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6章 第六百零六章
宓茶在百里谷留了七天,這七天里,整座百里谷都掛上了白,盛夏之季,卻像是落了一場厚厚實實的大雪。
嚴煦、柳凌蔭、慕一顏等E408眾人輪流請假回谷祭奠,陸鴛更是直接收拾包袱住進了自己在百里谷的小院,暫時不準備離開。
各部官員、各國代表都來弔唁,宓茶謝絕了這些人,只讓和百里谷有關的人入場。
喪鐘聲在谷內久久迴響,這一場喪宴意味著百里族最後一位禹漢時期的長老也隕落離開,孩子們不知所措,老人們悲痛欲絕,他們都不明白,為什麼地級上級的決縭會驟然離世,他無論如何都不該那麼早死。
嚴煦和陸鴛獻花之後沉默地立於一旁,陸鴛掃了眼身旁的嚴煦,張了張口,欲言又止。
她想說別太難過了,又覺得這話高高在上,沒有任何意義,於是便一言不發,只是單純陪著嚴煦而已。
決縭在嚴煦心中的地位不亞於妖魁之於陸鴛,於尊師重道的嚴煦來說,這份悲痛只會更加深刻。
輪到慕一顏和秦臻上前,慕一顏哭得雙眼紅腫。
她扒著決縭的棺,泣不成聲道,「二爺爺……我會組裝定位跟蹤器了,可還不會做木鴛……整個情報組…沒有人會,你走了,我去哪兒學……」
在這斷斷續續的哭聲中,嚴煦突然轉身出門。
陸鴛往前邁出了半步,卻又中途打住,低著頭站在了原地。
嚴煦離開了會堂,她去到門外轉角處,背過身,摘下了眼鏡。
那雙細長的黑眸微紅,自母親死後,第一次見到淚光。
她低頭靠著牆調整情緒,身後忽然響起了一道遲疑的聲音,「老師……您還好嗎?」
她愣了下,轉頭望去,就見幾名三十幾歲的年輕人正無措地站在不遠處,小心翼翼地觀察她的臉色。
這些都是從陵城大學畢業後進入百里族的學生,也是被嚴煦挑走進入她實驗室的孩子。
他們今天回來參加葬禮,卻在進入會堂前看見嚴煦在牆角揩淚。
幾人眼中滿是擔憂,嚴煦搖了搖頭,道,「沒事,快進去吧。」
決縭離開,堯國水系的擔子就此落在了嚴煦身上。
長大的不僅是宓茶,也是從此失去標杆的嚴煦。
前方的汪洋只能靠她自己渡,她們都不再是學生,而是為人師長、替人指引方向的年紀了。
決縭被葬在了百里陵園,那裡早已為他留出了墳位——在谷岳銘的旁邊,另一側挨著妖魁。
他的牌位亦被供進了長老殿,宓茶領著全族人前去長老殿祭拜。
決縭這一生對百里谷做出的貢獻無數,不只是他,整座長老殿里都是為百里族立下汗馬功勞的英魂。
這些人領著頭,以生命血汗為代價,將百里族高高托起,可到頭來,百里族能給他們的只是香火一柱、青煙一縷。
長老殿的對面是女神殿。
琉璃頂下,生命女神慈愛卻也漠然地凝望著滿殿滿堂的碑。
那張臉上的神情亘古未變,她在這裡守望了兩千餘年,不管是誰離開她都不會哭泣、不會哀傷,永遠都只是這幅仁慈而憐憫的表情。
宓茶從長老殿出來,一抬頭就是生命女神的雕像。
她和女神一下一上的對視著,女神看她的表情如舊,可她望著女神,卻不再像小時候那樣滿目崇拜、滿心濡慕,只剩下了一層敬畏。
自堯國以來,宓茶掃了太多的墓,她給百里族掃,給堯氏掃給烈士們掃,如今又多了一處。
在偌大的百里族陵園、堯氏陵園和烈士陵園下,這多出來的小小墳墓微不足道、毫不起眼,如果不是一場葬禮,或許守園的人也不會發現這裡多了一具屍骨。
那百年不世出的天才躺在地下,歷經山河破碎、家破人亡后,終於得以迴避俗世紛擾,在塵土中獲得了一室安寢。
此後的琴棋如何,自有後人譜寫彈唱,他留下的只是一句:與時偕極。
喪禮結束后,宓茶回到了院子收拾東西,準備離開。
她在床頭髮現了一塊玉板,上面刻著「百里谷」三字。
這是當年她逃到堯國第一天時立下的決心,當時的她滿懷悲憤,刻字為誓,堅信此志山河不改。
可以宓茶現在的眼光來看,這字帶了三分稚氣。
她將玉板收起,收入了腕上的玉鐲中,抬眸打量了一下房間各處,不一會兒,有腳步聲從后響來。
沈芙嘉立於門旁,問:「茶茶,要走了么?」
宓茶頷首,又望了屋子最後一眼。
「走吧,」她很快轉身,朝著沈芙嘉走去,「走了。」
七天之後,宓茶和眾人回到了帝都。
她雖然回來了,但沈芙嘉還是有些擔心。
為了寬慰宓茶,她遂提議道,「熊長老的屍首找不到了,但是妖魁長老還有爺爺奶奶、阿姨他們都在C省。決縭長老如此懷念故人,不如把他和雲棠長老的墳遷到C省的百里谷舊址里吧?」
這個提議令宓茶心下一動。
百里谷舊址里不僅有他們許多的子弟,還有朱曦、清虛兩柄法杖。
「這麼多年了,我從沒敢查那裡變成了什麼模樣。」宓茶點頭,道,「也好,就趁此機會順便去故土走走吧。」
沈芙嘉一愣,目光微移,「我先去安排,等新的陵園建造之後,我再陪你一起去看吧。」
宓茶一笑,「我知道過去了那麼久,舊址肯定不再了,只是想看看那裡到底變成了什麼模樣,你不用擔心。」
她的神態里並無憂愁悲傷,這讓沈芙嘉放心了點。
她噯了一聲,正要找人準備行程,宓茶又叫住她,「把芝憶、秦臻、一顏也叫上,我知道她們心裡也是想家的。」
和沈芙嘉、柳凌蔭、童泠泠、嚴煦、陸鴛不同,這三人對禹國的羈絆較深,尤其是付芝憶,她本沒有來堯國的念頭,完全是陰差陽錯和被設計的結果。
宓茶在出發之前沒有對百里谷舊址的現狀做一分了解,將近半個世紀過去,儘管傷口已經結痂、褪色,她也不想從別人口中獲取那裡的情況。
沈芙嘉很快安排了行程,與宓茶還有付芝憶、秦臻、慕一顏重回了當年百里谷所在,視察那裡是否適合建造新的陵園。
沈芙嘉不免有些擔憂,和宓茶不同,她一早知道那裡是什麼情況。
本想抓緊時間處理一下,可她又清楚,宓茶是不會同意那麼做的。
啟程前,百里月詢問沈芙嘉,「女王出行,是否要清道?」
沈芙嘉擺手,「清道反而是向外界宣告女王駕到。何況…她想看的也不是空無一人的馬路,就算了吧。」
「是。」
宓茶這一行簡單低調,她自己和沈芙嘉等人坐一輛防護車,前後又埋了幾輛衛星車,便出發了。
仔細算來,這是宓茶、秦臻和慕一顏時隔四十七年重回故地,她們走時青春年少,不想來時已年過七旬。
窗外的情景令人感到陌生,慕一顏臉上有些怔忪,她思念的那個地方已全然不見半點記憶中的痕迹。
窗外有過山,有過河,有過房屋行人,明明是舊東西的排列組合,所組建出來的場景卻迥然不同。
這樣的陌生,不知道是因為時過境遷還是因為剛剛經歷了大戰。
慕一顏不禁有些低落,從異鄉歸來,卻發現故土比異鄉更加陌生,這樣的滋味並不好受。
「殿下,」副駕駛上的百里月回頭,對幾人道,「我們快要到了。」
宓茶一頓,她抬眸看向窗外,窗外是一處大型商城,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百里谷建在幽僻之處,方圓之內都沒什麼商場人煙,從前宓茶為了這件事,少不得抱怨點不了外賣。
如今窗外車水馬龍,這鬧市之景令宓茶沒有半點「快到家」的感覺。
五分鐘后,車子停下。
幾人下了車,她們抬頭望去,前方是一眼望不到底的高樓、街道,身側是一處居民小區。
小區門口支著賣菜、烤串的攤子,正值放學下班的時間,中年人提著公務包,家長騎車帶著孩子,老人手裡提著菜肉,陸陸續續往小區內走去。
車鈴聲、喇叭聲、吵嚷聲、孩子前呼后喊,女人們招呼談笑,飯香從靠近小區門的樓里傳來,有糖醋味,有麻辣味,還有醇厚的鮮香。
「最開始的時候,這一片做了果林,」沈芙嘉在宓茶身旁輕聲開口,對她道,「十六年前逐漸改成了居民區。」
她擔心宓茶心裡不舒服,繼而道,「這一代房價不貴,抓緊一點,半年時間就能全部遷出去,我會把這裡所有人都妥善安頓的。」
宓茶沒有回應,她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靜靜望著前方。
沈芙嘉看向她,沒有看見哀傷、沒有看見嗔怨,只在她眼裡看見了一副最平凡不過的煙火人間景。
半個世紀過去,這裡不會有人知道,他們腳下曾經是怎樣的夢幻仙境,又曾經埋了多少屍體骸骨。
落英繽紛也好,炮火硝煙也罷,都隨著時間消散,變為了新生和朝陽。
宓茶遠眺而去,[生命感知]將整座小區覆蓋,她感知著那一束束鮮活跳動的生命,不知道誰家樓底埋了一壺杏酒,也不知樂樂殿上是些什麼人家。
「罷了……」許久,她搖頭一嘆,道,「回去吧。」
她轉身坐進了車中,望著從城市四面八方趕回小區的各色行人,在陌生之中又找到了兩分熟悉之感。
每到佳節,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各地的百裡子弟便紛紛趕回谷里,那副熱鬧的情景和此處大同小異,唯一不同的是,從前百里谷一年只有兩次佳節,而這裡,日日都是佳節盛宴。
舊的百里谷坍圮倒下,新的百里谷又在舊址上建立。
生命女神最初建立百里谷,是為了庇護天下的女牧師。
彼時男尊女卑,能力者中,又唯獨牧師沒有反抗能力。普通人尚且能苟且度日,牧師卻是權貴們掠奪的對象,因此,女牧師就成了弱勢群體中的最弱勢。
這樣平淡而溫馨的日子,正是百里族最初所追求的目標。
宓茶不想打擾這座蓬勃新生的百里谷,想來二爺爺也不會打擾。
沈芙嘉心下微嘆,在知道百里谷舊址的情況后,她便猜到了宓茶不會再做遷墳的事。
來看一看也好,也算是了結了一番心事。
她和秦臻、慕一顏相繼回到車裡,卻見付芝憶還留在車外,定定地望著某處。
「付芝憶——」慕一顏喚她,「你幹什麼呢,快進來,走了!」
付芝憶肩膀一顫,似是剛剛回神,她嘴上應道,「來了。」一側身,又停下腳步,往南方的天空望了一眼。
黃昏的天空上掠過一隻家燕,女人的雙眼裡亦劃過兩分靜默的思緒。
半晌,在慕一顏的又一聲催促中,她才堪堪回頭,朝著車內走去。