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5 酥
LaPie最初的菜單上有一道點心,是專門為老人和小孩準備的。從外形上看很像一棵棵迷你版的胡蘿蔔,其實是用胡蘿蔔榨汁和面做成了酥皮,再往裡面填滿馬蘇里拉乳酪、烤培根和洋蔥碎混合而成的餡料。發明這道菜的師傅以前是做粵菜出身,所以烤出來的點心有那麼點中西合璧的味道。胡蘿蔔酥一度很受歡迎,成為餐廳里的熱銷菜,直到那位師傅終於被某大酒店的后廚挖走,這道菜也隨著他的離去銷聲匿跡了。
他走後就再沒人能烤制出完美的胡蘿蔔酥,餡料倒不是問題,只是那蠢萌蠢萌的小胡蘿蔔造型,無論如何也無法複製出來。無奈之下,新印製的餐單同一個名牌——「酥」,下方的配圖由原來的胡蘿蔔酥換成了經典的拿破崙酥,雖說新面點師調製的吉士醬口味香醇到無可挑剔,但笙的心底總有一種遺憾,覺得這道菜失去了之前的趣意。
果不其然,這天店裡來了一位女子,帶著一個約莫五、六歲大的小女孩,指名要吃消失了一陣子的小胡蘿蔔酥。清秀少年暗自嘆了口氣,面對小女孩水汪汪的大眼睛,實在不忍心掃她的興緻。
「女士,是這樣的。我們店之前的面點師離職了,如今沒人能做胡蘿蔔酥。您看看我們新餐單里的拿破崙酥,是面點師的拿手點心,甜而不膩,您女兒一定會喜歡的。」
「…………」女子臉上微有慍色,壓低嗓子嘟囔道:「她可不是我女兒。」
「啊!實在不好意思……真是抱歉!」清秀少年此刻很想咬掉自己的舌頭,老闆再三強調不要隨便臆測客人之間的關係,自己這腦子永遠管不住那無處安放的滿腔熱情。
「阿姨,我還想吃上次那個酥。」小女孩為記憶中的美味做出努力。
「人家不是說沒有了嗎?酥都是一個意思,你這次試試甜口兒的,不見得比上回差。」女子看上去想儘快結束這個話題:「就要這個拿破崙酥吧,再來兩杯熱拿鐵,給她一杯溫牛奶。」
「好的,女士。您點的是一客拿破崙酥、一杯溫牛奶,還有兩杯熱拿鐵……」清秀少年照例重複了女子的點單:「請問是還有一位客人嗎?我是否給您再加一套餐具?」
「不用了,就她一個人吃東西。我和我朋友陪她,只喝咖啡。」
「好的,您稍等。」
她靠向沙發旁的飄窗,意興闌珊地望著一層水池裡扎堆兒覓食的魚。再美的東西,到了飢不擇食的時候都毫無美感可言。食慾,讓它們一掃往日悠然自得的愜意模樣,顧不上夢幻飄渺如拖地晚禮的神仙尾巴,只知道擠破頭去爭搶那點口糧。她臉上的笑容掛著幾分傷感,自顧自地說:「吃相可真是難看啊。」
「阿姨,安叔叔怎麼還沒來?」
「應該快了吧。」她抬頭看到服務生把一盤精緻的拿破崙酥擺到小女孩面前:「你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等叔叔來了,我們問他要不要在這家吃晚飯。」
「就在這裡,就在這裡吃!這裡有魚,吃完飯我想下樓去看魚!」小女孩手舞足蹈地表達著自己的意見,抓起餐叉伸向眼前的甜品。「喀嚓」——拿破崙外層酥皮的破碎聲,成功吸引了女子的眼神。
「看起來還真是酥脆呢,怎麼樣,好吃不?」
小女孩生澀地用叉子挑起一塊沾滿吉士醬的酥皮塞進嘴裡:「唔……好吃,甜甜的,可香啦!阿姨,你要不要嘗嘗?」
女子看她嘴角沾的點心渣,伸手過去幫她擦拭:「阿姨不吃,你喝口牛奶吧,別噎著了。阿姨問你啊,是這個好吃,還是小胡蘿蔔酥好吃?」
女孩眉毛一揚,誇張地瞪大眼睛:「當然是這個好吃!我最喜歡吃甜的啦。但是安叔叔說,他和我都不愛吃胡蘿蔔,可胡蘿蔔里有很多營養,我倆要試著從小胡蘿蔔酥開始,努力愛上胡蘿蔔!」
「是嗎,我怎麼沒聽他提到過。」女子別開了目光,注意力回到樓下的池子,那群美麗的身影,此刻已恢復到悠然的日常,抹乾凈嘴后,優雅——是可以迅速歸位的包裝。她的他,是不是也像它們一樣,從不顧及吃相,只因為有把握在吃完之後迅速地粉飾太平?
她第一次見到對面這個孩子,是在京郊的一所度假村,那天他把她領到她的面前,說是他同事的女兒,他們還有會議要開,只好煩請她幫忙照顧一下孩子。他說他特別喜歡這小女孩,因為和他小時候長得有點像,臉頰都是肉嘟嘟的,還有對不太明顯的酒窩兒。她看著他寵溺地掐著小女孩的臉蛋兒,有那麼一刻,她想為他生個屬於他們的孩子。
她無意間問起女孩的媽媽,他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厭煩:「她好像周末也要加班,一會過來給孩子送幾身換洗衣服就走。我先去會場了,你自己能應付吧?」
「沒有問題,我帶孩子去看魚,花園裡有一池的錦鯉,很漂亮。」這麼想來,她第一次陪這孩子玩就是一起看魚,陌生的兩個人,大手牽著小手,目睹一群美麗生物的狼狽吃相。孩子歡喜得不得了,甚至她媽媽過來送衣服也顧不上打招呼,只專心地盯著池塘里那幾身名貴的花衣裳。
她禮貌地和這位辛苦的母親寒暄幾句,孩子長得和她一點也不像,媽媽的容貌相對普通了些。不過十分鐘的會面,她覺得人家只是嘴上表示感謝和歉意罷了,她隱約從她離開時的回眸里看到一絲怨氣,或許是自己想多了吧。
「哇塞,小公主一個人在享用美食,竟然不給安叔叔留一口!」聲音從她背後傳來,是她男朋友沒錯了。
「你怎麼這麼晚才到,咖啡都涼了,給你叫點別的吧?」她看見他走到自己對面,貼著「小公主」的身邊坐下來。
「臨出門被她老爸叫去接收一份傳真。他們兩口子今晚都要加班,咱們就帶著孩子在外面吃好了再回吧。」
「嗯,那你叫服務生拿菜單來,你倆點吧,我吃什麼都行。」她早知道會在一起吃晚飯的,每次幫他同事看小孩,他都是又出錢又出力的,儘可能爭取在「小公主」面前表現成完美叔叔的模樣。「小公主」和他的感情也真不是蓋的,她小心地用叉子托起一片裹滿醬汁的酥皮,顫巍巍地送入他的口中,眨著大眼睛等待著讚許。遭遇珍饈美味撞擊的誇張表情,還真是如出一轍,兩個人笑出同款蜻蜓點水式的酒窩兒。
她不安地挪了挪屁股,煩躁地抿抿下嘴唇,看著服務生在一旁等待著點餐,她提出:「我想點杯酒喝。」
「好哇!可惜我開車了,不能陪你喝。難得你有興緻,就來杯紅酒吧,配一份法式香煎小羊排,如何?」他愉快地翻著餐單,一項都是他替她做決定,並沒有留意到對面反常的神情。
「可以。」
「我要一份鄉村豆燜肉,多來點餐包。那麼小公主呢?必須是你最愛的奶油培根蘑菇意麵,對不對?givemefive!」他忘情地與她擊掌:「對了,親愛的,你要不要再加一份這個酥,真心不錯,就當是餐后甜點了。」
「不要!」她生硬地回絕:「我……,我不愛吃這麼易碎、又愛掉渣兒的東西。」
「阿姨,要嘛,要嘛,真的好好吃!」小女孩積極地慫恿她接受叔叔的建議,畢竟那塊不大的點心就這麼給吃完了,心裡還有些不滿足。
「沒事,我們點上!叔叔就很愛吃這個,阿姨她不懂美食,既然人家管這個叫『酥』,哪有不易碎不掉渣的道理?還好咱倆都喜歡它脆脆的口感。服務生,另外再加一瓶薑汁汽水,謝謝。」
她忽然覺得實在也沒什麼好氣的,對面這一對,或許才是前世的情人吧。此時此刻,自己倒顯得有那麼一點多餘。她不再插嘴,只專心地喝自己杯中的紅酒,專心地切自己盤中的小羊排,專心地觀察對面的一舉一動,默默地衡量著心底滋生已久的猜測。
她又要了杯紅酒,這家的紅酒後味醇厚,喝起來全無酸澀,她很想試著做一回貪杯的人,可惜自己並沒有那麼容易喝醉。他不同,他也喜歡喝酒,只是很容易醉。她最近常憶起一年前他的一次醉酒,他大紅著臉,笑容可掬。他在她懷裡講述了一段有關他朋友的秘聞:他有個朋友特別倒霉,新婚期間約著幾個同事在自己家吃火鍋喝大酒,幾乎所有人都喝倒了。這時忽然領導來電話叫他朋友回單位加班,他想也沒想就放下一屋子喝醉的人獨自離去,結果他老婆竟然趁著酒勁和其中一個人發生了關係。
「他後來發現了沒有?」她記得自己那天格外激動,因為控制不住心底泛起的噁心,以及對那個倒霉男人的深切同情。
「沒有,不過……慢慢他開始有所頓悟,隨著他孩子一天天長大,身邊越來越多的朋友都說孩子長得不像他也不像他老婆。唉,你說倒霉不倒霉?」
「那孩子像誰呢?難道像他同事?他老婆一直還出軌那個男人?」
「怎麼可能!奇就奇在,那個同事就只跟他老婆發生過那麼一次關係,可孩子偏偏就越長越像他。」
「這有什麼奇的,這是十足的噁心好不好!你應該勸勸你那位朋友,如果真有疑慮,不如去驗驗DNA,徹底做個決斷也好過整日承受折磨。」
「這天下的情感豈是你想得如此簡單容易?做了檢測就沒有回頭路了,畢竟是一手拉扯大的孩子,哪有說放就放的?男人,有時候也是很脆弱的,他恐怕過不了自己那一關。」
又是一聲清脆的「喀嚓」——男人面前的拿破崙酥被攔腰截斷,女人回過神來。她獃獃地看著那盤悲傷的點心,一層酥皮一層吉士醬幾粒藍莓再一層酥皮,享用它的人似乎鍾情於咀嚼脆弱夾擊下裹挾著碎片的綿軟醬汁,吃到底還不是滿嘴的稀碎,弄不好還會抖落一身,難有個好看的吃相。
「我吃好了,先下樓去看魚,你倆慢慢吃。」她從容地喝完杯中的殘酒,撿起躺在沙發上的手包,徑自下了樓。男人沒有攔她,興許覺得女友是搶先下去買單的吧。她沒再多做停留,義無反顧地離開了餐廳,沒看一眼那池中的魚。她心生決定,從此不再流連吃相不佳的生物。
她想她不需要檢驗也可以做出判斷。畢竟,除了當事人之外,沒有人能夠知道只發生了一次關係就能致人懷孕這樣隱秘的細節。她笑著搖搖頭,還好,自己抵住了那張笑臉的誘惑,沒有再為他生一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