻開了嘴,傻兮兮地笑著,卻不說話。
綉春又驚又喜,長長舒了口氣,說道:「好了,盼望了多少天,可看見你有高興的時候了!」
「也沒有什麼高興。只好像——」
「好像什麼?」
「好像——」他無法形容他心裡的感覺,搖搖頭說,「不管它了。咱們出去逛逛好不好?」
「好啊!」綉春欣然同意,又想了一下說,「你腿上怕還沒有勁,不能騎馬,走路去,又太累了……」
「去找輛車來!」
「對。坐車最好!」
於是一車共載,他握著綉春的手,去大街小巷閑逛。風物依稀,在鄭徽卻另有一種親切之感——
以前,好像這世界中的一切都跟他無關,而此刻不同了。
「綉春!」他叫了一聲,側著臉看著她。
這一喊是沒有道理的,只表示他心潮的波動,而綉春卻陡然臉上發熱,自己覺得心跳得快了。她看到的是周佶的臉,那一雙眼中欲訴還休的神情,更是一模一樣。「怪不得小娘子把周佶當作一郎!」她在想。
「綉春!」這一喊卻是有話要說,「你想到了什麼?笑得很稱心滿意似的。」
「我?」綉春的臉更熱了,定一定神問道,「一郎,你在常州可有位姓周的朋友?」
「周是常州的大姓,姓周的朋友不止一位,你問的是誰?」
「周佶。」
「周佶?」鄭徽想起來了,有這麼一位落拓不羈、外圓內方的朋友,「噢,你是說周吉人。怎麼樣?」
「他還留著幾首詩,小娘子沒有拿給你看?」
「沒有!」鄭徽又說,「只今天上午拿了個佩件——和田玉雕的雙鯉……」
「那是一回事。」
「說來聽聽!」
綉春忽然警覺,答道:「等小娘子自己告訴你好了!」
鄭徽一半疑惑一半好奇,急於先聞為快,便用乞求的聲音說道:「好綉春,你告訴我吧!」
細想一想,綉春覺得也沒有什麼不能說的,反而此時不肯透露,倒會讓他疑心有什麼花樣在內。因此,她把吳九郎帶周佶來玩,阿娃聽說周佶來自常州,如何注意,以及留客夜飲,喝醉了酒,盡吐相思之意。到後來周佶以飲酒作詩消磨長夜,到第二天早晨,贈佩留詩的經過,都說了給鄭徽聽。對於這一段事實,她比阿娃還清楚,因為阿娃當時大醉,說了些什麼話,她自己不知道,綉春卻是旁觀者清。但綉春也有沒講出來的,那就是她自己的那部分——周佶對她的愛慕和怎樣「撿了她的便宜」。
而鄭徽卻已聽得如醉如痴,他的僵凍的情感,整個兒復甦了!天地間無處不是至情,卻往往迷離惝恍,不可究詰,只是綢繆宛轉,越咀嚼,越有味。然則「太上忘情」,也實在沒有什麼意思!
這樣想著,鄭徽心中陡生一股鬱勃之氣,恨不得在那山盡雲起之處,盡情長嘯一番,才覺得痛快。可是眼前卻是巍峨的宮城。他叫停了車,「你別下來!」他囑咐綉春,「我只走一走,看一看就回來。」
「可別走遠了!」綉春有些擔心,不知道他要幹什麼。
他沒有走遠,眺望著隱隱約約的禁城宮闕,不勝感慨,也不勝嚮往。他想到父母和阿娃的期望,正在這個地方,期望他有這麼一天,入宮居省,裁決軍國大事。
有這麼一天沒有?他這樣自問著,隨即覺得他自己的想法是可笑的。剛免於凍餒的災厄,寄跡娼家,卻在思量「中書」「門下」的權威,未免太想入非非了!
於是,鄭徽把富貴榮華的念頭,一起拋卻,只想些有趣的事,特別是周佶的那幾首詩,更是念念不忘。
因此,這天晚上,他一反未到起更便即上床的習慣,在燈下跟綉春聊著閑天,等候阿娃回來。
二更將到,張二寶才把阿娃送到家。他站起來迎了出去,她奇怪地問道:「今天怎麼了?還不睡!」
「我在等你。」
阿娃細看了他的臉,神情怡然,愈覺得詫異——但更多的是欣慰,摸著他的臉,微笑不語。
這輪到鄭徽感覺奇怪了。他捉住她的手,一起走到她的卧室里,取下銅鏡上的綉袱,顧影相問:「我的臉上怎麼了?沒有什麼不對啊!」
「只是有些不同。」阿娃問道,「今天有什麼高興的事?」
「噢!」鄭徽答說,「帶著綉春到街上去逛了一趟。在車上,她跟我談到周吉人,有趣得很。」
阿娃有些忸怩不安,「綉春嚼了些什麼舌頭?」她問。
「說你醉眼迷離,認錯了人,」鄭徽此刻回想到綉春所說的故事,還深深感動,「阿娃!」他用悲喜夾雜的聲音說道,「我現在才真正明白,你在心裡把我看得多麼重!」
「看重你的,不止我一個,周吉人不也是?」
「說他有幾首詩,留給我看?」
「是我跟他要來的,留著作個見證,讓你知道那天晚上我跟他是怎麼回事。」
原來阿娃別有深意,要借周佶的詩句來明她自己的心跡,「這一說,我不必看了。你的心跡我完全明白,無須有別的什麼證明!」他說。
「我也是順口說說的。」她笑道,「看看何妨。詩里好像提到綉春,我可看不大懂了!」
阿娃把十襲珍藏著的周佶的詩卷取了出來,鄭徽一看《有遇》這個題目,先贊了聲:「好!」讀完那四首七律,點點頭說,「周佶也很了解你。」又說,「你的話不錯,怪不得——」
「怎麼?」
「今天在車上,綉春提起周吉人的時候,那副神氣,難以形容。」鄭徽笑道,「看起來,不但周吉人情有所鍾,綉春對他也很有意思呢!」
「噢——」阿娃彷彿深感興趣似的,眨著眼在細想。
「周吉人不知道住在哪裡?我倒很想跟他見一面。」
「不!」阿娃忽然換了副很認真的神氣,「現在,我什麼人都不願你見。」
「我也不想見人,只周吉人是個例外。」
「絕無例外。」阿娃仍舊是很硬的語氣,「在你沒有應試及第以前,我不願意你跟任何人見面。」
鄭徽苦笑了一下:「說什麼應試及第,我早冷了這條心了!」
「這是你的真話?」
「我幾時騙過你?」
「那麼,」她的神色反變得和緩了,以一種十分可信賴的慷慨負責的聲音說,「我供養你一生。」
而在鄭徽,卻如當頭挨了一悶棍,先有打擊之痛,然後細想一想,才知道痛楚的由來。
「我不是用激將法。」阿娃又非常認真地解釋,「更不是故意諷刺你。那是我心裡的話——你的一切,我不能不管,如果你真的萬念俱灰了,我自然供養你一生。不然,難道又讓你流落受苦?你想是不是呢?」
她自己雖無激勵他的意思,他卻覺得她的話提醒了他,難道真的讓阿娃來養他終生?自然沒有這個道理。這樣想著,他毫不考慮地答道:「我好歹弄個出身就是了。」大唐考試的科目極多,通一藝即不難入仕,所以他這樣回答。
阿娃大不以為然,「你的話,倒好像為了敷衍我似的。」她說,「我替你設想,除非不赴試,要想憑真才實學求個出身,除了進士,別的都不稀罕!」
鄭徽想起綉春告訴他過,阿娃喝醉了酒,曾嘲笑周吉人:「明經是什麼玩意兒?送給鄭徽,他都不要。」她是如此期許,他卻說出那樣沒出息的話來,豈不慚愧?
於是他說:「你的話對。我聽你的就是了。」
「左也『就是了』,右也『就是了』,都是無可奈何的話,我不愛聽。」阿娃正一正臉色,又說,「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去琢磨,沒有人逼著你,你只管慢慢去想。」
從此,阿娃再也不提他的將來。鄭徽左思右想,下不了決心,姑且先把書拿出來看看再說,卻是讀不了幾行,便覺煩悶不堪,重又丟在一邊。
轉眼到了春暖花開的天氣,鄭徽自覺身體已完全養好了,有天找了本陶詩來念,從一早開始,到午飯時分還捨不得放下。
「一郎,你今天怎麼了?」綉春笑道,「前些日子,一拿起書就喊頭疼,今天卻整整用了一上午的功,頭不疼嗎?」
鄭徽自己也覺奇怪,飯後試著翻開他最不感興趣的《尚書》,居然也能讀得下去。這使他的信心大增,興沖沖地對阿娃去說:「以後我得好好用功了!」
「別說得那樣容易,讀書是件極苦的事。」
「這你又不知道了,書中自有樂趣。」
「是的,我不知道。」阿娃平靜地說,「我只不過看你總是半途而廢,才猜想著必是極苦的事。」
「你看看,這一次絕不會半途而廢。」
「真的不會?」
「絕對是真的!」
「好吧,你先試試看。不要勉強。」
鄭徽有些失望,他原以為會得到阿娃的讚許和鼓勵,卻想不到她這樣冷淡。話說得這樣斬釘截鐵,她還大有不信任之意,倒叫人不服氣!
這要爭口氣的決心,激發了他的目不窺園的傻勁。但阿娃卻渾如未見,從不說一聲慰勉激勵的話。這使得鄭徽感到冤屈,越發要賭一口氣,甚至把書拿到飯桌上去看,心裡想:這你該看見我在用功了吧?
看是看到了,她只說:「用功也不忙在一時,這樣子沒有用的!就像千里長行,要不慌不忙,慢慢兒走;心浮氣躁,恨不得一下子跑到,結果還是半途而廢!」
這幾句話,說得鄭徽真的服了她,頓時平矜去躁,心地清涼。自己訂了一張課表,照古人剛日讀經、柔日讀史的辦法,調劑讀書的趣味。一個月下來,恬然自適,偶爾自己擬題目,做篇策論,文思不求自來,他才知道自己確是大有進境了。
於是,阿娃開了口:「現在,你可以開始用功了!」
「怎麼?」鄭徽問道,「今天以前,不算用功?」
「不算。早得很呢!」
鄭徽有片刻的懊喪,隨即泰然:「不錯,學無止境,確是早得很。」
「一郎!」阿娃站起來說,「去換件衣服,咱們到西市去。」
西市的中心是旗亭,酒家書肆,都集中在那裡,是文士流連之處。阿娃在旗亭的南偏門下車,進入一家最大的書肆,鄭徽才明白她此行的目的。
「你挑吧!」她回頭向他說,「該買什麼書,就買什麼書,別怕花錢!」
鄭徽就像老饕獨享盛宴,歡喜得發愁了——愁的是怕自己肚子里裝不了那麼多。費了兩個時辰,挑選了幾十部書,大部分是當時極珍貴的印本,花了阿娃上百兩的銀子。
在西市雇了部犢車,把書裝回家,阿娃、綉春一齊動手幫忙,分門別類,在書架上理得整整齊齊。阿娃端詳了一會兒,滿意地點點頭,「這才像是讀書的樣子!」她說。
鄭徽不響,在心裡盤算著,得要多少時間,才能把這些書都讀完?
他估計需要半年,實際花了八個月,直到這年年底才讀完。在這八個月中,除了讀書,自然還有窗課,十天一篇策論,三天一首詩,至於帖試要用的那三部「大經」——《禮記》《左傳》《論語》,正文連註疏背得滾瓜爛熟,自更不用說了。
「策論我不懂,詩里的意思,我也不完全明白,但音韻我是懂的,聽你念詩的聲調,我就可以知道好壞。」
那是阿娃常常跟他說的話,所以鄭徽的詩和賦,音節特別響亮,自覺有過人之處,策論原是他最擅長的,這樣,帖試、雜文、策問的三場進士試,在他都很有把握了。
「還不行!」阿娃卻總是搖頭,「而且,試期也還早,你別忙。」
到第二年的秋天,阿娃終於說了句:「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